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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入與疏離

2019-05-14 02:10孫曉婭
當代文壇 2019年3期
關鍵詞:詩人詩歌

孫曉婭

林莽是當代文壇杰出的跨界藝術家。作為詩人、散文家、畫家、編輯、重要詩歌活動的策劃者組織者,他與共和國同齡,其豐富的藝術生命蓬勃了近半個世紀,截至目前出版詩集、詩文集和詩畫集11部①,無論關涉諸上哪一個領域,均成績斐然。作為詩人,他是白洋淀詩歌群落的主要成員,朦朧詩的代表詩人之一,共創作詩歌300余首。幾十年如一日,他傾力于中國新詩的編輯、出版工作,著力發現和培養詩歌新人,開創有價值的詩歌獎項和詩歌活動,為中國新詩史的一些歷史史實,詩人團體和詩人的鉤沉和呈現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林莽自1969年開始詩歌創作,大體呈現出四個階段:1969—1979的十年初期寫作階段,1980—1989的十年調整和尋找自我的寫作階段,1990—2010年的中期寫作階段,2011年至今為近期寫作階段。本文從嵌入與疏離兩個富有張力而又始終交織的維度,探討林莽詩歌創作理念與路徑在當代漢語詩壇中的獨特屬性,打開林莽詩歌研究的面向。

一? 嵌入歷史的書寫

林莽說:“將生活的感性記憶,通過詩歌的方式,建立一個與現實世界息息相關的藝術的世界,是我的詩歌理想?!雹诮雮€世紀的寫作歷程,他始終堅守著現實世界和藝術世界的通匯,既不糾纏于生活的瑣細,也不耽沉于藝術的唯美幻境,他以厚樸坦蕩的胸懷觀照動蕩蓬勃的歷史變演,以悲憫真誠的情思捕捉溫暖的人性輝光,在自然和人本間展開純透的心靈對話,他的詩歌創作始終葆有鮮明的情感色調,徐緩雍容的節奏??梢哉f,林莽的詩歌寫作與詩歌活動始終是當代漢語詩壇鮮明的在場映像,主動卻并非刻意地嵌入了當代詩歌發展史。

“那些日子雖是青春卻充滿了死亡的陰影,那些日子向誰訴說?向誰哭泣?也就是那時,在寂靜的寒夜中,我找到了詩:這種與心靈默默對話的方式?!雹圻@是林莽開啟詩歌創作的一個動因,也是“文革”時期一代青年的集體訴求與苦悶。個體的存在感被無形的大手剝離,喧鬧的運動無法安撫寂寞的心靈,詩人以自然為介質,抒發對命運無可抗拒的憂思和生命挽歌一般無奈的感懷,這一時期的詩歌夢境陰冷而哀痛,卻在和自然生發靈魂對話中包蘊著頑強的生命氣息,如詩人所保存下來的最早的詩《深秋》:“深秋臨冬的湖水,清徹而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時而傳來孤雁的哀鳴。/隨風搖曳的枯葦,低奏著凄涼的樂章。/大雁孤獨的叫聲,像挽歌一樣凄楚而哀痛。/那哀鳴而疾逝的身影,掠過碧藍的天空。/一切都如往的平靜,留下的只是幾聲嘶啞的哀鳴。/深秋的湖水,已深沉得碧澄。/深秋里的人啊,何時穿透這冥思的夢境?!?/p>

1969年,林莽與朋友去河北白洋淀插隊,11月創作了這首《深秋》,與第二年寫下的《自然的啟示》等詩均折射出當時思想敏銳并具有獨立思考精神的“白洋淀詩歌群落”④共同承襲的精神淵源,即在自由精神尋求過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對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有所沉迷和模仿。彼時剛踏上詩歌之路的林莽,承襲了葉賽寧書寫大自然的技巧、語言和形式,彌散并浸染著純透的生命氣息。對自然的細微觀察和尊重與其說是詩人表達自我苦悶的介質,莫若說是詩人手持烙印著歷史傷痕的刻刀,刻畫著屬于一代人的精神煉獄、迷思與夢境。那些投射了詩人主體情思的大自然意象群在林莽的筆下構架起疊合豐富的精神場域,詩人以省察者的姿態巧妙地將存在和政治、個體與一代人嵌入歷史滾動的暗流,并保持著自覺和清醒,這種處理歷史處境的獨特方式集中體現于1972年1月創作完成的早期代表詩作《凌花》:“玻璃上那美麗的凌花是從哪里來的/我想,它絕對不是太陽的杰作/然而,當那鮮紅的旭日漫步于晨霧中/誰曾向那淌淚的花兒探問過真情/……窗外是一片北國的白雪/小窗上綻放的凌花默默地變換/原野在潔白中是如此的寂寞呀/我的心,也在孤單中編織著渴望的花環”。這首詩凸顯了林莽早期的詩歌特色即強烈的色彩和畫面感,意象群在“憂郁的嘆息”⑤和明亮的溫暖間彼此混融,詩中呈現出幾組色差分明、極具延展維度的對比,它們在同一空間下的并置瞬間修正了人們對自然意象本身所固守的記憶或印象,打開并喚醒豐富的詩性聯想。顯然,這是詩人對一個時代境況敏銳而真切的影射,幾組矛盾而富有對撞性的物象、場景和情境,構成富有沖擊力的畫面,飽滿的詩情,嵌入了詩人對歷史和生命的想象與期待。詩人拋開小我的狹思,從“北國的白雪”中走出,質疑歷史“鐵青的天空”,在孤單中編織著渴望的花環對所有生命的關懷,這何嘗不是一代人的苦悶和期望呢?

