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文膽”有一顆搖滾的心

江明

關于普京的助理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西方媒體給他貼過很多標簽——“克里姆林宮的灰衣主教”“俄羅斯的馬基雅維利”“普京理論體系的締造者”……其中最簡潔而準確的可能就是“普京的文膽”。其實這些標簽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這個素來低調神秘的男人，20多年來一直受到普京倚重。

2019年2月11日，就在俄羅斯總統普京即將發表年度國情咨文前夕，蘇爾科夫在俄《獨立報》上發表了一篇長文《普京的長久國家》，提出“普京主義”政治模式將是俄羅斯民族未來100年生存和發展的有效手段。將“普京國家”的新概念推到了人們面前。

這讓人聯想起普京掌權之初蘇爾科夫提出的“主權民主”“管理式民主”的概念——讓社會有一定自由度而又不致失控的“管理式民主”，這正是普京執政的最鮮明特色。

蘇爾科夫

如今，“普京時代”已進入第20個年頭，俄羅斯面臨著與西方關系緊張、經濟不景氣等種種困難。此時蘇爾科夫提出“普京國家”的概念，并認為這種國家模式將長期存在，外界自然會細細品讀其中的弦外之音。

《普京的長久國家》是繼一年前蘇爾科夫發表的一篇引發廣泛關注的文章——《俄羅斯百年孤獨》之后的又一重磅文章。

文章刊登當天，塔斯社、俄新社、國際文傳電訊社等俄羅斯主流媒體均對文章進行了評論。蘇爾科夫的長文也在社交媒體上引發了熱烈的討論。

莫斯科之聲廣播電臺主編謝爾蓋·多連科認為，蘇爾科夫發文的大背景比文章本身更重要。在多連科看來，這位普京智囊想傳達的信息與最近幾個月俄羅斯國內的趨勢相吻合：幾乎所有俄羅斯高級官員都談到維持現有政權的必要性。

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馮紹雷也認為，蘇爾科夫的文章選擇在這個時間發表有著重要的背景，“2018年可能是近15年來居民收入下降幅度最大的一年。盡管近日普京公布了一系列有關經濟社會發展的‘國家綱領，但是，不光上千億美元的巨資需要籌集，而且民意更是需要凝聚”。

蘇爾科夫的文章中大篇幅地對西方意識形態與民主制度進行了尖銳批評，對此，馮紹雷認為，在西方政治面臨深刻危機的背景下，蘇爾科夫的批判不能不被認為是擊中要害的。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俄羅斯中亞研究中心主任馮玉軍教授認為，蘇爾科夫的文章再次表明，在經歷了近30年的社會轉型之后，俄羅斯仍然沒有從歷史的經驗教訓和世界發展的大潮當中尋找到自己的定位和發展方向。

讓民眾“只信任領袖”

“我們在新世紀建立的新國家將擁有悠久而輝煌的歷史，它將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在地緣政治斗爭中締結聯盟并保留勝利果實。遲早，所有要求俄羅斯‘改變行為方式的人都必須接受它，畢竟他們沒有其他選項?！碧K爾科夫在文章結尾寫道。

文章中，蘇爾科夫表達了一種強烈的自信和信念。他細致地闡述了在俄羅斯發展起來的“新型國家”學說——“普京模式”，認為這種模式將在未來幾十年中得到升華。所謂西方式民主不過是“選擇的幻覺”，俄羅斯的體制及國家整體雖然看起來沒那么“優雅”，卻更加誠實。因此俄羅斯的新模式將不僅適用于俄羅斯，還具有出口潛質。

在蘇爾科夫眼里，“普京國家”是一個新型的國家，過去對之研究很少。他回顧說，俄羅斯有過4種類型的國家模式：伊凡三世創立的俄羅斯大公國，彼得大帝創立的俄羅斯帝國，列寧創立的蘇聯，以及普京執掌的俄聯邦。普京的政治機器剛開始加速運轉，以準備好面對未來長久而艱巨的工作。它真正發揮全部能量要到很多年以后。也就是說，未來很多年俄羅斯仍將是“普京國家”，就像現代法國仍然是戴高樂的第五共和國，土耳其的政治根基仍是凱末爾的“六支箭”理論，而美國依舊從“建國元勛”們身上汲取精神力量。

