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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村草根人物詞典

2019-05-14 23:53
滿族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李三六國

墨 村

墨村是一個三千多人的大村,雜姓居多,順手撈一個,都有一身故事。

溜光蛋張富貴

張富貴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墨村人稱他溜光蛋。俗話說三斑(鳩)出一鷂,溜光蛋的大哥二哥都是老實人,只有他不像是一奶吊大的,生就一個油嘴貓,好吃懶做,啥出力活兒都不想干,懶得筋疼。麥忙天人們都在地里割麥子,日頭都升起了八丈高,他還在家里撅著屁股睡懶覺。溜光蛋的爺爺張瞎子,舊社會是靠打蓮花落要飯養活一家人。也許是遺傳,溜光蛋從小就能說會道,出口成章,能把水說得點著燈,能把石頭說得會吹風。時常偷出爺爺的傳家寶,右手握兩片大竹板,左手拿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相互配合,呱唧呱唧打得有板有眼。隨著板眼節奏,見鴨說鴨,見雞說雞,現編詞的順口溜唱得合轍押韻,形象生動,唱中不時用手拍擊一下胸、肚、臂、腿,那個活色勁,惹得人不停鼓掌呱唧叫好。

張瞎子氣得掄起拐棍罵他是個不孝孫。溜光蛋一邊躲一邊打著蓮花落:“叫聲爺爺別發火,拐棍一揚嚇壞我,我要不是躲哩快,青紅疙瘩輪個賣?!钡鶍尨蛞泊蜻^,罵也罵過,求爺告奶地勸過,就是收不了溜光蛋的心。溜光蛋的爹氣得直唿自己耳巴子,哭訴自己對不起祖宗,別人家都在力爭上游出人頭地,自己家是黃鼠狼生個老鼠娃,一窩不勝一窩。大罵溜光蛋是個敗家子,生下來還不如早點擩進尿罐里,省得現在丟人現眼。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愿死哪兒死哪兒,全當沒有他這個兒。溜光蛋被攆在門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腿搓繩,遠走高飛了。

溜光蛋嘴上說是出門打工,其實是學他年輕時候的爺爺張瞎子,打著蓮花落,串起了集市。

溜光蛋串集市從不在本縣露面,都在幾百里之外的外地集市。專門手工制作了一套補丁摞補丁的演出服,頭頂一只爛草帽,趿拉著一雙露著腳拇指的解放鞋,身背布褡褳,演出一結束,竄到背靜處,換上西裝皮鞋,鉆到縣城的飯館里,吃香喝辣。抿完小酒,天色已晚,便就近住在了酒店里。

溜光蛋一年四季走南闖北,河南、河北、山東、湖北,到處亂竄,每到一個省,就買一張該省的行政地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過篩子一樣,討過一處,畫一個勾,不走回頭路。就拿河南來說吧,一百多個縣,近兩千個鄉鎮,一個輪回都需要五六年,溜光蛋無論走到哪兒都是新面孔,很少惹人煩。

“嗨,東街竄罷西街竄,來到一個百貨攤。小百貨可真是全,木梳鏡子割麥鐮。叫聲老板恁真中,生意做的就是精,給點吧恁舍點吧,塊兒八角我不嫌?!卑儇洈傊餍χ咏o他五元錢。

緊挨百貨攤,圪蹴著一個賣菜的年輕媳婦,溜光蛋又唱上了:“賣菜大嫂聽我言,長哩白凈賽貂嬋;大白籮卜脆又甜,又解渴嘞又解饞;紅皮辣椒尺把長,紅格正正惹人憐;恁也買嘞他也攬,不等集散就賣完;大嫂樂得哈哈笑,立馬給咱一塊錢?!?/p>

一個賣肉的嘴里叼著煙卷,斜著眼盯著溜光蛋。溜光蛋呵呵一笑:“不賴不賴真不賴,賣肉的老板真是帥,脖子上帶著金項鏈,叼著香煙做買賣;揢著腰嘞攥著刀,心似菩薩像老表;一架豬肉掛哩滿,膘肥肉厚惹人饞;恁十斤嘞他十斤,誰要不割誰龜孫;鈔票塞哩箱子滿,一點不剩全賣完;老表發財心里美,大大方方表衷腸;掏出一把花花票,恁吃肉嘞我喝湯?!?/p>

