?

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

2019-04-17 12:55余同友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王芳衛國大橋

余同友

我腦際浮現那老人滿頭的銀絲,

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落在現實主義

夜晚的燈前。我獨自冥想——

詩歌,不正是詩人執意去背負的

那古老或虛妄之物?或我們自身的命運?

——白鶴林《詩歌論》

和老吳的第一次見面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具有儀式感,甚至過于稀松平常了。

老吳像是認識了我很久似的,他靠在床上,抬了抬手,他的老伴劉姨連忙搖了搖鐵床下的一個“Z”字形搖柄,一圈,兩圈,兩圈半,老吳大半個身軀慢慢呈現在白色的病床上,像是浮在北冰洋上的一頭北極熊,只是這頭熊瘦得有點厲害。他目光瞬間閃亮了一下,但含義不明,像火星,又像寒冰,只一下,就滅了。他隨后沖我輕微地點了點頭,忽然咧開嘴,無聲地小幅度地笑了,我看見他的鼻翼聳了兩下,如果可能,他大概會像熊一樣湊過來聞聞我。

“叔?!蔽液暗?,盡可能湊得近一點。說真的,我這時含有一點挑釁心理,我心里說,老人家,你要打要罵你就來吧,反正吳小越這個女人就是我的了,任誰也阻止不了。

他的厚嘴唇動了一下,我沒聽清他說什么,緊接著他又將手輕微地朝下按了按,劉姨趕緊又去搖鐵床下的那個“Z”字形搖柄。剛搖到一小圈時,一旁的吳小越看了我一眼,愣著的我明白過來,立即搶奪過劉姨手中這項掄圓運動,一圈,兩圈,兩圈半,老吳又慢慢消失在一堆白色的冰雪里。

這就算結束了,我聽見吳小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估計剛才她是憋壞了。

劉姨說:“你們先回家吧,這里由我來?!?/p>

我還要禮節性地做出堅守陣地的表示,吳小越卻搶在前面回答:“好,媽,我們晚上再過來?!?/p>

一走出腫瘤醫院大門,吳小越便將一只手插進了我的褲子口袋,這是她示好的動作,我摟住她的肩膀,抱了一下,又抱了一下,她抬頭用另一只手摸摸我下巴上的胡須?!斑€好,”我說,“老吳沒有朝我吐口水扔茶杯,他挺好的嘛?!眳切≡侥樕龅聛?,焦慮地說:“估計是因為病,看來他真的時間不長了,他連憤怒都不會了?!?/p>

與吳小越一起趕回來和老吳見一面,是我的主意。之前,吳小越接到她媽電話,她媽讓她回家一趟,說老吳越來越虛弱了,常常低燒不退,人也因此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有一天甚至連他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吳小越接電話的時候,我恰好在她身邊。我說:“我也要去,我陪你去?!?/p>

吳小越說:“不行!”

這讓我很好奇,我說:“我不相信,老吳真有那么奇葩?就是不想讓女兒帶著準女婿回去拜見他?”

吳小越解釋說,我也想不通老吳是怎么了,他見不得我有男朋友,當年我還是初中生,一個男生給我寫紙條,不知怎么被他發現了,你說他什么表現?他不打我不罵我,卻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粒米不進,最后都快餓死過去了,真要鬧出人命了,嚇得我趕緊在他面前發誓,絕不會和任何男生談戀愛,他才開始進食。他就是這么倔。那時我以為他是怕我因早戀而耽誤學習,才使出這手狠招,哪知道,我上大學了,想談戀愛,他也不許,到我工作了,他還是不許。別人的父親都是希望女兒早早戀愛早早脫單,他老人家卻一心一意要我做剩女。上次我略略說了一下和你的情況,透露了一點點信息,他立即病情加重。你說,我現在帶你去見他,豈不是直接對著他心臟開一槍?

