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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邪不壓正》:“成長”的完整美學范式

2019-07-16 02:30李天瑩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名作欣賞 2019年14期
關鍵詞:青峰姜文北平

⊙李天瑩[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一、《俠隱》武俠外殼包裹的“成長”敘事

《邪不壓正》是姜文“民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而它講述了一個成長的故事。

劇本改編自《俠隱》這部標準的武俠小說,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對于“老北平”的街市生活的細致描繪。張北海先生說:“我努力在利用這個虛實世界,將我出生那個年代的一些訊息傳達給今天年輕世代,即在沒有多久的從前,北京是如此模樣,有人如此生活,如此面對那個時代的大歷史和小歷史?!薄秱b隱》在復仇主題下涌動著的,其實是人間脈脈的溫情。

成長,一直是姜文試圖表達的主題,少年時期給姜文更多的是對自由、革命、浪漫主義和象征力量的追求。因而他始終無法完全認可自己的成長期,他評價自己:“毛澤東逝世時,我已經十三歲了,起碼這十三 年我們是在同一個舞臺上生活過,他的影響是不可回避的?!迸碾娪盎蛟S是他再來一次的機會,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總是表現出異于同齡人的安靜、沉思,到《太陽照常升起》里不斷應對瘋媽事故的兒子——少年人被迫接受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從而快速變化的情節在不斷重復。這類似于一種試驗,環境和出身、性格與任務都不同的少年人,面對人生給予的題目,如何應對。

《俠隱》的復仇主題在這里被各種敘事手法不斷淡化,老亨得利與藍青峰的內部對立、各色政治隱喻對歷史必然性的消解,李天然的復仇從一開始的勢在必行到后來的重重顧慮,正表現出少年在第一次承擔重大責任時不自覺的猶豫多思。在傳統武俠敘事中,主人公往往需要通過完成某項任務來提升自己的能力,《俠隱》中的燕子李三也是這樣成長的,但在《邪不壓正》的暴力美學中,李天然的格斗能力從一開始就得到了承認,但這種能力在運用時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殺人”不能夠解決所有問題,是李天然學到的第一課。首先要意識到世界的復雜,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在姜文的電影中,社會存在是與個人的生存狀態對立起來,人生的荒誕與痛苦往往是以一種非理性的方式表現出來,比如朱潛龍這個反面人物與李天然最后的對話,篤信命運的朱潛龍是否比射殺亨得利的藍青峰更壞?畢竟最開始滅門時所說的“高人指點”,這高人未必不是藍青峰;李天然一開始就能夠躲過子彈,這是故事得以發展的前提,卻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為了表現人生的荒誕,情節中沒有太多“迫不得已”的行為,藍青峰選擇殺死亨得利、朱潛龍選擇繼續同唐鳳儀糾纏,等等,似乎故事也完全可以走向另一個不同的結局,而現在的結局是每個人獨立做出選擇的結果。這種不強迫觀眾接受故事的敘事態度反而比之前狂歡化主題輸出式的《一步之遙》 效果更佳。

二、反典型化“自由選擇”的人物形象

存在主義所追求的那個自由選擇的主觀世界似乎與姜文不謀而合,他說道:“獨立思考,不是哪個人說的,原本你的心在你的軀體里,它有在你的思想里、心靈里遨游的權利,如果放棄這個,是你的悲哀?!贝嬖谥髁x的出現本身就有著某種對理性的反撥,它稱不上是一個壁壘鮮明、定義清晰的哲學陣營,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對外部世界有著一種抵觸的情緒。

成長的進一步延伸是闡釋的自由,存在主義依靠感受來做出下一步的抉擇,隨機是他們對荒誕的回應,這就與“環境-性格”的傳統人物性格規律形成了強烈反差。例如唐鳳儀,作為時代裹挾的風塵女子,知識分子式的金絲眼鏡令人疑惑她的出身,大飯店內氣勢洶洶的一巴掌似乎與她依附式的生存方式全然相反,而一個只想同心上人在世外海島生孩子的利己主義者能夠從城樓上一躍而下,這種看似“不相關”正是對全片偽政治性的揭露——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比這個波詭云譎的時代更加復雜。

“邪不壓正”的標題下,有著正邪難辨的人物。如姜文本人飾演的藍青峰,似乎與整個中國的革命都息息相關,各種勢力的交鋒隱藏在他的關系網中,每句話都似真似偽,最后他卻對李天然真誠地建議,不要相信“爸爸”們替他選擇的路了,是時候去選擇他自己的路了。這是成長的第二課,變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就進行到影片的下一個階段,少年需要尋找他人生的目標,先破后立,革命于他而言不過是藍青峰口中很大的一盤棋,不能殺人,不能報仇,不能接觸一切熟悉的人,這是一個接近禪修的階段,通過放空自己來思考,直到他明白手段與目的的區別,革命同“下棋”一樣,縹緲而無力。

