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去打醬油的那條路

2019-05-09 02:11陳思呈
美文 2019年9期
關鍵詞:瘋女人小夏芝麻醬

陳思呈

打醬油曾是我們的常規工作。

八十年代的每個孩子都干過。家里做菜要用到醬油,下面條要用到芝麻醬,早餐要用到下粥菜——都要派遣孩子到雜咸鋪走一趟。

打醬油有兩種規格。一是用瓶,一是用碟。用碟的,幾分錢就夠了。用瓶的可能要兩毛錢。兩毛錢里,一毛八分錢用于打醬油,剩下兩分錢買顆糖,神不知鬼不覺地吃掉——這屬于兒童打醬油業的潛規則。

雜咸鋪的前臺,用幾個臉盆裝著橄欖、烏欖、腐乳、南姜……各種小菜,后面幾個甕,裝著魚露、醬油、醋……各種蘸料。醬油就在后面某個甕中,上面蓋有木板。量醬油的器具是竹做的筒狀物,大小不同的竹筒對應不同的價格容量。

打芝麻醬又不同。裝芝麻醬的不是甕,而是玻璃缸。上面蓋著的也不是木板,而是大玻璃片。通體透明的玻璃設施,是店家對芝麻醬本身存有信心。芝麻醬姿色和形態確實值得展露,膏油柔膩的樣子總能讓人通感。

所以打芝麻醬的小孩,碟子里買了五分錢的芝麻醬,回到家里,一般只剩下三分。有兩分在路上舔進了肚子。這也是打芝麻醬行業的潛規則。

這些都是我和小夏,在這個人到中年的秋天里,共同回憶起來的。但小夏記得比我更多,她早慧,五官開放程度更充分,聽到看到感到的比普通的小孩多。

我們分頭居于那條街的南北兩端。南北兩端各有一個雜咸鋪。小夏打交道的雜咸鋪,店長是一個熱情而瘦的女人,大家都喊她“三姨”。早慧的小夏還能記得她招呼時慈眉善眼的微笑和聲音:“妹啊,來??!”而我打交道的那個雜咸鋪,店長卻是一個臉色陰沉、面目模糊的老頭,記憶中他從來沒開口說話,聽家里長輩叫他“銅鑼伯”,但以我們幾分錢醬油的交情,也沒有到需要開口互相稱呼的程度。

我們去打醬油的路上,經過的店子也各自不同。小夏要經過一個打面店。打面店,是附近居民把一小盆面粉拿到店子里,師傅負責把它們變成寬的窄的面條、方的圓的餃子皮。轟轟作響的機器我們都難以描述,但是一說起,彼此都拍著桌子說:“對,對,就是那樣?!毙∠挠浀玫谋任叶嗟氖且粋€滑稽的細節:熱天里,去打面的小孩被要求幫汗流浹背的師傅搖扇子。

我們都會經過各自的“干果鋪”,其實就是賣零食的小攤子。整個小城的孩子都有同一個胃口,他們都愛同樣一些零食:芋頭酥、蝦酥、風吹餅、桔子汽水、“老鼠屎”、豬油糖、桔子水。桔子水是汽水的前身(要用搪瓷杯去裝),加香精加色素,它作為一個偽造者,一個贗品,遠比真正的桔子更虜獲人心。

豬油糖是我和表妹的最愛,外婆給我們一毛錢能買十顆,我和表妹一人五顆。但如果賣糖的心情好給了我們十一顆,這下完了,我們陷入“第十一顆怎么分配”的哲學問題,長久無法安寧。

不興烤地瓜。地瓜是蒸煮的。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小煤球爐子上支了一口大鐵鍋,蒸煮的除了地瓜還有芋頭。吾鄉有種地瓜的瓤是白色的,與傳統紅薯那綿糯不同,這種地瓜的瓤吃起來干躁,膨松,松散,沙質,越沙越好,吾鄉人形容這種地瓜沙的程度——要躲在蚊帳里面吃,要不風一吹就到處飛。