1973年,林莽接觸現代主義思潮,以12月創作的《列車紀行》為源點,其詩風開始轉變,從1973年到1983年展開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尋求,這一藝術軌跡與朦朧詩創作發展歷程中標識性的時間節點幾乎是同步的。1973年是中國當代詩歌發展中重要的轉折點,林莽對此亦有清醒的判斷:“1973年誕生了一批新的詩歌形式與寫作方式的創作者。一批新藝術的追求者開始匯聚在現代主義的旗幟下?!雹逇v史的偶然也罷,詩人自身創作軌跡的必然也罷,無可置疑的是自林莽開啟詩歌創作歷程,他的寫作就已經嵌入當代詩歌史每一個關鍵的發展節點之中,其早期詩歌鮮明的浪漫主義詩風與自覺的現代主義探索,正是并置于朦朧詩思潮中的兩條主脈。

“荒謬從哪里誕生,丑惡又如何開始/人類的心靈中,從什么時候起/就反鎖了偷火的巨人”(《二十六個音節的回想——獻給逝去的年歲》)。該詩是林莽眾多詩歌作品中最特別的一首,也是詩人嵌入式書寫范式極有代表性的一首長詩。全詩以二十六個音節為組章,他一反此前(乃至以后)作為自然詩人的創作特色,一改普照塵世的輝光和溫暖平緩的話語方式,以一個時代的反思者身份,犀利地審視歷史,質疑人類的荒謬和自閉;沉痛叩擊流逝的歲月,追問寫作的深層意涵;在積極尋覓個體生命的救贖過程中,詩人側重從人的心理感受出發,表現荒謬時代對人的壓抑和扭曲:“一切都在消失,理念破碎了/思想拋棄了所有古典而端莊的情人/在人生嘈雜的城市鬼混/有時也夢見那條樸素的鄉路/那向著星空的放歌……苦難被無情地折斷了/流出了石油一樣漆黑的血液/用苦艾酒洗澆一下受創的靈魂/剖開腳下的土地/掩埋下這顆幽咽的心”。詩人在書寫個體生命的心路歷程,一步步走向心靈救贖之路:“生命從沒有揚起過浪漫的帆/這陰霾的日子,夢也不得安寧的夜晚/我就緬想著,在地殼的巖層上/建起那座偉大的燈塔”。詩人從自我的生命基底中爆發出突圍的意識和能量,“他孤傲地搏擊著夜的長空/碩大的靈魂終于沖破了矮小的軀殼/在故鄉的土地上”,詩人不知疲倦地掀起“專制的幕布”,試圖“在青春的亡靈書上/我們用利刃鐫刻下記憶的碑文”。整首詩纏繞著陰暗濃重的憂郁情調,不過真正打動我們的是詩人決絕的姿態和冷靜的自省。當時食指、北島、江河、多多、芒克等朦朧詩人深受波德萊爾的影響,林莽亦坦言他曾將波德萊爾的詩作抄在手抄本上,經常翻閱。詩中也清晰地留下波德萊爾從歷史中穿越而來的影子:“那個巨大的幽靈,丟失了自己的軀殼/它繞過倫敦的霧,向雨中的巴黎走去/然后在大西洋的彼岸徘徊/被閹割的人群向它呼喚著/它走了,歷史也沒有回過頭來”

