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柜

2019-05-14 23:53翟妍
滿族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諾爾柜子隊長

翟妍

桃木板板紅柜子

桃木板板的柜子很舊,看上去至少二百年。深褐色的土漆斑駁,扣板式柜蓋有裂痕,青銅鎖還掛在鎖鼻上。鎖鼻呈云卷狀,鎖則是條小鯉魚,鑰匙插在魚肚子上,輕輕一碰,魚頭和魚身會咔噠一聲彈開。

這樣的鎖,一定配精致的柜子。桃木板板也算稀缺,每一塊都不足半尺,拼湊成柜子,花的工夫不少,尤其是板子與板子的連接處,沒一顆釘子,都是榫卯契合。

柜面龍飛鳳舞,祥云高照,當富貴家物。

我叫盧草,生在榆村,長在榆村,六十年了,從未離開過。我舍不得離開,把歲月都撒種子樣的種在榆村的泥土里了,到如今,我收獲了皺紋,收獲了白發,也收獲了回憶。那些回憶里,隨手抓一把,就是一串故事。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有故事。別人的故事是怎樣開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故事該從一個畫柜子的張鳳存講起。

那時候我十七八歲,在村后的霍林河上劃船,把榆村人捎到嘎罕諾爾鎮去買些布料、火柴、針頭線腦什么的,一個來回五分錢。這要是換成別人,生產隊長早給扣上投機倒把的大帽子了,可我不一樣。

在榆村人的眼里,我是個可憐人。十來歲時發過一場高燒,把嗓子燒壞了,不會說話。爹是瘸子,娘精神不太好,生產隊長為了照顧我們家的日子,才把劃船的活兒給了我,因為從榆村到嘎罕諾爾鎮的路是一條河,而船就一只。

那時候,經常坐船的是張鳳存,他會畫柜子,總往嘎罕諾爾鎮跑。每次,他把畫箱子一放,往船艄上一坐,也不和我打招呼,我輕輕一點竹竿,就出發了。到岸,張鳳存會多給我一分錢,不算多,也不算少,能買盒火柴。我也不推脫,只是攥著那錢,臉上會有一縷羞,紅粉粉的。張鳳存總是多瞄幾眼,大概是想以后娶個老婆回來,掙錢就往她手里塞,讓她天天羞給自己看。

張鳳存能畫柜子,多虧了二愣子小心眼,這事兒說來話長,等我慢慢寫給你們看。怎么說呢,我不會說話,但認識字,書雖沒念到小學畢業,可我愛看字典,照著字典學會很多,讀書、寫信都不成問題,無聊時,還會記日記,我特別喜歡我的日記,字跡板正不說,通篇讀下來,竟有幾分書本上的味道。雖然我聽不見,但是,我卻能從說話人嘴唇的動作上看見他們說的話。這樣,我其實不聾也不啞,能聽也能說,不過很多時候,我更愿意別人把我當成聾啞人。這,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

二愣子小心眼,炒個雞蛋,蛋殼上沾了蛋清,他也要用手指在殼里抿一圈,然后把手指伸進嘴里嘬得吱吱響。其實,光是這些事上小心眼還好,到了大事上,他也要掂來掂去。這不,要結婚了,他娘拿出棺材板給他打了口柜子,讓他好好請個畫匠給畫畫,他偏偏圖省錢,自己用土漆刮了個大紅,惹得新媳婦還沒過門就跟他吊臉子,說,怎么看怎么像棺,要是不換口柜子,這婚就不結了。

在我們榆村,結婚時的那口柜子是大事,新媳婦過門什么都可以馬虎,唯獨柜子不能馬虎。圖的是“夫貴妻榮”、“大富大貴”,享個“富貴壽考”,求個“貴子貴女”。二愣娘一聽新媳婦要黃菜,見天端起飯碗就罵二愣子,弄得二愣子飯也吃不香,心里憋屈,在地里干活時就跟張鳳存磨叨,說底漆沒刮好,畫匠都不愿接這個活兒。話是那樣說,無非就是想多加錢,可又舍不得。張鳳存逗二愣子,說,那我給你試試咋樣?我不要錢。

二愣子知道張鳳存有畫畫的底子,念書那會兒,大白紙訂成的本子,一個字都見不著,上面全是畫。就為這,他爹沒少打他,下手狠時,屁股三天都挨不了板凳。

張鳳存報復他爹,把挺長根木棍一頭燒成炭,把花呀鳥呀貓呀狗呀都畫到他家堂屋的最高處,他爹想擦又夠不著,不擦那些畫就像示威似的天天俯瞰著他爹他娘進進出出。氣得他娘哭過一場又一場。后來,大些了,用他娘的話說是懂點人語了,不往墻上亂涂亂畫了,四處撿牛皮紙,用水噴濕,鋪在炕席底下壓平,再裁成四四方方一塊一塊的,在那上頭畫。畫一張往墻上貼一張,畫一張往墻上貼一張,開門關門的時候,墻上的畫就呼啦啦飄,弄得他們家天天跟開畫展似的。

所以,張鳳存一吐口,二愣子就纏磨他,說,給咱畫畫嘛,畫不好也不怪你,大不了我再刮一層漆。

那時候,張鳳存剛好想學畫柜子,正愁沒地方練手,晚上住工,背著畫箱子就去了二愣子家。

那天,有不少人去二愣子家看張鳳存畫柜子,我也去了。二愣子娘給大伙沏茶水,大伙邊喝邊嘮,說不知道張勞改那小子能把這柜子畫成個啥樣兒,可別是閉著眼睛做油條——瞎咋呼。他們叫張鳳存張勞改是因為他坐過牢,關了五年才出來。說榆村出過木匠瓦匠皮匠鐵匠還真就缺個畫匠,張勞改八成能補上這個缺兒。

正嘮得熱火朝天,張鳳存進門了,挨個招呼一圈,把畫箱子放下,盯著柜子看,在行家的話里,那叫相,像給人相面似的。相好了,該上什么色,該畫什么花,該題什么字,心里就有數了。

張鳳存相過之后,在柜面上用滑石筆勾出草圖,用紫金灰畫萬字紋邊框,邊框里畫喜鵲登梅。右邊題:永遠跟著共產黨;左邊題:幸福生活萬年長。最后刷了兩遍清漆,往墻邊一立,滿屋子頓時有了活氣。二愣子滿意,他娘也笑得合不上嘴??礋狒[的人都說別人學個手藝,起碼要拜個師傅,可張勞改還真是天才,自己琢磨琢磨就會了,平時看著蔫不拉嘰的,還真有兩把刷子呢!

打那以后,榆村人就都知道張鳳存能畫柜子了。家里沒有新柜子的,舊柜子也要搬出來讓張鳳存重新給刮個漆,畫上畫兒,圖個鮮艷、亮堂。畫得多,見得廣,張鳳存就能把柜子分出品來了。從用料到樣式,都能拎得清。不論是大漆的、雕花的、圓角的、方角的、帶被閣的、不帶被閣的,都能按柜子的材質往上刷色,然后又根據柜子的款式描花、畫鳥、涂山水。東北這地方,冬天沒色調,除了風就是雪,光溜溜灰禿禿,所以張鳳存畫柜的時候,就一律用鮮艷的大紅、大紫、大粉、大黃、大綠,色用得越俗越艷,就越招人稀罕。后來連嘎罕諾爾鎮的人也找他畫了,說他畫的鳥像鳥花像花,涂出一幅青綠山水來,睡覺前瞄兩眼,做夢都是山一程水一程的。

張鳳存去外鄉給人畫柜子,不白畫,一口柜子能收個三兩塊錢,人家還能供頓飯,多是好酒好菜,特別賺面子。我爹說他要是個貧下中農,一準把我嫁給他,可惜他家是地主成分,還坐過牢。我爹還說,嫁了他會一輩子翻不了身。

也有給張鳳存提親的,寡婦拖著幾個孩子的,癩頭瘡一腦殼沒頭發的,一說話直淌哈喇子麻痹癥的——張鳳存見一個悔一個,見一個生一次氣,久了,一瞅見媒婆進院子,就把屋門關死,任敲任罵就是不開門,不見人。這一弄,二十七八了,還是條光棍,為此他娘沒少摑打他。