后來,還是劉姨發話,她對吳小越說:“讓小章來,難道讓人家永遠不見未來的岳父?這次不見,以后恐怕就只能見到一把骨灰了。再說了,你不讓他見,人家會怎么想呢?你爸除了這個,別的方面也還是正常的嘛?!边@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不讓我見老吳,事關吳小越今后的婚姻生活幸福,拼死也要在我面前證明吳小越的家庭成員個個歷史清白,是一個正常的家庭,這個關頭再藏著掖著就會出問題了。這么一分析,加上我的強烈要求,吳小越終于戰戰兢兢地帶著我這個準毛腳女婿見老吳來了。

吳小越是個心思細膩的人,這么良好的開端,換成別人高興得都要飄起來了,可是她卻很快冷靜下來,一臉的憂心忡忡。她把手從我的口袋里撤離出來,揪著自己的耳朵,仿佛她的耳朵會告訴她答案似的。她說:“老吳這不正常啊,這么個表現不像是他啊?!蔽艺f:“這很好解釋,他老人家和我有緣哪,他和我對上眼了唄?!?/p>

在街上的一家土菜館吃了飯,我和吳小越便回到老吳的家。老吳的家在一個老舊的工廠宿舍區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紅磚房,筒子樓,經過擠滿了小賣部、早點攤、蔬菜鋪、理發店的小街道,上樓,進了屋里。屋里陳設簡單,墻上掛著一個玻璃相框,鑲了一滿框照片,其中大多是吳小越的,有她上小學時“六一”兒童節登臺演出的,有她上中學和女同學合影的,也有她和她母親到景點騎著白馬的,但是就是沒有一張老吳的。吳小越對我說過關于老吳的一些往事。老吳原來是一所著名大學的畢業生,能文能武,能文是指會寫文章,能武則是指喜歡體育,尤其是會玩單杠,能在高高的單杠上燕子般靈活翻飛。分到縣中學后,他既教語文又教體育,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但不知道怎么的,后來,他突然就死活不愿意在學校待了,他由一名人民老師調到縣里的紅星機械廠做了一名保衛科干部,再后來,就下崗了,退休了。關于老吳的往事,吳小越說,老吳從不告訴她,他才真正是那首老歌《北國之春》里唱的,是一個“沉默寡言人”,就是上面那些零星的信息,她也是小時候削尖了腦袋豎起耳朵從鄰居那里撿來的。

我在相框前站立著,把我的疑問說出來:“吳小越,這上面怎么沒有你爸的一個頭像?”

吳小越脫去羽絨服,露出里面的高領紅線衫以及高聳的胸部?!八粯芬馀恼?,”吳小越說著,又去脫她的高幫皮靴。屋里有點暗,屋外傳來一陣叫賣聲:“甜酒賣也——”是那種吳越江南口音,順著窗戶鉆進這幢老房子里,這使得空氣中突然彌漫著一種滄桑與柔情。我上前一把摟住了吳小越,貼著她溫暖的脖子說,親愛的,我覺得現在是愛愛的時間。吳小越仰起頭,承接著我的嘴唇。

突然,手機響了,是劉姨打來的,吳小越推開了我。接完電話,吳小越對我說:“老吳指名讓你去陪他。我媽說,老吳打了一針后就睡了過去,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小章呢,他要你單獨去陪他,他說他想見你,和你聊聊天?!?/p>

吳小越拒絕了我繼續求歡的暗示,她搬開我的手說:“看來,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你可得保護好你自己啊,你也要保護好老吳啊,再怎么說,他是我父親嘛?!?/p>

我說:“那是肯定的,你也太多慮了吧?難不成,老吳同學會殺了我?”

一圈,兩圈,兩圈半,搖到兩圈半時,老吳說:“再高點?!蔽矣謸u了半圈,他點點頭。

多出來的半圈,仿佛讓老吳整個人顯得高大了,不過,他個子本來就高大。吳小越說過,老吳身高一米八,在這個南方小縣城里算是高個。窗外的天色變得暗了一些,不知什么時候起,太陽在云層中消失了,北風刮起來了,風刮過房屋,發出了嗚嗚的聲音,有點凄厲,有點狂躁。屋內沒有開燈,老吳整個人比上午也似乎暗淡了些,他閉了眼,只是用手勢比畫著,讓我坐下,坐在他身邊的陪護椅上。

有好一會兒,他沒有說話,他的呼吸慢慢均勻了,我以為他要睡著了,剛這樣想著,他突然睜開了眼,像是從夢中醒來。

“叔,你要喝水嗎?”我問。

老吳的眼睛突然亮了:“小章?你是小章?”