蘇爾科夫承認，要全面梳理普京的國家治理體系并不容易，甚至“今天的普京本人也很難說就是普京主義者”。但為了那些“想要實踐他的理論并像他一樣行事的人”，對普京的理論進行梳理和解釋又是必要的。

對國家主權和國家利益的重視，也許是“普京國家”的一個特點。蘇爾科夫說，當大家都在高談全球化和沒有邊界的“扁平世界”時，莫斯科提醒他們主權和國家利益的重要性。當時這被嘲笑為落伍的觀念。但英國的“脫歐”、美國的“再次偉大”和整個歐洲的反移民浪潮，都在佐證去全球化、再主權化和民族主義的流行。

在蘇爾科夫看來，俄羅斯地域廣大，各種矛盾錯綜復雜，要管控這樣一個國家非常不易。所以，俄羅斯一向重視軍警力量。除了1917年及20世紀90年代的短暫時間外，商人和自由派從未統治俄羅斯。目前俄羅斯實行的是西方式的民主制度，但蘇爾科夫認為，俄羅斯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和其他國家一樣”，以免其獨特的政治文化引來鄰居們的過度關注。這就像“拜訪客人時穿的體面衣服”，但在家還是會穿家居服。

蘇爾科夫說，西方民主制度依賴于“不信任和嫉妒”，這就必然導致尖銳的批評和焦慮情緒。沒有人相信政治家的良好意愿，而是將他們視為貪污腐化乃至聲名狼藉的一群人?！都埮莆荨返扔耙晞〖由盍巳藗儗φ巍昂谀恢刂亍钡挠∠?。而俄羅斯的模式基于信任。領導人善于傾聽和理解人民并合理行事，領袖與公民之間有著“以信任為基礎的交流互動”，而政府各個分支會聚集在領袖身邊，其價值體現在保障與領袖聯系的順暢上。俄羅斯社會“只信任領袖”，這個事實并不新鮮，新意在于俄政府不再忽視這個事實，而是加以運用。

政壇“不倒翁”

長得有點像“憨豆先生”、素來神秘低調的蘇爾科夫1964年出生在利佩茨克州的索倫塞沃。他有著濃重的高加索口音，父母都是教師。在接受德國《明鏡》周刊采訪時，他說自己的父親是車臣人，所以他童年在車臣生活過。父母離婚后，他隨母親搬到了利佩茨克。青少年時期的蘇爾科夫愛讀書、寫詩，成績很好，還留著長頭發，很能吸引女生。而且，早在學生時代，他的思想就有超出年齡的深刻。在一篇作文中他寫道：“革命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說過，生活很美好，而活著就很好。但這沒有阻止他幾年后開槍自殺?！?/p>

普京核心圈子里的要員多出身軍事、情報等強力部門，蘇爾科夫雖是從商界踏入政界，其實也有軍人背景。

1983年到1985年他曾在駐匈牙利的蘇軍炮兵團服役。有一種說法是，當時他其實是為蘇軍總參謀部情報局工作。退役后，他被莫斯科文化學院錄取，接受為期5年的戲劇教育。雖然他只學了3年，也沒有如愿當上導演，但對藝術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至今仍保持著某種瀟灑的知識分子氣質。

和俄羅斯當代諸多政治精英一樣，蘇爾科夫喜歡幻想自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形象出現。他的辦公桌上，和普京照片并列的還有美國饒舌歌手吐派克·夏庫爾、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和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的照片。

