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劫（短篇小說）

2006年國慶節過后，我慵懶地還沒有從假期綜合征中緩過神來，百無聊賴地正準備離開坐了一下午的辦公室，作為單身貴族想著該到誰家混肚子：父母家？妹妹家？閨密家？還是單位門口那家小吃店，還是回自己的窩吃泡面？手機鈴聲響起：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這鈴聲是電信公司送的，不是我隨大流下載的。一看顯示的號碼是表妹阿桑打來的，下意識想到，這死丫頭又來敲詐我，她大學畢業在家待業，每個月都得在我身上吸金來滿足她的購物欲，愛追逐時尚，喜歡買衣服。這丫頭生得美人坯子，親戚中的小女孩問長得像誰，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像阿桑姐姐”或“阿桑姑姑”“阿桑小姨”等等，有血親的年長女眷們說“阿桑像我”“我年輕時就是阿?，F在這樣子”“阿桑越來越像我曾經的模樣”等等，都在為自己的相貌拉贊助，作比較。這丫頭也成了我們的明珠，人見人愛，與其說她的人緣好，倒不如說大家以貌取人。說句客觀的話，據老人們講，阿桑是姥姥的翻版，有的老太太在大街上無意碰見阿桑，都會問：“你是卓瑪的孫女兒吧？一看就知道，你奶奶小時候就是這副模樣，整個通天河流域最漂亮的女孩?！蔽沂卓系氖沁@丫頭有一副隱形的穿衣架子帶在身上。每次拉我去試衣服，只要她看上的衣服上身一試，比服裝店的模特兒鮮活，別說她真心買不買，我先頭腦發昏，手舞足蹈有口無心地蹦出：“買！買！好看！”的喊叫，心甘情愿為美奉獻我的銀子，口袋里的錢像兔子一樣跑出去了，到月底拮據時后悔當時的沖動行為。

表妹這丫頭個兒高挑，顏值爆表，直追孫儷，當時電視劇《玉觀音》熱播時，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發現，妹妹驚呼，老媽也認可，她當時還在上學，我打電話告訴她時，這丫頭在電話那頭靜若處子般回復：“知道了，老姐！我看不上電視劇，可是我耳朵已經出繭子了，同學們從四面八方打來電話告訴我?！?/p>

一想，阿桑叫我沒好事，又想買衣服，在我身上揩油。我愛搭不理地在電話這頭問：“阿桑，又看上什么衣服了？老姐我這兩天鬧饑荒，別指望噢！饒了我，還得掙錢養活自己，下月發了工資再考慮?！?/p>

“嘿嘿！老姐，風水輪流轉，今天我請客，賞個臉吧？”

“你請我？不會吧？”我的興致一下提起來了。

“老姐，我今天領到薪水了?！?/p>

“喂……喂……啥情況說說?！?/p>

“我有事干，有錢花了，在電信公司打工，這個月開門紅，業績飆升，獎金也不少，我們倆先去逛街看衣服，再去吃飯，有一家新開的川味火鍋店，環境不錯，風格獨特，味道正宗，我知道你會喜歡的。我在營業廳門口等你，你打的來，我報銷?！?/p>

“阿桑，你行??！財大氣粗，知道報答老姐了。好！好！馬上到?！?/p>

掛了電話，心情就像天空的陽光，充滿了溫度。這丫頭算我沒白投資你，知道第一次拿薪水與我分享。綜合征剎那間無影無蹤，打了雞血般精神百倍，腳下一陣生風，下樓梯的腳踏在階梯上，如手指彈鋼琴鍵盤富有彈性節奏，輕盈連貫傳出“嗒嗒”的聲音。來到路口一招手，打的直奔目的地。

阿桑在電信營業廳門口亭亭玉立，我挎上她的胳膊時，作祟的虛榮心感覺我也是光彩照人，其實月亮借太陽的光唄，忽然想起了左拉的《陪襯人》，我是那個又丑又笨的陪襯人，相形見絀，渾身不自在。服裝店里，阿桑掏出一疊百元鈔票說：“老姐，看上了就別客氣，像我一樣不要手軟哦，對自己好一點，這是5000元?！蔽摇昂俸佟币恍?，用眼睛示意“好嘞”后說：“放心！你怎么對待我的錢，我就怎么對待你的錢，這叫以牙還牙?！卑⑸Ｌ鹛鸬匦χf：“滿足你的愿望?！蔽艺尜I了一件紅色風衣，就如當初我鼓勵表妹買衣服毫不吝嗇掏錢一個模式，在阿桑一陣“好看，拉風”的嘖嘖贊美下，她買單，我收貨。然后挎著我的胳膊說：“買了衣服再請你吃飯去?！?/p>

這丫頭把我帶進了一條鬧市中心逼仄的巷子里，來到一家招牌是“北玉碟碟香”的火鍋店。這是一家樓上樓下兩層的火鍋店，幽靜隱秘，適合小酌，是情侶約會、朋友相聚的好去處。我問表妹：“這家店是新開的？我怎么不知道？”

“快一年了，囊中羞澀時我和同學們常來，四五個人70元就搞定了，這家火鍋店主要是味美價廉?！?/p>

“原來圖便宜你請我來??？你這個葛朗臺的女兒！”

