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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發村的全球化簡史

2019-08-22 04:50何承波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19年8期
關鍵詞:許昌頭發電商

何承波

Bruno Oaikhinan的沙龍位于尼日利亞拉各斯購物中心,一個中產階級消費的頂級場所,普通人對此只能望而卻步。但Bruno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女孩們總是興高采烈地來到他的美發店,花費高昂的價錢,讓Bruno把假發編在她們頭上。

Bruno幾年前還是一名銀行家,看到中國許昌人在這里賣假發,他嗅到了商機,于是成立了尼日利亞首家沙龍,開始倒賣許昌的假發。

Bruno發現假發是黑人女性的剛需,因為黑人原生頭發質地粗硬、卷曲,生長速度也極慢?!皫装僦辽锨涝豁數母挥泄鉂傻募侔l,是她們趨之若鶩的時尚潮流?!?/p>

而地球的另一端,則是另一種生存圖景。許昌的村民們依然堅持著古老的傳統,該種地的時候種地,雷打不動;過了農忙,又涌向全國各地收購頭發。在麥子成熟前的這段時間,楊大龍的父親只身進入了云南或者廣西某個偏遠的少數民族村落,50多歲的父親開著面包車,四處收購頭發,然后運回家中。

在楊大龍的家里,到處堆放著頭發。

從假發廠下班后,楊大龍來不及休息,便在院子里將堆積成山的頭發進行分揀,然后用打毛機分離細碎的發渣。1994年出生的楊大龍染了一頭新潮的金發,但很快,打毛機揚起的塵埃,就把他染成一個白發人。

樓上,妻子和兩個年邁的女工正圍在檔發架上分檔,凌亂的頭發一根根扯出來,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反復兩次,按寸數歸為不同的檔位。

這是小宮村大多數檔發作坊的真實寫照。他們把歸檔后的頭發運到市區的工廠,經過漂染、過酸等工序,再由工人一針針勾出來,最終制作成一種時尚奢侈品,運送到世界各地,被奧巴馬夫人、碧昂絲及更多愛的美女性戴在頭上。

假發之都——許昌,正是在這里啟程,走向全球化。

頭發窩里長大的人

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想象小宮村會跟時尚、碧昂絲扯上關系。這是一個封閉的中原村落,被一望無際的麥田包圍。村里僅有一家摩托車維修店、一家五金店、一家美容店及一兩家餐館。土墻上刷著“扶貧攻堅”的標語。只有零星的老人坐在村口,閑聊、曬太陽。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這里是全球假發時尚的起點,家家戶戶都堆滿了頭發。村長陸寶山說,巔峰的時候,一村上千戶,十之八九都在從事這門生意。男人們集體外出收頭發,散布全國各地;女人們在家加工,忙得熱火朝天。

小宮村并不是唯一的假發村。許昌市建安區(前許昌縣)靈井鎮與禹州市褚河鎮交界的地帶,十來個村莊,大多從事檔發生意。小宮村南邊是同屬靈井鎮的泉店村,過去還被稱作“檔發之鄉”。這些村莊共同構成了世界最大的頭發窩。

問及小宮村人何時開始從事頭發生意的,村民們摸著下巴,像回想一件往事那樣,慢悠悠地說:“起碼從明朝就開始了?!?/p>

根據許昌縣志,明嘉靖年間,許昌人就做過戲曲道具中的假發生意。但把許昌人經商的基因種在細胞里的,是泉店村一個叫白錫和的村民。1900年,白錫和偶然間遇到一個德國商人,兩人一拍即合,做起了頭發收購和出口的生意。

就這樣,許昌成了頭發生意的起源地。1933年,當地縣志上講到泉店村頭發交易的盛況:“每年貿易額,亦恒達數百萬?!备母镩_放后,收頭發的許昌人涌向了全國。

小宮村村主任陸寶山記得,他是14歲輟學的,父親給他買了張票,強行把他塞到去往河北趙縣的車。那是1983年,他揣著一封信,找到父親朋友的家,然后借來一輛自行車,開始走街串巷地吆喝:“收頭發啰,收頭發啰?!币贿吺?,一邊掉眼淚,“太想家了”。

