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珍珠城（下）

（接上期）

4

小野邀請樹精姐妹同他一起去尋找新家園，唧唧很高興，她對流浪生活充滿向往，一想到路上會遇見各種各樣的樹精，她就興奮。從前她還以為世界上就她們七個樹精呢，如果小妹妹出生，就是八個。

可是姐姐們不愿意去，唧唧只好等著。自從失去綠珍珠樹林，她乖巧了許多，姐姐們說的話，她愿意好好聽了。

“你們不能總住在這里，會生病的！所有樹精都該知道，我們不適合住在城市，不適合離人們太近，生病是可怕的！這聲音，這氣味，這污濁的天空，連雨都是臟的，風也臭烘烘，你們為什么不肯走？”

樹精姐妹說：“因為綠珍珠樹林在這里?！?/p>

“綠珍珠已經不是樹林，你們還在做夢嗎？”小野有點兒生氣了。

悠悠看看她的妹妹們，除了唧唧，大家都搖頭。

“在這里我們至少能夢見從前的生活?！濒骠嬲f。

“我們還是留下來吧?！币酪览U裊說。

“隨你們的便，再見了！”小野翻個跟斗飛了，頭也不回。他但愿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她們。

唧唧久久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他生氣了嗎？”

蓬蓬說：“也許吧?！?/p>

唧唧又問：“他會回來嗎？”

蓬蓬說：“不會吧?！?/p>

唧唧抱住一根樹枝，把臉埋在胳膊里。

城市里的生活每天都很艱難，但每天都過下來了。樹精們喝的是公園里的噴泉水，吃的呢，她們可以很多天不吃東西，實在餓了，她們才不得不去做一件害羞的事情——從人們那里偷個蘋果和橘子。

她們隱身，或是變成小蟲子，有時候是一股風，或是太陽的一個光斑，也變成鳥，更多的時候是掛在枝頭的葉子。她們無事可做，偶爾也看看人們的生活。

住在道旁樹上真的很糟糕。

她們決定找一棵老一點兒大一點兒的樹居住。在一棟二層小樓前，她們找到了一棵泡桐樹，枝繁葉茂，高大挺拔，紫色的花，一串串開得熱鬧，每朵花里都藏著一肚子蜜。樹精姐妹們一眼就認出來，它曾是綠珍珠樹林里的樹，人們為什么留下了它？

不管怎樣，這棵樹是一個驚喜。從此以后，她們就住在了這里。

唧唧很滿意，一朵一朵地，“吱吱吱”地吮吸花蜜。

蓬蓬發現樹底下來來去去的一個人十分面熟，他不正是那個伐倒老樟樹的年輕人嗎？他手里常常牽著一個孩子，是他的兒子吧。他帶著兒子在樹底下看螞蟻、撿樹葉、做游戲，看起來是個慈愛的父親。他們住在樹后面的二層小樓里。

樹精們整晚整晚失眠，燈光侵擾著她們的夢境。

半夜，她們飛上城市最高的屋頂，做一個叫“月光樹林”的游戲。

月亮底下，她們撒下一顆顆種子，那是從前收集的，一把把裝在裙兜里。她們哼起《樹精之歌》，種子便破殼生長，在屋頂長成一片樹林。這片月光下的樹林，人們的眼睛看不見。她們在樹林里奔跑，仿佛回到從前。但這一切只能停留在暗夜中，曙光一現，它們就消失得一干二凈，她們一邊撿拾種子，一邊哭泣。

到了夜里，她們又做起這個游戲。

后來，姐姐們漸漸厭倦了，不愿再制造月光樹林。

“它是虛幻的，除了使我們更難過，毫無意義?！睘t瀟姐姐說。

唧唧在夜里抱抱這棵樹，抱抱那棵樹，嘴里嘟嘟囔囔：“這棵是真的，這棵也是真的?！彼约合肓艘粋€辦法，天快亮時緊緊地抱住一棵樹，把臉龐貼著樹皮，她以為這樣做，就能把樹留在白天里了。

她一次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樹在她懷抱里消失。

難道就沒有辦法讓它不消失嗎？

悠悠姐姐說：“世界上最老的樹精才會知道吧?！?/p>

“世界上最老的樹精在哪里？”妹妹們問。

“雖然我比你們年長很多，但我也沒有見過?！?/p>

五個姐姐不再做“虛幻樹林”的游戲，蓬蓬卻樂此不疲。唧唧跟在后面，她會唱《樹精之歌》了：

“綠珍珠樹林里，

生活著一群小樹精，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們有七個，

悠悠，翩翩，裊裊，依依，瀟瀟，蓬蓬和唧唧，

我們相親相愛，我們無憂無慮，

我們盡心盡力守護在這里，

我們從不傷心，我們從不孤獨，

我們有世界上最美麗的樹林綠珍珠……”

