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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太平

2019-05-09 03:29孔廣釗
北方文學 2019年10期
關鍵詞:探花王三麻子

孔廣釗

鯉魚池

漳河自西往東流,匯入蕪江。我看過入???,就以為一條河入江處不說是驚濤拍岸吧,至少也得翻騰兩下意思意思。結果去看了,發現漳河和蕪江做了一個非常平靜的和平的交接,漳河說,我把這些弟兄就交給你了。蕪江就嗯了一聲,連手都沒握,帶搭不稀理地慢騰騰地往前挪。漳河也不介意,介意什么呢?這么多年,早看開了,訕不搭地往里湊。漳河是黑的,蕪江是混的,這兩位把身子就這么一扭,噯,就這么一扭,連個浪花都沒翻,看得這個泄氣。

這里,就是太平的邊緣了。

這里以漳河為界,對面就是浦陽區,是原市政府所在地,政府所在的是四層樓,仿文藝復興建筑,原來做過醫院,藥房,還做過學校,后來就專心致志做了市政府。市政府右邊有一座哥特式的小樓,原來是一個伯爵的私邸,后來城市的領導人之一黎將軍就住在這里。黎將軍被特務暗殺后,這座樓就空了,沒人住,所有的物件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地板上的血早就揩干凈了,但是墻壁上的血跡還在,噴射狀,墻一直沒有粉刷,紅色越來越淺,白色越來越深,它們就這樣磨了幾十年,看起來居然很協調,很安靜。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這個城市很多有點年頭的建筑因為各種理由都扒掉了,它們都還在。1991年,蕪江公路大橋竣工,坐公交,開私家車,騎自行車,甚至徒步都可以從江南到江北了。新市政府就設在了江北新區,新政府的新領導班子把這個戰略叫北拓戰略,原來的舊城區已經飽和了,要以新市政府為輻射帶帶動新區的發展。那么老市政府呢?扒掉。黎將軍樓呢?也扒掉。為什么呀?大家吵吵。因為要建全市最大的休閑廣場,給全市人民提供一個人民滿意的休息娛樂場所,另外這兩座樓經過專家論證,屬于危樓,不扒有隱患,在一片嘆息聲中,都沒影了。還真建起了廣場,小孩有滑梯,大人有單杠,四周有綠地,旁邊有座椅。原來的黎將軍樓所在地立起一座碑,正面是幾個大字,黎×將軍殉難地,背面是黎將軍生平,也算是有個交代。雖然有人質疑,太糙了吧,整個城市最大的廣場怎么能這么簡陋呢,但是有總比沒有強吧?到了晚上,遛狗的人多起來了,尋狗的告示也多起來了,內容大同小異,基本都是本人不慎將愛犬遺失,然后就是狗的照片,最后是,如發現送回,贈現金多少多少元,聯系方式等等。一天,大家圍著電線桿子看,上面貼著告示,寫著“本人,李自強,56歲,輕微癡呆,不慎走失,如發現,請聯系×××××××××××,聯系人,李自強?!贝蛴≈粡堈掌?,特征很明顯,鼻子右邊有個大痦子。奇了怪了,自己找自己,上升到哲學層面了。這件事讓廣場議論了一個禮拜,真有好事者打了電話,提示音是“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內或已關機?!?/p>

過一年,廣場封閉,維修,然后整體都聽見打夯的聲音。很快的,樓蓋起來了,廣場的圍墻上宣傳語也出現了,“米高樂,做城市高端商業的領頭羊,提高您的生活品質?!比缓缶褪切麄鲉?,什么文化創意啊,美學生活啊,主題餐飲啊,慢悠健康啊,國際影院啊,一句話,只要你有錢,包你開心快樂,如果你沒錢,遠點兒赸子省著鬧心。這時候大家有點明白過味來,有人喊,我們要廣場,有人喊,我要遛狗,有人喊,我要黎將軍的樓。有的部門做了解釋,您想要的都會有,米高樂既是商圈,也是大型文化廣場,您要是想遛狗,晚上可以繞著廣場盡情地遛。黎將軍的樓肯定是沒有了,但是在拆遷的時候完整地保留了將軍的遺物,會在商圈內建黎將軍紀念館,所有的遺物完好無缺地永久陳列,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使您在娛樂休閑的同時銘記先烈為了這座城市血與肉的奉獻,使您既身心放松又熱血澎湃。這樣既能發展GDP,又堅持先進文化豐富人的精神世界,經濟文化兩不誤,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么?大家不說話了。

黎將軍紀念館建成后,領導剪了彩,發了言,上了報紙,播了新聞。

這位領導在臨退休的時候,被查出有嚴重經濟問題。領導被雙規后,很多新聞都報了料,據說當初第一批專家論證黎將軍樓可以保留時,領導對下級發火說,這批專家是騙子,論證有問題,再換一批專家論證。于是后來的論證領導很滿意,有關專家也很滿意。

新領導上任,圍著米高樂轉了幾圈,沒進去,去了黎將軍紀念館,很仔細地看了一遍,出來的時候重重地嘆口氣。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嘆氣。

這座城市,很多古老的建筑,只能在照片和圖紙上看到了。

沿漳河和蕪江的交匯處往前走,五里地左右,也屬于太平的邊緣地帶。有幾座大院,樓外是巴洛克風格,外面瞅著高端大氣,齊刷刷的青磚,紅色的窗嵌在里面,墻壁的立面像多米諾骨牌板板整整的。細細咂摸,總覺得哪塊不對味。就好像你吃西餐,突然加了塊用紅酒煎的牛柳,吃完了后返勁兒,噯,這是西餐么,但還覺得味道也不錯。這兒巴洛克就是這種感覺,女兒墻墻垛的浮雕居然是蝙蝠啊,梅花鹿啊,仙鶴啊,福祿壽喜么,這種巴洛克也真就是本地獨有,但是很和諧,不擰巴。進了院里,就跟巴洛克丁點關系都沒有了,就是純純的中式大雜院,長長的木質樓梯像大長蟲蜿蜒而行,樓下十余家,樓上十余家,中間是公共廁所,味道很新鮮。

這一片喚作鯉魚池。

黎通鯉,于通魚,原來這里以黎姓和于姓居多。幾座樓圍在一起,形成四方形的空地,挖了一米深,引了漳河水,造了不大不小一個池。夏天女人湊在一起邊嘮嗑邊洗衣服,冬天,這里就凍上了,大人給小孩做了冰爬犁,如果誰家有條大狗,滿院的孩子都會眼紅,給狗套上爬犁,小孩往上一坐,揮舞著柳條,做出打狗的樣子,威風八面,舍得打么?當然舍不得。

