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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油坊假

2019-08-19 01:36彭學軍
文學少年(小學版) 2019年6期
關鍵詞:油坊榨油香香

彭學軍

就在這天晚上,弟弟突然發起了高燒。其實白天就有點兒不舒服,流鼻涕,時不時咳幾聲,媽媽覺得就一點兒小感冒,沒太上心,誰知睡到半夜,弟弟開始哭鬧,體溫也陡然上升,全身滾燙滾燙的。媽媽只得不停地給他喂水,用濕毛巾搭在額頭上降溫……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

媽媽抱著弟弟急匆匆地往鎮上的醫院趕,媛媛背了個小包跟在后面,包里裝著弟弟的奶瓶、尿布、衣褲什么的。天很冷,陰沉沉的,風呼呼地在田野上亂躥,把路邊的竹子搖得東倒西歪。

媛媛想到了爸爸,爸爸要是在家就好了,家里有電動車,爸爸嗖一下,很快就到了,現在,她們只能這樣走著去。媽媽個子瘦小,弟弟又被裹得像個大棉球,媽媽抱著他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歪,可腳步仍舊噔噔噔地,也不知她哪來的這么大力氣。

到了醫院,直奔急診室。各種檢查結果出來后,醫生確診,急性肺炎,得住院治療。

辦完手續,在病房里剛住下來,護士就來打點滴了。護士長得很漂亮,這是媛媛從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推斷出來的。眼睛大大的,烏黑發亮,睫毛又濃又密,這雙漂亮的眼睛讓媛媛對她的注射技術充滿了信任,可接下來,她的表現讓人失望極了。

弟弟小,血管細,又胖乎乎的,手上根本找不到血管,只好從腳上扎。腳上扎了兩針,都失敗了,又來扎頭皮……弟弟哭得臉都青了,尖利的哭聲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針,扎在了媛媛身上。

媛媛受不了啦!她想逃到外面去,可媽媽不讓,要她幫按著弟弟的腳。弟弟掙扎得太厲害了,媽媽一個人顧不過來。媛媛按著弟弟的腳,別過臉去,不敢看,只覺得頭皮一陣一陣發緊,像是每一針都扎在了她頭上——要真能扎在她頭上倒好了,只要弟弟的病能好起來,不哭不鬧……可第三針,又沒成功!

“我來吧,你去給20床換藥?!绷硪晃蛔o士走了過來。

“嗯,護士長?!逼磷o士應了一聲,抹了一把額頭沁出的汗,退出病房。

“是你弟弟吧?”護士長看了媛媛一眼。她的眼睛不如剛才那個護士好看,單眼皮,但眼里有笑意。

媛媛點點頭。

“來,用力抓穩了,千萬不能手軟,要不,你弟弟會受更多的苦?!弊o士長溫和地叮囑她。

進針了,弟弟的哭喊聲再次猛烈響起……媛媛牢牢地抓住弟弟奮力掙扎的腳,閉上了眼睛。

聽見媽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媛媛心里祈禱著慢慢睜開眼,看見護士長已經在用膠布固定針頭了……

昨晚哭鬧了大半夜,剛才又拼盡了全力掙扎,不一會兒,弟弟就睡著了,可嘴角還不時委屈地一抽一抽的,額頭上青一塊紫一塊,看上去特別可憐。

媽媽累壞了,臉色蒼白,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她試了試弟弟的額頭,感覺體溫降了一些,就掏了些零錢給媛媛,讓她吃早點。然后,媽媽疲憊不堪地靠在床頭,閉上了眼睛。

媛媛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看見弟弟的呼吸很均勻,媽媽似乎也睡著了,就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醫院大門外有許多早點攤,可媛媛什么都不想吃。她來到丁字街,茫然地走著,腦子里總想著那個護士長。單眼皮,好像個子也不高,可又有什么關系呢?那眼里是有笑意的,而且只一針……媛媛很后悔自己當時閉上了眼睛,沒看見她是怎么做到的。

剛過完年,又冷,許多店鋪都沒開,街上冷冷清清的。媛媛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她看見了那家買添丁燭的店。店門關著,門口巨大的紅蠟燭仍醒目地懸著。媛媛看著,腦子里閃出了祠堂里那支滅了的添丁燭——現在弟弟病了,肯定是因為……該死的錘子!媛媛在心里惡狠狠罵了一句,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了。