在這首詩中,“暴虐的太陽”“荒島”“侏儒般的怪物”“被閹割的人群”等奇詭的意象都富有暗示性,它們具有歷史的隱喻,同時又彰顯了詩人主體的立場和態度,直戳人心,可以瞬間讓人窒息。如果說這些意象是對現實的揭示,那么“廢墟上漂浮起蒼白的時代”則昭示了詩人對“文革”暴風記憶最絕情的否定,飄蕩著波德萊爾不朽的詩魂。林莽在接受采訪時說:“昏暗、憂郁、狂吹的獵角、黑色的墓穴、青春的祭壇,這些成為了我們心中經常閃現的詞語,也如同波特萊爾詩中說的‘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從來沒有嘗過家的甜蜜,從來不曾生活過這些觸動我們心靈的語句,令我們愛不釋手,它也漸漸地融入了我們的心靈與詩行中?!麘撌俏覀兊膯⒚烧咧??!雹?/p>

從現代詩學流脈追溯,波德萊爾是白洋淀群落轉向或確立現代詩風的重要源頭之一,與此同時,郭路生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傳統,但是,管窺詩人主體的審美維度與個體經驗的歷練,我們會洞察到,詩人主體意識的自覺選擇是他們嵌入一個藝術思潮的根本原因。林莽是一個堅守詩人榮光的詩人——“詩人不是為虛榮而寫作的,也不是為文學史,更不是為什么主義或流派而寫作的。詩歌是人與世界對話的藝術方式,它以語言表達我們對世界、對人生、對生活的感知、體驗與領悟,并以它真摯而內在的情感引領我們穿越時空,真實地面對我們的內心。詩人首先應該是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一個詩人。寫作的意義僅在潛心以求的過程之中。詩人需要在寫作中不斷地自我調整和自我發現?!雹嘤墒?,林莽的詩從未放棄此在與自然的對話,歷史與現實的對話,自我和靈魂的對話,對話是詩人處理現實世界與藝術世界的一種有效的路徑,打開詩人內心小宇宙的出口。

二? 疏離喧鬧的詩歌主潮

通常,談及“朦朧詩”的代表性人物,人們會舉出北島、芒克、舒婷、顧城、楊煉、江河等人,相較于他們,評判林莽的詩,人們很難堅定地給他歸隊。他的詩不為主流包裹,不是哪一個詩潮的產物,沒有顯明的追隨對象。僅就詩歌藝術特質而言,很難明晃晃地將他八十年代以來的創作歸屬于哪個行列之中。這似乎是林莽的不幸,但這恰恰成為我們現在重新挖掘并審視其詩歌藝術內涵和特征的一種契機。

林莽從1983年后有意識地脫離群體而進入“個人性”的寫作,這與他始終追求并堅守的藝術觀——“退去我們習慣的社會色彩,更多地回到對詩歌藝術本質的尋求上來”有著直接的關聯:“以后幾年,我有意識地脫離群體,尋找屬于自己的詩歌品質與風格,我前后用了三年時間,一九八五年我寫出了《灰蜻蜓》《晨風》《滴漏的水聲》《水鄉紀事》等一些詩歌后,我覺得我已找到自己的詩歌之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更自覺地沿著這條道路進行著自己的探索與追求?!雹?/p>

林莽在時代的詩歌隊列中,始終葆有長者的風范,他冷靜不失真誠,抒情而又時時自省,詩風穩健卻多有嘗試。他很清楚自己處于哪一個寫作端口,下一步該選擇或持續哪一個路徑,以及如何解決和迎擊階段性的問題,他是歷史書寫的嵌入者——他坦言:“對文化的追求,對當前社會敏感的問題,對重大歷史題材的關注,對詩歌最本質的探索與追問,應該是詩人不容回避的”⑩,同時他又清醒地認識到“那些為時尚寫作、為流派與主義寫作的作品都是很難長久的。急功近利和過分的自信,也都是愚蠢的。詩歌需要一顆真摯的心靈”11。

林莽在詩集《記憶》前言中寫道:“因為它們沒有阿諛奉承之作,沒有跟風隨潮之作,沒有追名逐利之作,有的只是一顆虔誠的心,這些詩首先是寫給自己的,它們與我內心所發出的旋律是一致的,它們與我的生命同步?!?2脫離寫作初期階段后,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90年代以來的商品經濟這些影響深遠的時代主題,在林莽的詩歌創作中沒有得到刻意的凸顯。林莽的不合群,是其對喧鬧的詩歌主潮的自覺疏離,是其對現代自我意識的堅守,其藝術世界自足自在,自始至終都與歷史及時代的變化保持一種“疏離”的狀態,這種歷史巨變中的“不變”似乎更能代表林莽詩歌的藝術旨歸。這使他有意無意地成為“詩壇的獨行者”13。

