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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印痕 生命救贖
——論路內的長篇小說《花街往事》

2019-07-12 06:40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杭州311121
名作欣賞 2019年20期
關鍵詞:花街時代

⊙王 淇[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1121]

《花街往事》以豐富的日常生活場景和細膩的細節講述了在流動的歷史中,不同的生命個體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的生存與體驗,在這一個個相互關聯并有著復調意味的故事中,凸現了或溫暖或幽暗的人性。20世紀60至90年代,是一段風起云涌的歲月,國家和社會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縱向性的歷史演變中,路內擇取某些特定人物的命運片段,講述了一個個復雜又離奇的往事。盡管時代的風浪對于小鎮戴城來說有一定的距離,但歷史總能以特有的方式潛入小城居民的生活中,現實生活隨即呈現出了微妙的變化。

一 、時代的印痕與反思

在《花街往事》中有很多關于小城景觀的書寫:“這一年個體戶風行于神州,以勞改釋放分子為先鋒隊的擺攤大軍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在城市里,場面極其熱鬧。那些有公職的人幸災樂禍地看著窮光蛋和二流子出來現眼,隨即驚訝地發現他們在短短數月之內成了有錢人?!薄皶r至1981年,薔薇街上又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很多人家同時搬走了……護城河之外的農田上造起了很多六層樓的公房……有陽臺,有抽水馬桶,這就足夠讓人們瘋狂了?!备母镩_放大潮下個體戶的風行、小鎮拆遷集體住房的開始、電視機的逐漸普及等城市景觀的書寫,為我們揭開了一個小城的秘史,亦代表了市場經濟改革下,所有小城市人民普遍的生存狀態。同時,城市文明與工業文明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小城人們的價值觀念:個體戶成了令人欽羨的職業,甚至優于醫生、律師、教師;年輕女性更愿意嫁給開各類汽車的司機;做導游的姑娘更受男性的喜愛。就像在涉外賓館里上班的勉子所說的那樣:“這年頭,不混哪里有出線的機會?”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經濟的迅猛發展帶來了很多社會問題,如“拜物熱”現象、貧富差距的拉大等,這必然會導致人們價值的模糊和信念的失落。于是,一部分人選擇投身于時代的激流尋求立足之地;一部分人選擇以自我的生存之道進行永恒的追尋;一部分人則固守在原有的生存領地中,放棄選擇的機會,最終走向沉淪。

一個國家的歷史演變往往會影響城市體系的演變,城市的發展可以折射出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進程。20世紀80年代以來時代的轉型、政策的調整引起了城鄉空間結構的變化,隨著社會與文化的變遷,城與人之間的關系也發生了復雜的變化。

路內作為“70后”作家,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自青年時期就輾轉于各個崗位,他的內心始終有著那一代人特有的焦慮感和危機感,他是那個時代的親歷者與旁觀者。他將眼光投向生活在小城中的人們,把微觀的個人體驗融入宏觀的歷史,向我們呈現出那個狂躁又充滿生機、蘊藏希望的年代。

二、 卑微生命的堅守與救贖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成長經歷與地方性的生活經驗賦予了路內創作的基點,自我獨特的時代經驗使他筆下的人物都有著真實的質感。在《花街往事》中,路內向我們呈現了時代變動中小城居民的生存景觀,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來自于社會底層,但他們具有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征。其中可以概括出三類人物形象:堅守的老一輩形象、逃離的青年形象和處于時代邊緣的殘弱者群體。

顧大宏與方屠戶便屬于堅守的老一輩形象,他們在一個特殊的年代,分別愛上了兩個性情迥異的姐妹,那個年代是狂躁而混亂的,那個年代的愛情也充滿了離奇的色彩。熱血的青春、激烈的武斗、真切的愛情相交織,在顧大宏和方屠戶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當愛人發生意外事故離世后,顧大宏獨自守著以妻子之名命名的照相館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方屠戶雖已成家,卻仍在一個個年輕的舞伴身上尋找當年愛慕之人的影子。他們雖性格各異,但相同的是他們內在都有一種堅定的力量,這種力量經得起平淡歲月的磨蝕,使他們歷經苦難卻不被苦難所吞噬。性格溫暾,清高自負的顧大宏與周圍的人相比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無論生活條件多么窘迫,都極其講究面子,永遠都穿挺括的衣服和擦得锃亮的黃皮鞋。對待跳舞,他的要求也近乎苛刻,沒有合適的舞伴寧愿選擇不跳,遇到沒有道德的舞場對手老克拉,也不屑與其為伍?!疤杈褪沁@樣的,舞場就是人生,你可以和垃圾在同一個世界,但不要和他們一起跳舞。這句話是我爸爸說的”。由此可以看出顧大宏作為一個普通人在繁雜世界中衍化而出的生存哲學。既然無法改變世界,那就選擇堅守自己的原則,只求心中凈土一片,無論外部世界怎樣變化,但自我的內在精神永遠不變。