這一天,溜光蛋正在一個集市上唱,忽見兩個男人在大街上撕抓得雞飛狗跳,原來是一個人欠了另一個的錢,耍賴皮幾年見不到人影,這天兩個人趕集正好碰上了,三句話沒說完,便打起架來。

溜光蛋竹板一抖,迎著兩個唱道:“打竹板嘞響連天,二位好漢聽我言:做人都有一時難,朋友相助是英賢;恁有來嘞我有往,日子才能過久長;有朝一日鬧翻臉,搗斷脊梁惹人嫌;頭打破嘞血流竄,拉拉扯扯去見官;一旦失手打死人,家破人亡財散盡;可憐爹媽哭斷腸,嬌妻改嫁歸別人?!?/p>

溜光蛋把兩個男人唱得一愣一愣的,便彼此住了手,握手言歡。

二十年后,溜光蛋開著賊亮的老鱉殼兒(轎車),領著女人娃子回到了墨村。起房造屋,四楞四正四面房,上房一起兩層,屋頂上蹲著屋脊六獸,琉璃瓦金光四射,東西廂房分列兩邊,房前一圈回廊,朱紅色木柱子雕龍畫鳳。從鄰鄉石佛寺玉雕灣運回的兩個石獅子,分別趴臥在高大威武的院門樓兩邊,比舊社會王老財家的三進院還氣派。

溜光蛋的爺爺早死了,他把爹媽接過來一起住,還出錢為兩個哥哥的兒子們娶了媳婦。溜光蛋說,他在外面開著一家大公司,歲數大了,不想再干了,就告老還鄉嘞。嘿嘿,這溜光蛋還編瞎話誑人嘞,閻王爺沒鼻子鬼都不信。閑吃蘿卜淡操心,管恁錢是咋來的,手里只要有錢,恁就是大爺!墨村人只信服那句官面語:不管黑貓白貓,逮到老鼠就是好貓。

騸色谷滿倉

谷滿倉纏磨女人從來不覺得累,花樣多,路數稠。墨村的男人們很眼氣。

谷滿倉白凈,長得周正,一身腱子肉,鐵疙瘩一樣,棒灑(魁梧)得很。一身狂勁沒處使,白天黑夜連軸轉,都不覺得累。農忙時,和社員們一同下地掙工分,得空就往自留地里跑,幾分地,讓谷滿倉侍奉哩直流油。一到農閑,谷滿倉便時常拿一手絕活走村串巷地掙外快。喝罷湯,上了床,谷滿倉一身力氣沒處用,起性的公牛一樣,剜窟窿打洞,不停地纏磨女人。女人有些不情愿:“將價兒(剛才)才弄罷,我將(剛)圪擠住眼,又來刺撓人!一夜不適閑兒(手腳閑不?。?,能當飯吃?”谷滿倉嬉皮笑臉說:“就一會兒,就一會兒?!本o接著便是女人高一聲低一聲的噢噢噢。

這就影響了光棍兒李三。

李三是他們家隔墻鄰居?!芭多??弄啥嘞?還讓不讓人活嘞?”聽了墻根兒的李三渾身燥熱,急的直扒床幫,把一張床單都擰爛了。一大早,掰開兩眼,頂著一雙眵目糊,就竄上了村道,拉著人就訴苦,把谷滿倉和女人的好事,添油加醋說了個滴水不漏。臨尾,還加上一句,我要他們兩口子賠我床單,新買的,剛鋪了半年,還沒跟水親過嘴嘞!