白地瓜在夏天里蘸著蜜吃,最為相宜。而蒸煮的芋頭呢?最相宜的吃法則是,蘸著魚露、拌著豬油,吃起來有肉類美感。各種食物在味蕾上的相逢,催生一場像愛情一樣神奇的化學反應。

小夏要經過一家肉丸子店。吾鄉的牛肉丸子十分著名,著名在于其彈牙筋道,據稱正宗手捶肉丸掉在地上之后還會彈跳多少下。路過的小夏記住了賣肉丸的大姐,她在店子口叫賣,她的的父兄在店子后面手捶制作,梆梆作響,仿佛為生意擂響戰鼓。

而我經過的是一家賣肉凍的。肉凍的店面形象比肉丸子優雅,也更為靜態。透明的顫微微的肉凍被切下來之后,總會搭配兩根蕪荽。肉凍凄楚,芫荽更加凄楚。

如果我和小夏走出各自的巷子,我們可能會在大街上遇到。我們很可能會在大街上義井巷口的餅干廠門口遇到。因為,彼時有些孩子,打醬油時會特意繞遠點,到餅干廠旁邊的雜咸鋪——為了盡情地呼吸餅干廠送出來的芬芳。

餅干廠華麗的芬芳與咸雜鋪酸澀清寒的氣質,對比宛如唐肥宋瘦。餅干廠像交響樂,咸雜店像二泉映月,唉,不,餅干廠的芬芳不能形容也不需形容,體會太深,比喻反是玄虛。餅干廠三個字不是名詞,而是形容詞。所謂“流淌著奶和蜜之地”,也許就是傳說中的餅干廠。

和餅干廠一樣華麗的地方,是冰室。冰室的芬芳與餅干廠又有不同,除了它們適合的季節有區別之外,香味也稍帶區別。餅干廠的芬芳更嬌憨,冰室的芬芳更浪漫。如果用年齡來形容,當我們站在餅干廠前面使勁吸溜著鼻子時,我們還是兒童;當我們坐在冰室里看著雪糕從小窗口里送出來時,我們已經是少女了。

雪糕一般有三個顏色,粉紅、鵝黃和奶白。冰花則是透明的。有時候是一個雪糕加一個冰花,搭配效果十分豐富。為什么食物那么美呢?這個世界對饞嘴的小孩太好了。

如果我和小夏都再繞遠一點,我們也許會在電影院門口相遇。但電影是晚上才會播放,那時候會涌現一些賣零食的人,自行車后面綁著兩個筐子,把神秘的布打開,里面很可能是剛炒香的葵花子??ㄗ拥氖⒘抗ぞ呤菐讉€大小不同的杯子,幾分錢用哪一個杯子固定的,方法跟打醬油一樣。

電影院門口還有賣竹蔗的,跟瓜子一樣,都是一場電影結束后地板上豐富垃圾的來源?!盀跖D蔗”是竹蔗的一種,粗而黑皮。平時想吃的時候,也可以去祖母或外祖母那里,深情叫喚一聲,便能獲得幾分錢,足夠買上一大截吮吸良久。但去母親那里叫喚是沒作用的,母親認為饞嘴是家教不嚴。

彼時買東西,都不說店名,多數也沒店名。一般是用店長的名字代指,而且多是外號。比如,去銅鑼伯那里打醬油。去三姨那里打醬油。多數店主的名字很奇怪,叫熟了也不求究竟。例如,賣火碳的中年女人叫花弟,賣咸水粿的叫老秀才——不知道他跟秀才有什么關系,看起來分明更像個兵。賣蒸芋頭的后生仔叫竹桶,其實原名叫德廣,吾鄉方言里兩者音近,也就這么流傳了。賣豬肉的叫德國兵,他早年腿受了什么傷,走路無法彎曲。群眾認定德國兵走路就是這個姿勢。便賜名于他,他也只能接受。

德國兵的老婆,是一個非常兇悍的女人。有次路過,看到她對一個買肉的女子出言相譏。買肉的說:給我切塊好看的,今天十五要拜神。她冷笑了一聲說:給你切塊好看的?為啥?你長得很好看嗎?