現在,池子的水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坑。第一個人猶猶豫豫地往里扔了垃圾,第二個人就理所當然地扔,第三個人就天經地義地扔,這個坑就滿了,然后就長高了,越來越高,味道就散出來。大家就埋怨,哪個缺德的往里扔垃圾,這么大的味兒!每個人都罵,每個人都扔,一邊罵一邊扔,一邊扔一邊罵。

現在這里的住戶,以外來打工者居多。原來的住戶呢,有的死了,大多數搬了,買了新房,誰還能繼續忍受呢?冬天自己劈子燒煤不說,光是上廁所就是個問題。廁所是木板搭的,夏天捂著鼻子,冬天就得把身子縮成一團,蹲在那里,上牙敲著下牙,速戰速決還好,要是吃壞了肚子,那就慘嘍,出來時就得像根棍,僵直著往前蹦,腳凍麻了。是故,這里的房基本以出租為主,租金很低廉,一年三千兩千的都有。即便如此,也有租不出去的,房門一鎖,甚至有的不鎖,反正什么都沒有。流浪貓撒了歡,在里面鉆來鉆去,到了該叫的時候,毫無顧忌不知廉恥地叫,幾個月后,大貓領著小奶貓悠悠dada地出來了。

于桂華沒有走,一直守著老房子。

于桂華五十七歲,兒子三年前結了婚,還沒有小孩兒。老伴兒兩年前腦出血,死了,兒子張羅著把她接回去一起過。

于桂華說,不去了,去了添羅亂。老人啊,要知道好歹。你們的心思,我知道。兒子是好兒子,兒媳是好兒媳,再說,這個家啊,我舍不得。

兒子說,你是不是還舍不得這個破房子?你說,黎將軍遇難地,那么好的樓都拆了,改米高樂了,這八竿子打不著跟誰說都不信的事你還老守著?

于桂華不高興,說,這怎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呢?跟你說過,咱現在住的這屋,就是黎將軍住的,整個這院子,原來就是老黎家的。那個時候,老黎家是大戶,這每間房子都敞敞亮亮的。后來房子歸了公,這兒來一家,那兒來一家,把大房子就間壁成了小房子,就變成這個鴿子籠子樣兒。咱們家原來和老黎家就很熟,你姥爺比他小,膽子也比他小,人家上山打鬼子那陣兒,你姥爺只敢縮著腦袋當順民,人家進了城,還來看過你姥爺。你姥爺說,還抱過我呢。我這個名字原來叫于桂花,黎將軍說桂花桂花的太俗氣,就改了桂華。幸虧你姥爺死的早,要么知道將軍樓被扒了,也得活活氣死?,F在就這間房子是個念想了,我得守著。

守著吧守著吧,兒子說,可別說我不養你。

知道知道,你們孝順著呢。

于桂華退休以后,每天的工作就是喂貓。這個樓的貓真多啊,四世同堂的有的是,老貓隨隨便便溜達出來,前爪往地上一搭,身子跟面條似的越抻越長,一開始后腿是蹬著,后來好像掉了胯,隨著身子倒下去,倒下去,就這樣它老人家就趴成了一條直線,下巴頦貼著地,眼睛咪咪著,嗓子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很愜意,很舒服。聽見于桂華走路的聲音,貓把腦袋側過來,四條腿彎曲著往右打了個滾,又往左滾回來。于桂華彎下身,摸摸貓白色的肚皮,貓就把腦袋仰起來,叫聲愈發地賤,討著摸下巴,摸完了下巴,于桂華摸摸腦袋道,起來起來,吃飯吃飯。貓聞聲就噌的站好,態度很端正。于桂華就解開塑料袋開始撒貓糧,這時老貓的親朋好友子子孫孫就都聚過來了,大多數貓老實,吃自己眼前那份兒,有的貓淘氣,總盯著別貓的食扒拉。于桂華就教育它。

要做一只好貓,不要做討厭的貓,你自己不是有吃的嗎?總惦記著別人的,不招人膈應嗎?要做一只五講四美的好貓,講文明,講禮貌,講衛生,講秩序,講道德,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這樣才能環境美,對了,這樣就對了,只要改正錯誤,就是一只能回到人民隊伍里的好貓。

于桂華說得輕聲細語,貓輕聲咪咪著,不頂嘴。

它聽懂了么?

天一擦黑,房客陸陸續續回來了,于桂華在樓道里走,一邊走一邊喊。

注意啦,抽煙的小心把煙頭掐滅了,燒爐子的注意點兒火星,不要長時間地用電源,這個樓是老樓,是木頭的,加點小心。

哎——哎,于大媽,我們小心著呢。

干了一天的活兒,他們很累。他們沒有什么夜生活,沒有飯局,不去逛街,不去看電影。他們基本就是吃飯,干活兒,吃飯,干活兒,洗澡,吃飯,睡覺。

有的人好喝酒,睡前喝一盅白酒,呼嚕打得很響。很多男人都打呼嚕,就交錯著響起來,東邊一聲,西邊一聲,東邊綿長,西邊短促。老鼠探頭探腦地出來,貓興奮地竄來竄去。樓里有呼嚕聲,有人的呼嚕和貓的呼嚕,咯吱咯吱的磨牙聲,人也磨牙貓也磨牙,貓的叫聲,小貓咪咪,大貓喵喵,嘎吱嘎吱的聲音,男女壓抑不住的折騰,撲騰撲騰的聲音,貓興奮地追著耗子從二樓竄到一樓,遠處幾只狗不甘寂寞地叫兩聲。有的時候突然就寂靜了,人和貓都不打呼嚕了,都不磨牙了,貓也不叫了,人也不鬧了,貓和老鼠講和了,狗睡了。

鯉魚池愣了一下,這個世界怎么能這么靜?

鯉魚池要扒了。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啊,沒有懸念的事情??!其實故事講到這里,很多人都會覺得沒意思,有的人會說,你磨磨唧唧地講了半天,什么市政府拆了,將軍樓拆了,后來弄出個鯉魚池,又說鯉魚池是黎將軍的故居,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就猜出來了,鯉魚池肯定會被拆的,那個于大媽肯定是不同意拆遷的,要誓死保衛將軍故居對不對,對不對?

恭喜你,答對了。

其實我是個挺不善于編故事的人,我只是把這件事老老實實寫出來而已。

于桂華丟了魂。

兒子勸,這是早晚的事,留也留不住。將軍樓那么氣派,該扒不還是扒了嗎?確實可惜,但是不也解決了那么多人的就業問題么?有的人說是壞事,有的人說是好事,看你怎么看。

于桂華說,其實我也知道留不住??墒抢鑼④姮F在就什么都不剩了,死的早,沒留下孩子,那個樓給拆了,這個樓再給拆了,不拆,當個紀念館,留下來,留個念想,別的地方該蓋樓蓋樓,不行么?

