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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堆在犁鏵上

2019-05-17 03:25曉寒
風流一代·經典文摘 2019年5期
關鍵詞:犁鏵鐵塊曾祖父

曉寒

犁鏵是沿著墻角進入我的生活的,祖父說,它的年齡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不過看上去它一點也不老,時間的河流冷如刀鋒,似乎從未與它遭遇,犁鏵是一個叛逆的家伙,把自己丟在了時間之外。在一個初秋的早晨,它掙脫了時間的枷鎖,闖進我的視野和思維里,像一件剛剛鑄好等著上戰場的兵器,閃著傲慢的寒光。

那時候我害怕銳利的東西,像刀斧鋸鑿之類,所以從來不敢去招惹它,就是從它身邊經過,也是躡手躡腳,生怕驚殘了它的好夢。

它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停留在它生命源頭的狀態,一塊瘦巖巖的石頭,剛剛從地層的深處發掘到這里,用它堅硬的目光,梳理這個村莊的筋脈,傾聽暗夜里從遙遠的另一頭潛流過來的響動,思考它的命運和這個村莊的羈絆與糾葛。誰是誰的主宰? 誰是誰的附庸?它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地做這件事情。

只有到了翻耕的季節,土地的脈動才把它召回,加入到村莊的煙火中來。祖父把它摁倒在飽滿的河水里,拿一把稻草慢慢擦拭,事實上,它已經夠干凈了。但祖父還是擦得很用心,反復地擦,反復地洗,連一條小縫隙都不放過。祖父認為收拾得一塵不染之后,背回來放到屋坪里,讓太陽慢慢把它曬干。祖父拿起他那把發黑的長煙桿,裝一袋煙點燃,邊嗦嗦地吸著,邊圍著犁鏵轉圈,不時用手撫摸一下,嘴里念叨著,真是一張好犁,又吃泥,又扯不斷。犁鏵的好壞我分不清,但我見過人家翻地,泥吃深一點,牛脖子一聳,猛一用力,嘎嘣一聲就斷成了兩截。

太陽滿滿地堆在犁鏵上,犁鏵像一面鏡子,反射出冷艷的光芒,水珠給鏡面打上稀疏的斑點,但還是能把人的眼睛刺得一塌糊涂。

到第二天,祖父出去翻地,牛在前面走著,祖父和犁鏵走在后面。外邊到處能聽到趕牛的吆喝聲,一張又一張犁鏵插進村莊的泥土里,泥巴翻起來的那個空隙,陽光正好打在勞作的犁鏵上,透過淺水折射回來,周圍的路上屋頂山上有數不清的光斑在游蕩,像是村莊里的一個個游魂??諝獾某煞侄溉蛔兊脧碗s多義起來,那是青草混合著新泥、牛糞、汗臭的味道,對準路人的鼻子長驅而入,想伸手去遮擋,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發現這味道竟是生活的枝椏,早已沉埋在身體的某一處皺褶。

一張張犁鏵在村莊的土地里魚一樣游動,這時的村莊,撕開了偽裝,完成了與心靈最完美的對接,犁鏵過處,枝枝節節,都在響著爆芽的聲音。

翻耕一干就是十幾天,那時候,祖父還是生龍活虎的,好幾塊地,一天就能翻完,泥吃得深,翻得整齊,沒有人能比過他。上屋的生老子和他比過幾次,但每次都輸了。生老子不服氣:你不就是靠著那張好犁! 祖父說,那我和你換張犁試試?生老子不敢再比了。

到了黃昏,祖父趕著牛從地里回來,屋里已經點上了煤油燈,燈火里的犁鏵還沉浸在勞作的時態,像一條小溪一樣淌著水,祖父把它輕輕放回墻角。我有些不明白,一張犁鏵,隨便丟在哪里都可以,為什么偏要放在屋里呢? 弄得屋子里水汪汪的。

后來我才知道,犁放在外面,夜里會打露水,沾了露水就會長銹,長了銹就容易壞。這是祖父的原話。別看祖父長得五大三粗,其實很溫和,成天笑呵呵的。祖父告訴我,這張犁是他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留下來的。曾祖父小的時候,家里開了一家藥鋪,后來家道衰落,藥鋪關了,地和房子也賣了,四十歲的曾祖父租了人家的一塊地學做農活,用一張犁養活一家人。我無法想象一雙瘦弱的抓慣了藥材的手怎樣駕馭那張犁鏵,順溜地把土地翻開,這個我從未謀面的男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雖然我知道了犁鏵的來歷,打著沉重和溫暖的烙印,但我還是怕它,它那冰冷的雪光里,好像總帶著一股騰騰的殺氣??晌业母绺缃憬銈儾慌?,他們沒事的時候,會隨手折一根樹枝,在犁鏵上胡亂地敲打,當當,當當當,像寺廟里的鐘聲,這是他們聰明的發現,犁鏵除了用來翻地,還可以是不錯的玩具。祖父看到了,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些式樣不同的鐵塊,來,敲這個,犁會敲壞的。他們立馬丟了犁鏵,拿起鐵塊各敲各的,嘈雜聲頃刻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也許是犁鏵的聲音更好聽,沒過幾天,他們又把鐵塊丟了,敲起了犁鏵。

祖父慢慢老了,用不動犁鏵了,父親接了過來,還是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把古老的泥土一頁頁翻開。新翻的一頁泥土,就是祖父曾經翻過的一頁,只是祖父的那一頁已經找不到了。父親留下的犁痕,就是祖父當年犁出的溝壑。原來,土地和人一樣,都在延續著同一條血脈。

犁鏵轉到兩個哥哥的手里時,沒用上幾年,村莊里的犁鏵便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敗下陣來。我家的犁鏵也隨著大流,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路,走到了謝幕的時刻。

圣·??伺謇镎f,人們不是為了犁鏵才去耕種。有誰會為了一張犁鏵去耕種呢?

祖父和父親用同一張犁鏵,每年重復著把村莊的土地犁開,將我們這個家、這個村莊的黑暗和饑餓埋進泥土,等到盛夏和寒秋,結成燦爛的谷粒。

現在,犁鏵被放到一棟空房子的樓上,燕巢已經空了,燕子不再來去,蛛絲橫織豎結,四周草叢里的爬蟲遷移過來。犁鏵淪落到這步田地,很快衰老了,銹蝕攻陷了它的眉心。

犁鏵,沒有人再提起它,都把它給遺忘了。犁鏵在空蕩里看得到時間的來來回回,它在時間的來回里反芻著自己的傲慢和輝煌,反芻著一個村莊的來路。它的命運,不需要誰來預測。

村莊太小,已經容不下一張犁鏵。我偶然回去,還能看到它,只是我不再怕它,我和它默默相望,從它衰敗的眉眼里,能感知到傳遞過來的泥土的溫度。

擦去時間堆疊的銹跡,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光緒二十四年。

它是我家唯一的古董,是我那個村莊的圖騰。

(張云逸摘自2018年3月23日《湘聲報》,西米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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