她朝河邊走去,那里有一座老油坊。

老油坊榨的是木梓油。周邊的山上有成片的木梓林,春天開花的時候,白花黃蕊,清香撲鼻。木梓桃碧綠、緊實,幾番秋霜一打,木梓桃開始變色,寒露過后,綠中洇出一層石榴紅來,樣子也有點兒像縮小了好多倍的石榴,木梓桃紅成這個樣子就可以摘了。

小時候,媽媽常常帶媛媛進山摘木梓桃。媽媽背著背簍、扛著根長長的竹鉤子走在前面,媛媛挎只小籃子跟在后面。媽媽是摘,媛媛是撿。媽媽用竹鉤子鉤住掛滿果子的枝條,使勁搖幾下,木梓桃就簌簌落了一地,夠媛媛撿好一陣子。撿滿了一籃子,就倒在媽媽的背簍里。

摘木梓桃的時候,山林里很熱鬧,孩子們在樹下躥來躥去,有大一些猴精的男孩能一下子躥到樹上去,抱緊樹干對著掛果密集的一枝使勁踹?!班?,下雨了,好大一顆的雨!”樹下的孩子一陣歡叫……小孩子做事沒長性,撿了一陣子,嘴巴饞了,就去找野果子吃,媛媛也跟著去。有一種小漿果,紫黑色的,叫蛇泡,也不知怎么會叫這么一個嚇人的名字,其實很好吃的,清甜多汁。媛媛最喜歡,吃得滿嘴烏紫,媽媽說她像個小妖怪。

大人呢,干活兒的時候嘴也不閑著,不過呢,不吃野果子而是唱山歌??图疑礁杼貏e高亢,一聲出喉,歌聲山風一樣掠谷繞崖,山腳下的土鼠、樹頂端的鳥兒,就連天上云都能聽見。

木梓打花白漣漣

今個開花等明年

今年打花明年摘

標致阿妹愛少年

樹上木梓圓叮當

摘下木梓簍中裝

一天摘到半擔半

虧得哥哥來相幫

……

媛媛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就問媽媽。媽媽臉紅紅地說,長大了自然就懂了。其實,媛媛不知道,爸爸媽媽就是摘木梓桃的時候對歌認識的……

摘下來的木梓攤在曬坪上曬,曬一個星期多半就裂了,露出了烏黑的木梓仁。沒裂的呢,就得費工用手一顆一顆剝了。木梓仁曬干后,就一籮一籮地挑到油坊去榨油。挑木梓仁到油坊去榨油就是爸爸的事了。

每每到了冬天,河邊就會傳來嗵、嗵、嗵的聲音。聲音悶悶的,不響亮,卻異常有力,震得地皮都一顫一顫的,老遠,就有風把木油的清香送過來。媛媛皺皺鼻子,對爸爸說:“香香?!?/p>

看見爸爸挑了木梓仁,媛媛就知道爸爸要去那個香香的地方了,就嚷著要跟去。跟去也不好好走路,偏要坐在籮筐里,這樣爸爸就得一頭挑木梓仁,一頭挑她,就得多挑兩趟。那時候,爸爸真是寵她,竟依了。路上,爸爸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和她鬧著玩,使勁地顛。媛媛坐在籮筐里,小手緊緊地抓住筐沿,看見路邊的雞呀鴨呀樹呀草呀在她眼前一蹦一跳的,驚恐又快活地尖叫著。木梓仁顛出來了,又停下去撿……磨磨蹭蹭一路,終于,聽見了嗵嗵嗵的聲音,她就使勁地吸鼻子,臉笑成了一朵木梓花?!澳捐骰ā睋P起來沖著爸爸歡快地說:“香香,香香!”

后來,油坊里榨油的師傅也被她叫成了“香香師傅”。

媛媛一路走著,想著小時候的事,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爸爸離家之后,她好像今天才這樣深地想到他。爸爸在做什么呢?他知道剛剛弟弟有多可憐嗎?哭成那樣,臉都青了;媽媽也很可憐,抱著弟弟被吹得東倒西歪;自己呢,就更可憐了,單槍匹馬地去找人拼命!拼命?當然,這是小滿的說法,唉,要是小滿在就好了,自己可從來沒和誰拼過命,一會兒看到錘子,該如何和他拼命?咬他,踢他,要不用頭撞他!媛媛謀劃著,牙齒咬得緊緊的——沒錯,她就是去找錘子拼命的,那老油坊是他家的。以前去老油坊時偶爾也會看到他,那會兒,他倒是一個很安靜的男孩,喜歡坐在堆放木梓仁的炕床上劃拉木梓仁玩,從不來招惹媛媛。