兒子說,你跟我說頂啥用,現在房地產商比市長都好使。我也聽說了,這個鯉魚池扒了,要建一個探花樓。說專家考證了,這個地方曾經出過探花,后來到京城做了官,原來是這兒的大戶,后來沒落了,老黎家和老于家坐了大,就建了鯉魚池?,F在都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南邊那個叫狀元居的地方,不就是修個狀元宅么?然后建了幾個名校的分校,那塊兒的房子賣得老火了。那王三麻子早就說了,他就是探花樓廚藝的第四代傳人,上面很高興,前面是探花樓,后面是探花樓飯店,建一條探花樓小吃街,后面起高層,既能帶動旅游業,也能帶動房地產,地方還增加稅收,還解決就業,咱這兒的老戶還能撈套新房子,不要房子就拿錢,大家都高興。像你說的,把這個樓留下來,建黎將軍故居,誰來看?房子賣給誰去?

于桂華急頭白臉說,這不是瞎掰嗎?我省吃儉用供你上大學,你學的就是歷史,你還不知道么?咱們這個城市出過探花嗎?沒出過探花整什么探花樓?以前沒聽說過的現在怎么都蹦出來啦?又是狀元又是探花的。王三麻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親爹犯了事死在笆籬子里頭,他媽不要他了,王二麻子沒孩子,回村里撿的他,送他到安陽樓學廚子,怎么就成了探花樓傳人了,誰信吶?就算我沒文化,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總沒錯吧?咱總不能為了這個,為了那個,就胡說八道吧?你經濟再發達,再有錢,也不能因為這個漫天撒大謊吧。

兒子無奈,說,媽,道理誰都懂,可現在就是這么個氣候,區里也為難。你說不這樣,那什么地方不用錢???上面要政績,要稅收,老百姓要就業,要錢,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擋著吧?

我不管,我就知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它這個結果再好,從根上錯了,就是錯了。

兒子說,現在不提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了?,F在是一加一等于二,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了唄,小老百姓操什么心。

兒子走后,于桂華想了半天,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還是一加一等于二?

于桂華沒想明白。

房戶陸陸續續地搬走了,每個搬走的人都跟于桂華打個招呼,不管歲數大的歲數小的,都叫于大媽,他們說,于大媽是好人。

開發商代表說,于大媽,是要錢還是要房子,就差你一家了。咱們可以加點錢,您提個數。

于桂華說,別的樓你拆,我管不著,這個樓不能拆,我得替黎將軍守著這院子,要不死了我沒法交代。

居委會主任來了,說,老于,你都成不穩定因素了。上面很惱火,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于桂華說,鯉魚池垃圾堆成山沒人管,整個樓的防火防盜沒人管,怎么一到發財弄錢的事兒,就都關心了?我什么都不干,我就守著這套房子,打死都不搬。

多年沒見面的老鄰居左一趟來,右一趟來,整個院的鄰居來了個遍,都說,挺好的事情,就你一個人擋著,你這不是咬屎橛子愣犟么,你犟還能犟過天去?

于桂華說,天再大,也犟不過理去不是?

鄰居說,老于太太不得好死。

晚上,于桂華跟貓嘮嗑。

你們看看,滿樓就剩下咱們了,一個活人,一群貓,對,可能還有耗子。他們都來了多少趟了,拜年的話也說了,咒我死的嗑也嘮了。咱就是不搬,看他們怎么辦。別怕,我買的貓糧夠你們吃好幾年的了,這方便面、掛面、白面、米我都預備得足足的,還有一屋子的礦泉水,那些租房子的人走的時候,我讓他們都搬到樓上來了。還有火腿腸,可告訴你們,這火腿腸可不是給你們吃的啊,是我給自己留的,沒有辦法買肉,時間長了就臭了。還有白菜、土豆,我一個老太太,吃能吃多少,我吃的少就拉的少,我也不下樓上廁所,他們把水呀電呀都掐了,咱不怕,咱都預備好了。他們算計得精著呢,就想逮著我下樓的當兒把房子推了,我才不下呢。這兒有塑料袋,完了事就扔樓下去,熏死他們。上次有幾個人想沖上來把我架走,我就要跳樓,他們害怕我死到這兒,死了他們就有責任了,現在快開人大會了,他們也不想把事鬧大。我就納了悶了,這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什么時候變成只能是一加一等于二了,你們說是不?

大貓反應快,說,喵喵。

小貓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喵。

開發商來過一次,看到樓外面白色的條幅抻得挺長,幾個黑色大字,“要真的,不要假的?!?/p>

中年男人笑了,說,挺可愛的老太太啊,別難為她,翻不了天,先把別的樓拆了。

就剩下這一個樓。

開發商在車里看了看說,噢,那就把別的屋子先拆了吧。

沒下車,走了。

兒子又來了。

兒子隔三岔五來一趟,給老太太拿幾件換洗衣服,看看缺什么少什么。兒媳婦也來過幾次,后來懷孕了,于桂華不讓她來了。

兒子說,媽,我可告訴您,前一陣兒開會,維穩,怕出什么事,開發商也不愿意惹麻煩。這一陣兒會可開完了,沒人慣你毛病了。其實要收拾你太容易了,你可別覺得你有章程,這幫人風里浪里都經過,都是不怕事的人,人家可不慣菜。

兒子說,我可聽著消息說,這別的房子就要扒了,最后就剩下你一個房子,像炮樓似的,上上不去,下下不來,看你咋整。

兒子說,現在工作多不好找,我研究生畢業,后來環衛招人,居然有五十個本科生六個研究生考試競聘,最后留下我們十來個。就是圖個事業編制,尋思著碩士畢業,咋也不能老掃大街吧。好不容易熬到坐辦公室,前幾天領導找我談,說上面下令了,再勸不動您,我就得又掃大街了。

兒子說,媽,您也快有孫子了,您好好想想。

是夜,著了好大一場火。

見著的人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貓。

黑的,白的,灰的,黃的,黑白灰黃雜色的,大的,小的,還有大的叼著小的,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秩序井然的,但是敏捷迅速地往前沖,能把人頂一個跟頭,一溜煙的工夫,都沒影了。

這么一個破樓,能有這么多的貓?

而且很奇怪,這些貓不是被火嚇跑的??匆姷娜似鹗陌l愿說,是貓先跑的,然后火著起來了。

沒有人報警,說這是一座拆遷的樓,沒人住。

于桂華的兒子聽說了,報了警,消防車來了,消防員看了火勢說,沒法救,都塌架了,人肯定沒了。

只有兒子在哭,剩下的人都很高興。

有很多疑問,這場火是怎么起的呢?有人猜是開發商放的,有人猜是老鄰居們放的,有人猜是線路老化失火,有人猜是于桂華點蠟燭,結果讓貓給蹬翻了。有個鼻子右邊有痦子的人說,你們說的都不對。別人就說,那你說說是怎么回事?那人又不說了。

還有一件怪事,沒有發現人的遺骸,燒的再干凈,也得剩點東西???絕塵寺的老和尚圓寂,還留下幾顆亮晶晶的舍利子呢,很是轟動了一陣子。

這件事后來被媒體曝光,當然有些奇異的事情沒有說,但是上面的領導也很震驚,說黎將軍還有故居?還著火了?里面還有個老太太?還有一大群貓?怎么回事?