5

小野說得沒有錯，她們早晚會生病的。

第一個生病的是唧唧，她這么小，人們呼出的氣息能把她熏壞。她越來越瘦，可是心神不寧的姐姐們沒有放在心上。

頭一天看起來還不要緊，還能吱吱地吮吸花蜜，第二天，她便連水也喝不下了。

第三天，五彩的頭發一根根飄落，落到半空便在陽光中融化，化成一顆顆七色水珠，滴答滴答打在水泥地上。

第四天，她大口大口喘氣，牙齒一顆顆脫落，落下一顆，她喊一聲“痛”。牙齒在地上蹦一下就沒了痕跡。

“我們快帶唧唧離開這里，我們快去找一片樹林?！?/p>

已經來不及了。唧唧抱著樹枝，姐姐們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身體，她就呻吟不止，任何移動都帶來巨大的痛楚。

嬌嫩的皮膚一點點黑了，皺了，像泡桐的樹皮。

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層灰翳，她再也看不清姐姐們的臉。

更可怕的是，從腳趾開始，她的身體一寸一寸變成枯枝。

悠悠姐姐說：“我們只有一個辦法救得了唧唧，找到她出生時的樹脂球，把它放在火里烤化，涂滿她的身體?！笨墒堑侥睦飳ふ覙渲蚰?？它們也許早就被碾碎，也許和綠珍珠泉一起被埋在了地底下。

蓬蓬記得老樟樹的位置，那兒現在是城市廣場的中心。深夜，廣場沒有人了，樹精姐妹們捧著石頭，她們想敲開地面找到樹脂球。她們敲啊敲啊，敲到天明，堅硬的大理石也沒一絲縫隙。

“姐姐，姐姐——”是唧唧在喊她們。

姐姐們連忙扔掉石頭回到泡桐樹上，唧唧看不清她們，卻咧著嘴笑：“你們知道我給小妹妹取的名字嗎，她叫嘀嘀，好聽嗎？”

姐姐們說：“好聽，好聽?！?/p>

“蓬蓬你給我做的新裙子在哪里呀？我真想穿穿它呀?！?/p>

不等蓬蓬回答，她呼喚道：“悠悠姐姐，翩翩姐姐，裊裊姐姐，依依姐姐，瀟瀟姐姐……蓬蓬……蓬蓬……我喜歡你們當我姐姐?！?/p>

姐姐們聽出唧唧神志不清了。

她慢慢地合上眼睛，嘴里嘟囔著：

“蓬蓬，我難受?！?/p>

“蓬蓬，帶我回綠珍珠樹林吧?！?/p>

“蓬蓬，你喜歡我叫你姐姐，對嗎？”

“蓬蓬姐姐，我想回綠珍珠樹林，你快帶我回去吧?！?/p>

“姐姐，姐姐，你們聽，我會唱《樹精之歌》——

‘綠珍珠樹林里，

生活著一群小樹精，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們有八個，

悠悠，翩翩，裊裊和依依，

瀟瀟，蓬蓬，唧唧和嘀嘀，

我們相親相愛，我們無憂無慮，

我們盡心盡力守護在這里，

我們從不孤獨，我們從不傷心，

我們有世界上最美麗的綠珍珠樹林……

姐姐們的眼淚落在唧唧身上，唧唧問：“下雨了嗎？我想跳進綠珍珠泉里洗個澡。蓬蓬姐姐，快背我去洗澡吧?！?/p>

蓬蓬捂住嘴巴，唧唧喊她姐姐了，她卻應不出聲。

叫完最后一聲“姐姐”，唧唧閉上了嘴巴。她的身體變成一叢枯枝。嘭嚓，樹枝落到地上，冒出一團火光，燒成一堆灰燼，一陣風把它們吹得無蹤無影。

蓬蓬撲倒在地，眼前出現一個乳白色的樹脂球，唧唧從里邊伸出第一個腳趾……唧唧……唧唧……

當晚，悠悠帶著妹妹們離開了綠珍珠城。

兩天兩夜后，她們找到了一片樹林，那是一片年輕的樹林，年輕得還來不及誕生樹精。

“就這里吧?！?/p>

“這里吧?！?/p>

姐姐們各自找了一棵樹住下。蓬蓬總聽見唧唧在喊她：“姐姐，等等我呀，你去哪里？”第五天，她獨自回到了泡桐樹，樹上的花落盡了，空氣里留著余香。夜里，她站在城市最高的樓頂上，撒下一把把種子，看著月光樹林瘋狂生長，她在心里喊著妹妹的名字。

后來姐姐們一個一個來找她，瀟瀟姐姐拽著她的胳膊，罵她不聽話。

蓬蓬說：“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唧唧在這里?！?h3>6

蓬蓬沒有一刻不想念綠珍珠樹林，沒有一刻不想念唧唧，她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念念，念念不忘，永遠不忘。她一年一年游蕩在城里，夜晚獨自做著“月光樹林”的游戲，曙光出現就默默看著它消失。