張鳳存坐我的船去嘎罕諾爾鎮畫柜,還得坐我的船回。第二天生產隊的工又不能耽誤,所以他一畫就要畫完,畫完就要大半夜,我只好跟他一起去畫柜子的主家等他。每次,張鳳存敲門,人家出來,見后面還跟著個我,問,你妹子?張鳳存說,是。主家覺得他有個啞巴妹子怪可憐,掏錢的時候會大方些。有一次,明明講好了三塊錢,臨走時又多塞了兩毛,說,回去給你妹買根頭繩。雖然那兩毛錢張鳳存并不會給我,但我還是高興??傁?,我爹為啥覺不出張鳳存的好呢?地主成分咋了?坐過牢咋了?我還是個啞巴呢!其實我們蠻般配。

我把這念頭告訴了爹,爹當時沒吱聲,背地里卻老是看著我。

柳木板板黃柜子

柜子長三米,花瓶式高腳,柜身高一米。柜門開于柜面,共四扇,每兩扇對開。每扇門上都畫富貴牡丹,花朵盛艷,雍容典雅,三叉九頂,合民間吉數。

柜子整體為黃色,合頁和拉手均為黃銅。柜底鑲木刻鏤空花邊。

據說用過了三代人。

張鳳存畫柜子時,啥樣的人都能碰到,明明畫好了,主家偏要挑出點兒毛病,不是顏色不對了,花樣不好了,就是留白多了,山高樹矮了……倒不是他畫得真不好,不過就是想克扣幾毛錢。

那天,張鳳存在嘎罕諾爾鎮畫完柜子,讓主家驗活兒,主家一看,不樂意了,說讓你畫牡丹,你卻畫了荷,其實張鳳存是根據柜子式樣畫的,但這事講不清。俗話說做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錢一分沒給。張鳳存沒摟住火,跟主家大吵一架。沒掙到錢,船靠岸時,他還非要多給我一分,我不要,和他推來擋去撕扯了幾下,被我爹看見了,上去就打他一拐棍。那還不算,還非拖著他去見生產隊長。要真見了隊長,張鳳存的柜子就再也畫不成了。

張鳳存抱著我爹的胳膊,說,叔,我真的啥也沒干,不過是想多給盧草一分錢。我爹也許就是不想讓他畫柜子,那樣就不用老坐船了,說,你欺負我家黃花大姑娘,一分錢就想打發了?我拉著爹,讓他別無事生非,可他不聽。還連我一塊打。

就去見隊長了。

到了隊長家大門口,我爹使勁砸門,把屋子里的燈砸亮了,大門開了,隊長打著哈欠,說,大半夜的折騰啥呢?我爹把張鳳存往隊長前面一推,說,給你抓個投機倒把的。隊長看了我們一眼,進了屋,披件衣裳,端過煙笸籮,卷著煙,瞇著眼,說,鳳存啊,你都坐過一回牢了,我咋忍心讓你二進宮?我爹攔住隊長的話,說,偷偷摸摸瞞天過海地畫也就畫了,還打盧草的主意,不是人干的事兒嘛!舊社會咱受地主欺負,新中國了,講王法了,咱堅決不受這窩囊氣。

張鳳存低著頭,咬著腮幫子,眼睛偷偷地瞟瞟我爹再瞟瞟隊長,畏畏縮縮的樣子像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我覺得這世上有兩個張鳳存,一個是畫柜子時的他,一個是在榆村的他。畫柜子的張鳳存神采飛揚,榆村的張鳳存蔫頭巴腦。

隊長沒饒過張鳳存,雖沒給安個投機倒把罪,還是扣了工分。

事兒是因我而起的,我心里過意不去,總想幫幫張鳳存,便去嘎罕諾爾鎮找張鳳存畫過柜子的主家,告訴他們,要是有誰想畫柜子,可以寫上地址來河邊找我。當我真的接到畫柜子的紙條時,卻不敢直接給張鳳存,怕他記恨我爹不搭理我,就托耿秀蘭把紙條轉給他。

耿秀蘭是省城來的知青,到榆村,還是張鳳存去接的。那天耿秀蘭拎著兩個顏色發黑的杏木箱子,一上船,張鳳存就盯著看,不是看耿秀蘭,是看箱子。耿秀蘭覺得奇怪,問他,我這箱子上有花兒?張鳳存說,沒花兒才看,我能給你畫上花兒。耿秀蘭撇撇嘴,以為他吹牛。

榆村的知青就耿秀蘭是女的,青年點里不好安頓,隊長就把她安排在我家隔壁,說挨著盧草放心,都是姑娘家,好照應。就這樣,耿秀蘭跟我熟了,而且關系還不錯。晚上收工以后,不是她長在我家,就是我睡到她那里。我倆還定了一個聯絡暗號,我叫她開門時,敲窗;她叫我開門,用手電筒照我的窗。我們躺在一個被窩里,聊天,寫字聊。她講城里的事兒,我講榆村的事兒。她講學校里的事兒,我講張鳳存。

張鳳存講多了,耿秀蘭對他充滿了好奇。有回,我倆路過張鳳存家,耿秀蘭非說渴了,要去人家喝水。他娘見知識青年登門,趕忙從井里打來新鮮的涼水給她喝,她卻端著碗看貼在墻上的畫直愣神,一碗涼水灑了滿大襟兒。晚上我倆躺在被窩里時她說,原來張鳳存要在她的杏木箱子上畫花還真不是吹牛,她心里有幾分崇拜他,說他是民間藝術家。第二天她便和我一起去嘎罕諾爾鎮買了廣告色、膠、朱硃、排刷、毛筆,用一個軍用書包裝著,回到榆村時追著張鳳存要拜師學藝。

拜不拜師張鳳存好像不在乎,反正每次畫柜能帶著耿秀蘭他挺高興。坐在船上時,總是張鳳存在不停地說,耿秀蘭在不停地笑。我看著他倆說話,厭倦了,就不看,看藍汪汪的天,看一蕩一蕩隨風擺動的蘆葦,看紅嘴綠毛的水鳥來回盤旋,看得我眼里常常要涌出淚來。

畫柜時,張鳳存圍著柜子忙活,耿秀蘭蹲在一旁調顏料,不時東問一句,西問一句,這回是她在不停地說而張鳳存在不停地笑了。自從帶上了耿秀蘭,張鳳存在柜子上就不只畫大紅大綠的花花草草了,還畫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畫戲曲人物唱念做打,畫佛手仙桃文房四寶了。有一回,張鳳存還畫了兩只一高一矮的土陶花瓶,兩只瓶子你依著我,我靠著你,瓶里插了花,花是百合花。耿秀蘭還說以后她回城了,要帶著張鳳存,兩人開個畫柜子的大店鋪,張鳳存負責畫,她負責收錢。張鳳存說開店鋪不用去城里,在嘎罕諾爾鎮就行,嘎罕諾爾鎮他有熟人,房租還能便宜些。耿秀蘭不干,張鳳存嘿嘿笑,說耿秀蘭傻,還開店鋪呢,偷偷跑出來畫個柜子掙三兩塊錢都算投機倒把,要是再弄個店鋪,一天嘩嘩往家里進錢,那腦袋還不得搬家???