閑時，他寫劇本，還為一個俄羅斯搖滾團隊寫歌。據說他還以筆名寫小說，雖然他從未承認自己是那部小說的作者，但他確實為它寫了序言，稱贊“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書”。而且，那部作品主角的經歷與他本人高度吻合。他的政治文章也充滿了文學色彩。

蘇聯解體后，蘇爾科夫為寡頭霍多爾科夫斯基工作，擔任其麾下一家銀行的高管，負責公關與廣告。1992年，他為該銀行設計了一個廣告，將霍多爾科夫斯基手握大把現金的海報貼滿了公共汽車和公告牌，廣告詞是“想輕松掙錢，就來我的銀行”。這是俄羅斯富豪的第一次公開“炫富”，在全民“向錢看”的當年一炮打響。蘇爾科夫也因此成為俄廣告協會主席，后來轉投另一寡頭弗里德曼，加入其創立的阿爾法銀行。

普京與蘇爾科夫在一次會議上“交頭接耳”

也是在那個時代，傳媒在俄政壇發揮了威力，葉利欽就是被電視媒體塑造為“防止倒退的唯一人選”，贏得了大選。掌握這套技術的蘇爾科夫越來越吃香。在葉利欽執政末期，蘇爾科夫由弗里德曼引薦，出任總統辦公室副主任，歷經葉利欽、普京、梅德韋杰夫三任總統，在總統辦公廳第一副主任位置上一干就是12年。

在風云變幻的俄政壇，他堪稱“不倒翁”，被認為是普京總統最重要的智囊，且被廣泛視為俄羅斯現行政治體系的主要設計者。

有一種說法是，當年葉利欽挑選普京當“接班人”，蘇爾科夫也起了作用。但他真正的貢獻，一是提出了“管理式民主”，二是幫助普京實踐了這套理論。他曾公開表示：“我真誠地相信，普京是上帝派到俄羅斯來的，為了我們的最大利益，在艱難歲月中幫助俄羅斯?！?/p>

有媒體如此描述當年的蘇爾科夫：他定期在辦公室會見電視臺負責人，告訴他們誰該上電視，誰不應露面，鏡頭中的總統又應該是怎樣的形象。最重要的是要傳遞一個信息——普京意味著穩定，而穩定意味著一切都好。俄羅斯的諸多政黨也多在蘇爾科夫掌控之中。他的辦公室電話機按鍵上標著一個個政黨負責人的姓名，隨時可以直撥過去表達意見。他會支持不同傾向的團體，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他贊助激進的現代藝術家在莫斯科舉辦活動，也支持那些保守的東正教募款人，后者身著黑袍，手握十字架，激烈地批評現代藝術。蘇爾科夫的立場是，克里姆林宮允許各種勢力存在，但要防止任何勢力壯大到越出邊界。在烏克蘭發生顏色革命后，莫斯科很擔心這種社會動蕩也蔓延到俄羅斯境內。蘇爾科夫扶植了一個親普京的激進民族主義青年組織，人數多達數萬，成為在街頭對付反對派的有效力量。

在這個位置上，蘇爾科夫也難免得罪人。2011年底，他被任命為副總理，許多人認為這是降級。2013年5月，再度出任總統的普京突然發布總統令，將蘇爾科夫直接解職。據說，此前一天普京召集內閣會議，嚴厲批評政府執行總統令不力。在臺下的蘇爾科夫頂嘴道：“根據我們對您命令落實情況的跟蹤，政府的實際表現已經相當完美?！边@個場景被直播出去，普京的表情很尷尬。

不過，僅僅過了4個月，蘇爾科夫就被重新召回克里姆林宮，以總統助理的身份協助普京處理俄烏關系。2013年年底，俄烏關系因克里米亞問題而惡化。有人說，從蘇爾科夫的迅速“回朝”可以看出，普京需要他。