探討林莽的詩歌創作,首先要注意是,其詩歌創作行為并非是一個獨立的存在。青年時期,林莽興趣廣泛,對各種藝術門類如美術、音樂等都有較高的素養。詩歌創作也只是與其對音樂、美術的興趣并列的一端,是其整體藝術修養的一部分。林莽在進行詩歌構思與創作之際,更多注重的并不是與外在歷史語境的呼應,而是追求藝術世界內部的自足、交應與架構。他的詩歌生產并不是單向度地推進,而是多種藝術素養不斷共鳴、互相生發的結果。

“感謝藝術大師們。他們用艱苦的勞動,開創了許許多多個嶄新的藝術世界,使我在幽暗中找到了億萬顆不朽的太陽,光焰照亮了心室。也許是梵高憂郁的熱情,點燃了我內心的原野……也許是《英雄交響曲》喚醒了人的尊嚴……詩人們撥動心弦,讓地球在空氣中顫抖,我抬起頭,尋找自己的星座?!?4林莽自小對美術有著極大的興趣,幼年習國畫,青年時期則接觸了大量西方現代主義美術作品,并嘗試在美術實踐中表達出來。他在自身的美術實踐里汲取了大量對色彩的敏察與通感的領悟經驗,并恰如其分地運用到詩歌中。此外,對于樂感天然的向往,知青歌曲、一些經改編后的西方現代音樂的私下傳唱均構成了其詩歌內在的由情感帶動而來的韻律節拍,由此表達其時而憂郁蒼茫的愁緒,或時而滿懷希望的心緒。在這一階段的林莽詩歌中,色彩猶如再生的元素,活躍于詩歌之中:“是誰的賜予,還是/愚昧的無知/一度我幼年的心中/只愛/鮮艷熱烈的火紅/是生活的波濤/沖淡了我/心中的色彩/還是/我年輕的心靈/飄進了少女的歌聲/從此啊/那是什么時候/充滿我心中的是/和諧的粉紅/明亮的鵝黃/幽藍的碧澄/如今我覺得/柔和的色調/并非生活的全部/人生/也并非沒有/強烈的沖突/誠然/我理想的世界/不能拋棄/清新、溫柔/強烈的色調/將拼成我/更加瑰麗的生命”(《色彩》1971年5月)

此詩通篇直陳了色彩對于其自身情感態度及藝術創作的影響,將紛繁復雜的情緒具化到各種不同的顏色,“火紅”變“粉紅”,色彩的淡化象征其內心情緒經磨礪之后的淡然,從此那“明亮的鵝黃”“幽藍的碧澄”便成為和諧共生、三元色中那不劇烈的一抹。然而,和諧柔和的色調并不能完全代表人生的全部內容,單一地追求劇烈或柔和都會造成某種缺失,而各種色調之間相互獨立并不調和的存在構成了生命獨一無二的變奏。詩人倚重對色彩的認識與變化,借以表達心境的起伏與暢達,顯然是其美術經驗關乎詩藝的浸入?!坝猩钡囊庀笫瞧湓姼韬诵脑?,如在《暮秋時節》《沐浴在晚霞的紫紅里》《心靈的花》《凌花》等詩歌中,顏色意象的賦予使詩歌更具畫面感。

除美術經驗的攝入,林莽還自覺吸收其他藝術的養料,融入到詩歌的創作之中,如《訴泣》(1970年1月)中對于樂感的呼應:“一位可愛的姑娘對我講過:/“在迢遙的草原上,/我年青的心靈近將蒼老了。/對大自然的熱愛,/過早地轉為/我心中的創傷。/……在眺望家鄉的白樺樹下,/站過多次的大青石上,/痛苦地哭上一場。/……可是,抬頭望啊,/天空依舊是青藍色的迷茫,/原野還是無邊無際的惆悵?!痹偃纭肚锾斓捻嵚伞分械钠瑪啵骸肮枢l啊,故鄉/熟悉而陌生的故鄉/親愛的故友啊/你們在遙遠的何方/生活讓我們分離在他鄉/難道也從此告別了家鄉的歡暢”。