聽的人笑得揉著肚子直叫疼:“恁可真雜鮮(滑稽可笑),凈冒撂(說大話)凈胡毬扯臊?!庇腥藙窭钊f:“說這不吃拉勁(無聊)的事有毬用,恁得趕緊給自己說(娶)個女人?!?/p>

李三說:“我也想啊,可不知我的女人還在哪個老丈人腿肚子里轉筋嘞?!?/p>

不遠處的土糞堆上,一只公雞領著一群母雞,在那里刨來刨去找蟲子吃。公雞不時輪番和幾只母雞壓蛋,受寵的母雞們一個個抖擻著翅膀,極舒服的樣子。李三撿起地上一塊土圪砬砸向公雞:“日你媽,我連個公雞都不勝,雞壓蛋、狗連蛋、豬跑食,下輩子非脫生個公雞不可?!?/p>

谷滿倉推著個自行車走出了院,車把上提溜著油膩的小皮袋子,先吹了一聲羊角號,吆喝了一嗓子:“騸豬娃兒,閹雞騸羊劁母豬——”然后,對著李三邊笑邊罵:“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夢里娶媳婦想得美嘞,小心恁主人找我騸了恁的色。呵呵呵?!?/p>

李三翻了個白眼:“咦咦咦,恁個露毬能,這樣戳擠(挑撥是非)人,誰不知恁谷滿倉的毬,三把六寸頭兒,恁是把郎豬蛋羝子蛋叫驢蛋當肥料嘞。瞅瞅恁女人,都讓恁禍害成啥嘞,黃皮寡瘦,走路撇拉著腿,襠間像夾了個大棒槌?!?/p>

谷滿倉嬉皮笑臉:“是嘞,吃啥養啥,生蒜辣椒炒蛋子(睪丸),脆生生滿口生香!眼氣吧?要不,今晚我炒一盤,你來嘗嘗?嗨喲,我倒是忘記了,恁吃了沒用,著急上火,沒地方撒啊?!?/p>

李三說:“沒女人,老子還不會對腿窩?”

谷滿倉笑岔了氣,車把兒跟著直哆嗦,騸刀也在那個提溜的小皮袋子里扭起了身子。谷滿倉說:“恁打光棍還不是怨自己?!?/p>

李三聽了抖抖肩膀頭:“怨我啥?沒毬事刺刮(諷刺)我弄啥嘞!”

谷滿倉說:“忘記恁小時候砍狗的事了?咱倆上小學一年級那年,一起在溝邊割草,瞅見兩條狗正在那兒連蛋,屁股對屁股,恁說兩條狗真不要臉,上去一鐮刀,砍開了兩條狗。造報應了吧?”

李三說:“恁就會掂涼壺,都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了,還老鱉咬住蛋提溜著不放。嘿嘿,恁騸色也不是個好活兒,恁讓牲口絕了后,老天爺也讓恁絕后!”

谷滿倉的白凈臉白成了一張紙,谷滿倉想兒子都快想瘋了,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地守著女人的自留地,精耕細耙,播雨施肥。女人卻一連給他生了三個閨女。

谷滿倉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了。就像后來李三形容的,谷滿倉當時耷拉著頭,像極了霜殺的草,槍打的鳥,女人婆的奶穗兒,出過的屌。

谷滿倉那天心里像吃了蒼蠅,老是想著李三說的那句話:恁讓牲口絕了后,老天爺也讓恁絕后!干活的時候,癔癔癥癥的,給一家騸豬娃時,腦子一歪扯,騸刀好懸戳在了手指上。

接下來就出事了。

鄰村四隊有一頭公牛起性,見了母牛就沒了命地追,常常扯斷韁繩撐岔牛鼻卷。這天一早,掌鞭兒喂飽它,牽著往牛屋外的牛鋪場上走,準備讓它屙尿倒沫兒。掌鞭兒轉身剛把韁繩拴在牛樁子上,它竟然色膽包天,一縱身,兩條前腿騎到了掌鞭兒后肩上,把掌鞭兒壓了個狗啃屎,釘了掌的牛蹄子撕破了掌鞭兒的衣裳袖。掌鞭兒對隊長說:“這家伙騷哩不行,不爬吽(牛)背就抵人,成天不安生,恁要不錘騸,我就不喂了?!标犻L老遠兒聽到谷滿倉吆喝聲,說,怪美,谷滿倉來了嘞。