“現在下結論早了吧，吃了再寒磣我?！?/p>

“不過環境不錯哦！”我確實看中了這里的環境，處在鬧市的僻靜處，有大隱隱于市的意思，心里想這店主真會選址。店里的裝飾風格簡潔質樸，特別是樓梯走廊過道墻上的幾幅裝飾畫，不大，像是自制自繪的，有兩幅畫，印象深刻。一幅是色彩濃烈的象征畫法，一男一女瘋癲地狂舞，男的是深藍、銀灰、土黃三種顏色，女的是火紅、翠綠、灰粉三種顏色，形象模糊，幾個云團風團堆砌成人形，熱烈活潑夸張。另一幅是莊重典雅的炭素畫，我知道這是佛手拈花。還有風景水墨畫，看這樣的布置，想到這店主肯定有文化素養，不是一味只知賺錢的人。

這時一個穿一身牛仔衣、戴一頂深咖色西部牛仔禮帽、扎著馬尾留著絡腮胡子、五官很精致的小個子男人來招呼，給我的印象他在模仿康巴漢子，像那種熱愛藏文化的背包客。表妹很熟絡地跟他打招呼，看樣子他們是老相識，不難推斷表妹是?？?。表妹介紹：“這是火鍋店的劉老板，四川人?！蔽矣貌卣Z調侃說：“一看個子就知道是四川人，這一身穿戴倒像我們本地人?！卑⑸？粗鴦⒗习濉皳溥辍币宦曅α?，劉老板意識到我在說他，阿桑馬上打圓場解釋道：“我姐說你像美國電影中的西部牛仔?！眲⒗习迥樕嫌辛艘唤z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忙招來服務員，他趁機離開。阿桑提議說：“姐，樓上有包間又安靜，我倆選一個靠窗戶的包間，邊吃邊看風景，怎么樣？”

“好啊，看風景吃火鍋，不錯！看來你是?？?，蠻熟悉的嘛！不過我提醒你，有了薪水好好孝敬你媽，她靠做小生意把你和弟弟撫養大不容易?！?/p>

“知道，我上交二分之一可以了吧，不夠花有老姐做后援?！?/p>

我宣布決定：“從今天開始你自立了，我這兒斷奶，需要錢沒有白給的，借貸，打欠條?！?/p>

“完全可以，做得到?！?/p>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我們老領導有句經驗之談說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一輩子受窮，你得學會計劃經濟?！?/p>

“姐，行了吧！你是月光族，還給我傳經呢？省省心?！?/p>

我只好埋頭噤若寒蟬，表妹揭我的老底兒說得很到位，單位同事也勸過我，我也明白此中道理———家中有糧心不慌，可就是改不了兜里有錢燒得慌的習慣，同事中更奇葩的單身漢拍著口袋炫耀：“窮得只剩錢了！”我真窮，窮得口袋空空是常有的事。

劉老板動作麻利，已經引著服務員上火鍋了，服務員把火鍋擺在桌面上我一瞟，是紅油麻辣鍋，合我的口味。我心里納悶，沒點鍋劉老板自作主張上了紅油麻辣鍋。我不解地望了一眼阿桑，這丫頭又一笑，我開口問劉老板：“我還沒點鍋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劉老板看了一眼阿桑說：“小妹常來，我知道該上什么鍋，看你的性格，也是喜歡麻辣味的?！?/p>

“唉，劉老板還會相面?！卑⑸＠宋乙话阎浦刮叶嘧?。劉老板說：“吃什么菜自己取，過道展示柜一個是葷菜柜，一個是素菜柜?！闭f完他給我姐妹倆添了茶離去。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撇了一下嘴說：“怪人，扎個小辮，文藝青年??？”阿桑輕攏垂下來的劉海接話：“聽他說大學畢業幾年了，不喜歡受約束的工作，愛無拘無束的生活，天馬行空地跑世界。原本在四川藏區干個體，他的老鄉盛贊玉樹結古鎮是一片世外桃源，又有很好的商機，他就跑到這兒來開店?！?/p>

“是啊，我們這兒的商機不錯！”

“人家張口就是來玩玩，閉口就是這地方不錯，目的不是為做生意而做生意來的，好像來旅游的?！?/p>

“我看是來落戶扎根的吧？”

阿桑似乎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去取菜，像老鼠搬家一碟一碟地將各種菜品擺上了桌，我若有所悟，火鍋店名叫“碟碟香”的緣由，那么“北玉”是什么意思？他是四川人，應該是“川玉”，納悶，再一想，也許他的名字有“北”字吧，好多商家不就是用自己的名字起店名的嗎？阿桑像個王婆一再說“味美”，我反駁說：“味道美不美待會兒見分曉。不過把各種菜品裝入不同形狀的碟子來計價，是這家店的獨到之處，新穎帶來商機，吸引顧客，還說來玩的，暗地里用心經營，深藏不露之人，最終賺他個數錢手抽筋?！卑⑸Ｕf：“你對什么事兒都是抱有懷疑的態度?！?/p>