耿秀蘭去給張鳳存送紙條時,張鳳存正愁日子沒法過,一看有柜子畫,當然樂意。只是不愿意再坐我的船,怕我爹知道了,又鬧出幺蛾子。于是,晚上我就早點收工,把船閑出來,讓他倆自己劃船過河。

那段日子,耿秀蘭特別興奮,畫完柜子回來,半夜還把我叫醒,和我擠進一個被窩里,給我講畫柜子的事,我在腦海里想象著復原著他們畫柜子的情形,就像看電影似的。有一回,刮完了膩子,張鳳存問主家婆子喜歡啥?主家婆子讓他看著畫,張鳳存就畫了垂柳,畫了小橋、涼亭。畫好了,耿秀蘭覺得還缺了點啥,就讓張鳳存在柳梢上添兩只鳥,張鳳存就添了。上完清漆,主家婆子不干了,說鳥畫得不好,張嘴了。張鳳存問張嘴為啥不好,主家婆子說,當然不好,分明就是兩口子吵架。張鳳存一時沒話了,一眼一眼地看耿秀蘭。耿秀蘭說,那哪是吵架,分明是在唱歌,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耿秀蘭說她一邊唱著,還一邊比比畫畫著,一下子把主家婆子逗笑了,還以為她和張鳳存是小兩口,說這小媳婦嘴頭子真厲害,把沒的說成有的,死的說成活的了,樂滋滋掏出了兩塊錢。耿秀蘭說完,把頭蒙到被子里頭笑,我的心里卻酸酸的。

張鳳存和耿秀蘭的事兒,是我爹最先發現的。有一天夜里,他倆從嘎罕諾爾鎮回來,到家門口分手時,耿秀蘭撲進了張鳳存的懷里,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爹聽見狗咬,從門縫往外看,正好看見了。

樺木板板綠柜子

此柜也叫明柜,高不足一米五,寬約一米,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下部分是衣柜,兩門對開。中間是抽屜,兩個。最上是柜臺,臺面寬敞,左右兩側各裝飾六根欄桿,欄柱低矮,花瓶狀。

樺木板板木質堅硬,紋路好看,抗磕打,不走樣。

柜漆綠色,柜門畫寒梅傲雪。抽屜則別出心裁,點了幾朵君子蘭。

我爹沒等到天亮,就把這事兒捅到隊長那里了。說張鳳存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擱在榆村早晚惹大禍。隊長一聽,問我爹還有誰知道?我爹說應該再沒人知道。隊長說那就別到處亂說,要是傳得到處都是,就不讓盧草劃船了。我爹把劃船的活兒當金飯碗,連忙點頭說不傳不傳。

我爹一走,隊長連夜就去了張鳳存家,對他說,榆村的莊稼活快完了,打算派他和幾個壯勞力去磚廠干活,掙些磚回來,給村里蓋豬圈。

張鳳存不想去,磚廠的活起早貪黑的,又累。主要的,是耽誤他畫柜子??捎植缓妹髡f,眉毛擰成一團。他娘知道隊長家剛打了口新柜子,跟隊長求情,說,就算讓鳳存去磚廠,也不必那么急嘛,你不是剛打口新柜子嗎?讓鳳存給畫好了再去。隊長想起他媳婦確實說過讓張鳳存給畫柜子的事兒,就咳嗽兩聲,說,柜子可畫可不畫,蓋豬圈要緊。他娘說天一天比一天涼了,讓鳳存把柜子畫了,也好勻空給他趕條褥子出來。隊長想了想,答應勻兩天。

隊長走后,張鳳存說早兩天晚兩天都一樣,拖兩天還能拖黃咋的?他娘罵他,叫他趁畫柜子機會跟隊長媳婦說說,那女人比隊長實誠些,也許就不用去磚廠了呢。

給隊長家畫柜子時,隊長媳婦拿出一盒大前門煙,張鳳存不敢抽,卻用手不停地摸著柜面上的幾個木節子。柜子整體的顏色發黑,有了節子又不平整,就從畫箱里拿出雙飛粉,用膠水調成膩子,往柜子上刮,把節子都抹到膩子底下,膩子很快就干了,張鳳存又用砂紙把膩子打平,柜面這回看上去就像大姑娘的臉,不僅拍了胭脂,而且連痦子雀斑都遮沒了。張鳳存就問隊長媳婦想畫啥?隊長媳婦不喜歡花,不喜歡草,山山水水小貓小狗的都不待見,生了一堆丫頭,專門喜歡大胖小子,就說沒兒子的命,畫幾個帶把的說不定能招來小子。張鳳存會意,把柜子漆成暗紅,畫一群大白胖小子,趴著剝蓮蓬的、躺著抱大鯉魚的、扎抓撓鬏吹笙的、梳壺蓋頭戴紅肚兜摔跤的——大大小小熱熱鬧鬧十幾個,把隊長媳婦美壞了,非要留他吃飯。

張鳳存一見隊長媳婦笑了,趕緊說飯不吃,就想請嫂子跟隊長求個情兒,把去磚廠干活派給別人。隊長媳婦問為啥?張鳳存說,工分都讓隊長給扣了,一家人的吃食,全靠畫柜子撐著呢,去了磚廠就沒時間畫柜子了。

隊長媳婦說鳳存啊,你哥讓你走還不是為你好,有人說你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這罪名可不小啊。你去磚廠避避,過段日子風頭過了再回來。

張鳳存聽了,往炕沿上一坐,摸起那盒煙,抽出一根點著,猛吸兩口,嗆得直咳。說,咋就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了嘛?男女談個戀愛咋了嘛?她未嫁我未娶,礙著誰了?這道理講不通。隊長媳婦說,真不想去也行,我家老爺子活不了幾天了,棺都打好了,請不到畫二十四孝的。你給畫了,我也好在你哥面前替你說情。張鳳存一聽,起身就走。

張鳳存不畫棺是有原因的,他坐那五年牢,就是因為畫棺。嘎罕諾爾鎮的一個老人死了,要畫二十四孝,一時找不到人,就想起了他,愿意出五塊錢。五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張鳳存一口答應了。畫了一天一宿,五塊錢到手了,可因為他耽誤了生產隊一天的春耕生產,并且是給死人畫棺,大搞封建迷信加投機倒把,當晚就被抓走了。出來不久爹就死了,臨死前還想讓他給畫畫棺,他說啥都不畫,說畫棺不吉利。他爹愣是睡著白茬棺走了。

磚廠在嘎罕諾爾鎮,張鳳存去報到那天,背著一大捆行李來河邊坐船,卻又不急著上船,一步三回頭地看。我知道他是看耿秀蘭??芍钡缴狭舜?,耿秀蘭也沒出現,張鳳存不暢快,一直低著頭。

后來我和耿秀蘭去磚廠看過張鳳存幾次,其實我心里非常矛盾,既想讓張鳳存高興,又不想讓他因為看見耿秀蘭而高興,我想一個人去看他,卻又有點不好意思。終于有一天,耿秀蘭剛剛上船,就被隊長看見了,問她干啥去,耿秀蘭說要去嘎罕諾爾鎮買點女人用的東西。隊長不看耿秀蘭,黑著臉,說,缺啥少啥寫張紙讓盧草捎回來,隊上的活兒緊著呢。耿秀蘭就去不成了。

其實,如果耿秀蘭偏要去,隊長是攔不住的。但她不想得罪隊長,因為那段日子她接到家里的來信,說很可能要恢復高考了,囑咐她一定要和隊長搞好關系,少參加勞動,多騰出時間復習。那段時間,一閑下來耿秀蘭就拼命看書。我看她那么用功,想她要是考上大學就不能留在榆村了,心里暗暗地高興著。

樟木板板茶柜子

樟木本色輕柔,質地細密堅韌,木紋精美。樟木柜子四角皆圓,呈內斂的茶色,沉穩端莊,木香含蓄。

柜蓋刻祥云紋,柜面雙開門,把手乃一對銅環,兩扇門中間橫橕上安了鎖鼻兒,銅環兒往鎖鼻兒上一掛,便可上鎖。

柜門各是一幅青綠山水,古香古色。平常百姓家,物氣不能蓋過人氣,樟木氣場大,必是大山大河才鎮得住。

我爹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柳屯的,叫胡三樂。家庭成分好,能干,就是兄弟多,日子窮。我爹說咱一個啞巴,能嫁個全胳膊全腿的,賺了,窮不怕。照我爹的意思,一個啞巴只要有人娶就是福氣,至于跟誰都一樣。我不樂意,我不想嫁到柳屯去,不想做什么胡三樂的媳婦,哪怕一輩子嫁不出去。我說要嫁我就在榆村嫁,不離爹娘遠。我爹明明知道我心里裝著張鳳存,卻繞著圈子說,柳屯不遠,來回才六里,放屁的工夫。我爹再沒征求我的意見,看過了人家,我爹拍板,收了彩禮。過不久告訴我說,八月十五胡三樂來接我,到人家去過節,手腳勤快些!