錘騸公牛是個大活兒,場面邪性殘忍,一點不敢馬虎,弄不好讓牛彈一蹄子,彈住眼,眼瞎,彈住牙,牙崩。

谷滿倉這天精神頭兒不好,但踩百家門,吃百家飯,總不能對隊長說,李三說的那句話,讓我心里犯膈應,今兒這活兒,我做不了嘞。

掌鞭兒把公牛從牛樁子上解下來,牽到鍘草的場院里。谷滿倉用一盤粗麻繩捆牢牛的四條腿,五六個壯勞力拉著粗繩,發一聲喊,撲通一聲,公牛便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谷滿倉用兩根棗木杠子把牛蛋系夾起來,讓兩個壯勞力捺牢木杠兩頭,掄圓大鐵錘,狠狠砸在木杠子上。這樣哐哐十幾錘,公牛的蛋系就被砸斷了,公牛就會被錘騸成了一頭沒有色心,只老實干活的老犍子。

哪料想,一個捺著木杠的勞力賣了個野眼(注意力分散),谷滿倉一錘下去,公?!斑琛钡匾宦晳K叫,兩條捆著的后腿拚命一彈,木杠便脫了手,扯閃一樣飛起來的杠子頭,哐——哧,重重地彈在了谷滿倉的褲襠里。

谷滿倉“唉喲”一聲,兩手緊捂褲襠,拘攣著身子,昏死在了一灘牛糞上。

谷滿倉住了半月醫院,回來后就只能像女人一樣,圪蹴著尿尿了。

谷滿倉哭了:“我劁牲口騸色一輩子,想不到,臨了卻讓吽把我給騸了!”

谷滿倉被騸了色,李三高興劈了,肩膀頭一抖一抖的:“老天爺真是開眼嘞,把谷滿倉的色心給錘騸了,變成圪蹴著尿尿的太監了,從今往后,我可以美美睡個安生瞌睡了?!?/p>

彭家小皮錢兒

墨村人習慣把古銅幣叫小皮錢兒。

此小皮錢兒不是彼小皮錢兒,小皮錢兒是個人名。

小皮錢兒真名叫啥?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姓彭。

小皮錢兒的個子小,比景陽崗打虎英雄武松的大哥武大郎高不到哪兒去,整個人圓不溜丟,鉆進人堆里,踮腳沒屌高,看戲光吃屁。

小皮錢兒家歷來人單,男娃兒就小皮錢兒獨一個,上面有四個姐。小皮錢兒的爹就用一個姐給小皮錢兒換了親,成了一家人。小皮錢兒的新媳婦長得好看,個子也高,細麻撂挑,女人一共給他生了三個閨女一個娃兒。四個娃兒,個個身子模樣都隨娘,沒有一個低個子,算是給小皮錢兒家改了門風。小皮錢兒緊吊著的心,才妥帖地放到了肚子里,嘴巴子都笑到耳門臺子(耳朵前)上了。

這也不能怨小皮錢兒,生產隊記工分,壯勞力一天10分,給小皮錢兒的,與女人們一樣,一天8分。隊長說他雖然是個男人,可人小,力氣自然也小,不能算壯勞力。小皮錢兒禿嚕個臉,像隊長欠了他二斤黑饃錢。

小皮錢兒嘴毒,也不知吃屁多了還是咋的,嘴臟的跟屁眼一樣,不帶臟字就說不成個囫圇話,罵人就像喝涼水,張口就來。為這,還鬧出了笑話,讓人提說了一輩子。

農村里有一風俗,麥梢兒黃,女瞧娘。每年五月端陽前,滿地的麥子剛黃梢兒,出門(嫁人)的閨女們就要拾掇一小筐禮物回娘家瞧爹娘。有一年,小皮錢兒的大閨女回娘家, 著個雞蛋掛面筐,上面蒙著一個紅枕巾,從大路的盡頭,一扭一扭地過來了。小皮錢兒正和幾個壯勞力在地邊給麥子澆灌漿水,抬頭看見遠處走來一小媳婦,嘴就癢了。他拄著鐵锨把兒,滿嘴跑火車:“我日,那兒過來一個小媳婦,快看快看,長哩格正(漂亮),穿哩也格正,身挑子細高,走路一陣風,兩個奶子像大白鏌,一聳聳的,屁股扭哩那個歡實,膏了油似的。我日,咱要能摸一把,美死嘞!”