“嗯,叔,是我呢?!蔽覝惤艘稽c去看他。

他看了我一眼,呼吸短促起來,又閉上了眼:“我想喝點酒,我們喝點酒吧?!彼f完猛地睜開眼,眼睛里有種深深的企求,夾雜著嬰兒般的無助,“就一點,其實,喝點酒沒關系的?!?/p>

我明白老吳單獨要我陪護他的目的了,原來,他是酒癮犯了??墒?,吳小越對我說了那么多老吳的過往生活習慣,并沒有說他是一個酒鬼啊,憑我對吳小越的了解,她并不是一個為長者諱的人,這從她一口一個“老吳”也可以看出來。這讓我有點犯難,喝點酒并不是多大個事兒,可是對睡在病床上的一個晚期惡性腦瘤患者來說,這可就是大事了。我站了起來,但我站著沒動。

老吳呼吸聲急促,從喉嚨里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像是喉嚨里有一輛艱難爬坡的馬車。他拍著被面說:“去啊,一點,一點就行了?!彼难劬λ坪醵紳窳?。

屋外的北風呼嘯聲也更猛烈了,像一個巨人的哭泣。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點點頭說:“你等等?!?/p>

只喝了一小杯,老吳就像一盞枯油燈被注入了油,突然被點燃了一樣,滿臉通紅,雙眼迷離。只喝了一杯他就喝不下去了,我趕緊打掃戰場,免得被護士和劉姨她們發現。等我洗好酒杯回來,老吳已然進入了迷醉之中。他閉著眼睛醉意醺醺地朝著我說:“張大橋,你終于來看我一回了,兄弟,你給我倒杯水吧?!?/p>

我什么時候成了張大橋了?我知道這個時候怎么解釋也沒有用,就給他倒了杯水,并插上吸管喂他喝了。他咂咂嘴,像是又喝了酒:“好酒?!彼犻_眼,看著我說:“張大橋,你不是老問我是怎么開始和王芳談戀愛的嗎?我告訴你?!?/p>

我不知道在老吳的眼中,我這個張大橋是什么模樣。我努力想做出一副與張大橋匹配的樣子來,但我也不知道張大橋是個什么人。我有些為難,沖老吳笑笑,好在老吳已經閉上了眼睛。

閉著眼的老吳活像一個說書人,那些舊時代的盲眼的說書人。讓我沒想到的是,雖然他嗓音低沉,但他說出的故事卻流暢極了。

那時候,不是各個鄉鎮都在豎電線桿準備通電嗎?我是供電公司的接線員哪。我每天爬上高高的電線桿,把電線纏繞在電磁盤上。那時候,不是說我們是光明使者嗎?我們到了一個村子那都是受到很高禮遇的,村子里殺雞宰羊,天天晚上喝好酒,還派人給我打下手,快活呀。

有一天,我到了瓦房村,住在村里老王家。你猜到了,老王的女兒就是王芳,她長得真漂亮,還沒有結婚。說真的,我一開始并沒有想著和她談戀愛,那完全是因為一樁事給弄的。

你別急嘛,你這個張大橋,做什么都急吼吼的。

瓦房村給我派了打下手的雜工,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就是王芳。開頭幾天,干了幾天活,小伙子負責給我遞個扳手、鉗子什么的,王芳就負責給我端茶倒水,把我服務得像個老爺。

后來有一天那小伙子臨時有事,就由王芳一個人陪我去裝電線。電線桿可都是豎在野外荒地里。那是初夏了,天氣說熱不熱說涼不涼,是真正好得讓人舒服的季節?;牡乩镫s草綠了,野花開了,空氣中浮動著一種甜腥的味道,不遠處稻田里不時傳來一種鳥“好哦——好哦——”的求偶的叫聲。

我和王芳本來有說有笑的,她是一個挺活潑的女孩,我真沒想到會和她發生后來的一切的。那時,我只拿她當妹妹看嘛,我比她大三歲,我們之間能發生什么呢?可是到了這野地里,那甜腥的風一吹,天地間仿佛就只有我們倆了,我們反而沒有話說了。特別是王芳,看得出她突然顯得緊張、拘謹,尤其在她仰著頭,向攀爬在電線桿上的我遞扳手、鉗子的時候。我也有類似的感覺,當我從高高的電線桿上俯視她的時候,我看到她瓷白的臉龐,黑亮的眼睛,心里也顫顫悠悠的,像風吹過電線桿發出“嗡嗡嗡”的顫音。