兩個月后,他扛著頭發跑回家,賺了100多元,“特別風光”。

外行人棄之如敝屣的頭發,在假發村,村民們管它叫黑金。跟陸寶山同村的鄭有全頭腦很靈活,靠收頭發起家,很快就在村里辦起了工藝品廠,生意越做越大。

龍生源發制品有限公司的創始人鄭永強參與了那樣的盛況,“村里男人傾巢出動,全國各個縣,都有我們許昌人”。鄭永強是臨近小宮村的褚河鎮人,16歲輟學開始收頭發,帶著一把剪子、一把尺、一桿秤加一面鏡子,足跡遍布全國20多個省市。

收頭發有一個江湖規矩,收發人對自己的行蹤保密,有固定的地盤,雖是同鄉人,但井水不犯河水。易劉村人劉新龍20歲跑去浙江,發現安慶人把控了整個浙江的頭發生意。他們已經在此駐扎了十多年,每天騎著自行車,去各鄉各村吆喝。劉新龍從這些販子手里拿貨,鞏固了自己在浙江的地盤。

盤踞各地的許昌人,建立了一張固定的網路,源源不斷地輸送頭發到村里來,加工后,賣到青島、深圳和香港等地再進行深加工。

進入20世紀90年代,許昌的頭發生意有了新的面貌,許昌人不滿足于做頭發的搬運工了,而是涉足深加工領域:依靠一種三聯機,搶了沿海城市的生意,承接日本、韓國的代工訂單,開始走向產品出口。

路邊的編織袋里裝滿了頭發

1993年,鄭有全成立瑞貝卡公司,走高端路線,把假發賣到美國、西歐等國家和地區,開始搶韓國人和日本人的生意。當地假發企業也迅速跟上,很快在國外建立了2000多個銷售網點。

到了2000年,許昌假發的出口創匯每年保持20.8%的增長率,市場拓展到全球十多個國家。他們在美國拿下了25%的假發市場份額。瑞貝卡也在2003年上市,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假發廠,小販子出身的鄭有全,也成為2008年胡潤百富榜上的河南首富。

根據2017年數據統計,中國假發出口量占全球供應量的70%以上,而多年來,僅許昌就占據著這個份額的半壁江山,比例不低于50%。

對于這種全球化的參與,村民們有一套很樸實的說法:“知道吧?美國總統的老婆,也戴俺們這兒的假發?!币贿叿N地,一邊參與締造了全球的時尚產業,他們為此感到驕傲。

翅膀的震動

假發村的傳統是“男主外、女主內”,農民們大多是依靠做假發來維持生計,但真正發家致富的并不多。

李會杰是小宮村隔壁泉店村人,他農忙時除了下地種麥子,閑余的七八個月,大多在外奔波。除了貨被偷過、被搶過,他沒經歷過什么大風大浪。

直到2008年,寧靜的生活被打破。當時,眼看頭發價格猛漲,他猛囤了五六十萬元的貨。隨后,“黑金”的價格一跌再跌,村里很多家庭因此破產。他慌了。

他的第一要務,是把這些燙手山芋甩掉,以超低的價格賣給城里的大工廠。大工廠一直拖著貨款,李會杰欠了十多萬元的債沒法還,一家人過上了艱難的日子。

風暴雖然很快過去,頭發價格又開始瘋漲,但天性樂觀的李會杰很受傷,“再也不想碰頭發這玩意兒了,怕了”,他一度患上抑郁癥,把自己鎖在家里,不見人,甚至不止一次想過跳樓。