媛媛爬上了一座矮坡,遠遠地看見一座黑瓦褐墻的房子篤篤定定地趴在河邊,像是河水落下去后露出的一堆大礁石,可沒聽見嗵嗵嗵的聲音,吸吸鼻子,“香香”也若有若無。是剛榨完一槽還是早就停工了呢?以前,沿河有好幾座油坊,老式榨油固然香,可是靠人力完成,費時費力,后來就慢慢廢棄,被機器榨油取代了,只留了這一座。

媛媛好久沒去老油坊了,一來她大了,不可能再賴在籮筐里讓爸爸挑著走;二來呢,爸爸沒出去打工之前也常常在外做工,幫人砌磚抹墻,顧不上木梓山,就把山包給了別人??删退銒軏芗覜]了木梓仁可榨,就算這是錘子家的老油坊,就算媛媛這會兒是去找他拼命的,她還是寧愿它在那兒,不要停工,讓她可以聽見嗵嗵嗵的聲音,可以聞得到“香香”。這樣,媛媛就會覺得,自己的小時候還在那兒,快樂也在,爸爸也在。

媛媛朝坡底的河邊走去,走到一半時,“嗵,嗵,嗵”遠遠地傳了過來,媛媛松了一口氣,不由得跑了起來。

“嗵,嗵,嗵……”聲音越來越響,“香香”也越來越濃……

工人榨油的程序有好幾道。木梓仁先要攤在炕上烘烤,然后倒進水磨盤碾成粉,再放進木桶里大火去蒸,蒸得綿軟后,倒進鐵箍框著的草模內,用腳踩實,做成油胚餅,放進攪車里初榨一遍。油胚餅緊實了,再豎著排放進油槽樹里。接下來是榨油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媛媛最喜歡看的。

油槽樹是用柞樹做的,木質密實堅硬,長年累月讓油浸著,顏色越發深沉,摸上去鐵鑄一般。油槽樹橫臥著,有十多米長,粗大得至少要三個嬡嬡才合抱得住。樹中間被掏空了,初榨好的油胚餅一個個豎著放進去,用大大小小的木扦把所有的空間都嵌實,其間,錯落地嵌著幾根碗口粗的進樁,然后用撞錘一下一下地撞擊進樁。頭細尾粗的進樁一點點兒擠了進去,一線黃褐色清亮的油便從底部的出油孔淌了下來。

撞錘用鐵索從梁上吊下來,像一根粗大的炮筒,可比真正的炮筒要重多了,而且它不是用炮彈打擊目標,而是直接撞上去。撞錘上有一道凹槽,香香師傅摳住了,往后退去,退到不能再退了,就端著撞錘往前沖。你以為直接撞到進樁上了嗎?不是的,那樣沒有多大的力度,它只撞到了油槽樹上方某個空虛的點上。第二下呢,還是“虛晃一槍”,第三下,才“嗵!”又準又狠,還不費力。

不費力是香香師傅告訴她的,香香師傅見她看得入迷,就告訴她,前面兩次都是“起勢”,讓撞錘蕩起來,同時調整角度,第三次差不多就是它自己撞上去了。其實,媛媛著迷的不是這個,是香香師傅的腳步。無論多冷,香香師傅都是一雙赤腳,腳下泥地讓他踩得油光發亮。嬡媛數過,往前三步,退兩步,接著一個側向的交叉步,再一個來回,然后往前兩步——“嗵!”腳步輕巧,有彈性,不多一步,也不少半步,像是一種舞步規范的舞蹈。

媛媛好久沒看到這樣的“舞蹈”了,站在門口,恍惚又回到了從前,下意識地坐在了木門檻上,像小時候那樣,一時也忘了她來這里的目的。

香香師傅還和從前一樣,赤著腳,褲腿卷到膝蓋那兒,穿一件油漬漬的看不見顏色的夾襖,也是從前那件嗎?媛媛不確定。

終于把最后一根進樁撞進了油槽里,香香師傅停了下來,轉過身來時,媛媛才發現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頭發少了好些,皺紋多了好些。

香香師傅沒料到門檻上會坐著一個女孩,他愣了一下,問:“榨油?”看得出,他沒認出媛媛來,媛媛長大了。

媛媛也被問得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自己不是來看香香師傅“跳舞”的,而是來找錘子……可錘子是香香師傅的兒子呀——正因為他是油坊榨油師傅的兒子,所以才叫他錘子,那根懸在空中靈巧又力大無比的撞錘,無疑是油坊最醒目的標志。