小說中還有逃離的青年形象,他們渴望離開閉塞的小城,開始自己的人生尋找。他們是蘊藏著希望的形象。姐姐顧小妍外貌秀美,才華出眾,自幼深受老師和鄰里鄉親的喜愛。她強悍而無畏,甚至能夠憑一己之力保護爸爸和弟弟,在小鎮上她是一個耀眼而獨特的存在,吸引了眾多的傾慕者。她試圖通過考上大學來抵抗平庸,追求精彩的生命。少年穆巽有著悲慘的童年,他受盡了眾人的欺凌,在他的身上,作為“人”的基本需求被無視、基本權利被剝奪。悲涼的命運中踽踽獨行的他渴望考上電影學院,再也不回到戴城。顧小妍和穆巽都是以決絕之姿抵抗宿命,尋求超越,而人在歷史當中的主體性,正是在救贖與追尋中真正扎進了生命本身。成長,此刻才真正發生了質變。

在小說中,我們都無法忽視這樣一個特殊的殘弱者群體,他們或是社會地位低下,或是有生理、心理上的殘疾,他們是時代中不被重視的邊緣人。路內以逃脫模式化的人物描寫,展現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賦予其自身主體性。路內并不是企圖通過揭開殘弱者的傷疤來博取同情,而是讓殘弱者們自行發聲,通過展現他們在面對周遭潛伏的種種危機與惡意之時的倔強與抵抗,來塑造一個個鮮活的靈魂。肉體的殘疾和性格的孱弱使殘弱者們更容易受到外部世界殘酷的壓制,小說是以“我”的視角來展現他們所遭受的種種戕害。如歪頭男孩顧小山和聾啞孩子方小兵從童年開始就受到周圍人的嘲笑,他們不被重視,“就像兩個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土豆,呆頭呆腦臟兮兮地仍在某個角落里”,孤零零地在薔薇街上游蕩。當顧小山進入學校后,更是受到了同學們無盡的捉弄與欺凌。還有顧小山的表哥穆巽,自幼被眾人嘲笑為傻瓜的兒子,一次次地被扔進女廁所,而他的命運也仿佛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所鉗制,困在黑暗的深淵中無法逃離。成人社會的暴力邏輯滲透進殘弱者們的生活,使他們不可避免地成為暴力的犧牲品。

對于暴力的殘酷和厄運的不確定性,人人都在艱難地生存,殘弱者以自身特有的方式抵抗外界不合理的生存法則,尋求自我救贖的契機。陰郁而自負的少年穆巽深深地熱愛著表演,只有在表演中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才能盡情展現鮮活的生命?!八孔陨矸至殉鰜淼臇|西培育著,自我生長,自我腐爛”。他渴望考上電影學院,離開那個絲毫不值得留戀的戴城,命途多舛的他最終如愿地成為一名演員。穆巽一直努力地想把命運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心,捍衛自身的主體性,以一己之力逃脫生存困境,在追尋理想的過程中實現自身的救贖。顧小山則是以一種沉默、自閉的方式回應暴力的世界,他孤獨地承受一切,不與暴力為伍也不激烈反抗,弱小的外表下卻有著強大的內心,后來在與羅佳、顧小兵的交往中獲得了生活的勇氣。在路內的筆下總有一個天使般的女性形象,如某位學者所言:“‘她’最終將引領人們走出心靈迷惘,走出精神困境,重建生命和信仰的巴比倫塔?!比绻f這樣的女性形象在《少年巴比倫》中對應的是廠醫白藍,在《天使墜落在哪里》對應的是孤兒戴黛,那么在《花街往事》中則是“我”所傾慕的同桌羅佳?!八背霈F之后便占據了“我”的思想和靈魂,是“我”平庸的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對“她”的追尋似乎成為主人公面對現實受難尋求靈魂解脫、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她”能醫治創傷,讓殘缺的個體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從而獲得溫暖的力量,最終也填補了文本的空白,構成了那個光明而卑微的未來。

當社會底層面對社會文化發生巨大的變動之時,他們被時代的巨浪所裹挾,但生命狀態卻是自由的,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小說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現在。存在并不是已經發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小說家發現人們這種或那種可能,畫出‘存在的圖’?!甭穬仍噲D跳脫出個人經驗的束縛,讓人物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將故事沿著某種可能性生長下去。由此我們才能緩步走進幽深的歷史隧道,遇到薔薇街上每一個卑微又獨特的個體,那些在幽暗的燈光與黑膠木唱片中緩慢旋轉的人們;在煙霧繚繞幽深靜謐的錄像廳里等待按下快門鍵的人們;在殘酷的命運中掙扎體會著失去與得到的人們。在這些人物的背后,卻是作者有關個體成長與失落、有關人性尊嚴與救贖、有關社會批判與永恒的追問和沉思。