年邁的父母嘴上不說什么,私底下卻叨念,“還是種地好”。

“金融危機起碼殺掉了40%的家庭!”同村的朱會欽是對金融危機感觸最深的人。2007年,朱會欽囤下幾十萬元的貨,幾噸的頭發塞滿了他的屋子。100元一公斤的產品,一壓再壓,最終朱會欽含淚以一公斤10元的白菜價出售。

隔壁的小宮村,情況也很糟糕,村主任陸寶山回憶說,起碼有一兩百戶干不下去了。

這位樸實的農民操著河南話說:“我們生活在地球村里,每個人都跟戰爭、金融捆綁在一起,誰跑得了?”這是他最深切的體悟。幾個月后,危機過去了,他迅速爬起來,大干快干,以填補自己的債務漏洞。

金融危機讓一些人賠得底朝天,原材料價格瘋漲了幾輪,很多沒有資金鏈的家庭作坊經營不下去了。另一些人卻走上了金字塔的頂端。趁著金融危機大量收購,有的家庭積累了原始資本,從家庭作坊的模式中脫離出來,跟大工廠結成同盟,完成了從傳統生意到現代貿易的蛻變。

從那以后,朱會欽和村民們開始意識到,自己被緊緊捆綁在一個鏈條上,源頭上一個翅膀扇動一下,他們這個寂靜而偏遠的村子,必然天翻地覆。

某種新的形勢正在悄然裂變,李會杰觀察到,“大魚開始吃小魚了,小魚越來越難生存”。

巨船掉頭

隔壁褚河鎮的胡明,就是金融危機受益者。他并不知道金融危機是什么,但當時他有個大膽的想法,頭發價格這么低,為什么不多囤點?

他開始大批量收購,幾個月后,頭發價格一路飆升。而此時,國內的原材料已經處于透支狀態,沒有資金的家庭,只能原地踏步。

積累了原始資本,胡明便把注意力轉向了國外。

2008年,胡明找了個緬甸的華僑,帶著一只計算器就去了。當時緬甸正值動亂,民眾與軍政府正在對峙中。剛過海關,就有軍人扛著槍過來圍住了他,把他身上的錢全收走了,他屏住呼吸,不敢說一句話。

瓦城的華僑幫他聯系了一些廢品收購站,胡明向他們付訂金,由收購站組織人去理發店或者鄉村里收頭發。當地人第一次知道頭發也能賣錢,很快就把這張網織起來了。

語言不通,胡明靠計算器來交流。對著小販,他按了個290元,對方搖搖頭,拿過去按了個300元。

“OK,成交?!?/p>

一只計算器,一句“OK不OK”,成了大多數許昌村民跨國收頭發的標配。胡明鞏固了緬甸的客戶后,目光又投向了印度。這個國家佛教盛行,剃度出家產生的大量頭發,寺廟轉手就賣給許昌人。

許昌人身上有中原農民敢闖敢拼的秉性,他們去的多是貧窮動亂的國家。胡明說,同鄉人丟命的都有,他的朋友在巴基斯坦收頭發,晚上正在旅館里睡覺,有人扛著槍沖進來,拿槍抵著他的額頭,把他身上的錢搶了個精光。

胡明發現,幾年下來,收頭發的大軍,已經開始了一場大轉移。國內貨源越來越少,沒有焗油和染色的自然發很是稀缺,中東、南亞、東南亞成了許昌人的新天堂,而且中東人、東南亞人的發質更加柔順,是許昌高端出口企業的首選。

據巴基斯坦官方數據統計,過去5年里,該國運送了10萬公斤的頭發到許昌。

胡明2013年創辦了自己的公司,把檔發生意公司化,20多個人,遍布各個國家,貨品在當地加工,公司的人負責物流收發,運作更加現代化,效率也更高了,省了很多力氣。他的公司如今已是許昌當地最大的檔發公司之一,幾個大工廠的原材料,都由他供應。