《訴泣》罕見地借用了民歌的方式,以故事的講述深入詩歌內部,并以韻腳的均齊在形式上構成了一個嵌套結構,這種敘事性與對自然之愛融合的方法顯然流露出一些俄羅斯歌謠的手法,間接地表達了詩人在苦悶的知青生涯里借自然大美來紓解心懷?!肚锾斓捻嵚伞凡扇×朔磸褪闱榈姆绞?,亦有歌曲吟唱的痕跡,直接表達了對于故鄉與親友之間的暫時別離的惆悵之情。在這兩首詩中,詩人的這種樂感寓于詩中的手法不僅將重點引入到所抒之情上,更割斷了進一步質詢與責問出現這種處境的原因的進程,這便與“白洋淀三劍客”的詩歌話語不同:這種抒情上接“溫柔敦厚”的古典美學宗旨,下接浪漫抒情的流脈余波,并不是激烈的質問性的,而是帶有一種淡淡的自我遣懷性質,他的詩歌顯然在藝術形式和內在情感的建構上刻意保持了一種與政治疏離、向自我靠近的立場,甚或如有些論者稱其詩藝成熟的步履較慢,但在反觀其后幾十年的創作中,似乎以“緩慢”不足以表達其內在的自我屬性,他的背后仿佛有一個巨大的使他疏離于政治話語反撥的文學傳統,使他不僅僅滿足于或者急于與當時的政治話語、地下詩歌形成某種對話與觀照,“藝術屬于自覺地建立內在世界的人”15。于其詩藝初步形成的早期創作階段,由于其多種藝術修養的齊頭并進,其詩歌觀相對來說不那么明確,而是一種凝聚了多種藝術體驗的文字表達形式,在客觀上既與當下的政治思潮保持了緘默,又與地下詩歌的反叛話語形成了距離,自覺地試圖建構起屬于自身的詩歌藝術世界。

“文革”落潮,林莽和廣大知青一樣回到城市。1978年《今天》的創立,鮮明地表達了一代青年在當代詩歌領域所作出的努力與探索,“在這場運動中,‘講真話成為詩壇的普遍號召,控訴封建法西斯專制、反思現實和歷史成為詩的共同主題,而恢復詩的抒情傳統則成為詩人們致力達成的首要目標?!?6然而在“朦朧詩”剛剛站穩腳跟之際,又一場新的運動正在醞釀,1984年便初現端倪。如青年詩人程蔚東在《別了,舒婷北島》中宣告了要與“朦朧詩”決裂的勇氣與決心,“pass北島”的呼聲也得到新生代詩人的響應,隨后“他們”“海上”“非非”“莽漢”等詩群的成立形成了青年詩歌界景象之大觀,以“消解文化”的態度及與主流文化保持距離感的另類精神氣質自立于此。在這種“泛文化”與“消解文化”兩種創作觀念之外,林莽堅守自身的藝術旨歸,形成了獨特的藝術創作傾向。

林莽于1975年年初以“病退”為由從白洋淀返回北京,經短暫調整后于當年4月份到一所中學任物理教師。1979年,他參與到“今天文學研究會”的一些工作中去。這些經歷在其詩作中亦有表現,在洶涌澎湃的文化浪潮中,其詩歌理念經過調整,寫下一些在歷史文化視野下關注或反思民族精神的作品,如《飛檐的夢》《海明威,我的海明威》《圓明園·秋雨》《我流過這片土地》組詩等,但并非與“現代史詩”或是“新傳統主義”派一系。在《圓明園·秋雨》(1978年10月)中:“整座荒園在顫抖/雨下個不停/飄落了秋天的回想/孩子們從這兒走了/穿過零亂的樹叢/把金黃的記憶夾在書頁里/踏著柔軟的落葉走去/永不再回來/他們的喊聲在風雨中回蕩/仿佛來自遠方潮濕的回聲/仿佛風中秋天無形的訴說/葉子在雨中飄落/孤獨地留下我們/一片被洗劫、被拋棄的遺址/那些沉落、輝煌的日子/化為灰燼/只有幾棵石柱/掙扎著從土地上伸起/絕望地伸向天空/像往日蒼白的記憶/在冷雨中佇立/灰蒙蒙地伸向多雨的天空/……。