我們雖然不說話,但配合還是比較默契的,如果一直那樣下去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了,壞就壞在有一個瞬間。所以說,有很多事,瞬間往往能決定歷史的走向。什么瞬間呢?就是王芳端水給我喝的時候,我俯下身去接水杯,腰彎到了九十度,接過水杯的同時,忽然看見王芳的脖頸了。她的脖頸很好看,鎖骨那里還長了一小粒黑痣,黑痣很生動,像一粒小爬蟲。從黑痣那里再往下,啊,我看見了王芳的乳房,她里面沒有戴乳罩,而是穿一件小背心。那時候的鄉村女孩都穿那種小背心,月白色的小背心給了王芳的兩個小乳房以極大的生存空間。真好看哪,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詞都形容不出那種美,我癡癡地看著,差點把一杯水弄潑了。王芳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她紅了臉,佝了身子離開了。接下來的時間里,我腦子里全是王芳的樣子,我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呼吸不暢,拼命掙扎。更要命的是,我的身體有了反應。我那天穿著西裝短褲,貼身穿的是三角短褲,突然而來的反應撐得我十分難受。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氣,我這是怎么了?我憋得要哭了。真的。

就在這時,我不知道那個壞主意是怎么從我的腦海冒出來的。我突然從電線桿上下來了。

什么,張大橋,你以為我要做壞事?去你的,我說了,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往一處灌木叢里走,找了個隱蔽處,在那里撒尿,然后,我脫掉我貼身穿著的三角短褲,只套著一條西裝短褲,重又爬上了電線桿。

什么?你說我是流氓?唉,張大橋,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想出那么一出。你說得對,我承認,我是個流氓,都怪我,我那天真是昏了頭了,被鬼纏上了。我后來想,肯定是野地里有一個風流鬼,他附在我身上了。

可是,我不想承認我是流氓,真的,我再次爬上了電線桿時,我的身體就沒有反應了,但我知道,每一次,王芳給我遞扳手遞鉗子送開水,她昂著頭,都會不可避免地看見我身體上最隱秘的部分,我看見她的臉火燒了一樣,她的動作像喝醉了酒一樣。

唉,張大橋,你在聽嗎?

老吳閉著眼,臉朝向我:“張大橋,我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壞人,雖然我也不是好人。你,在聽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說:“在呢,我在聽?!?/p>

老吳從被窩里伸出左手的中指,伸到他眼前,晃動著,他自己仍然閉著眼,顯然這是晃動給張大橋看的,他的中指上裹著一圈創可貼。老吳晃動了兩下,手臂無力地墜落在被窩上,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鳥。我將他的手臂塞進了被窩里,他的臉還是火炭一樣紅,但手臂卻涼冰冰的,仿佛全身的熱量全跑到腦袋上來了。他又睜了一下眼:“許衛國,許胖子,你這家伙終于來看我了?!?/p>

“許胖子?!彼趾傲艘宦?。

我遲疑地答了聲:“哎?!?/p>

老吳滿意地閉上眼,接著前面繼續說。

我全給你們交代了好吧?你們這幫家伙,就是惦記著我那點事。

那天之后,我和王芳的關系似乎突然變了,我們的眼里都有了別樣的內容。從那天開始,我們撇開了別人,只我們倆固定一組去安裝電線,而且,她天天雖然上身還是貼身穿的小背心,但把領口扣得死死的,再也不讓我看見了,我呢,再不穿西裝短褲了,天天穿長褲。表面上,我們都向對方封閉了自己的身體,可是我們的心知道,我們倆每天都處在一種迷醉的狀態。極舒服,又極煎熬。極享受,又極難受。像皮膚上的癢,抓的時候好恣意,破皮的時候又鉆心地痛。

就這樣,我們倆越來越離不開彼此了,我一天見不到王芳就要死了一般,而王芳更是的,她看著我的時候,全身都融化成了濃濃的蜜,恨不得把我全部包裹在她的一汪蜜中。終于,在一處野地里,我們拉手了,接吻了,撫摩了,但我們一直沒有突破身體上的最后一道防線,主要是我一有動作,王芳就特別緊張,她說:“哥,你不會騙我吧?我怕?!彼谖业膽牙锷l抖,這讓我不敢再繼續下去。我想,這樣也好,讓最美好的果實掛在枝頭,待真正成熟了再去品嘗時,味道會更好。