八月十五這天,胡三樂來接我,我不想去,可我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里邊像有條鞭子,我挨不過這鞭子,跟胡三樂去了。胡三樂家來了很多人,都是看我的。他們說啥我聽不見,也懶得去對口型,就靠在炕邊坐著,眼睛盯著窗外,看遠處的樹林,樹林雖遠,我卻分明感覺到樹林的陰影遮在心上,遮得我的心里憋憋屈屈的。腦子里像一團漿糊似的,轉來轉去卻只有一個念頭:這咋就要給胡三樂做媳婦了呢?越轉我越是想給自己做回主,把這事鬧黃。

胡三樂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五個弟弟,一水兒的半大小子,沒有丫頭?,F在見屋子里冷不丁多個我,都圍著,像沒見過丫頭似的左看右看??戳税胩?,有個七八歲的小子淌著鼻涕跑出去了,再進來時手里攥著一塊泥巴遞給我,問,你會摔泥泡嗎?我想,這么多人,跟個泥娃子??蓧騺G人的了,搖搖頭。那小子轉身剛要走,我卻忽然拉住他,把泥巴拿過來,又是揉又是捏,弄出碗碗樣,舉得高高的,使勁扣在地上。

泥泡一定摔得非常響,動靜肯定也特別大,因為我使了很大的勁兒,因為摔過之后,一屋子人都愣眉愣眼地看著我。那小子拍著巴掌樂,我也跟著拍巴掌樂,愣眉愣眼看著我的一屋子人,看我樂,也跟著樂了。胡三樂的爹娘臉色很難看,雙手像趕雞似的把一屋子樂的人往外趕,走走走,有什么好看好樂的。走!人都走后,他們馬上打發胡三樂送我回榆村,說,咱家再窮,娶個啞巴咱受,娶個傻子不行。

我只讓胡三樂送我到村口,沒讓他見我爹。胡三樂走后,我沒敢回家,怕我爹打我。我去了河邊,把船劃進蘆葦蕩里,躺在船上望著天空發呆。天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下來,我在蘆葦蕩里竟然睡著了。再醒來時,身上冰涼,我以為天亮了呢,抬頭一看,看見了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月亮都到天中間去了,我不知道幾點了,又呆呆地看了會兒月亮,覺得肚子有些餓,就上了岸,我不敢回家,就去了耿秀蘭那里,我想找點吃的,然后在她那兒好好睡上一覺。我沒敢走大門,翻過后墻,繞到院里,耿秀蘭的屋里靜悄悄的,門沒鎖,我進去,開了燈,發現耿秀蘭不在,炕上的被子沒疊,被窩里還熱乎著呢,我以為她上廁所去了,沒多想,先找出兩塊餅子趴被窩里吃,吃著吃著,覺得屋里有些不對勁,好像亮堂了,細細一看,耿秀蘭擺在炕梢的兩個杏木箱子變成了天藍色,上面畫了云彩卷、麥草地,一個女青年迎著朝陽的背影看上去很像耿秀蘭。旁邊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嚇了一跳,想,難道張鳳存回來了?

我讓胡家給退親的事兒,沒一天的工夫就傳開了。我爹差點沒氣死,打了我一巴掌,說,啞就啞了,還裝瘋賣傻丟我的人,丟我的人也就算了,以后你還咋嫁?

其實我爹打我并不疼,但我卻非常委屈地哭了。我哭是為了張鳳存,他是咋過河的呢?我的船每天都鎖著的啊,耿秀蘭不可能劃船過河接他啊。那他是怎么回來的呢?游泳?不可能啊,水那么冷,河又那么寬。反正他是肯定回來過,而且不止一回。怪不得這些天耿秀蘭有意無意地不搭理我,好幾天都不來我的屋里睡覺了,我想在她那兒睡,都被她趕了回來,說要一個人靜靜地復習功課,燈一亮大半宿,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哼!原來是這樣復習功課??!好,你不搭理我,我還不搭理你了呢!看你以后求不求我!

那天,耿秀蘭屋里的燈又一直亮著,都大半夜了還不滅。我像中了邪似的往河邊跑,在蘆葦蕩里一通翻找,終于找出一個木筏來,我把木筏拖到岸邊,把捆綁木筏的麻繩解開,把木頭一根一根扔到水里,一邊扔,我心里還一邊說,看你還怎么回來,看你還怎么回來??粗绢^順水漂遠,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也隨著木頭漂走了。我又呆呆地站了一會,才悄悄回到家,躺下了。

大概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窗戶上有一團白光一閃一閃的,我盯著白光,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出。我知道這是耿秀蘭用手電筒叫我呢,我還知道她準是讓我劃船送張鳳存過河呢,木筏被我拆了,過不去河才來找我,哼!不是不搭理我了嗎?不是背著我什么都能嗎?能過河,能叫箱子一宿變出畫來!這么能,還找我干什么?

后來發生的事,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說過,我想象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畫面。那么,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天越來越亮了,張鳳存等不及了,就蹚著水走了。那時已是晚秋,水涼透骨,水面又寬,張鳳存還沒走到河中央,人就凍得縮成一團,腿也抽筋了,在河里撲通來撲通去,讓胡三樂給看見了??炕袅趾拥娜思仪锸諘r都有用蒲棒草捆苞米桿的習慣,胡三樂那天就是起早從柳屯趕毛驢車來霍林河割蒲棒草的,可他事先有準備,穿了水衩褲,水近不了身,不怕冷。正割得歡,一抬頭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在水里一沉一浮的,就蹚過去,連拖帶撈地拽到岸上。

到了岸上,胡三樂一看是張鳳存,就說,早知道是你就讓你死屎去了。張鳳存問,為啥?胡三樂說,人家都說盧草看不上我是因為你。張鳳存說,扯王八蛋,我壓根就沒打算娶個啞巴。說完,瞧見一旁的蒲棒草捆子里藏著幾根木頭,正是他做筏子用的,以為是胡三樂拆了木筏,問,木頭哪來的?胡三樂說,撿的。張鳳存揉揉腿肚子站起來,狠狠給了胡三樂一拳,罵,你可真他媽會撿。胡三樂鼻口躥血,捂著鼻子,鬧不清張鳳存抽啥邪風,問,打我干啥?張鳳存說,打的就是你。胡三樂一聽,火氣上來了,揮拳踢腿,劈頭蓋臉往張鳳存身上打,說,老子救你命,你他媽的還恩將仇報。張鳳存一宿沒睡覺,蹚水挨了凍,衣服濕淋淋的,冷得直打牙幫骨,沒幾下就被胡三樂打趴在地,滾了滿身泥。

胡三樂像扛死豬似的把張鳳存從河邊扛回榆村,往生產隊大院里一丟,把掛在生產隊大門口的集合鐘敲響了。胡三樂敲鐘的時候我看見了,我睡不著,也根本沒有心思睡,我總覺得有什么放不下,總覺得有什么要發生,看到他倆,我就猜出個大概了。

那大鐘早些年斗地主時響得最歡,現在已經好多年沒人敲了。這冷不丁又響,榆村人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就往生產隊大院跑,生怕錯過看熱鬧。一見張鳳存躺在地上,渾身上下濕澇澇的,說,這不是張勞改嗎?你不是在磚廠干活嗎?咋大清早回來了?

隊長問誰敲的鐘?胡三樂往前一站,說,我。然后指著張鳳存說,他蹚水過河差點沒淹死,我救了他,他竟然打我,你看我鼻子上這血,媽的,哪有這道理?隊長擰著眉毛問張鳳存,你不在磚廠在河里弄啥?張鳳存抱著膀子,渾身哆嗦地說,想我娘,回來看娘。幾個年輕人嘩地笑了,說,張勞改你沒斷奶啊還想你娘?張鳳存翻翻白眼,說,你管?隊長倒是鎮定,在人群里掃一眼,問,張鳳存他娘咋沒來?去看看,昨晚張鳳存回家沒有?