圓明園是中國近代歷史中一個充滿屈辱的標記,在1978年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里,詩人也正是借此來表現自身對民族歷史的追念。但是,這種追念并沒有納入到一種宏闊的歷史文化反思視野中,相反,它是以生命個體的情感為旨歸。其中,詩歌的題目由“圓明園”和“秋雨”兩個意象組成?!皥A明園”這一意象關涉著民族歷史文化,“走過希臘古城的遺跡,/把粗暴的踐踏帶給東方用火,給人類的文明,/留下一塊灼傷,/圓明園躺在那兒?!痹凇皥A明園”的遭際中,詩人深刻反思到了事物的兩面性:火可以帶給人類文明,也可以毀滅人類的文明?!澳切┚癖粺o情掠奪的時代/人們像夜晚的游魂”在文化高壓下的精神被強制灌輸,人們像游魂一樣迷茫,“閃著磷火一樣的希望/在這里悄悄地把失掉的一切尋找”但是,從整首詩的視野中去看,我們會發現這種歷史建構式的抒情方式,并沒有生發出更深的思考,僅僅成為詩歌的“歷史背景”。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秋雨”這一意象,“秋雨”使得全詩的顏色基調凝重、肅殺,在雨中飄落的葉子,灰蒙蒙的天,無聲的叫喊,叢叢的野草,風中搖曳,都突出了大時代之中風雨飄搖的動蕩與個體的孤苦無依。在風雨中的人與矗立的石柱成為一組可以互相置換的意象,“痛苦和孤獨默默筑成/沉寂得沒有生息”由此可見,相對于“圓明園”而言,“秋雨”則是更具籠罩性的意象,如果說“圓明園”是觸發詩人歷史思考的意象,那么“秋雨”則構成了整首詩歌的意境。在這種更具籠罩性的意境當中,凸顯出的并不是一個作為歷史反思者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而是一個感慨世事、發思古之幽情的生命個體。在這種追念的過程中,與其說凸現了歷史感的在場,毋寧說正是歷史感本身遭到了某種消泯。由此,個人生命情境及生命體驗規避甚至是超越了歷史中的宏闊主題,從而直接與更為廣袤宏闊的宇宙洪荒形成了對話。

只有在歷史轉變的節點上,林莽才會創作出《圓明園·秋雨》這類具有文化追念和反思意味的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林莽此時的文化感不僅沒有增強反而不斷削弱?!秾ふ易约骸芬辉妼懹?985年,正是以“尋根文學”為代表的“文化熱”盛行的時候,但此時詩人卻放棄了外在文化的追求,反而執拗地去“尋找自己”,保持了與時代的疏離。在這首詩中,無論“過去”與“未來”都不是歷史化的時間,而是個體生命的時間維度?!肮蕦m”本是一個供萬眾瞻仰、訴說著以往榮光的歷史載體,在此卻成為了一個“灰暗”的所在,死水環繞,波光不動。在此,它變成了一個“凝滯的過去”的具象,不再參與當下個體生命的進程,而“抹掉以往的腳跡”,則更決絕地代表著詩人與過去的軌跡的永遠決裂。詩人試圖通過這種不破不立的方式尋找自我,因而水中的“另一雙眼睛”也就代表了詩人通過脫胎換骨的“新生”找回了自己。

事實上,從林莽80年代詩歌創作的整體來看,這類帶有歷史、文化意味的作品畢竟只占少數,在更多的詩作中,林莽詩歌依舊是與自然風物、人情事理產生直接的關聯,有著濃濃的人情味與挽歌性質,如《月光下的鄉村少女》《柏樹林》《湖上燈火》《冬夜送友人》等詩歌。在《月光下的鄉村少女》(1986年2月)中:“她們徑直地走在前面/相互依戀著晚風中的收工行列/說笑著結實又年輕/在轉向灰藍色的晚霞倦怠又安寧/也許如今她們都已作了母親/……”在“文化熱”盛行的八十年代中期,林莽的詩作不僅日益回避了文化維度的本體思考,而且與新生代詩潮保持了距離,采取了一種散淡的疏離態度,開始在風起云涌的文化浪潮中單純地回憶起鄉村中的寧靜生活、年輕結實的鄉村少女及單純、不自知的美麗。青春的自然流逝引領著生活秩序一路向前,那些鄉村少女從童蒙至青春、從女工至母親,也許只是幾年的光景便完成了社會身份、家庭身份的變更,于自身的肌體上也發生了難以回溯的變化?!罢l能如翻動報紙把時光閃閃翻動/失去和惆悵之情常常潛入心中”,往昔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對青春的懷戀之情只能寄寓到內心深處,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擁有青春的時刻不曾擁有一顆足夠感知的心靈,而心靈成熟時,卻坐上了與青春背道而馳的火車。于此,詩人似在不經意間便剝離了鄉村文化的深度闡發,更著重追隨心意,隨手點染了一幅自然美(記憶深處的晚霞)與人性美(少女們開朗的笑聲)、女性美(少女們結實又年輕的形態)相結合的畫面,清新自然又充滿真情實感。

此階段的林莽雖也曾寫過一些反映時代精神、對歷史文化反思的作品,但總體上來說,其更多地是從自身的情感寄寓投射意象的直接產物,并未把詩歌當作表達自己文化主張的載體;與此同時,他的詩作更廣泛地開始描摹生活中的具體感受,多角度地抒發自己的個人情感,思考人自己的內在精神,并有意地開始建構起自身“以退為進”的詩歌理念,疏離了一部分大、空、深的詩歌命題,“我努力尋找真實的回聲,并僅僅希望:以智慧之光,重新照亮以往的一切,以提示自己,提示人們,讓它們在藝術的空間里重新確立自己”17。