有一天,我們又在野地里躺著,互相撫摩著。激情難抑時,王芳忽然從背包里拿出一片白布,她說:“哥,我害怕……我,我要是不見紅怎么辦?聽說,有那樣倒霉的,可是,我,我真的沒有過……”

我抱著她說:“你原來是害怕這個啊,我喜歡你,這就夠了,別的什么我都不在乎?!?/p>

“可我真的沒有過?!蓖醴颊f。

“我相信你?!蔽艺f。我那一刻已經被由愛情而激發的情欲折磨得喪失了任何理性,根本分析不了王芳說這話的意思,我只想向她求歡,只想在這個時刻這個地球上的這一點,和她相融相交,死了也罷。

王芳將白布鋪在了地上,然后,閉上眼睛對我說:“哥,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來吧,你盡管全都拿去。你怎么著,我都不后悔?!彼f著,兩行眼淚從圓潤的臉龐上滑下來。

我抱緊了她。

等結束時,王芳長久地抱著我,抱得很緊,生怕我跑了似的。從迷狂中醒來,我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底下的白布,我愣住了,白布上除了沾染上青草綠色的汁液,并沒有那傳說中的血跡。王芳一直在流淚,從開始到現在。

看著王芳的眼淚,我慢慢掙脫她的擁抱,親吻著她的臉龐,遲疑了一下說:“我去方便一下?!?/p>

我來到不遠處的小河邊,看著河水嗚咽,想著王芳的樣子,有一種巨大的愛意從我心中升起。我用河邊的野薔薇刺刺破了手指,刺了三四處,刺得有點深,看到血珠從手指上冒了出來。我捏著手指來到了王芳身邊,她還是閉著眼,像是一個等待我審判的天使。我心疼地抱著她,那根流血的手指順勢在她身下涂抹。過了好一會兒,我再去看那白布,已經是茫茫雪地上“紅梅花兒開”。我沒有將那幅“紅梅圖”指給王芳看,對此,我們都保持了沉默和有意的忽略。我們沒有說話,只是又用力地愛了一次。事后,我才將那片白布鄭重地收起來,交給了王芳。

老吳一口氣說到這里,呼吸有點急促,我趕緊又喂他喝了一點水。我對老吳說的這件事異常好奇?!昂髞砟??”我忍不住問他。

老吳說:“后來,許胖子,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不好否認我不是許胖子。我著急地抓耳撓腮,唉,一個好故事就這么斷了。

可是,老吳又接著說了:“許衛國,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去九華后山的翠峰寺嗎?我問寺里的當家師父印剛師,我說我的這個手指上的小傷口怎么老好不了,什么消炎藥都用了,它就是不愈合。你知道印剛師怎么說的嗎?他說,你呀,你這是傷在心上了,好不了,這輩子?!?/p>

窗外北風更烈,吹得窗戶上的玻璃“哐當哐當”響。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老吳似乎累了,他喘著氣,呼吸慢慢平穩下來,像是睡著了??粗蠀堑拿婵?,我恍惚了。剛才,他說的是真的嗎?他又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哦,不,他為什么要將這些他個人的秘密對張大橋和許衛國說呢?我想起那個關于病人臨終前回光返照的說法,不由得有點緊張。我伸手到老吳的鼻子前探了探,謝天謝地,還有氣息,還挺有節奏的。

吳小越發了個微信來,問:“老吳還好嗎?他真的和你聊天了?”

我回復:“我叔挺好的。聊了一會兒,這會兒他睡了?!?/p>

吳小越說:“真奇怪,這個沉默寡言人居然還能和你聊天。都聊了些什么呢?”

我想了想,回了幾個字:“聊的中美貿易,老吳同學很關心天下大事?!蔽乙膊恢牢覟槭裁匆鲋e。

吳小越在微信里給了我一個白眼。

天色暗了一些,北風又緊了一些,我看了一下天氣預報,說是今晚將有暴風雪。老吳還在睡著,我看著他,又給吳小越發了條微信,問她:“老吳是不是有個手指頭一直有傷,那傷口一直沒有愈合?”