有快腿兒好信兒的應一聲,噔噔噔地跑了。

張鳳存他娘沒去生產隊大院看熱鬧,是因為她被那鐘聲嚇壞了。早些年,鐘聲一響,他們家就有人被拉上臺去挨斗,回回沒有好果子吃。大鐘響時,張鳳存的妹妹鳳紅從被窩里鉆出來,說,娘,生產隊又敲大鐘了。他娘一把把鳳紅摁回被窩,說,不準出去,只要不來家里抓人,咱娘倆就誰都不準出去。

那快腿兒好信兒的一到張家,張鳳存他娘就渾身篩糠??焱群眯艃旱膯?,你兒子張勞改昨晚回來沒有?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沒回。再問,真的沒回?她答,真的沒回,他好好地在磚廠干活呢??焱葍汉眯艃河謫?,你說準了,真沒回?他娘賭天發誓,說,真沒,要是回了,我天打五雷轟。

這就有好看的了,張鳳存夜里從嘎罕諾爾鎮跑回榆村,又起早蹚水回嘎罕諾爾鎮,卻不是看他老娘。

那張鳳存是干啥呢?隊長和一村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有人說張鳳存早年給一個姓李的寡婦畫過柜子,而且還沒要錢,八成是和那寡婦有一腿,半夜回來約會。有人說掛在房梁上的兩塊臘肉丟了,八成是叫張鳳存偷了。說起丟東西,都來勁了,有人說雞窩讓人掏過,有人說糧票少了幾張,還有人說米缸里的苞米面塌了一個大坑——勞改犯啊,不靠譜呢,還真得提防點兒啊,什么事干不出來?

村人圍著張鳳存,你推一把,他搡一下,倒不是真打,不過卻像貓逗耗子似的,把他從這里推到那里,再從那里搡到這里,推得他直轉圈,也有幾只腳從人腿后面伸進來踹。張鳳存抱著腦袋,一聲不吭,人家一推,他順勢而去,好像配合著他們似的。我一看情形不好,趕緊上去拉。我爹說過,以前斗地主的時候,就是把人蒙上麻袋,圍在人堆里這樣推搡著,人死了,卻不知道是誰打的。

人們在推搡張鳳存的時候,我爹和生產隊長蹲在大院的墻根底下看。隊長肯定講了句什么不好的笑話,我爹跟著笑,表情曖昧。見我發瘋一樣拉開圍著的人,扯著張鳳存往外走,我爹愣住了,隊長看了我爹一眼,嘿嘿地笑著,我爹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上去扒拉我,說,沒你的事,跟著瞎摻和什么,劃船去!我扯著張鳳存想趁機走,隊長過來,說,先別急著走,讓她說說怎么回事嘛!我爹啪地給了我一巴掌,說,啞巴能說什么?還不快滾!人們哄地一聲樂了,說,啞巴怎么了?啞巴也是人啊。沒有啞巴,張鳳存也不能飛過河不是嗎?船上的鑰匙可就只她有!對啊對啊,倆人配合挺好呢,一個劃船去接另一個,進了村,一個望風,一個偷。這下子,我還真不能走了,我如果不說清楚,弄不好張鳳存還得去坐牢,而我的聲譽也完了。我是啞,可我從來沒干過偷盜的事。我看了一眼張鳳存,他臉色蒼白,像死人一樣,渾身哆嗦,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冷的。我在人群中尋找耿秀蘭,這事只有她能說清楚,她卻不在。我想撇開張鳳存去找她,又怕我走了之后,張鳳存能被大伙撕了。我心里說,冤家??!豁出去了!

我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寫著:張鳳存昨晚回來是我接的,他在我那兒,哪里都沒去。大伙看了,哄地笑了,我臉上發燒,一定紅到耳朵根了。馬上就有人說,不對啊,既然小啞巴能接他,就能送他啊,那他怎么還蹚水過河呢?謊撒到這里,圓不上了,我只想替張鳳存解圍,卻沒想到越說越說不清了。大伙這回都圍住了我,連我爹都給圍住了。張鳳存說,別聽她瞎說了,我根本就不是回來看她的,我也沒回家看我娘,我在耿秀蘭那兒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送我?有人問,那你是怎么過河的呢?張鳳存說,我自己扎了個木筏子,就過來了。木筏子叫胡三樂給拆了,木頭都捆在蒲棒草里,所以我才打他。胡三樂說,他媽的,怪不得的,我撿到木頭不假,可不是我拆的啊。有人就說,得得,別說沒用的,說說,你回來找耿秀蘭干啥?張鳳存說,給她畫箱子。有人還想說什么,隊長說,走,去耿秀蘭那兒看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大伙兒又簇擁著張鳳存去找耿秀蘭,一看,耿秀蘭的杏木箱子果然畫了畫。就不再說什么了。

榆木板板神柜子

榆木柜子黑黢黢,一人多高,高腳,對開門。門上合頁銅質,一側兩個,圓形,如漆黑夜空里兩枚金黃的圓月。鎖扣亦銅,兩扇門上各半圓,合則滿月,開則半月。半月上各有一心形銅拉手。

柜分上下兩層,中間是抽屜,抽屜亦用心形銅拉手,可放香燭等物。上層用來供奉菩薩、家譜或胡黃仙家。下層空間很大,可放雜物。

柜門畫牛馬羊雞豬狗,寓意六畜興旺。榆,寓余也。

張鳳存給生產隊掙了磚回來,一進門先問他娘,秀蘭來過嗎?他娘說,你還惦記人家???早就沒影了。張鳳存不明白,倒是鳳紅痛快,說,全國恢復高考,大廣播喇叭一連播了好幾天了,人家爹來把她領走了。

張鳳存不信,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為了叫他死心,領他進了屋,擺在炕梢的那兩只杏木箱子不見了,行李臉盆都沒有了,屋里冷冷清清地空著。張鳳存臉色煞白,蜷在炕沿兒上,眼睛看著屋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張鳳存在地上寫,她和你要好,走時沒留下啥話?我本想告訴他沒有,卻寫,留了,希望你早點結婚好好過日子??粗菐讉€字,張鳳存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把好好倆字打沒了。

生產隊的活張鳳存不干了,原來畫柜時還藏著掖著,這回背著畫箱子明著跑,去柳屯、去嘎罕諾爾鎮、去周邊的十里八鄉。隊長也懶得管他了,早就傳出風來,說要分田到戶了,要單干了。我每天都把張鳳存送過河,晚上再接回來,有時也跟著他去畫柜子,別人看見了,還是那句話,你妹???張鳳存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切還像從前那樣,但我知道,自從耿秀蘭來過之后,我們已經不再是從前了。

張鳳存和我說話的時候,動不動就會把我叫成秀蘭,等到發現我不說話,就那么靜靜看著他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重重地嗨一聲,什么都不說了。我也很著急,我也想能像耿秀蘭那樣,和他什么都說??墒恰F在我和張鳳存幾乎天天出雙入對,我像一個小尾巴,不出聲地跟在他后面,我給他調顏料、遞筆、遞抹布,有時候也站在遠處看,如果哪塊布局不合理或者顏色不對,我也會提醒他,漸漸的,張鳳存對我有些好起來了,似乎也忘記了耿秀蘭,如果不是胡三樂,我們的故事大概會是另一個結局。

不知道胡三樂是憋著一口氣,覺得連個啞巴都沒看上,自己太沒面子了,還是他存心想捉弄我倆,反正,那天他來了,帶了兩瓶嘎罕諾爾鎮的燒鍋酒,揣了兩把花生米,就在船上和張鳳存喝開了。為了不被別人打攪,他倆還讓我把船劃到蘆葦蕩里。胡三樂問張鳳存,耿秀蘭考上大學了你知道不?張鳳存說,不知道,你知道???胡三樂說,我當然知道,我還看見過她呢。張鳳存問,在哪?胡三樂說,還有哪,城里唄。張鳳存打了一個酒嗝,問,你上城里干啥?胡三樂說,你說干啥?要分田到戶了,城里也熱鬧起來啦,在城里,干什么都不怕割尾巴啦。張鳳存說,提她做啥?我都忘了。胡三樂說,拉倒,你能忘?大清早從人家那兒出來,也許把覺都睡了。說著,眼睛卻斜著我壞笑。張鳳存說,閉嘴,你再瞎叭叭信不信我把你懟河里去?胡三樂嘿嘿地笑著,說,拉倒,算我沒說,算我沒說行嗎?