等小媳婦走近了,勞力們一邊打招呼,一邊笑岔了氣。小媳婦一臉懵皮,但卻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朝小皮錢兒說:“爹,恁也在澆水嘞?!毙∑ゅX兒臊得頭一勾,一張大紅臉恨不得鉆進褲襠里。

閨女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小皮錢兒女人殺了一只不下蛋的雞。

麥地正澆著水離不了人招呼,響午飯由各家往地里送。大閨女替她娘給小皮錢兒送飯?!暗?,吃飯了?!遍|女站在地頭喊。小皮錢兒扛著鐵锨從地里走出來。閨女心細,給爹往飯碗里夾菜時,瞧見娘把雞頭給了爹,就把成塊的雞肉留下來,用筷子夾出雞頭,想扔,又覺得可惜,便噙在嘴里,兩個手指捏著,翹著蘭花指,“吸溜兒吸溜兒”,邊嗍邊啃。小皮錢兒心疼大閨女餓肚子,本來想告訴閨女快回家吃飯,不用等著他吃完了往家拿空碗,誰知順嘴卻說成了:“啃啃啃,雞頭上有毬啃嘞!”

其實小皮錢兒除了嘴臭個子小,骨子里也蕩著一股子男人豪氣,遇上啥事從來不怯場。村子里有一陣子老是挨賊偷,一整夜,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雞不叫狗不咬的??刹皇峭跫襾G了雞,就是李家不見了鴨,就連家后的楊寡婦,曬在院旮旯的褲衩子,都沒影兒了好幾條。

村里人開始警醒了。

一天黑更半夜,還是雞不叫狗不咬,村中央卻突然響起別山種陳福得粗門大嗓的喊叫聲:“逮賊嘍!都快起來逮賊嘍!村里進偷雞賊嘍!”緊接著,有人哐哐哐敲起了鐵臉盆,還有谷滿倉男不男女不女的二椅子腔:“偷雞賊順著拌不爛家巷道兒,往南跑嘞!快點,快點,截??!”

人們胡亂穿了衣裳,順手抄起頂門杠、鐵锨、老虎爪(三齒的掘土農具),晃著手電,一窩蜂呼喊著攆。人聲、狗叫聲,攪成一團兒,一忽兒踅向東,一忽兒踅向西。小皮錢兒來不及穿衣裳,只蹬了一條大褲衩,剛跑出門,就見一條黑影,從拌不爛家房后,兔子一樣竄過來。

小皮錢兒大聲問道:“恁誰?”

黑影不迎腔(回話),呼哧帶喘只顧竄。

那天正是初三,月亮頭影影綽綽,小皮錢兒個子低,像扣在地上的一條小背籠,偷雞賊舍急慌忙地逃命,只聽見有人喝問,壓根兒就沒看見小皮錢兒。

小皮錢兒惱了,又喊著罵了一聲:“恁誰?再不迎腔,逮住恁,兔子屎給恁捋出來!”

說話間,黑影刮風一樣就到了跟前,再不攔截就晚了。小皮錢兒頭一低身一彎,雙腳用力往地上一蹬,旱地拔蔥樣,嗖地一聲,直著腦袋朝黑影頂過去,不偏不歪,正穩穩撞在黑影的褲襠里。

咚,小皮錢兒眼冒金星,一屁股結結實實墩在了堅硬的路面上,整個人都被撞散了架,疼得呲牙咧嘴,一個勁兒地吸溜兒嘴。黑影更慘,直接讓小皮錢兒頂了個人仰馬翻,懶狗曬蛋樣緊捂著褲襠,在地上滾來滾去,哭爹叫娘。

一群人從后面攆上來,手電一照,誰也不認得偷雞賊。扒開偷雞賊裹在身上的大衣,拽出一圈兒掖在褲腰上擰斷了脖子的雞,這才從偷雞賊嘴里逼問出村里的狗為啥不咬,原來都讓這龜孫用浸了酒的白饃醉翻了。

小皮錢兒從地上爬起來,撥拉撥拉(隨意輕撫)頭,嘴又癢癢了:“我日恁奶奶,恁這鱉孫偷雞賊,雞巴怪硬嘞,給老子頭上頂了個大包,恁鱉孫這不是和尚頭枕著雞巴睡,以大壓小嘛!”