上級重視,下面查得就快,也很仔細,兒子跟著搜了好幾次,確確實實一塊骨頭都沒有,人的沒有,連貓的也沒有。

于桂華當時不在現場?

跑哪去了?

鼻子右邊有痦子的人找到于桂華的兒子,問,你知道你媽去哪了嗎?

兒子問,去哪了?

鼻子右邊有痦子的人看看左右沒人,壓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你媽變成了一只大黑貓,跑了。

探花樓

王三麻子的爹是王二麻子,王大麻子是不是王二麻子的爹,不可考。

王二麻子不是王三麻子的親爹,但是兩個人臉上都有麻子,王二麻子是大麻子,麻點大,鉆到肉里,有氣魄,顯得豪爽。王三麻子是小麻子,不聚堆,這兒撒點兒,那兒撒點兒,還都淺,好像浮在面上,使勁搓搓能搓掉,王三麻子其實也沒短了搓,用水把臉打濕,抹上香皂,很細致地搓,用水沖完,對著鏡子細細看,好像淺多了,臉干了以后,又鉆出來在鏡子里對著三麻子笑。王三麻子納悶,鵝卵石的紋路干的時候看不見,在水里泡濕了才清楚,自己的麻子怎么濕了的時候淺淺淡淡,干了倒真真靈靈的。有人說,你以為你的臉很干啊,你摸摸。王三麻子一摸,一手的油。

王三麻子的親爹是誰,知道,親媽是誰,不知道。上山下鄉的時候,王三麻子的親媽是知青,黑五類狗崽子,到正陽村插隊,被張大浪看上了。張大浪是非常純正的無產階級,純正到連爹娘都死了,就剩老哥一個。革命性很徹底,是響當當的造反派頭子,那天借著酒勁兒就對女知青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造。改造完了,張大浪說,革命者對反動派進行專政,挺累,但真他媽的舒服。

知青哭了幾天,有明白人就勸,反革命經過革命的洗禮也不是一件壞事啊,很光榮啊。黑五類反動派的母狗崽子要想回到人民的懷抱,要想改頭換面重做新人,只有嫁給無產階級一條路,既然生米成了熟飯,干脆就一起熬粥不是挺好的?知青聽了勸,覺得已然是破罐子,就破摔算了,和張大浪扯了結婚證,十個月后,生下了三麻子。

林彪出事后,知青的爹媽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不僅官復原職,而且委以重任,狗崽子立馬變成了革命紅后代。紅后代把事情的原委向老爹一說,老丈人立馬就要拿槍崩了女婿,考慮到畢竟剛復職,影響不好,暗示了一下,找個由頭就把張大浪關進了笆籬子。孩子呢,不要了,誰都不想要,看著就鬧心,要毫無牽掛地奔赴新生活。正好王二麻子回村,二麻子費了牛勁也沒折騰出個孩子,看著是個男孩,不要錢不說,還倒搭五百塊錢,真就是抱了個金娃娃。張大浪后來就死在笆籬子里,有說病死的,有說讓犯人打死的,有說扛石頭砸死的,怎么說的都有,總之不單無產,而且無命。王三麻子的親娘呢,有人知道是誰,但是不敢說,說了怕惹禍。二麻子有一次帶三麻子回村,有個酒包說漏了嘴,三麻子留了心,就鐵了心想把親媽找到。倒不是因為什么感情,而是二麻子實在是太窮了,窮,就摳,倒是不短自己吃不短自己喝,但和同學比比就差了好幾道勁兒。就拿開運動會來說吧,王二麻子給王三麻子五毛錢,還告訴省著點花,李大炮給兒子李小炮十塊錢,李小炮買了燒雞,紅腸,給自己扔了一條雞腿,自己就屁顛地替他跑一千米。誰都知道沒錢的苦有錢的甜,王三麻子留了心,就踅踅摸摸地查。發現相關的檔案材料都沒有了,別的都有,就這份沒有。問了幾個老人,老人乜著眼說,你只需要記住,她現在挺好的,你現在也挺好的,就行了。一旦你找上門去,就都不會好啦。

二麻子見三麻子不死心,有天晚上就帶他去看電影,《人證》,三麻子驚了一身汗。

二麻子問,看明白了嗎?

三麻子說,明白了,明白了。

二麻子說,還找不?

三麻子說,不找了。

二麻子撇嘴說,告訴你三麻子,人家要想認你,早就來找你了,我前幾天在廣播里還聽著她的名了。之所以不找你,是因為看著你就想起丟不起人的事兒,你就消停待著吧,你叫王一峰,是我的兒子。

三麻子腦子活,知道個眉眼高低,就是不愛讀書,估計是隨了張大浪。老師也不愛管他,把他放在最后一桌,他也樂得自在。上課的時候和李小炮在下面打撲克,釣魚,李小炮要一條魚一毛錢,三麻子沒錢,說五分吧,結果幾把下來,三麻子贏了三十條魚。第二天又玩兒,三麻子說一條魚一毛吧,結果一下午輸了四十條魚。放學,李小炮堵著三麻子要錢。

王三麻子說,沒錢。

李小炮給了三麻子一個大嘴巴,五個紅手印。

回到家王二麻子仔細端詳了半天,問明白原委,挺淡定地說,愿賭服輸,賭品不好,人品就好不了,讓人瞧不起。咱家雖然窮,但是這錢你得給,給你錢,把錢給人家。

又說,這學上不上其實也沒什么意思,你也不是上學的料。我這塊兒費著錢,你那塊兒遭著罪,干脆退了吧。

三麻子趕緊點頭,問,那我干點兒什么呢?