世界上，失去樹林的樹精有很多很多，他們在原地游蕩，或者四處流浪。他們三五成群地路過綠珍珠城，邀請念念加入他們的隊伍，在他們看來，念念反反復復做的那個游戲毫無意義，那片樓頂樹林毫無意義。

從前，他們也像念念這樣，守著虛幻的樹林做夢，直到有一天放棄。綠珍珠城里一個樹精守著月光樹林不肯離去的事情，在流浪的樹精們之間傳著。無論是黑皮膚、白皮膚，還是紅皮膚的樹精，他們都說一樣的話：“念念，僅憑你微小的力量，你的樹林永遠不可能變成真實的，永遠不可能在這片土地上復活。念念，跟我們走吧?！?/p>

念念搖搖頭，她失去了快樂溫柔的性情，只愿意在心里和唧唧說話。

有一天，綠珍珠城來了一個很老很老的樹精，她恐怕有幾千歲那么老了，臉上的皺紋那么深。也許世界上有了第一棵樹時，就有了她了。

她聞著念念的氣息走到泡桐樹上。

“你這個倔強的小樹精喲，你真的要在這里一直待下去嗎？” 樹精婆婆好像知道念念的一切事情。

念念點點頭。

樹精婆婆拍拍她的肩膀，嘆口氣，不再說話。她似乎很疲憊，合上眼睛，靠著一個樹杈睡了。

夜里念念要去樓頂時，樹精婆婆才醒來。于是她們一起去了樓頂。

樹精婆婆讓念念牽著手走在虛幻的樹林中，天亮時，樹林一如既往地消失了，她們一起撿地上的種子。撿完種子，念念站在屋頂上久久不動。老樹精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胸口，說：“你心里生長著一種東西，那本是樹精不該有的?！?/p>

念念說：“我恨他們毀滅了樹林和唧唧?！?/p>

婆婆說：“我們樹精，誕生在天地草木間，生長在日月光華里，我們的心像露珠一樣透明，像花朵一樣芬芳，‘恨這種感情，是會讓樹精變丑的?！?/p>

念念低頭沉默著，老樹精把她摟進懷里，用樹根似的手指梳理她的頭發，長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哪?！?念念吃驚地抬起頭，淚水咕嘟咕嘟地往外涌。樹精婆婆說：“你不問問我是誰嗎？”

“你是誰？”

“我是世界上最老最老的樹精，你從沒有聽說過我嗎？”

世界上最老的樹精，念念聽悠悠姐姐說過的。

“啊，你有辦法讓樹林變成真的，是不是？”

老樹精說：“我確實知道一個辦法?！?/p>

念念渾身一顫：“啊，請您告訴我！”

樹精婆婆陷入深思，念念眼巴巴地瞧著她。最后，她還是告訴了念念。

念念的眼睛剎那間亮過夏天的太陽。

“不會有人到你的月光樹林來的?！?/p>

“如果有呢？”

“如果有，那么你的樹林將獲得生命?！?/p>

“唧唧，你聽到了吧，我們有希望了。姐姐一定會帶你回綠珍珠樹林，相信我，唧唧?！?念念在心里說。

樹精婆婆在泡桐樹上和念念一起住了幾日，念念幫她補好了裙子上的破洞。臨走的時候，老樹精說：“跟我走吧?！?/p>

念念微笑著搖頭。

“我給了你希望，我也許錯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還會再見的，你以后就叫我綠婆婆吧?！?/p>

念念點點頭，綠婆婆給她一顆綠丸叫她吃下。

“吃了它，你就不會生病了?！?/p>

“謝謝綠婆婆?！?/p>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念念時刻想著怎樣才能帶一個人到月光樹林去。她變成普通人的模樣，在大街小巷里尋找，這么多人，總有一個會去的吧。

她主動找人搭訕，可一聽說夜里到樓頂去，人家就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有個小孩倒是愿意跟她去看看，一跳一跳跟著，半路上卻被媽媽拽回了家。

五個姐姐不放心，輪流回來看望她。念念對她們說：“你們等我，我會讓這里重新變回樹林的?！苯憬銈円惨詾樗X子有問題了。

念念有時候是一片樹葉，有時候是一只蟲子，有時候是一粒塵埃。一年一年，她游走在綠珍珠城里，為了她的樹林，耐心地等待著時機。

泡桐樹下那個年輕人漸漸老了，他的兒子長大了，兒子也有了孩子。他做了爺爺，給孫女取名響鈴。

念念看著響鈴從一個嬰兒變成一個女娃娃。

她的心里慢慢有了一個計劃。

她要成為響鈴最親密和信任的朋友。? ?（全文完）

（本文選自湯湯的待出版長篇童話《綠珍珠》）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