呵呵呵,恁說小皮錢兒這玩意兒,吃了恁多嘴上虧,咋就不長記性嘞?也不知給嘴上弄個把門的,張口又整出了個反打錘。

善說六國佟建國

善說六國佟建國,從東北到???,從新疆到臺灣,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上知國家人事變動,下知鄰居家長里短。田間地頭,路邊飯場,總聽到他與人抬杠打別扭。等到對方答不上來,善說六國就像他爹老撇兒一樣,得意地嘴一撇,眼一擠蒙,很滿足的樣子。

善說六國小時候可憐,是個沒媽娃。他媽生他時,得了血崩,死在了一床血水里,他爹老撇兒抱著大人小娃兒,只知道撇開大嘴哭。善說六國的奶奶死的早,是他爺爺用燒紅薯,一口一口,把善說六國喂大的。沒有女人持家,日子過得窩囊邋遢。等善說六國長成了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說媒哩沒有一個踏門邊兒。一家三個男人,成天唉聲嘆氣。善說六國的爺爺和善說六國的爹,瞅瞅空空蕩蕩的家,分別坐在堂屋門的門礅上,一邊一個,叭嗒叭嗒抽旱煙,誰也不說話,像兩只看門的老猴子。善說六國勸兩個老人:“別熬煎,我又不是信毬貨(傻),先熬著,沒早有晚,肯定能說上一個媳婦?!?/p>

直到善說六國干熬到三十歲那年,他爹東拼西湊,才從人販子手里買回一個二十出頭、模樣標致的女人,據說還是一個高中生。女人一天到晚總是哭,褲帶挽成了死疙瘩,不讓善說六國近身,哀求放過她。她說她家雖然也在農村,可她爸是工人,家里不缺錢。她剛考完大學,在家等通知,心里著急。她爸讓她上縣城散散心,誰知,在大街上,被一個冒充招生辦的人販子給騙了。你們要是放了我,我爸一定給你們一大筆錢做為補償。

善說六國心軟,見不得女人流淚,就想送女人走。他爹老撇兒說:“建國啊,恁真是個信毬貨,聽她的,年都過差嘞!”

善說六國說:“她爹是個吃皇糧的,能缺恁幾百塊錢?”

他爹老撇兒說:“她紅口白牙,滿嘴跑火車,能是個愨人嘞?”

女人偷跑了幾次,都被追回來。老撇兒揪住要打,善說六國說:“恁把她打瘸了、打成信毬了,我寧愿打光棍兒。再說,恁越打,她越不跟恁一條心,恁敢管她一輩子不跑?”

女人被鎖在屋里,吃喝拉撒都有善說六國的爺爺鱉瞅蛋一樣地盯著。女人跑不掉,從屋里扒拉出半瓶農藥,擰開蓋子,就想往嘴里倒,嘴唇剛挨住瓶口,藥瓶子便被一只拐杖給打翻了,一屋子農藥味,直竄鼻子。

女人絕望地撒潑打滾,哭叫聲母狼一樣,驚天動地。

“快快快,快送衛生院?!迸芑丶业纳普f六國手忙腳亂,哆嗦著嘴唇,成了結巴。

善說六國的爺爺吹胡子瞪眼:“送啥送?不用花錢,屎湯兒解毒?!背蝗θ诉汉鹊溃骸八@是自作嘞!想日天嘞!不想跑就尋死?去,把后園茅缸里的屎湯兒舀來,撬開嘴,灌屎湯兒!幾勺下去,一惡心,就全噦出來了,死不了?!?/p>

鐵青著一張臉的老撇兒,真竄到后園拎來了一尿桶屎湯兒。人們像打了雞血,伸長脖子等著看猴戲。

家族里的幾個愣頭青沖上去,抱腰的抱腰,扳脖子的扳脖子,把女人死死摁在一張太師椅上。女人掙扎中,有人免不了趁機吃女人的豆腐。

善說六國惱了,漲紅著一張臉,朝著他的幾個愣頭青叔伯兄弟吼:“干啥?干啥?想干啥嘞?她不是恁們女人,這樣子糟蹋,還讓我咋親嘴?滾滾滾,都給我挪開爪子,有多遠滾多遠?!?/p>