有一晚,我發現耿秀蘭屋里的燈亮著,奓著膽子進去,看見張鳳存站在屋地上,一手端著顏料盤,一手往墻上畫著什么,我悄悄退出來了。

楊木板板米柜子

楊木本是白的,木質輕軟。上了黑漆,顯得敦實厚重。柜子做工簡單,像個超大木箱。但不是木箱,是柜。因為柜里做了隔板,一分為二,糊上了牛皮紙。兩個蓋子分別開合,就是柜了。

柜面勾紅色邊框,邊框里畫白色蘭花草,一葉長一葉短,卻葉葉挺拔,有生生不息氣。葉子上露珠晶瑩,草地上蝴蝶翩飛,皆蠢蠢欲動,清秀靈透,柜子的黑,被畫一襯,反沒了呆僵。

我和張鳳存走村串鄉得到了不少消息,什么此后不再提階級斗爭了,要把工作重點放到經濟建設上來,哪哪兒開始丈量土地了,準備分田到戶了,還有什么分田到戶不是單干,而是聯產承包責任制。張鳳存不再像原來那么卑賤了,每天背著畫箱子出去,脖子抬得高高的,看見人,老遠就打招呼。

大概我爹看我整天跟張鳳存膩在一塊,覺得真是女大不中留,害怕哪天出事了,丑可就丟大了。也許他還想等張家先開口,現在看來不行了,畢竟我是個啞巴啊,既然不再提什么成分了,我爹就請了媒婆。女方家的媒婆主動上門,張家自然高興??湮胰遂`光,心眼還實誠,主要不是天生啞,不會留啞巴根兒。張鳳存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娘答應了,他娘還請算命先生對了八字,先生說我倆八字倒是合,只男方命硬,最好拜一個干娘。張鳳存還真拜了,既然肯拜干娘,那就是愿意了。

榆村人拜干娘,不是拜人,是拜樹,拜榆樹,因為他們都相信榆樹里有神靈。

張鳳存他娘在村頭的那棵大榆樹下堆一個土包,插三炷香,供了點上紅頭信兒的饅頭,讓張鳳存磕頭,張鳳存就磕頭了。這棵大榆樹是村里許許多多人的干娘,這下張鳳存認了,在榆樹面前,就跟許許多多人是平輩了,甚至跟隊長也是平輩了,因為據說隊長也曾認過這棵大榆樹干娘。這樣,我和張鳳存的親事就算定了,再出出進進的時候,就名正言順了,我爹也不再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了。

收到那封信那天,張鳳存正好在嘎罕諾爾鎮畫柜子。傍晚坐船回村時,我就把信給了他,信封是牛皮紙的。我們村里的信,都是郵遞員送到河邊讓我捎。

我劃著船,張鳳存就把信打開了,看著看著,渾身哆嗦起來,怕冷似的雙手緊緊抱著膝蓋,后來把頭也埋進膝蓋里了,渾身不住地顫抖。我放下竹竿,蹲在他的身邊,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我看到信上說,農村的形勢將有大的變化,而有頭腦和手藝的人也將會大有作為。如果不愿意務農,到城里謀生也是非常有前途的。最后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不僅僅限于農村。落款是秀蘭??赐晷?,我也感到一陣冷,也像張鳳存一樣渾身抖了起來。雖然我覺得字跡陌生,不像是耿秀蘭的,但現在人家上了大學,也許字就變了呢?

下船時,天邊升起了一個大月亮,張鳳存不回家,卻坐在他剛拜下干娘的榆樹底下,望著河水里的月亮發呆,我也跟著他一起發呆。天上的月亮一動不動,水里的月亮卻一搖一搖著,好像能被水沖走,卻又沖不走。張鳳存突然跳到水里,水里的月亮散了,散成了碎片,張鳳存一動不動地站在水里,看著水,等水里的月亮又聚成一團的時候,雙手兜住一捧水,往岸上潑,那月亮就又散了。散了,他就又等,聚成一團的時候,就又潑,看樣子,他是想把水里的月亮撈到岸上,但是,水里的月亮怎么能撈上來呢?他越潑水那月亮散得越快,我看他越潑越快,也跳到水里幫著他潑,我倆低著頭潑啊潑啊,直到我倆潑不動了,直到我們身上都潑濕了,他才停下來,我也停下來,他突然緊緊抱著我哭,我也緊緊抱著他哭。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始終沒忘耿秀蘭,我也知道,那天他回來并不是給耿秀蘭畫箱子的,箱子在那之前就畫好了。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不計較,那都是從前了,只要張鳳存以后對我好就行,誰成想耿秀蘭還能來信呢。

從那以后,張鳳存好幾天都沒有出去畫柜子了,卻整天在村子里轉悠,主要是在樹下轉悠??吹揭豢脴淞?,他就用手摟過來,拍拍打打著,往樹上看,然后又搖了搖頭,看下一棵。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說他看樹是想為我們的婚禮打一口柜子呢,臉上的神情又不像,一點喜氣都沒有,看樹的眼光惡狠狠的。說他不是為了我們結婚打柜子呢,那他看樹干啥?終于有一天,張鳳存把榆村人的干娘給鋸倒了。這下子可犯了大忌。因為榆村人相信,榆是只能叩拜而不能褻瀆的,更何況這還是差不多全村人的干娘呢!所有人都罵他,上了歲數的老頭老太太還打他,張鳳存卻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他娘也來了,他娘扒拉開人群,推開正在打罵的人,撿起一根榆樹枝就往他身上、臉上、頭上抽。村人見他娘抽他,都自動往后散開,圍成一圈看。他娘抽一下,問一句為什么,抽一下,再問一句為什么,后來連聲音都變了,變成了嚎哭和謾罵。他娘抽他,他只是捂著臉,手上的皮抽開了,血流出來了,村人卻還在看。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給全村人跪下了,挨個給他們磕頭,村人看我跪著了,才有人上去搶下他娘的樹枝,散去了。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一眼張鳳存,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人都走了,張鳳存松開捂著臉的手,一下一下舔著手上的血,舔著舔著,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櫻桃板板炕柜子

柜子分上下三層,放于炕梢,又叫炕琴。

最底一層最矮,是抽屜,四個,放針頭線腦,紐扣鞋樣,襪板紡錘。

中間一層最高,是柜子的主體。開四扇窗 ,兩邊兩個死扇,中間兩活扇對開。

最上層是被閣,放被褥,早晨疊上去,晚上拿下來。抽屜和火炕之間有空檔,巧媳婦擋上一條花布。

柜身紫檀色,抽屜涂綠漆。四扇柜門上畫昭君出塞,西施浣紗,貂蟬拜月,木蘭從軍。

自從傳出分田到戶的消息后,村人就像散了架,三天兩頭坐船往外跑,好像剛剛發現除了小小的榆村,還有很大的世界,連隊長都管不住。有的天剛亮就來找我,劃船的活從來沒這么忙過。那天張鳳存走,都快中午了,衣服穿戴得比以往整齊。上了船,沒有像從前那樣坐在畫箱子上,卻站在船頭,背對著我,兩手掐腰,望著遠方,一副很有抱負的樣子。下船的時候,給我一把小小的鑰匙,我問他啥意思?他笑了笑,說,對不起。等他走遠了,我回過味兒來,下船去攆,卻看不見了?;氐郊依锏臅r候,就看見那口新柜子了。

柜子的四腳刻成葫蘆狀,柜面分成四扇,四扇都打了雙邊黃框,黃框的拐角做成萬字結。中間兩扇開門,門中間是一豎橕,上面的鎖扣是鎢鐵的,鎖著一把小鎖頭。柜底對應四扇的是四個抽屜,抽屜上的拉手是木刻的圓鈕。柜子整體漆了褐紅,四扇都畫了畫。第一扇上畫的是兩只鴛鴦,一只的頭倚在另一只的脖子上,另一只扭頭看,目光溫柔,幾條嫩嫩的柳枝從上面垂下,葉子鵝黃。第二扇上畫的是一條鯉魚,游動在兩朵荷花之間,一朵花近,一朵花遠,鯉魚的尾巴泛起浪花,把近的那朵荷花蕩得搖晃,向遠處那朵荷花游去。第三扇上畫著的是兩只大雁,比翼齊飛,下面是一片浩渺的秋水,蘆荻蒼蒼,被風吹向一邊傾斜。第四扇上畫著一樹老梅,上面白雪皚皚,點點紅花在雪中綻放,梅枝上站著兩只白頭翁??粗?,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了。我一邊流著淚,一邊摸著柜子,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手指一寸一寸劃過,像劃過張鳳存的身體一樣憐惜。油漆滑膩緊致,仿佛人的皮膚,卻沒有一點點皮膚的溫度,透著冷冷的涼。我打開門,探頭往里頭瞧,柜子里有一股新鮮榆木的甜香,里面空空蕩蕩。我爬進去,柜子的大小正好能躺下我,我躺著,讓眼淚像霍林河水一樣肆意流淌。哦,如果我死了,就用這柜子做棺吧。