1990年代,人們對物質的追求甚囂塵上,許多文人也逐漸走出自己的書齋、象牙塔,投入到市場經濟的洪流中。林莽抱持著對詩歌的虔敬之心,倡導了一系列有關詩歌史再敘述、詩歌格局現狀思考與詩歌美學走向引導的活動,以一個編輯家和文化活動家的身份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此外,在詩歌領域內部,爆發了“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爭論。在盤峰詩會18上,兩派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民間”立場、詩歌起點——本土化與細化、“純詩”理念、普通話與口語等問題上。但有意味的是,作為該詩會重要組織者之一的林莽卻在這種壁壘分明的論爭中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疏離。而在具體的詩歌創作中,他依舊故我,堅持自身的“非歷史化”的詩歌理念,以融貫中西的氣度復沓生活與自然的心靈白描,如《夏末十四行》《閑置的椅子》《圣誕夜的告別》《慈航》等詩作。

《圣誕夜的告別》在這階段的創作中比較有特色,通篇以送一位即將出國的朋友為始,以此展開中西交融的視角之下的東方世界,不乏世紀末蒼涼與惘然、信仰缺失后對人精神世界的隱隱擔憂:圣誕夜的東方城市空亮著許多燈火/這城市仿佛一夜之間濃縮了半個世紀/一個巨人倒下的余震還沒有消失/許多急不可待的腳步洪流般地一涌而至/他們高舉著五光十色的旗幟/打破了多年的夢中囈語/這世紀末的情感將流向何方/那些無從維系的痛苦與向往/把人們帶入過幻覺的陽光里/……”與同時期其他詩人對消費主義肆虐圖景的精細描述相異的是,林莽詩歌中現代意象的頻現更像一件華麗外衣,其內核仍然在關注人們在現實環境中精神領地的圍守與堅持。各式各樣的城市群生相,并未被圣誕夜那充滿蠱惑力與異域情調的光亮點燃,反而在這種燈光的映襯下人類愈加渺小、愈顯灰暗。林莽詩歌在不同時代的表述雖稍有差異,但他的關注點始終在人類精神世界與外在世界的相對疏離,保持自身對外在世界足夠的敏感性與體察性。

這種堅守自身精神世界的寫作立場或許只是詩人在《我想拂去花朵的傷痕》中想要“讓美好的事物更加純粹”,他追求純潔,遠離污穢,心懷理想,知行合一;同時詩人明白無誤地自陳:“但我依然如故/用畢生的努力成為一個完美的人”,竭盡所能,堅守不變,體現出詩人極致高潔的心性與處世品格。也許正是這種對于“純粹”與“完美”的堅持使得林莽詩歌總是與時代主流產生了一些齟齬與空格,“或許,我與時代總是相差了半個時辰?;蛟S,我的舞臺總是旋轉得快了半拍”19。這種或慢或快的時差指向了一種內在的感傷特色,“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偶然的瞬間,我心中依然會閃過那些隱秘的感傷。不知為什么,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依舊懷有它們再次降臨的酸楚與渴望”20。這層“隱秘的感傷”也成為了其詩作觀照意象的一種內在根底。如在《挽歌》(2000年2月)中:“黑色的死亡從哪兒悄然而至/它無聲的腳步令人猝不及防/掠過我們未知的空間/在不期而至的一瞬扼住了生命的翅膀/它已是第幾張了/我們這些曾經歷了晦暗時代的人們/如今又被另外的影子所覆蓋/死神之手所抽出的并不都是垂暮者的紙牌/遠行者的記憶在許多夢中閃現/他們一張張面孔屏幕般轉換/走過一個個不會再現的昨天/搖曳的生命之樹飄落了那么多依舊未枯的葉片/印滿鉛字的紙仿佛一只只黑翅的鳥/它們撲滅燭火銜來哀傷的網/籠罩住黃昏里血色的殘陽/一位昔日的歌手將送別的挽歌唱了又唱/這已是第幾張了/我眼前翻飛著那么多不祥的翅膀”。