吳小越在微信里一臉詫異:“他只是腦袋上開了一刀,手上可沒動刀子啊?!?/p>

看著吳小越的回復,我搖搖頭。我有一種沖動,想起身去掀開老吳的被子,看看他的手指頭到底有沒有傷口。正猶豫著的時候,老吳忽然醒了,他臉上的火紅褪去了一些,看上去像一個正常人了。病房里的燈一直沒開,半昏半暗中,他扭過頭看了看我,說:“小章?”

我靠近他說:“是我,叔?!?/p>

老吳看著我,眼神又迷離起來,我感覺我這會子一定在他的眼睛里旋轉,越轉越快,旋轉成了一個模糊的圖像了,圖像像一個旋渦,從旋渦中旋出了又一個人。老吳忽然神秘地對我說:“警察呀,我告訴你,1986年那年縣中學的縱火案是我干的,我燒死了王芳。我要不告訴你,你肯定永遠破不了案?!?/p>

我吃了一驚,這也太詭異了,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莫非這老吳還真是一個潛伏的殺人犯?我想再問問他,病房的門卻一下子開了,劉姨拎著一個保溫盒來了,她一進來就按亮了電燈,先前彌漫在病房的那種幽暗的氣氛立即消失了。劉姨的脖子上圍著厚厚的圍巾,我莫名地緊張起來,我生怕她一層層松開圍巾,松到最后,會露出一個巨大的傷口來。還好,并沒有。她說:“小章,辛苦了,你回去吧,晚上我來值班,你趕快回去休息休息?!?/p>

我沒有理由留在這里了,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老吳的秘密里了。我有些遺憾地對老吳說:“叔,我走了?!?/p>

老吳原先一直緊閉的雙眼睜開了,他好像對我眨了眨眼,似乎與我心照不宣,我們倆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似的。

我走到街上的時候,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了,街道上的路燈也次第亮起。穿行在這些雪花里,有一瞬間,我真的懷疑我剛才是從一部舊電影里走出來的。也許就是這種略顯悲傷的、懷舊的、恍惚的情境誘惑了我,我突然有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沒有打車回到紅星機械廠那個老小區,而是直接讓司機帶我去縣中學。

是誰說的,在現在這個世界上,你要是想尋找一個有名有姓的人,通過人找人,不會超出七個人,就能尋找到目標。這是真理。找許衛國我只花了半個小時,只通過四個人,就準確地聯系上了許衛國本人。當然,這個真理的前提是,你尋找的那個人得是個活著的人,那個張大橋我就沒有找到,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個小時后,我已經坐在縣城長江南路一家鹵菜館里和許衛國喝上了。

許衛國果真是個胖子,看得出來,這位縣中學退休化學老師好兩口白的:“下雪天,對著牛肉爐子鍋,咪口小酒真快活,渾身都要起化學反應呢?!?/p>

胖子的快活是真快活,胖老頭的快活更是神仙般的快活了,于是,我在這種喜慶的氣氛中向他打聽起老吳的過去。他聽說了老吳的病情后說:“這個老吳,他都是被心病弄成那樣的啊,他那樣天天憂愁煩悶,沒病也弄出個病來了。什么,放火?1986年的那場火災?”

許衛國又咪了一口酒,陷入了沉默中。他看著眼前的火鍋,火鍋中翻滾著牛肉片,又扭頭看看屋外紛飛的雪花。我不著急,我知道越是這樣的時候,越得沉住氣。果然,許衛國說話了,他說:“那場火啊,我知道,是那個女人放的?!?/p>

我說:“是王芳?”

許衛國喝酒不上臉,越喝他的臉反而越白,只是腦門那兒的肉疙瘩上不斷地冒出綠豆般的汗粒,那些汗粒凝結著,卻不往下掉,而是橫向攤開,互相鏈接,像一根汗水的鏈條,也不知道是什么化學反應所致。他說:“你問我算是問對了,我對那件事可是比誰都清楚。那時候,老吳,張大橋,我,我們仨都是同一屆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縣中學的,我們天天在一起玩,老吳的那點事,我可是一本全知。你說王芳?你也知道王芳?這事扯起來就藤藤蔓蔓多了。反正,落雪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你說是不是?我就跟你扯扯吧,來,走一個?!?/p>