二麻子想了想,要么,學廚子吧。不管走到哪兒,人都要吃飯不是?廚子學好了,餓不著。

二麻子送三麻子去了安陽樓,這個時候安子善已經死了,但是安子善的徒弟都是他從正陽村帶來的,有的都做了掌灶,抬頭不見低頭見。二麻子賠著笑臉說,讓孩子在你這兒學,給口吃的就行。

掌灶挺大方,說,都是一個村的,甭客氣,這廚房里挺多都是咱們正陽村的,我看這安陽樓改叫正陽村算了。

三麻子陪著二麻子樂。

先切墩兒,就是練刀工。沒啥捷徑,就是頭不抬眼不睜地當當當當地切,一開始旋下一塊皮血絲糊拉的都是難免的事,就是一個熟練工種。切土豆絲,好家伙,裝土豆的大盆直徑一米二,里面裝上大半盆水,放到砧板中間,幾個人圍著一起當當當地切,誰叫這兒的土豆絲卷餅賣得好呢,安陽樓有個外賣的檔口,專門賣土豆絲卷餅,懶得做飯的人買一張,一張就飽了。

不單要切得快,還得知道先切什么,后切什么,叫配菜。什么菜先配,什么菜后配,一般來講,先把油大的肉菜先配好,一過油顛兩下大勺就好,先上著,油大占肚子,有飽腹感,就不著急催下一道菜。先上道素菜,妥了,越吃越餓,不催才怪。尤其到飯口的時候,腦子里就得算,哪個單子長了,哪位大爺該著急了,心里得有數。干了一年,師傅瞅著挺滿意,覺著孩子不大,能看出來眉眼高低,挺有眼力見兒。

三麻子還有個本事,殺活物干凈利索。有的學徒后來就不干了,見不得血。三麻子不打怵,殺雞,一只手抓住倆翅膀,把雞冠子一揪,那雞還蹬著腿掙扎,另只手把嗓子那兒的毛就拔干凈了。一刀割下去,血就涌出來了,雞打個激靈,然后啪的一扔,聲音很大,撇得遠遠的,又撲騰幾下,不動了。

殺魚,直接撈出一條魚,刮鱗,破膛,掐頭去尾,魚不服,掙著命地翻身,但在三麻子手里脫不掉,后來翻著眼珠子白著三麻子,服了。

偶爾有的大爺點狗肉,不常點,但是有這道菜。三麻子就負責殺狗,殺狗要麻煩些,辦法也多。有倒灌水的,腦袋朝下一瓢涼水灌進去,嗆死;有喂藥的,藥得五迷三道的,好下手;有用繩子勒的,吊死。王三麻子是用木棒子砸狗腦袋,三麻子很享受這個過程,這時候狗雖然有逃生欲望,但是也很少選擇主動攻擊人,是不敢?是不忍?還是上帝把食物鏈已經安排好了?在屋里左躲右閃,但是三麻子的棒子很準,也狠,基本不放空。幾棒子下去,然后燒水褪毛,完活兒。

剖腹挖心,斬首刮鱗,油汆刀割,扒皮抽筋,王三麻子無所不能,干得挺順手,而且不動聲色。

打了兩年下手,三麻子開始上灶,說有多好吃談不上,但是至少不難吃。家常的菜都會做,反正也不當烹飪大師,就連師傅也達不到這個水平??磿芯坎俗V琢磨,三麻子看書就頭疼,師傅說,夠了,開個小飯館,養家糊口,沒問題。

二麻子說,妥了,就在鯉魚巷這兒開吧,把咱家一樓的窗子打開改大門,把旁邊那家租下來,守家在地,咱們這兒地有點偏,可偏有偏的好處,雖然說外面的人不怎么來,可咱們的人也不怎么出去,客流量就穩定,能攢下回頭客,反正就是不圖大富大貴,能吃飽穿暖,自食其力,挺好。

琢磨著起個名,二麻子說,就叫家常菜館吧。咱們這塊兒,沒啥高端人群,一是賣個盒飯,而是做點家常菜,便宜摟嗖的,吃個家里味,攬點回頭客,就行。

三麻子想想說,叫麻子家常菜館,這樣有特點,好記。

二麻子笑了,說,好。

這一晃,幾年就過去了。

麻子家常菜館,不溫不火,不咸不淡,也就站住了。

三麻子每天做點熏醬,熏雞啊,醬牛肉啊,醬肘子啊,醬豬手啊,熏耳片啊,偶爾抓條倒霉的狗,也醬點狗肉,反正,什么都能熏醬。賣得好一天壞一天,全指著回頭客。

二麻子挺知足,覺得就這么回事吧,全家能吃飽飯,還能有點結余,這攢著攢著,銀行里也存了小二十萬,真有個倒短的時候,不至于手緊。三麻子總想再干大點兒,二麻子說,行了,先這樣吧,大有大的麻煩,小有小的好處。店不大,也供著你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就行唄。

二麻子教育三麻子說,知足常樂,老祖宗留下來的道理得守著。你羨慕當官兒的不是?你看咱們在當官兒的面前像孫子不是?那你看著當官兒的在他的官兒面前可能就是重孫子樣,那上面還有官兒呢,那上面的官兒怎么辦?所以要體諒人家,他們其實很可憐,在咱們面前要裝就讓他裝裝,就當看戲了。你得這么想,他不上咱這兒裝逼,到哪兒去裝逼,只能裝孫子。所以讓他們裝逼,就是咱們做善事,佛爺都會保佑咱們。所以,現在這個店挺好,一旦買賣做大了,當官兒的多了,裝逼的就得多,裝逼的一多,麻煩事就多,我最怕的就是麻煩,只有麻煩才是最大的麻煩,所以,這樣,挺好。

三麻子瞅了半天二麻子,沒說話。

一天,一個人進了店,要了三兩小燒,一條醬狗腿,一碟花生米,一個尖椒炒干豆腐,三麻子瞅著面荒兒,仔細一端詳,李小炮。

三麻子說,你是李小炮。

李小炮說,你是三麻子。

兩個人相互拍著肩膀笑起來。

三麻子又熘了個肥腸,切了盤耳片,兩個人坐著喝了會兒。三麻子問,你現在干啥呢?

李小炮說,干拆遷。

三麻子說,我聽說這行可挺掙錢。

李小炮說,挺操心,啥招都使,還過得去吧。

喝了一陣,李小炮小聲說,看著老同學的分兒上,告訴你,你們這片兒可能要拆了,做個準備,該找人找人,蓋個偏廈子啊,多丈量個米數啊,別等著臨上轎現扎耳朵眼,現在就把人交下,別現用現交。

三麻子一激靈,問,真的?

李小炮說,八九不離十,你琢磨琢磨,現在太平能蓋樓的地兒還有幾處?也就這塊兒了。

可這塊兒位置有點偏吧?

想招唄,聽說正在論證呢。說這片兒原來是探花樓,原來的高考第二名在這兒住過,論證得差不多,就該扒了。

咱這兒真出過探花?

李小炮剔著牙,吐出一塊碎肉,這你信?反正我知道,原來太平就是亂墳崗子,為啥叫太平?就是因為別的區把死人都拉到這兒埋,老鬧鬼,老不太平,所以才叫太平。咱們這兒出沒出過探花我不知道,反正拿腳都能想明白,就是有探花,他能把家弄在亂墳崗子里?

那能論證成功么?這幫人瞪著眼睛說胡話?