善說六國一閑下來,就逗女人開心,拉著女人手,給女人看手相。

善說六國輕揉著女人兩只綿軟的小手說,左手先天、右手后天,就是說,右手在吉兇判斷上,占八成影響,左手在吉兇判斷上,占兩成影響,能看準一個人的手相好壞,主要用右手來判斷。

“恁看,恁這手相紋路清晰,說明恁是一個思路清楚而理性的人,這條愛情線從小指下掌邊,一直走到了食指下,說明恁的愛追求的是心靈溝通,重情重義。還有這子女線,紋清、直立,一長一短,說明恁這輩子兒女雙全,享不完的兒孫福!嗨喲,恁還長著希望紋,很少見嘞,長這紋的人,夢想在遠方,離家越遠,運氣越好?!鄙普f六國摩挲著女人攤開的右手掌,說古論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正的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唬得女人一愣一愣的。

一來二去,女人臉上多了笑容,接連給善說六國生了一個閨女一個娃兒,一門心思跟他過起了營生。據說,女人后來與老家的人聯系上了,隔兩年,都回去一趟。全國掀起打工潮那年,女人對善說六國說,建國啊,娃兒們眼瞅著一天天大嘞,我估摸著,咱得先建家嘞。一開年,女人便隨著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涌向廣東,家里撂下善說六國做勤,一邊招呼兩個娃兒,一邊打理莊稼,每年春節回來一趟。女人打工打了十幾年,掙了不小一筆錢。前年,推倒了三間土坯屋,蓋起了二層小洋樓,寬寬敞敞一進院,日子過得很滋潤。

轉眼,善說六國的娃兒要結婚了。墨村人雖說比那些年富裕多了,可如今娶個媳婦,沒個二三十萬,門兒都沒有。女人的兒媳婦卻沒花一分錢,是女人托人從老家領來的,模樣俊俏俏的。新媳婦起初不愿意,一哭二鬧三上吊,尋死覓活。女人就一邊勸,一邊慢慢磨,直到把新媳婦的性子磨塌了,磨皮了,這才安安生生過起了日子,第二年就生了一對胖乎乎的雙胞胎,讓善說六國和女人喜滋滋當上了爺爺和奶奶。

賭棍瞎武子

“我哩媽喲,我有錢嘞!”晴天白日的,賭棍瞎武子家突然傳來一陣嚎哭聲。伴隨著撲撲通通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著:“不得了了,香芝喝藥了!”

鄰居們一窩蜂跑進瞎武子家,只見瞎武子女人香芝拘攣著身子,躺在堂屋的白瓷地面上,口里正吐著白沫。瞎武子癱在沙發旁,哭天搶地,瘋了似地把一沓子紅格正正的老頭票,撒得滿屋子亂飛。

人們舍急慌忙地找來兩根杉木椽子,摽起一張乘涼的竹床,把掙扎的香芝捺在上面,四個小伙子抬起來,撒開大腳丫,就往五里外的衛生院跑,為抄近路,從小腿高的麥地里斜殺著,一路狂奔,后面跟著一群替換的青壯年。

瞎武子不瞎,大名楊曉武。一張瘦臉,小眉胳眨眼,一笑就只剩一條肉縫縫。短瘦,個子小,兩條饑荒腿,拌料棍一樣一前一后不停地攪動。走路風快,沒撈摸兒(沒依靠)樣,讓人擔心他會一不留神,一跟頭,絆個嘴啃泥。

楊曉武好賭,壘個麻將,摸個牌,也不知是咋懵人的,反正贏多輸少,在墨村是個人物。家里支著牌攤兒麻將攤兒,賭點下的大,吸引著周圍十里八村的賭棍們徹明黑夜地賭。楊曉武一坐場兒,能憋屎能憋尿,屁股死沉,一天不挪窩。他女人香芝便打下手,負責給賭棍們做個飯燒個茶,順便從贏家手里抽水。沒兩年,楊曉武便蓋起了一座三層樓房。