了解但不滿美國

在處理俄烏矛盾時，蘇爾科夫的立場頗為強硬，也因此招致了攻擊。2016年，一個烏克蘭黑客組織自稱攻破了蘇爾科夫助理的電子郵箱，并在網上公布了大批郵件，稱這些郵件顯示普京政府深度卷入了烏克蘭東部沖突。由于此前美國情報機構指責俄是黑客攻擊美國官員的幕后推手，因此也有分析人士稱，此事可能是美方的報復?？死锬妨謱m發言人佩斯科夫則稱這些郵件純屬偽造，因為蘇爾科夫根本不用電子郵件。

作為普京的助理，蘇爾科夫曾隨普京參加烏克蘭問題的磋商，并自2017年起與美國烏克蘭事務特使沃爾克多次會談。去年，烏東部民間武裝自行成立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舉行選舉，遭到烏政府的強烈反對。但蘇爾科夫向烏東部新“當選”的領導人表示祝賀。

和烏克蘭的矛盾導致了俄羅斯與歐盟、美國的關系降到歷史低點。蘇爾科夫受到奧巴馬政府制裁，被禁止到美國旅行。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告訴美國媒體：“我沒有外國賬戶。我對美國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夏庫爾（饒舌歌手）、金斯伯格（詩人）和杰克遜·波洛克（畫家）。我不需要簽證就能接觸到他們的作品。我什么也沒損失?！?/p>

蘇爾科夫了解美國，也欣賞美國文化。他曾穿著皮夾克接受美國媒體采訪，看起來“一半像搖滾歌星、一半像蘇軍政委”。他會說英語，喜歡金斯伯格的作品。十多年前，他在紀念美國總統羅斯福誕辰125周年的活動中發言稱，羅斯福時代的美國和當代俄羅斯有許多共同之處。普京應該像當年的羅斯福實行新政一樣，也最大限度地運用總統權力來克服危機。

不過，隨著美俄矛盾的加深，蘇爾科夫對美國越來越不滿。去年，他在俄《全球事務》雜志上撰文稱，俄羅斯在過去4個世紀不斷嘗試融入西方文明，但最終都是徒勞的。歐美在俄羅斯表示愿意合作時，不斷邊緣化俄羅斯，削弱其國力。他說，俄與西方“史詩般旅程”已走到終點，俄羅斯正進入“百年孤獨”。但俄羅斯不會完全與世隔絕，國家的命運仍掌握在自己手中。

多年前，普京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就明確提出，美國領導的“單極世界”是不可接受的，單邊行動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給世界帶來更多的戰爭和沖突。在《普京的長久國家》一文中，蘇爾科夫對美國的批評依舊尖銳。他說，當霸權者的霸權已無人提出爭議，統治全球的“偉大美國夢”幾近實現;當很多人似乎看到了所謂的“歷史的終結”，且劇終畫面似乎已打出了“人民陷入沉默”的提示語，這種寂靜卻突然被普京慕尼黑演講的尖銳言辭打破。這道出的一切簡直不言而喻：所有人都對美國不滿，包括美國人本身。

在2月中旬舉行的第五十五屆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美國副總統彭斯聲稱美國當前的政策使西方更為安全，這些政策包括向烏克蘭提供武器來對付俄羅斯。但彭斯的發言并未如愿收到“熱烈反響”，這似乎是在為蘇爾科夫的觀點作默默的注腳。

蘇爾科夫還在文章中嬉笑怒罵，嘲諷西方對俄羅斯的圍攻。針對外界譴責俄羅斯干涉全世界的選舉和公民投票，蘇爾科夫寫道，俄羅斯何止是“干預”西方的選舉和公投，“事實上，事情要更為嚴重：俄羅斯的一舉一動正在被糅合進人們的大腦意識之中，而西方面對自身思想意識本身的改變，則是束手無策”。

蘇爾科夫進而認為，因為普京國家模式具備原創性、優越性和可行性，它事實上不僅適用于未來的俄羅斯，也有顯著的出口潛力——“許多國家的當權者或反對派已經在學習、采用俄羅斯的經驗”。

〔本刊責任編輯 馬星星〕

〔原載《東西南北》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