李小炮瞪著眼珠子,說,妥妥地能,這批論證不成功,下批接著論證,擋著人發財,就是天理不容。

李小炮走的時候說,老同學,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別吵吵,自己悶聲發大財,要大家心都活了,都去找人,人家漫天要價,你就不合適了。

三麻子包了個醬肘子,包了個熏雞,裝袋里放在李小炮手里說,知道,知道,老同學沒事常來。

王三麻子好幾宿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折騰了好幾天,三麻子把定期存款劃拉劃拉存到卡里,去了北京。

一個星期以后,媳婦和二麻子發現錢沒了的時候,三麻子回來了。

三麻子把卡往桌上一扔,說,錢沒花,老爹老媽老婆孩子都在呢,往哪兒跑?

二麻子問,干啥去了?

三麻子不吱聲。

二麻子瞅了瞅三麻子,突然覺著一股涼氣從腳底下直沖到腦門子,他發現,自己好像怕了三麻子。這種感覺突然就有了,二麻子很悲哀,知道這個家自己以后說話不算數了。

三麻子說,爹,我琢磨著,咱這飯店改個名吧,我都想好了,就叫探花樓食品。

改,改,你說了算。

二麻子直點頭,不管咋的,三麻子還叫自己一聲爹,二麻子很開心。

新匾掛上了,黑匾金字,古色古香,題首還有幾個字,“探花樓廚師第四代傳人”。

二麻子問三麻子,要這么說,我就該是第三代了?

對呀,您就是第三代,三麻子點頭說。

二麻子苦著臉,可是,我不會做飯???

瞎掰,你不會做柿子炒雞蛋嗎?

會呀。

那就是會做飯。

噢。

這里的人新鮮了兩天,也覺得挺納悶,不還是這個人嗎?麻子臉,小麻子,他爹是個大麻子,他孩子倒是沒有麻子,怎么就探花樓廚師傳人了?鬧什么鬧?探花是個什么東西?怎么又鬧出個探花樓?反正現在稀奇古怪的事情挺多,見慣了都不奇怪了。反倒是正常的事情透著古怪,老頭兒走道,要是有人扶可得加著小心,沒準就是掏兜的。老人摔著,千萬別攙,肯定就是碰瓷的。至于王三麻子突然就變成了第四代傳人,變就變吧,不還是那個味嗎?豬耳朵還是豬耳朵,豬肘子還是豬肘子,熏雞還是兩條腿,不是三條腿。等后來大家醒過神來的時候,就都哦了一聲,這王三麻子鬧了半天不是個凡人吶!

李小炮找著三麻子說,三麻子,我現在最服的就是你,我就說了一句話,愣讓你挖了座金山,搶了塊肥肉。

三麻子笑。

李小炮說,你連探花樓食品的商標都注冊了,這一般批下來也得一年的時間,這還不到半年,你這個憑啥就能批下來?你是不是有道行沒告訴我。

三麻子說,就是機緣湊巧而已。

李小炮說,這現在上面想不認賬都不行了,連商標都讓你搶注了。你要么把商標賣了,發點小財算了,要么你自己干,你自己能干么,就這點熏醬,咋做探花樓食品?

王三麻子說,我是正宗探花樓廚師傳人,從老麻子開始,到大麻子、二麻子,傳到我這一輩,是王三麻子,正好是第四代。當初給探花做飯的那口大鍋還在,就在我家廚房里面供著呢?,F在世道興旺,正是我大顯身手,重振祖業的時候,我怎么能把祖輩留給我的基業拱手相讓,做上愧祖宗,下愧子孫的事情?

李小炮愣了,瞅了半天三麻子,哈哈笑起來,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岔了氣,用手指著說,三麻子,當初,我倒第一,你倒第二,你肚子里裝幾泡屎,我能不知道?跟誰學的?我都服死你了,撒謊撒得自己都信了,真有你的,王一峰,王三麻子。

隨著最后一個釘子戶神秘的消失,這片樓很快就沒了,探花樓很快就建起來了。四合院機構,青磚,綠瓦,朱紅的門,有點像廟,但是缺了供奉。每間屋子的介紹很翔實,探花姓趙,大約何時讀的書,大約何時中的探花,原本中的是狀元,但是第二名探花名字起得好,皇帝一看龍顏大悅,欽點為狀元,趙狀元就委委屈屈當了趙探花,到京城做官,為官如何如何,在哪間房子睡覺,在哪間房子讀書,在哪間房子吃飯。導游還會指一指灶臺上的大鍋說,這就是探花樓廚師第四代傳人王一峰先生捐獻出來的,王一峰先生現在是探花樓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各位游客出了探花樓的后門,就能看見探花樓酒樓,既有探花樓的傳統菜式,也有創新菜品,最為知名的是熏狗腿和狗肉火鍋。大家知道,詩書畫三絕的鄭板橋就好吃狗肉,我們這位趙探花,和鄭板橋是同一個愛好,都是文采超然,而且雄勁有力。說到這兒,導游不懷好意地笑,滿族人是不吃狗肉的,但是這位大人沒關系,他是漢族人。

附近的狗見了三麻子直哆嗦。

如今吃狗肉成風,尤其以中年成功男士為主,這玩意壯陽,吃完了好辦事兒。三麻子現在主打狗肉品牌,附近的狗倒了八輩子血霉。鯉魚池原來養狗的人少,但是漳河邊有不少的流浪狗,有不少郎情妾意生兒育女的,被三麻子一網打盡,漳河邊上再也聽不見狗叫的聲音?,F在只要是誰家的狗丟了,第一懷疑的就是三麻子,他這兒收狗的價格高。也有的人把丟狗的告示貼在飯店門口的電線桿子上,承諾一旦歸還賞金兩千,但是沒用。王三麻子說,我這里看的是肉,不是品種。后來,很多丟狗的人鬧鬧吵吵聚在一起找王三麻子。三麻子出來了,不惱,把他們帶到后院,指著籠子說,你們看看,哪條是你們家的狗?

那群人就呆了,哪見過這么多的土狗!