許衛國胖胖的小手端著酒杯,湊到嘴邊“吱吱”兩聲,于是,酒入胖腸,化作額上汗。他緩緩地說:“我知道,老吳遲早要出事的,但當時老吳哪里聽得進去呢?老吳那個時候一表人才啊,用現在話來說就是大帥哥啊,一個學校的許多女學生都在偷偷喜歡他,只不過,王芳膽子更大些更主動些罷了?!?/p>

“什么?王芳是他學生?老吳沒有安裝過電線?”我問。

許衛國不滿地看了我一眼:“你別打斷我嘛,王芳是不是他學生你都不知道?安裝電線?什么電線?老吳一畢業就和我們一起來校了,他安裝什么電線!”

我趕緊閉嘴。

“王芳說是學生,其實比我們這些剛畢業的老師小不了幾歲,腰細細的,胸鼓鼓的,算是個大姑娘了。她天天纏著老吳,那個時候當然是小吳了,纏著他做什么呢?練單杠。老吳單杠練得好,能在單杠上引體向上,雙臂支撐倒立,再旋轉三百六十度。他燒包嘛,有事沒事就在那單杠上展示他的好身材,結果,王芳就說她也要練,她要老吳托舉著她上單杠,扶著她的腰下單杠。你想想,天天這樣肌膚接觸,這能不出問題?還有,王芳在單杠上旋轉,又沒有穿緊身衣服,有時候難免不會露出白白的肚皮來,時間長了,誰受得了這誘惑?”

許衛國說到這里,我腦海里不由浮現出老吳說的他安裝電線的場景。老吳可真會移花接木啊,他把單杠硬是換成了電線桿。

戀愛就戀愛吧,說真的,當時我們還是挺羨慕老吳的。聽王芳說,她家里都已經安排好了她的未來,只等她高中一畢業就去她父親所在百貨公司頂職工作,然后她就可以正式嫁給老吳,老吳等于什么也不要費心的。這都是老吳私下里告訴我們的,因為我們關系好嘛,我們都替他打掩護,有人說起老吳和學生談戀愛的事,我和張大橋趕緊澄清,沒有的事,老吳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呢。老吳的代價就是經常請我們喝酒。

有一天晚上,我們仨正在老吳的宿舍里喝酒呢,突然闖進來了一個小年輕,那個家伙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子,他嘴里歪叼著一支香煙,抖著腿說,姓吳的,我告訴你,王芳早就跟我談了,我早就把她干了,她是我的人,哪個再想插一腿,對不起,我就插他一刀。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匕首,刷地一下,飛了出去,那刀從我們頭頂上飛過,直直地扎在木門板上,閃著微微的寒光。說起來,有點丟人,我們三個人竟然被那家伙一個人震住了,直到那家伙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我們還沒有回過神來,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那以后,老吳一下子瘦了好幾斤,他再也沒有在單杠上燕子一樣上下翻飛了,再也沒有看見他偷偷帶著王芳到宿舍里過夜了。那一段時間,大概是怕那個小年輕報復,老吳常常喊我和張大橋去宿舍陪他??粗鹃T上那個深深的刀口,我們就有點心虛,我和張大橋就都勸說老吳,趕緊地和那個王芳分了吧,人家早就和別人那個了,還來騙你的感情,你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老吳被我們說急了,就爭辯說,不是的,不是的,我相信王芳,我說過要相信她的,她沒有和別人那個過。

快放假的時候,老吳忽然對我和張大橋說,我和王芳商量好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要給她自由,給我們的愛情以自由。老吳說,他調查清楚了,那個小年輕是街道上的小混混,他是硬纏上王芳的,他威脅王芳,要是王芳不答應和他談戀愛,他就殺死她全家,王芳沒有辦法才暫時答應的,可是王芳根本不愛他。那怎么辦呢?我們問老吳。老吳說,他想好了,他和王芳私奔,為了愛情,他們可以把一切都拋下。

老吳接下來開始做各種私奔前的準備工作。我和張大橋為了表示對他和王芳的支持,把省了一個學期的全國糧票全都貢獻出來了,我們還買來了一本全國地圖冊,用鉛筆在上面勾畫,幫助老吳設計私奔的線路。我們建議老吳在晚上出走,先坐輪船到南京,然后從南京坐火車去新疆,據說那里天高地遠,往那一跑,誰都找不到。另外,我和張大橋還湊了錢,找縣城東關鐵匠鋪的王鐵匠打了一把雙刃短刀,讓他路上防身用。王鐵匠開始不敢打,因為雙面刃的刀具可是受管制的,抓住了要坐牢的,在他的嚇唬下,我和張大橋又給了他多一倍的錢他才同意。