好像這個時候,媛媛才弄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她被這個關系弄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她囁嚅著,搖了搖頭。

香香師傅沒再說什么,走到靠墻立著的一座土灶那兒,往灶孔里添了幾根柴??粗鸶?,他就轉身離開。接下來可以歇一陣子了,讓油慢慢瀝盡。

灶上大鐵鍋里坐著的木桶正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里面蒸的是黑褐色的木梓粉。油坊里靜了下來,撞錘高高在上、沉默不語地懸著,油槽樹底部的出油孔淋淋漓漓地滴著油,也是悄無聲息的,只有土灶里不時發出燒柴的畢剝聲。媛媛一時沒了主意,接下來該怎么做呢?她根本沒看見錘子的影子。

媛媛站起來走了進去,看見左邊廂房的門鎖著,門邊靠墻的一面豎著一摞一摞榨過了油的木梓枯餅,這些便是油坊收的榨油的“工錢”。老油坊榨油是免費的,只要留下木梓枯餅就行,這些木梓枯餅會有人定期來收購。木梓枯餅是上好的肥料,還可以用來喂魚。

右邊是一個大炕,上面堆滿了木梓仁,小時候,她??匆婂N子坐在那上面玩。媛媛順著木梯子爬上去,抓起一把木梓仁往下面扔。下面是一架巨大的磨盤,磨盤大約壞了,很久沒用了,上面亂七八糟堆滿了雜物。旁邊有一臺粉碎機,用來粉碎木梓仁的,這是榨油程序中唯一的機械化了。

一把木梓仁扔下去,叮叮咚咚地響,媛媛聽得很解氣,又扔了一把,然后兩只手輪著來,這兒一把,那兒一把,手揚得高高的,使勁扔出去。該死的錘子!該死的錘子!她扔一把,在心里罵一句……

正扔得起勁,錘子和香香師傅幾乎同時出現了,父子倆驚愕又惱怒地瞪著她。

“下來!”香香師傅沖過去,一把把媛媛拽了下來,吼道,“糟踐東西,這些木梓仁惹你了?”

“我弟弟病了!”媛媛揉著被拽痛的胳膊嚷道,忍住不要讓眼淚掉下來。

“你,你弟弟病了,你就跑到這里來,扔這些木梓仁?”香香師傅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弟弟生病,都是他害的!”媛嬡指著錘子說,眼睛恨恨地瞪著他。

“怎么回事?”香香師傅問錘子。

“我哪知道?!卞N子搖頭,一臉無辜。

“我弟弟生病了!”媛媛再次申述,“就是因為……初一那天,添丁燭……”媛媛把那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媛媛又氣又急,說得顛三倒四,說到弟弟在醫院打針、頭皮都打青了的時候,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弟弟尖利的哭聲,忍不住抽泣起來……

香香師傅聽明白了媛媛說的事,臉色立馬就變了——誰不知道添丁燭中途是不能滅的,得燭光明旺、順順當當燃盡才好。

“日日都不消停,就曉得闖禍!”香香師傅沖著錘子罵道,揚手在他后腦勺不輕不重拍了一下?!耙院竽睦镆膊辉S去,待在油坊里……叫你燒火,剛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討厭油坊!”錘子嘟噥一句。

“討厭油坊?不靠這油坊養著,你長這么大?”

“反正,我以后不靠?!卞N子一臉倔相。

“好,我等著看你的本事!”

看著父子倆的爭吵完全跑了題,媛媛又氣又委屈,哭出了聲。

香香師傅回過神來,趕緊好聲好氣地安慰她說:“別哭了,你弟弟會好的,不要擔心……”

可能覺得這樣的安慰太空洞,又轉身從里屋拎來一小壺油遞給媛媛說:“這個,算是賠禮了?!?/p>

媛媛停止了抽泣,看看香香師傅,又瞟了錘子一眼。錘子扭過頭,不看她。這個“禮”,要不要收呢?媛媛沒了主意。

“快,拿著吧?!?/p>

“不要!”嬡媛嘴里終于蹦出這兩個字,一抹眼淚,轉身跑了。

一路上,媛媛都在慶幸,還好沒要那壺油,要不,就好像她跑到老油坊不是為了找錘子拼命而是來討油的。雖然,最終也沒拼成命,但總歸是扔了好幾把木梓仁,還讓錘子挨了他爸一巴掌……想想還是挺解氣的。? ? (未完待續)

(本文節選自《鯉山圍》)

責編|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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