它們很安靜,很木然,眼神憂郁,它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它們知道自己被生下來的原因,它們看了很多同伴被剝了皮,它們認命了。

它們知道,它們生下來就是狗命。

三麻子瞥了他們一眼說,看到了吧,我有自己的養狗場,我家的狗,都是經過檢疫的,到我家吃狗肉,放心。

三麻子的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可是,狗照丟。有人說,還是有人來這里賣狗,也有人說,當初來的人,其實有很多是托兒,就是變相做一個廣告。反正,說了也就說了,都沒有什么證據。

三麻子的生意分成兩塊兒,一塊兒是食品加工,一塊兒是酒樓。探花樓現在沒幾個人去,但是探花樓食品是太平的一張名片了。

我曾經有過一次采訪任務,我們這些自詡寫純文學的,其實身份很尷尬。想寫劇本,寫網絡文學掙點大錢,一個是寫作方向轉不過來,一個是身板不結實,那把子人整宿地不睡覺碼字,沒個硬身板真頂不住。是故,我們只能靠寫點報告文學掙點小錢,主要是寫企業家,他們有錢,需要宣傳,我們宣傳,掙點稿費,我們是兩條面,一根油條。

王一峰遞給我一張名片,我雙手接過。

王一峰,探花樓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長,太平區政協委員,太平區美食家協會主席,安陽樓名譽顧問。

王一峰董事長說,我一直有志于挖掘整理探花樓的歷史,傳承幾百年來具有地域特色的飲食文化。飲食文化是中華文化中燦爛的一頁,民以食為天,吃,不僅僅是果腹,吃到極致,就是一種境界,一種情懷。探花樓具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如果把它的歷史發掘出來,傳承于世,是非常有意義的,對于宣傳探花樓食品,也有重要的作用。我希望得到作家同志的配合,如果能夠寫本紀實文學或者其他的體裁,當然,也需要必要的虛構,出版,由我負責,稿費也由我們公司承擔,署我的名,或者我是第一作者,三十萬字,十萬元,可以么?

我壓抑住自己的興奮,說,可以考慮。

可以,當然可以。

我采訪了幾次,發現委實沒有更多的內容,翻過來掉過去就是這幾句話。什么境界啦,情懷啦,發掘整理歷史啦,剛聽的時候挺激動,再聽就只是覺得餓。其實我的情懷挺簡單,就是吃,我有糖尿病,但我是個吃貨,但是我不敢吃狗肉,不是因為什么狗是我們的朋友啦,和這個沒丁點關系,我是怕得狂犬病。由于采訪的關系,我去他家的酒樓吃過幾次,說實話,和別家的味道沒什么區別,主要以游客居多,王一峰和旅行社保持了非常好的聯系。

慢慢地我了解到,他的老婆信佛了,勸他不殺生。不殺生吃什么?他老婆說,那就不殺狗。不殺狗拿什么賺錢?后來他老婆就經常住在廟里,吃齋念佛祈福贖罪。他老爹王二麻子現在就是幫著他管孩子,有個專職的司機,天天開車送到學校,再開車接回來,王二麻子忙著給孩子帶飯,背書包,大禮拜領著孩子上各種補課班。

和很多成功男士一樣,他有一個二老婆,是一個大學生,據說有個女孩。

成功人士都是兒女雙全嘛。

后來,我想,還是干我最擅長的吧,編吧,別紀實了,這什么資料都沒有不就是等著我大顯身手么?天賜良機啊。我就從趙探花小的時候開始寫起,怎么攻讀四書五經,怎么參加的科舉,怎么陰差陽錯由狀元成為探花,那個廚師王老麻子怎么在他家從默默無聞切墩的打下手的小癟三成長為身懷絕技的食神。我一天能敲四千字,敲了一個月,十來萬字出來了,這個時候王大麻子還在他媽肚子里呢,要是寫完王大麻子、王二麻子再寫王一峰董事長,四十萬都打不住。

我給王一峰董事長看了前面的章節,他很滿意,他說,很真實。

我像打了雞血似的繼續碼字,這個時候,我們太平區就出了一些事情,各個單位的一把手都人心惶惶,小道消息說要重新洗牌,洗就洗唄,怎么也洗不到我頭上,可是,等等……

王一峰好像也出事了。

王董事長,誰出事你也不能出事啊,你是我的飯東啊。

很多版本都出現了,一種版本是三麻子迷上了炒股,融資,一比五配資,自己拿了一千萬,又融了五千萬,結果一場股災,兩個跌停板下來就給平倉了。還有一種版本是三麻子的二奶和李小炮搞上了,卷錢跑了。還有一種說法是三麻子全家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渾身長癩,瘙癢難忍,必須撓出血來才能緩解,于是每天他們就互相咔哧咔哧用長長的指甲連抓帶撓,王三麻子還天天夢到惡狗索命,這是一種極不靠譜的說法,而且過于血腥,說著痛快痛快嘴而已,沒人信。

有一種說法倒是有點靠譜,就是原來區里這么多年一直在開發正陽山。正陽山原來就是一個大墳圈子,里面有主的無主的墳有很多,都平掉了,建了一座大廟叫降龍寺,說這里野鬼太多,沒有菩薩鎮不住。這開發了好些年,前區長都退休了還沒開發完?,F區長是前區長提起來的,繼續開發。王三麻子和李小炮這個時候就開始在正陽山建度假村,三麻子負責投資,李小炮負責蓋房。干到一半兒,現區長從樓上跳下來了,上上下下松口氣,但是查實了現區長和前區長和開發正陽村有經濟利益聯系。后市長和后區長考察了這個項目,認為這個項目不切實際,勞民傷財,予以停止。

結果是,李小炮卷錢跑了,三麻子資金鏈崩了。

我也不知道哪個版本是真的,反正每個人都信誓旦旦地說我說的絕對沒錯。我是寫文本出身的,我知道,只要有寫作者的存在,這個東西就真不了。但是無論如何我也得見三麻子一面,我這三十萬字是拿心血熬出來的,這三十萬字只屬于王一峰董事長,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要,我寫的那些玩意就是一堆垃圾。

我后來見到了三麻子,在他家里,二麻子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麻子躲在皺紋里,不那么清晰了。三麻子媳婦剃了光頭,很安靜。

他現在挺好的,返璞歸真了。

三麻子媳婦說這話的時候很安詳,雙手合十。

我瞅瞅躺在床上的三麻子,他瞅瞅我,眼里很空洞,好像不認識我,他好像變了個人。

我疑疑惑惑地小聲喊,王,一,峰,王董事長?

王一峰說,汪——汪,汪。

太平醫院

所有的區都有醫院,但只有太平區的醫院是以區名冠之。也就是說,你到了太平區,問哪里是太平醫院啊,太平人都知道,就會告訴你,沿著共樂大街往東走,走到頭,看到漳河了沒,過了跨線橋就是?;蛘哂腥艘矔@樣告訴你,家樂福對面就是,這種方式就很直接,因為太平就一個家樂福,你要是問家樂福在哪里,人家就會說,太平醫院對過,反正都是一回事。

我查過地圖,確實沒有什么安祥醫院啊,浦陽醫院啊,沒有這樣的地名。我們這個城市有兩所醫科大學,安祥區一個,是醫科大學,主西醫,浦陽區一個,中醫藥大學,主中醫,正好,兩所附屬醫院就讓他哥倆兒分了。老哥倆兒商量了一下,為顯得氣量寬宏,又成立了兩個分院,稱作附屬二院,路南區一個,路北區一個。黎明區呢,有幾個專門性的醫院,骨科醫院和兒童醫院。學府區不吱聲,成立了省醫院附屬分院,這下可牛了,省里的醫科專家提著手術刀常來常往。新成立的松北區,有些窩囊,因為偏遠,再往北幾乎沒什么人了,所以傳染病醫院和結核醫院就整體搬遷到那兒,和原有的第一??漆t院(精神病院)成三足鼎立之勢。很多在松北區買新房的人后悔不迭,也鬧了一陣兒,無果,事已至此,也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各個區還有一些小醫院,不提。