張鳳存走了,再也沒回來。

開始那段時間,偶爾還會有人提起他。沒過多久,生產隊解體,榆村人分到了土地,就都忙了。只有他娘見了人就說,分了地,鳳存怕是也該回來了。又過了很久,再也沒有人提起他了,只有我爹抿上幾口酒,還會提到他,罵。最后又總會落到我身上,說他和娘要是死了,誰來照顧我。我爹不知道,現在我一點都不想什么張鳳存王鳳存狗鳳存的了。

躺在柜子里那天,我是想死的。后來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里,我的屋子明晃晃的,到處都擺滿了柜子,柜子上畫了各種各樣的畫,這是張鳳存畫的吧?喔,他走了,看看他畫的柜子吧,我低著頭,彎著腰,在一幅幅畫上摸著,像摸著張鳳存的臉。我從一朵花瓣摸起,然后是花葉、花枝,摸完了,再去摸鯉魚、摸小鳥、摸小孩,摸著摸著,好像有什么拽著我的手跟著畫上的筆道道走,走著走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一幅畫應該從什么地方起筆,什么地方收筆,也知道了什么樣畫應該用什么顏色——摸到后來,一個柜子的門忽然開了,一個身穿白衣的姑娘沖我咯咯地笑著,說,你來啦,快進來吧。那姑娘很美,是榆村再也找不出來的美人,手里還拿著一支畫筆。我問,你誰啊,我怎么沒見過???你怎么認識我?她說,傻樣,你不認識我啦,我就是你啊。我說,你還說我傻,你比我還傻,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能是你呢?她說,我是你的前生啊,我來渡你啊。我說渡?你也會劃船?她把畫筆往我手里一放,說,對啊,拿著吧。我接過畫筆,說,怪不得的,這些柜都是你畫的??!她說,對啊,是你畫的啊。我還愣在那里,她一把扯過我,說,進來吧,我一個趔趄,醒了。

醒來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爬出來,再看張鳳存給我的柜子,就看出畫上的許多毛病來了,比如那魚,畫得死了,眼睛一點活氣都沒有,看著的方向跟游動的方向別扭。再比如那大雁,羽毛的形態跟蘆荻的方向不對勁兒,正在飛的大雁的羽毛是不會被風吹起來的,還比如——反正從第二天起,我就畫柜了。我把小船劃過河,也不鎖,往棵樹上一栓就走了。一開始我不在榆村畫,也不在嘎罕諾爾鎮畫,我去別的地方,去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也不計較錢多錢少,不給錢供我吃頓飯也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沒法呆在船上,沒法呆在家里,只有不停地走,不停地畫柜時,才能填滿我心里的空。畫的時候,我又覺得和張鳳存是在一起的,我的手就是他的手,我畫就是他畫。畫一個并蒂蓮花,畫一個百年好合,畫一個鴛鴦戲水,畫一個比翼雙飛——一邊畫我一邊還想,只要不停地畫下去,總有一天,會碰見也畫柜子的張鳳存,除非他不再畫了。我畫啊畫啊,把我的心,把我的淚,把我的相思都畫完了,我就不難受了,我的心也不空了。我畫得比張鳳存用心,比他還好,我不用像他那樣,相上老半天,我只要用手摸一下柜子,眼前就出現一幅畫了,我就開始畫了。其實我也不是畫,我只是把柜子上原來應有的畫給描上去罷了。我想,能活多久,我就畫多久,畫柜子,成了我的命。后來我畫癡了,就不再想張鳳存了,我的眼里,我的心里,都是柜子,各種各樣的柜子,各種各樣的畫。所以當我爹提到張鳳存的時候,我心里已經不再想他了。

我也從來不覺得畫柜子的手不能畫棺,畫一個海馬潮云,畫一個犀牛望月,畫一個腳踩蓮花,畫一個金童玉女——后來我爹死時,是我畫的棺,張鳳存他娘死時,也是我畫的棺。

再提起張鳳存,是我給胡三樂兒子畫柜的時候。

雜木板板花柜子

柜子是楊樹柳樹板板拼成的,樣式簡單,品相差。板與板之間結合不嚴實,里外透光,全靠畫匠用膩子補。

柜子赭石色,分兩層,柜門兩扇對開。門上畫梅、蘭、竹、菊,遮了柜子的俗。

胡三樂請到我時,愣了,半天,他才嘿嘿笑著,說,緣分啊。那啥,這太那啥了哈,有紀念的那啥哈。胡三樂說,他兒子要結婚了,他想按著農村的風俗,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兒子畫個柜。雖然現在的年輕人不稀罕這玩意了,但他卻說什么都要畫。胡三樂說,我結婚那會兒,沒撈著畫柜,小犢子不喜歡,我還喜歡呢。用不用不說,畫了,我看著,高興,就像當初我結婚時畫了柜一樣。

改革開放之后,胡三樂進城了,用今天的話說是第一批農民工。在城里掙到錢了,卻說什么都不在城里,回柳屯。說,根兒在這兒呢。再說了,當年那么窮,村里人都知道,現在富了,不回來,村里人誰知道?現在的我畫柜,閉著眼睛都不會畫錯一片樹葉。所以一邊畫,我一邊看他說話。也許是看見我了,胡三樂顯得特別興奮,有顯擺的意思。說著說著,胡三樂就提起了張鳳存。

胡三樂說,張鳳存剛到城里那陣子,整天手里端著那封信滿大街找耿秀蘭,城里那么大,他上哪兒找?就是一個區,也老大了。樓挨著樓,房挨著房,一個樓上就有好幾十戶,張鳳存又沒長翅膀,也不能飛起來挨家窗口往里看是不?別說不好找,就是他從耿秀蘭家樓下走過,耿秀蘭看見他了,他都看不見人家??墒撬凰佬?,先是挨個學校找,不是說上大學了嗎?他就天天去大學校門口等,凡是大學,他都去。后來都等出經驗了,一大清早,學校一開門,他就站在校門口,像老師考勤似的,挨個清點進校園的學生。因為大清早學生都是陸陸續續的來,不像放學的時候,哄的一聲出來了,還成幫結隊的,看不清。學校都找完了,沒有,他就又找工廠,還是用找學校的方法,可是,城里多少工廠???上哪兒找???這跟大海撈針有什么區別???別說大海,就是咱這霍林河落根針,你撈撈看!

好在張鳳存會畫柜子,走哪兒畫哪兒,掙口飯吃不成問題。一開始沒地方住,睡車站、睡醫院、甚至連火葬場都睡過,差點沒叫人當成尸首給燒了,醒過來時,又差點沒把火化工給嚇死。后來,手里攢下點閑錢,覺得再不能得哪兒睡哪兒了。于是就在一個胡同里租下一個小偏廈子。

張鳳存在城里一邊畫柜,一邊找耿秀蘭。胡三樂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還是一動。這情形,多么相似啊,我在到處畫柜找張鳳存,他在到處畫柜找耿秀蘭。命運似乎給我倆一人畫了一個怪圈,可是他的圈兒和我的圈兒卻沒有交集。

張鳳存的房東是個女的,賣菜。見他畫啥像啥,出去賣菜的時候還特意在三輪車上立一塊紙殼,上寫:畫柜。張鳳存特感激,回家早,就把菜炒好,等女人一回來,就喊,大姐,咱倆整兩口。

女人胖,男人相,單身。原來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現在不但一個人吃飽了,還有給做飯的,所以,張鳳存喊她整兩口,她說,整兩口就整兩口,閑著也是閑著。女人給張鳳存攬活,張鳳存也幫她賣菜,畫柜子的主家如果有喜事要操辦,張鳳存就把賣菜的介紹去。

沒找到耿秀蘭,畫柜子的活兒也越來越少。城里的柜子花樣翻新,要啥有啥,人們也越來越不稀罕他畫的了,都兩個月沒交房租了。女人給他聯系了畫棺的活兒,張鳳存說,大姐,我干啥都行,就是不能畫棺,這事說來話長。女人說,沒事,話長咱慢慢嘮,今天我整兩個菜,從你住進來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候侍候你,整上了,咱再嘮。