三、獨特的敘事技巧與語言風格

在《花街往事》中,路內熟練地運用了多種現代小說的寫作技巧。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敘事視角和敘述人稱的靈活變化,即全知視角和受限視角的自由切換與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交替使用。全文的大部分章節都是以“我”顧小山的視角進行敘述的,如在第一部《當年情》中,用“我”的口吻講述父輩的往事,“我”明明不是親歷者卻對那些久遠的事情了如指掌,無論是薔薇街上發生的戰斗的具體情況,還是每個人物細膩的情感流動,“我”都能娓娓道來,仿佛跨越了時空的界限。而到了第二部分《相冊》,則變為了第三人稱全知敘述,敘述者成為故事的旁觀者,擁有全知全能的權利,細致地講述了人物的身世經歷、情感關系等,不僅為故事增添了豐富的背景,增加了敘事的說服力,還有利于拉近讀者與主要人物的距離。

敘述結構作為小說要素在長篇小說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小說的隨后幾個章節中,作者分別講述了薔薇街上人們生活的變化、胖姑的情感經歷、20世紀80年代文藝圈的往事、顧小山的校園生活、顧小妍的成長經歷等。小說以薔薇街上的顧家為中心,同時兼顧到周圍的家庭如方屠戶等,而顧家又以顧小山為主要人物,其他的家庭成員為網絡。八個部分相對獨立又相互重疊,多條線索穿插交織,共同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形成網狀式的結構架勢。由此,小說才能透過微觀的個人成長體驗,向我們呈現出一個家族,一條街和一個時代的歷史。

路內早期作品的語言風格是幽默諷刺、玩世不恭的,而在《花街往事》 中,可以看到路內對語言的克制,面對世界的荒謬,他卻表現得云淡風輕,用平易直白的語言表達深刻的蘊意。如小說的第二章講述顧小山上小學的經歷。因為有領導即將要來視察學校,校長要求男同學必須穿白襯衫藍褲子來上學,但由于家庭的窘迫顧小山只能穿姐姐的花褲子,老師卻命令顧小山在眾目睽睽之下脫掉花褲子光著腿走回了家?!鞍滓r衫和藍褲子意味著什么?僅僅是秩序嗎?也不盡然。那是一種稍嫌奢侈的格調,像風琴上的鍵盤,可以彈奏出美妙的音樂,既藝術又娛樂”。這句話看似普通卻字字珠璣,“藍褲子”不僅僅代表著學校對學生的規訓,更代表著一種充斥在校園生活中的暴力。老師通過懲罰學生,任意地行使權力來獲取快感;同學聯手排除“異類”,欺凌弱者并以此為榮。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對教育問題的揭露與反思。又如在第三章《日暈月暈》中作者寫道:“詩很危險,流浪也危險……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管道一樣閉塞,這里的人們從來不談什么流浪詩人,如果說到詩人肯定認為是文聯辦公室里某個喝茶看報的——即便是這樣的貨色,他們覺得怪透了?!痹诳此破降臄⑹鱿聺摬刂髡邔r代的嘲諷,在消費時代里,人們的精神世界貧瘠而空洞,對物質的追求成為社會主潮。在金錢至上的時代,詩和詩人便成了最無用的東西,他們創造不出生產力便會被拋棄,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對信仰丟失和價值觀滑落問題的深深反思。評論家葛紅兵曾說:“路內的文字有兩種力量:一種是貼近真實的力量,一種是智慧的力量?!?/p>

《花街往事》不同于路內前期的作品,它洗去了華麗的語言,簡化了復雜的結構,以平淡的語調沖淡現實的殘酷,具有更為厚重的內涵。他把時代浪潮下的人心變幻濃縮在一個小城鎮街道居民的生存景象之中,真實的細節與平實的筆觸相互交纏,在沉穩的敘述下流淌著人道主義的關懷,展現出了各類的小人物同命運做抗爭時的生存哲學與生命救贖。

①②③④⑤⑥⑨⑩ 路內:《花街往事》,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頁,第101頁,第179頁,第190頁,第56頁,第209頁,第89—90頁,第309頁。

⑦ 陳熙涵: 《路內: 我屬文學的大多數》,《文匯報》2013年第1月29日。

⑧ 〔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42頁。

? 葛紅兵:《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巴比倫”——路內〈少年巴比倫〉讀后》,《全國新書目》2008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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