林莽筆下的“死亡”是訃告,是挽歌,是曾經光鮮并無限仰仗的文字與歌謠,是曾經傳達過歡樂,而今變身的“黑色的鳥”。這種“黑色死亡”讓人驚心的是,“死亡之手所抽出的并不都是垂暮者的紙牌”“搖曳的生命之樹飄落了那么多依舊未枯的葉片”,生命的“無常性”正是在此中展現出來?!斑h行者的記憶在許多夢中閃現/他們一張張面孔屏幕般轉換”,這些永遠逝去的遠行者在詩人內心中引發的漣漪常常與他們在“文革”中的同病相憐的遭際聯系在一起,仿佛那段經歷如一個醒目的烙印,召喚著傷感與厄運一次次準確地擊中他們。而這種如同命定的傷感便構成了詩人創作內視角中與各種主流相對疏離的態度,仿佛在維持某種安全距離,不迎合亦不反撥;甚或可以說,這種詩歌理念本身便是這種隱秘心理的實現方式。又如《遠方》(2011年10月20日)這首詩視角獨特,以草原坡地的散亂車轍為主要描寫對象,感嘆過去的朋友由于分離,漸漸失去聯系,并由此引發出詩人心中的掛念及遺憾。在詩歌中,新世紀對遠方故朋的思念之情并未因為現代交通與通訊得以疏解,反而呈現了一種工業時代與古往類似的感傷。由車轍跡生發到人生的際遇、世界的發展,從而使得淡淡的遺憾漸變為尋常的釋懷——“人生各異劃出了多少條不同的轍跡/將這個世界交織得如此的斑駁而豐富”。在林莽筆下,無論是已逝的少年之夢、滿載著記憶的往日風物抑或高速變化的現代生活,都以一種節制的抒情方式與客觀的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法加以呈現。他似乎有意規避了消費主義時代的“極力抨擊”與“抒情的泛濫”,而堅守了一以貫之的淡然、睿智及理性。而這種詩學理念的形成并非是一時一地的影響,而是源自其五十年詩歌藝術的不斷探索及自身整體藝術修養的可貴綜合。

結? 語

林莽曾坦言,寂靜是他的詩歌境界之一,“寂靜,但蘊含著閃耀生命之光的溫暖與魅力?!?1無論是嵌入歷史的書寫還是探究現代自我意識的疏離姿態,這寂靜溫暖的寫作姿態和真誠無偽的生命關愛,始終都閃耀在他的詩中,連通著看似矛盾卻又密切關聯的兩個寫作路徑。嵌入與疏離本應是對立矛盾的兩個維度,但在林莽的詩路之中,它們始終交織,互有疊合碰撞,構建出林莽獨特的詩歌理路。

注釋:

①詩集《林莽的詩》(中國婦女出版社1990年5月版)、詩集《我流過這片土地》(新華出版社1994年10月版)、詩集《永恒的瞬間》(新華出版社1995年10月版)、詩文合集《穿透歲月的光芒》(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4月版)、詩集《林莽短詩選》(銀河出版社2003年3月版)、散文集《時光轉瞬成為以往》(華文出版社2005年9月版)、詩集《林莽詩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11月版)、詩集《秋菊的燈盞》(作家出版社2009年7月版)、詩集《林莽詩歌精品集》(南海出版社2012年7月版)、詩集《記憶》(作家出版社2015年5月版)、詩畫集《林莽詩畫》(漓江出版社2015年6月版)。

②林莽:《為美麗的飛行,登高而望》(創作談),載《朔方》2017年第2期。

③林莽:《心靈的歷程》,載《未名詩人》1987年第8期。

④參見林莽:《關于“白洋淀詩歌群落”》,載《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

⑤宋海泉:《白洋淀瑣憶》,載《詩探索》1994年第4輯。

⑥林莽:《穿透歲月的光芒》,載《詩探索》2008年第1輯。

⑦⑨21吳投文,林莽:《“我尋求那些寂靜中的火焰”——詩人林莽訪談》,《芳草》2017年第3期。

⑧林莽:《讀寫散記》(一),載《秋菊的燈盞》,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⑩林莽:《讀寫散記》(創作談),載《星星》(上半月刊)2009年第4期。

11林莽:《讀寫散記》(二),載《秋菊的燈盞》,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頁。

12林莽:《記憶:1984-2014詩選》,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

13葉櫓:《獨行者的孤寂與守望——論林莽的詩》,載《詩探索》2007年第1輯。

14林莽:《1969-1975年詩16首附記》,載《林莽詩畫:1969-1975白洋淀時期作品集》,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頁。

15林莽:《心靈的歷程·代序》,載《時光轉瞬成為以往》,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頁。

16唐曉渡:《編選者序:心的變換:“朦朧詩”的使命》,載《在黎明的銅鏡中·朦朧詩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頁。

17林莽:《歲月·回聲·序》,轉引自劉福春《中國新詩編年史》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9頁。

181999年林莽提議并參與組織的詩歌態勢暨理論建設研討會,攪動了沉寂十年的中國詩壇,成了中國當代詩歌的一道分水嶺,對新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9林莽:《那不止是青春喪失的年份》,載《林莽詩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

20林莽:《淚水的湖》,載《林莽詩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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