街坊吵架,是民間語文的活化石。只是無法穿越回去聽那顧客如何應對,弱的在這邏輯下只好羞愧地退下,悍的必有一場言語鏖戰。

在那條打醬油的路上我們還能遇到什么呢?能遇到沿街叫賣的小販——補傘的,補鍋的,綁牙刷的,賣菜的,收尿的,撬尿桶墊的,還有用籃子提著各種粿穿街走巷賣的。神奇的是,如果買方沒錢還,賣方也不強求,只拿塊瓦片在墻上記一下欠多少分多少毛,留待以后對證。

所以彼時很多小攤販,隨身還攜帶塊小瓦片。

小夏說她們的巷子有人在叫賣爆米花,叫賣聲響起時,最好父母還沒下班,則可以從米缸里撈一小杯米去等物替換。

賣冰棍。一根冰棍兩分錢,加了紅豆的貴一點。裝冰棍的是一個類似熱水壺的東西,跟冰室租的。放暑假的小孩會兼職賣冰棍,但熱水壺里裝的冰棍不見得都能平安地賣掉。有的悲哀地溶成一攤水和一根根棍子,有的簡直是晴天霹靂,整個熱水壺打翻了。失手的小孩像個中年破產者,滄桑地看著一地玻璃。

某年祖父過生日,姑姑在巷子口叫住一個賣冰棍的小孩,把一整壺冰棍買了下來。彼時那一壺冰棍,等于現在一箱酒。人手一根冰棍邊舔邊聊的老少們,就是如今沙龍上舉著紅酒杯邊啜邊聊的來賓——那應該是祖父很難忘的生日。

賣草粿。小夏很喜歡吃而我一點也不。她甚至覺得賣草粿的聲音很詩意——小販用空碗叩出急管繁弦般的節奏,待到叩碗聲變得低暗緩慢,節奏凌亂,她就知道有人正在買,小販正忙于拌切攪和。她的食蟲應聲而生。

連散裝花露水都有得賣。一個國字臉男人騎著單車,車身后牽掛兩個竹筐。竹筐里就是大瓶的自制花露水。他的測量工具遠比打醬油的高級,是一個大針筒,上面有刻度。有人買時,他就停下單車,像科學家一樣地拿出他的針筒。小孩神圣地仰望,看著針筒從大瓶里抽出相應劑量。濃綠的液體抽出來之后變成淺綠,更美了。如期擴散的,當然是夏天才有的香氣。

吾鄉鄉諺:個錢橄欖個錢姜,個錢銀錠個錢香——儼然就是那個走在打醬油路上的小孩,拿著幾分錢買這買那左顧右盼之情態。

我們那條街區似乎熱鬧一點。小夏的那條巷子更為安靜。她說如今常常夢見那里,夢里總要奔跑,因為夢里總是夜晚,從外祖母家回來,沒有路燈的巷子,那長長的寂靜里,總是她一個人在拔足狂奔。她家在巷子最里端,巷子里有個并無攻擊性的瘋女人,白天時經過她家的門口,總是覺得詭異不安。但對小夏而言,這個瘋女人在夜晚產生的感覺則完全不同。

小夏害怕半夜醒來,極端的安靜讓她產生時空的不確切感。但假如瘋女人也在半夜醒來,那就太好了?!偱舜_實經常在半夜醒來,搬一張凳子,坐在家門口的巷子中間,大聲地和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

她時而痛聲咒罵,時而婉言相勸,時而語帶哭腔,時而亢奮唱歌。她在說什么?年幼的小夏絲毫聽不懂。也許確實是無義的。然而有瘋女人的聲音,小夏就不再覺得半夜深巷的寂靜令人害怕,她聽著瘋女人在夜空中情狀各異的傾訴,帶著一種莫名的安慰,又踏實地重新入睡。

然后,也許是一覺醒來吧,就四十了。

猜你喜歡
瘋女人小夏芝麻醬
瘋女人
北京人離不開的芝麻醬
春季吃點芝麻醬,補鈣防衰老
北京人離不開的芝麻醬
遲到的背后
十年一句“對不起”
瘋女人
十年一句“對不起”
小編們那些不著調的夢想
瘋女人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