菜炒好了,倆人就整上了,整上了,張鳳存就嘮開了,把地主崽子、住監獄、耿秀蘭什么什么全都說了,說得女人哭哭啼啼的,說張鳳存,原來你也是個苦命的人啊。張鳳存說,我命雖苦,可是這些年來卻感到了甜,多虧大姐照顧,要不凍死餓死誰知道呢?沒人再畫柜了,我也要走了。女人說,你還算說了句良心話,還知道姐對你好,可姐為什么對你好你知道嗎?姐不也是女人嗎?女人有的,姐也有??!有句話不是說,只要眼一并,全是劉曉慶嗎?張鳳存說,姐,我比你小。女人說,你都四十歲的人了還???張鳳存還想說點啥,女人搖搖晃晃下地,把柜子一掀,掏出一個手絹包,在張鳳存眼前晃晃,說,你猜,這是啥?張鳳存搖頭,說,不知道。

女人又上炕,靠張鳳存坐下,把手絹包慢慢打開,往張鳳存眼前一放,手一摩挲,鈔票擺成了扇型,張鳳存從沒見過那么多錢,問,這是干啥?女人說,這就是你這些年的房租,姐一個子兒都沒舍得花。說著,往張鳳存肩膀上一靠說,咱姐倆要是總這樣靠著,你就再不用交房租了。

張鳳存就不再畫柜子了,和女人賣菜,就遇到胡三樂了。胡三樂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想起那段時間正是城里各式各樣的柜子都賣到嘎罕諾爾鎮的時候,榆村人和嘎罕諾爾鎮的人看城里來的柜子好,都把自己的舊柜子扔掉,換成城里來的。我舍不得這些柜子,撿回來,那上面的畫有我畫的,也有張鳳存畫的。當這些柜子都擺在我屋里時,我恍恍惚惚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

張鳳存和賣菜女人并不幸福,女人動不動就拿話壓他,什么吃軟飯的,什么沒有老娘哪有你今天,什么關起門來看看,哪一樣不是老娘的?你有什么?你就有那么一根光棍!于是三天兩頭的,就去胡三樂家,跟胡三樂整一瓶二鍋頭,邊整邊扯在老家的那點事。

有一回,就扯到了耿秀蘭。張鳳存說,我就搞不明白,為啥這么多年就再也沒見到她呢?她要是不想見我,當初為啥給我寫那封信呢?胡三樂說,鳳存啊,你真不知道為啥?張鳳存搖頭,說,真不知道。胡三樂說,你他媽真傻!那封信是我寫的,寫完我就跑到嘎罕諾爾鎮寄了。張鳳存說,嘿嘿,喝多了吧,瞎說了吧?胡三樂笑了,說,沒,沒喝多,孫子才喝多了呢!我看你就要跟小啞巴結婚了,就想逗逗你,讓你跟她辦那事時想著耿秀蘭,嘿嘿,其實是為你好,誰知道你卻一個心眼跑去找人家了??上Я肆?,可惜了那個小啞巴了啊,等你一輩子。張鳳存說,編,繼續編,這些年編謊的本領長了啊,沒縫啊。胡三樂照他胸口懟兩下,說,真他媽讓人笑話,連個小啞巴都沒看上我。我可沒編,你要是不信,把信掏出來看看,看看上面的郵戳,到底是城里的,還是嘎罕諾爾鎮的?嘿嘿,沒有了吧,這么多年早就扔了吧?飛嘍,什么都沒有嘍,叫大風刮沒嘍。張鳳存也嘿嘿笑了一下,端起酒杯悶了,悶完從身上掏啊掏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來,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說,操,看!兩個老男人頭對頭看桌子上的信封,看了半天,也沒看清上面的郵戳,那郵戳早就磨沒了,連牛皮紙信封都快要磨透亮了。張鳳存用打火機把信封點燃,信封已經太薄,呼啦一下就燒沒了,張鳳存呵呵呵呵地樂了,說,飛嘍,什么都沒有嘍,叫大風刮沒嘍。樂著樂著,嚎啕大哭起來,胡三樂也跟著哭,張鳳存再沒回賣菜女人的家。

土坯板板泥柜子

做柜前需先脫泥坯,黃泥加稻草,坯脫好,陰干。干透后,貼墻壘,壘到一定高度,用葵花桿簾子做樘板,做好,再壘,再放葵花桿簾子。如此反復,想要幾層壘幾層,最上面封頂,還用葵花桿,抹一層泥巴。泥巴干透,里外糊上花布或布頭,沒有這些,用牛皮紙,報紙。

柜門拉根鐵絲,穿一布簾,布簾在鐵絲上滑動,拉開開門,拉上關門。布簾上若有花花草草,山水人物,就更像柜子了。當然,也有急性子的,把頭拱進簾子里找東西,并不拉簾子。

柜子糊的紙上,也有涂鴉,大多都是小孩子的作品。

祖輩初闖關東,茅檐草舍,多用此柜。

粽子飄香的端午,我家熱鬧了起來。村里來人了,城里來人了,省里也來人了。我的屋子,從來都沒有這么光彩過,村里早就派人來把屋子收拾過了,漏雨的瓦換了新的,院墻的豁口也用水泥給抹上了,倒塌的苞米倉子,豬圈棚子,雞舍,狗窩,都重新蓋起來,井井有條。破舊的大門換上了鐵的,牛車、壓水井也都給修理好了。一幫人進進出出,扛著長槍短炮樣的照相機,這里照一張,那里照一張,誰見了誰跟我合影,有個女的一會給我換上一套衣服,一會又給換上一套。許多小伙子還把堆在屋里的柜子都擺到院子里,小心翼翼輕拿輕放的樣子像柜子里裝著雞蛋。我穿著新衣裳,像一個待嫁的新娘,把那些柜子從頭挨個又看了看,我看的時候、摸柜子的時候,那些長槍短炮都對著我閃。錚亮的小轎車大轎車從門口排出去老遠,四鄰八鄉的人都趕來了。鑼鼓隊穿著制服,嗩吶隊光著膀子,他們吹吹打打地把柜子抬上了車,今天不是我出嫁,是我的柜子出嫁。拉著柜子的車一動,后面所有的車都跟著動,最前頭的車上有一個人,穿著渾身都是兜的馬甲,扛著攝像機,臉沖著車隊錄像。我坐在車里,往后看,后面跟著浩浩蕩蕩一大幫人,像趕集。

車隊繞著嘎罕諾爾鎮走了一圈,最后拐進嘎罕諾爾鎮政府旁邊一個青磚紅瓦的院子里停下來。人們七手八腳往下抬柜子,迎進正屋,那里早已搭好了臺子,柜子一進去就端端正正擺了上去。

屋子里還有很多柜子,柜子面前都立著牌子,講述著柜子的故事。我一口柜子一口柜子看,還真有幾個是我沒見過的。

一陣濃煙滾滾,所有的人都用手堵耳朵,原來是放鞭炮了。一塊蒙著紅綢的木匾,被人抬著掛在了門楣上。一個男人站在門前對著麥克風講話,攝像機圍了一圈,男人講完了,所有的人都拍手,拍完了,一個女人上來,男人和女人一邊一個,把蒙著的紅綢扯下來,木匾上的字亮出來,寫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基地。

剛才講話的男人拉著我的手,站在牌匾下,女人給我一個紅本本,我打開一看,里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寫:盧草,中國畫柜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講話的男人叫我抬起頭來,我就抬了,一圈相機就又對著我閃,我望了眼嘎罕諾爾鎮的天空,又望了眼人群,這一望,看見了張鳳存。他頭發蓬亂,面容蒼老,目光空洞,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半個多世紀的光陰一剎而過,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人們看我流淚,一個勁兒地拍巴掌,嘴大張著,都在動,拍巴掌我聽不見,我卻從他們嘴唇的動作上,看見了張鳳存三個字。

猜你喜歡
諾爾柜子隊長
戰略變革的三條路徑
老農幫馬未都劈柴
Captain Marvel 驚奇隊長
蝴蝶結藏哪里啦
那些草裹緊我的身子
蒂勒森不喜歡的女下屬高升為副國務卿
柜子不再孤單
昆蟲運動會
圈點
舊柜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