像胡明這樣的公司越來越多,而村里大量的作坊,卻陷入困境——國內頭發收不到,價格又高。泉店村的朱會欽感到在國內收不下去了,就辦了護照,拿著計算器去了尼泊爾。國外的頭發的確能夠賣出更好的價格,但來回成本又太高了,因此只干了兩年,他就吃不消了。

就這樣,巨船在許昌掉了頭,轉向了勞動力和原料更廉價的國家和地區。很多村民被甩下來,之后也就越來越難登上去了。

易劉村的劉新龍最近很生氣,這個儒雅的中年男人滿臉通紅,在電話里罵那些合作多年的小販:“也不看看,你發來的都是啥貨!”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被動,以前是他說了算,由他挑,現在反過來了。

人們很懷念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收來的頭發很長,加工起來那叫一個舒坦”。

劣勢區域吹來了東風

劣勢區域怎么擺脫其宿命?河南大學的苗長虹教授研究過許昌在全球化的地位。他認為,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韓國、日本迫于原材料和人力成本,假發產業向中國轉移。地處內陸的許昌正好有這樣的優勢:豐富的初加工經驗、低廉的勞動力成本。

不過,在全球發制品網絡中,許昌處于較低級的位置。

在許昌,多數中小規模的假發廠,依然要靠國外廠商的訂單,做貼牌加工,這也是為什么國外那么多人用許昌的產品,卻不知道它們來自哪里。

電商給許昌吹來了東風。2014年,某國際電商平臺公布數據,假發“爆冷”進入跨境銷售前三名。

許昌跨境電商綜合產業園負責人望展維統計過,去年,第三方平臺的交易額,僅許昌就占85%以上,還不包括獨立建站的電商平臺。

這讓韓國人和日本人感到心慌,他們也開始意識到電商的重要性。

以前的企業需要有上億的規模才能形成自己的渠道,現在,自己租個公寓,就能直接把貨賣到歐美和非洲等地方。

鄭永強在1993年就創立了龍生源公司,通常是大客戶下訂單,他自己手里沒有終端客戶資源。電商的崛起,讓他看到了個性需求和柔性需求有多強大的潛力?!拔磥?,電商真的要取代傳統貿易了?!?0歲的鄭永強見證著很多傳統企業跟時代拉開距離,甚至被拋棄。

化坤龍小學畢業就進了假發工廠,2014年,他籌了50萬元做電商,如今銷售規模近2億元。這種故事在許昌是數不過來的。當許多業內人在哀嘆假發行情不好時,化坤龍所在的圈子里,卻是另一番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個只有小學文憑的年輕人戴著黑框眼鏡,談吐鏗鏘有力,“超級客戶”這樣的新詞不斷從他嘴里冒出來。國外某視頻網站上,他的產品出現在很多網紅的花式評測中,有的播放量超過百萬,造就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對于電商的這種新玩法,村里的父輩們擺擺手:“玩不動了?!?/p>

但已經年過40的李會杰想翻身。2015年,他在村里也能感受到變化來了,事不宜遲,他湊了一百多萬元,租了一套公寓、幾臺電腦,招來幾個大學生,把網店開了起來。他從工廠拿來半成品,自己貼牌,做簡單包裝,再嘗試賣到國外去。

但很快一大波店開始倒閉,他自己也沒搞清楚,資金就見底,最后全虧了,不得不遣散團隊。后來他明白,產品、營銷、運營,對于只有初中文憑的農民來說,這些新冒出來的詞匯,他其實一個也不懂。他重新回到假發一條街,在一個破舊的假發廠里打工。

他沒有放棄,下了班,一個人偷偷跑去培訓學校上英語課,從音標開始認,一個一個地學。他說話總是高音量,熱情,且容易亢奮,但說到學英語這件事,他變得格外冷靜、嚴肅和決絕。

“不死心?!?/p>

〔本刊責任編輯 周 雨〕

〔原載《南風窗》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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