一切準備妥了,定下的日子來了。那天,按照事先的計劃,老吳借口去教育局辦事。他一早就走了,到教育局幾個科室轉了下,就跑到江邊輪船碼頭買好船票。傍晚時分,我和張大橋再騎自行車帶著他的行李,護送王芳到大輪碼頭。為保險起見,王芳頭上裹了紗巾,我和張大橋一人帶她一段路。船是晚上六點起航的,可是我們到了碼頭后,老吳并沒有出現在我們約定的地點,候船室里也沒有,渡口上也沒有。六點鐘到了,那一班大輪長鳴了一聲,推開江水,像一頭大魚慢慢朝下江游過去了。

我們陪著王芳一直等到晚上十點也沒有等到老吳??粗湛帐幨幍慕?,王芳猛地扯下紗巾,奪過我手中的自行車,跨上后,往黑暗中一頭沖去。我愣了一下,張大橋反應快,他說,快,得追上她,女人瘋狂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騎上車,帶著我,快速蹬著腳踏拼命去追趕王芳。

結果,那天晚上王芳哪里都沒去,她直接回家了,我們放心了,我和張大橋就回到了學校。我們敲著老吳的房門,門都快敲破了,里面也沒有人應答,我們就各自回屋睡了。

誰料到,到半夜里,校園里突然有人喊失火了,快救火!我和張大橋起身去看,看見是老吳的房間起火,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天。好在學校里學生多,人多力量大,學生們端著臉盆腳盆,一隊隊地前來救火,終于把火給滅了。

讓人不解的是,房屋的主人,老吳,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好像傻了似的,一直站在火邊,傻傻地看著大火,火光照著他那張漂亮的臉龐紅一塊黑一塊。有的學生悄悄說,吳老師怕是嚇尿了嚇呆了,那么大火,他還笑呢。

關于那場大火起火的原因,后來縣教育局也派人來調查過,調查了半天也沒調查出個結果,事情就那么算了。

許衛國撥動了一下炭爐里的酒精,火勢立即大了,他看著火光上的藍焰,重重嘆了口氣。

“那,王芳被燒死了?”我問。

許衛國看了我一眼說:“王芳燒死了?怎么會呢?那場火就是她放的,只不過老吳沒有把她供出來罷了?!?/p>

我感到牙疼,我迅速地喝下一杯酒,讓它燒燒牙床。

“不過那場火后,王芳卻真的走了,據說她去了東北,在那里結婚了,前幾年班上同學會她還回來過一次呢。新學期開始后,老吳就沒來上課了,他自己死活要求調到紅星機械廠去,由一名老師成了一名工人,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這家伙,倔得像頭驢。從那以后,他再也不理我和張大橋,好像是我們拆散了他和王芳似的,在大街上碰到面,他也裝作不認識我們。張大橋前年被一輛拖拉機撞上了,在醫院里沒搶救過來,去了黃土公社了。我讓人帶話給老吳,說我們一起去殯儀館向張大橋的遺體告個別,可他硬是不回一個字。唉,朋友一場,我們也不欠他的!”

許衛國越說越生氣,他拿酒出氣,干了一大口,額頭上的汗水泛濫,沖刷著腦門上一團團的肉疙瘩。

我連忙敬了他一杯。

“散了吧?!币槐韧?,許衛國說。

“好的,散吧?!蔽艺f。

我和許衛國走出了小酒館。推開門,雪下了有半尺厚,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才準備邁開腿,大雪已落滿了全身。

手機響了,吳小越抽咽著對我說:“你去哪兒了?老吳走了?!?/p>

責任編輯 林東涵

猜你喜歡
王芳衛國大橋
最佳波段組合的典型地物信息提取
一圖看懂藏木大橋
許衛國書法作品選
王芳:帶貨“一姐”如何煉就?
立秋吃什么
數鴨子
上天入地——港珠澳大橋
The Application of Storytelling in English Writing
衛國入朝將士心
何以聽力會減退?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