太平,以前就這么一家醫院,現在也就這么一家醫院,連名字都沒改。

我剛上班的時候,那時還沒有醫療保險這一說,看病要到定點醫院去看,帶著藍皮子的醫院診療手冊,作為單位報銷的憑證,單位承擔一部分,自己拿一部分。我們學校的定點單位就是太平醫院,你要想去別的醫院呢,就得全部自費。所以我們單位的很多人都死在太平醫院。前副校長金得俊同志,朝鮮族,好喝酒,一天至少半斤,早晨必須二兩,晚上必須三兩,中午看心情。肚子疼,到太平醫院,醫生按了按,沒事,放兩個屁就好了。金得俊回家放了半個月的屁,還疼。到安祥區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掛了專家門診,大夫一摸,說,都這么大個了,都能摸著了,趕快做手術吧,你肝上長東西了。金得俊人緣好,為人仗義,從來不擺譜,全校老師湊了份子,和金校長喝了一頓酒,那天真是痛快淋漓,很多人動了感情,抱著老金號啕大哭。兩天后送老金做了手術,半年后老金死在太平醫院。太平區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大手術到安祥區或是學府區,小手術到路南區或是路北區,不痛不癢抓中藥的到浦陽區,覺著不行了,就回到太平區。為什么呢,人少,消停,家屬護理也方便。因此太平醫院的地位就很尷尬。

這能怪我們嗎?多年前同學聚會,一個家伙憤怒地說,他現在是太平醫院的大夫,醫科大學研究生畢業,畢業時找不到門路,分到太平醫院,窩窩囊囊干了二十年。那次同學聚會他喝多了點兒,嘴里就絮絮叨叨。這能怪我們嗎?病人都不來啊,大夫必須得有經驗啊,光學理論有個屁用?沒人來做手術總不能把自己腸子掏出來再塞回去吧?現在來的基本都是快咽氣的,可好,倒是沒有醫療事故,倒是沒有醫鬧,沒人在外面舉著條幅喊還我親人,庸醫誤人。凡是來這兒的,都是想明白的,連后事都安排好了的。我們的工作,就是開營養液,有的病人都吩咐好了,連營養液都不要,就要止痛針,就在那兒干靠,什么時候把那點氣血靠沒了拉倒,他也解脫家屬也解脫。我原來還跟著撕心裂肺,現在早就木了,這個雞巴醫院,哪個科都不火,就太平間火。

看太平間的還是那個老仇吧?我問。

還是啊,怎么,你想寫寫他?

攢攢材料吧,我說。

他瞅了我半天,說,我發現你們當作家的是一種很壞的動物。

你說的沒錯,我說。

我第一次見到老仇是學校退休的老向主任去世的時候,老向死在老嚴前頭,剛退休就發現得了胃癌。這事很怪,很多人上班的時候沒事兒,退了就有事兒,而且都不是小事兒。沒半年,老向就躺在太平醫院的太平間里。那時學校年輕的男老師不多,我們就負責抬靈。一人發一副白手套,負責張羅的就是老仇。老仇嗓門大,喊,抬靈的老師請一人喝一口白酒。大家擺擺手,免了免了。老仇說,忘了,你們是唯物主義者。然后喊,抬靈的聽好了,兒子抬前面,老師們抬兩邊,起靈的時候,讓向老師的腳在前面走,聽好了沒有。

大家說,聽好了。

聽好了,別整錯了。

大家說,不能。

老仇打開抽屜,幾個人把老向放在壽板上,壽板上先鋪了幾張紙錢,放了幾枚硬幣,老向嚴嚴實實地裹在一層厚厚的黃布里,看不著頭腳。

開光了,開光了。老仇喊,聽好了,家屬把該說的話都說了,省著老人走的時候不放心,讓老人安心地走,別有啥牽掛。注意家屬現在不要哭,不要把眼淚滴在上面,這樣老人走得不安心。

老仇把黃布從上面撩開,露出頭。

摩挲摩挲眼睛,讓老人瞑目。

先擦眼,把心放,再擦鼻,嗅靈光,再擦嘴,吃四方。

起——

家屬哭。

運出來,放在車上,摔盆。

老仇的活兒結束了,領了錢,那邊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感覺,是不是老仇總希望人死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這是個很惡毒的想法。

老仇那時還叫小仇,和媳婦都是正陽村的人,正陽山和正陽村不分家,村里很多人做的都是死人生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死人,吃的卻是活人。小仇的爹也是,小仇干過一陣兒,孩子大點兒以后,覺著孩子再干這個,就徹底沒了亮兒。和媳婦商量商量,出了村,沒什么一技之長,正好太平醫院招打更的,招臨時工打掃走廊,老仇就想先站個腳,先掙點吃喝,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誰成想呢,這一輩子就耗到這兒了。

小仇命運的改變是碰到了院長高福祥,高院長一天拉拉著大臉,進了醫院,臉就不開晴。

別人喊,福祥院長好。

我不福,也不祥,啊,不,我是服了,也投降了,高——服——降。

眾人樂,說,院長咋的啦?

老高嘆氣說,兒子眼瞅就高考了,不愛吃飯了,絕食啦。老高攤手。

訂點牛奶呢?

不愛喝。

好辦,養一只羊,每天擠點鮮羊奶,煮熟,新鮮,營養都有了。

好使?

我家小孩兒高考時就喝過。

羊呢?

考完殺了吃肉了。

那你說個屁。

農村就有,弄一只就行。

小仇早晨交班,正和老高打個照面。

老高說,小伙子,聽說你家是農村的?

小仇說,是。

老高把小仇拽進一間空屋子,摸出一百塊錢說,回村里給我弄一只下奶的羊回來,錢不夠找我要,多了你留著,咱們后院有個小院子,關上門什么也看不見,你就幫我養羊,每天擠奶,每個月我多給你做一百塊錢,好不?

好啊,小仇挺高興。

這事,別跟別人說。

知道。

羊很皮實,好養,性情溫順,每天把草割好,聽人說的喝海帶湯和豆漿下奶快,隔三岔五地熬點。小仇干得很專業,擠奶前先用濕毛巾擦,再按摩,兩分鐘左右,雙手拳握,中間不停,一分鐘八九十下,三分鐘左右,再按摩,把最后一滴奶擠干凈。擠完后用碘液浸泡乳頭,醫院里不缺這個。一天兩次,能擠十斤。小仇自己留點,煮開,給媳婦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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