李天然的革命情懷是與個體自由相聯結的,燒鴉片庫是為了巧紅,殺根本一郎是要報仇,盧溝橋的那聲槍響對他而言是遙遠的,因為他的成長有一個被設定的特殊環境。從無主見的服從,到自我意識的覺醒,姜文特地選擇了獨立于北平日常生活的鐘樓來使主人公完成這一轉變,這也是他兒時記憶中的一個重要象征,他從未見過鐘樓內部的樣子,卻用想象構建了一個獨立于世的空中樓閣,給予整個成長過程以他未曾體驗過的安全感和獨立性,也使得主人公逐漸建立起對自身命運的思索和把握。

密集的人物對話,樸實而又狡猾,自然而又幽默的語言,無一不是多義文本對自由選擇的致敬。而最后復仇結束的李天然在屋頂呼喚巧紅的結局,極好地表現出了人在無目的、接近純粹自由時的虛無,同時也是對姜文電影中無處不在的“屋頂”的致敬。正因這自由是屬于每一個人的,關巧紅也選擇了自己的路。李天然并不因為他是故事的主人公就可以獲得“圓滿”的結局,薩特曾經指出:“自由正是通過分泌出它自己的虛無而把它的過去放在越位位置上的人的存在?!边@種自由的代價即接受不能支配一切的失控感。

在這里可以看出,拍攝電影的過程中,姜文的自戀情結與對自由選擇的向往得以相互妥協——李天然何去何從尚未可知,但恢復安寧的北平屋頂顯示出了無限的可能性。

三、各要素共鳴——無處不在的主題強化

導演胡玫曾論述過電影色彩四種基本結構運用方式:“和諧的”“對比的”“主觀變異的”“彩色與黑白交替的”。電影中,李天然剛從美國歸來時,是以一個回歸者的心態觀察冬日的北平城,一切純白而干凈,不可思議的浪漫,這種浪漫在穿長衫走街串巷的李天然身上發揮到了極致,色彩純粹、溫和,并不是像《太陽照常升起》中的橘色調一般強烈到刺目,而是一種緩和了的生命力,游走在夢幻般的梁思成版的北平城?!昂椭C的”色調在姜文電影中極少出現,更多的是高對比度的沖擊感,“主觀變異”的象征性,如《太陽照常升起》 “瘋”段落中,“瘋媽奔跑”的場面里高原鄉村土地的“紅土”就是特意從千里之外運來的。所以這種和諧顯得更為可貴。

而在音樂上,姜文將對古典的愛好延續了下來,在電影里他兩次用了帕瓦羅蒂唱的《偷灑一滴淚》(Una furtiva lagrima),這首詠嘆調出自唐尼采蒂的歌劇《愛的甘醇》,作為成長的印記,歌詞中有一句就是“那些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我妒忌他們”。而在白雪中的北平,為純稚的少年響起的則是肖斯塔科維奇第二號爵士組曲,旋舞翩翩,明快輕盈。

老北平對姜文的影響太深了,而他對精細處的把控又是那么個人化。吃餃子只為醋的規矩、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房子、梁啟超荒誕而理智的割腎事件,每一個細節里都浸透了他自己的成長史,都是姜文之所以成為姜文的理由。

無論道具、臺詞、燈光、鏡頭,每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都在用各自的語調講述同一個故事,隱喻同一個主題。正如姜文自己所言,這部電影可以獻給他的兒子,可以獻給所有少年,成長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他們不需要看出什么人生道理,只需要了解自己擁有選擇的權利。正因如此,《邪不壓正》才能成為關于“成長”的完整美學范式,它通過豐富的藝術形象訴說了看似單純實則復雜的復仇故事,避免了好萊塢式個人英雄主義的濫觴,構筑了由存在主義引領的獨特審美世界。好的作品就像是在封閉的世界里打開的缺口,越是包容越能透光,使人自己走出去。

可以說我們在欣賞電影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俠隱》,而是姜文。更形象地說,是民國版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是發生在北平的《讓子彈飛》,是給少年人看的《一步之遙》,是更成熟、更好的姜文電影。

有人說《邪不壓正》“最終指向了一種新生的可能,一種通過了苦難和暴力的超越性存在”,或者更合適的說法是,姜文終于放手,一改他用力過猛的作風,讓電影指向了多種可能,指向了青年自己,指向一個他已經度過的未來。

① 姜文電影《邪不壓正》原著《俠隱》2018重版歸來[EB/OL].https://baike.baidu.com/redirect/e0bbMgJBeW7coPq2_hKLIEyNMo7LvP6z3kagBA15YlGwowf5Yk0JIwLSIBl07WF U5V33cGKcOq5sW2Mgryd7SfBMEEdqraGHkSMnjkk6Is2o 3KofbmMgG0uEkio0iJd-RTe3

② 姜文:《毛澤東像摩西出埃及,我正好和英雄同時代過》,《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30期。

③ 蘇牧:《太陽少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3頁。

④ 〔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

⑤ 胡玫:《色彩——電影語言的構成元素——談導演工作對于色彩的運用》,《電影文化》1983年第2期。

⑥ 張頤武:《邪不壓正:依然姜文和超越姜文》,《中關村》2018年第8期,第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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