女人香芝人高馬大,雖然瓷黑濫胖,但會描眉畫眼,走路飄香,一雙大眼能忽閃出萬種風情,這就免不了招蜂引蝶。一群賭棍聞香逐臭,吃飯喝茶時,插科打諢,順便捏一下香芝肥大的屁股。賊精的香芝,瞄一眼賭棍們腰間鼓囊囊的錢包,順坡下驢,自然就弄出了一些風流韻事。楊曉武眼小,好賭,人們才送外號賭棍瞎武子,但心不瞎,和香芝大吵小吵不斷。這香芝別看是女流之輩,巾幗不讓須眉,一手卡腰,一手指天劃地,連蹦帶跳,嘴皮子剝蒜瓣兒樣,日娘搗祖宗,不重樣。瞎武子拙嘴笨舌,討不來便宜,罵一聲賤貨,動手便打,揚起的巴掌還沒扇下來,香芝一個閃跳,繞到瞎武子背后,攔腰一抱,一個上提,再曲身一臥,就將瞎武子摔了個嘴啃泥,順手一抓瞎武子的兩條胳膊肘,一扭一挽,朝脊梁骨上一捺,騙腿便騎上了瞎武子搓板樣的身,嘴里罵著:“我讓恁腌臜我,讓恁噘(罵)我!”肥嘍嘍大屁股用力一墩,瞎武子便殺豬一般,慘叫連連。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干凈利落,就像賣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孫二娘,著實厲害。

罵,罵不過,打,打不過,瞎武子只好繳械投降,頭搐到了肷窩里,一天到晚嘴里掛著臟臟臟,不但與女人分了床,再贏錢,就偷偷克扣著,不如數上繳,藏起了小體己。香芝罵道:“你個鱉孫,還攢小體己嘞!藏錢養破鞋???”瞎武子耷拉著頭,嘴里咕噥著:“養破鞋總比偷人養漢強!”香芝說:“養你媽的賤屄,你個小眉胳眨眼的,竟敢生外心?老娘死給恁看!”扭身從旮旯里撈起一瓶農藥,咕咕咚咚往嘴里灌。瞎武子一看女人動了真,臉一下子白了,一個鯉魚翻跳,竄起老高,奪下了藥瓶子。賭棍們眼見要出人命,屁股一拍,一轟而散。

一群人呼哧帶喘地把香芝抬進了鄉衛生院,醫生護士一看病人臉色青紫呼吸微弱,當院里便就著竹床又是洗胃灌腸子,又是掛瓶打點滴,折騰得香芝噦天吣地。一個星期里,病危通知都下了三次。據說用的是一種解毒新藥叫亞甲藍,撒脬尿尿水都是藍格盈盈的。

一個月后,香芝終于從閻王爺鼻子底下爬回了陽間。

瞎武子從此戒賭,但香芝卻剎不住車了,瞎武子一會兒不在跟前,她就能勾引到野漢子。瞎武子惹不起躲得起,干脆眼不見心不煩,一個人跑到新疆打工去了。若干年后,瞎武子得了肝癌,瘦成了一把干柴。從新疆拉回來沒幾天,人就沒了。女人香芝與瞎武子的一個死了女人的堂弟明鋪暗蓋,但禁不住兒子拉拉掛掛的指桑噘槐,兩人干脆一拍六二五,私奔去了西安,聽說先是炒花生賣,后來擺了一個干菜攤,生意還不賴。

瞎武子和香芝一共生育兩個娃兒,一個閨女一個兒子。閨女早已嫁了人,家里正紅火那幾年,給兒子娶了一個女人,兒媳娘家還是西南鄉街門上的。家道敗落后,兒媳一拍屁股,走人另嫁了,留下一個兩歲的娃兒。瞎武子嬌生慣養的兒子,一下子爹不養娘不疼,便破罐子破摔,自己的娃兒也不管,整天提溜個酒瓶子,喝得五迷三道。家里的小娃兒要不是有一個近門三爺招呼著,早餓死乖乖了。后來,香芝回了一趟家,把孫娃兒接走了。

這時候,瞎武子家的樓房早已灰不溜丟沒了往日的張狂,二層的墻面倒了個大窟窿,嗚吱漏風,推開跌溜三片吱嘎作響的屋門,打東墻根到西墻根,空落落啥也沒有,一座樓成了一個空殼簍。只是扔在他們家院墻角落的那張破竹床,日曬雨淋霜殺雪凍,仍還殘留著一灘灘的藍。偶爾的,還能在荒草堆里撿到一塊麻將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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