“我對這個老板興趣滿滿的，感覺他是個有料的人?！惫嫫穱L后味覺告許我，川味正宗，價廉味美，四川人說的“好巴適”噢！從此以后，我的消遣地從茶餐廳轉移到可看風景吃火鍋的北玉碟碟香火鍋店。周末閑暇時光約我的閨密女詩人談天說地，招待狐朋狗黨，同事聚餐都在此，而表妹阿桑似乎跟我打擦邊球，躲貓貓，這丫頭的少女情懷我懂，我倆對老板的興趣不同，她是情有獨鐘有愛情成分，我喜歡閱人探究竟。出發點不同撞見的概率也不高，鬼精的丫頭躲開我去的時間段。這丫頭后來考上了公務員，坐進了辦公室，請我吃飯的日子卻越來越稀少，她的情感變得波譎云詭，慢慢移出我的生活。后來傳來舅媽的不滿意，說什么找了個沒有正當職業的四川人，又說怕以后不在身邊守著她，跟四川人走了。原來表妹阿桑與小劉老板戀愛了，我的猜想吻合。舅媽的不滿可以理解。畢竟是過來人，年輕守寡把兄妹倆撫養大，她真有一部辛酸史。還有她的親身經歷，足以說明舅媽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她的父親是一位內地漢人，與她的阿媽風雨同舟生活了十幾年，改革開放后把他們娘幾個扔下，回老家去了，據說后來又重組家庭，娶妻生子，對他們不管不顧，這就是舅媽頑石般決絕的緣由。怕她的悲劇延續到女兒身上，舅媽屢屢阻止，并放下狠話：“你敢嫁他，我就吊死在家門上?！币运酪獟兑擦T，實施家長權威也罷，綁架母女情感也罷，表妹阿桑兩頭難，一頭舍棄不了這份情感，另一頭又不忍母親傷心，他們兩人的情感原地踏步，母女倆也就耗著，阿桑的舅舅多次做姐姐的思想工作，說為了女兒的幸福放下過去看眼前，人跟人不一樣之類的話，都被舅媽的強詞奪理說得敗下陣來。舅舅只好暗中給阿桑授意：“打持久戰！”別看阿桑年紀輕，洞察能力勝過同齡人，她不急于往婚姻圈里鉆，很享受花容月貌帶給她的優越，懂得保鮮花期能給她帶來超值的福利，她的心思放在談談情說說愛，享受被眾人愛慕捧在手里的女神待遇，不過聽說除了與小劉老板真情付出，與其他的異性交往顯得特別矜持，保持著距離。我看出她與小劉老板若即若離的相處，分寸把握得很好。小劉老板也對阿桑的態度理智得讓人窒息，不見兔子不撒鷹，可是舅媽有一萬個理由提著心，提防著兩人之間有更親密的接觸，知女者莫屬她，約法三章，設置了許多門門檻檻，甚至用上了跟蹤、盯梢的特務手段，姥姥聽說后只是一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是充耳不聞他們的事，靜觀其變，順其自然，更不充當多嘴多舌的狗頭軍師，也不以長姐的身份插手干涉，只能等看結果。該去此店就去，一年多的時間成了北玉碟碟香火鍋店的?？?，一個月少則三次，多則五六次。我每次去，對小劉老板都說一句話：“對不起！又來打攪了?！遍|密說我這話說得過頭了，我們常去是捧場，是照顧他生意。我告訴她阿桑與小劉老板的事和阿桑有意躲我的原因。閨密才大夢初醒地說：“哦，遇見愛情了，我想你表妹會不顧一切捍衛的?！?/p>

我好奇她的斷言問：“何以見得？”

她霸氣地回答：“這是清純女孩的宿命?！?/p>

小劉老板每次見我總是很客氣，從不來套近乎獻殷情，不搞曲線救愛情的運動戰術，也不恭維給自己賺取好印象，在我這個特殊的客人面前，保持著男人少有的羞澀和不善言談的缺點，沒有生意人那種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圓滑，一種不卑不亢的脫俗勁兒，說句實話，我都心生幾分好感，看到他表里如一的真誠，認定這男人心地善良，贏得了我的尊敬。他見我最多問一句“姐，你來了”，走時說一句“慢去噢！”話語少得我想搭訕找不到話題。有時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樓上窗戶邊獨自煮茶品飲，淡定地欣賞窗外的遠近風景，安靜得仿佛周圍環境不存在。再看他面前擺的那一套上檔次的實木茶具，讓我眼饞啊，精美玲瓏的小茶碗，精致有型的茶壺，閨密說：“這老板不僅有看得見的文憑，還有看不見的文化，不過與我們這地兒不搭調。我們是大口大杯地喝茶，像酒盅大的茶碗，那不叫喝茶……”一次，我去表妹家串門，阿桑端來一杯茶，我趁機擠兌表妹：“阿桑，怎么端這么大的茶杯??？你也學學風雅的小劉老板，用酒盅小口小口地抿茶，那喝茶的樣子，像是喝酒，多優雅?！卑⑸谋强桌铩昂摺币宦?，嘴里噴出茶水，捂著肚子笑出聲，又被茶水嗆得直冒眼淚，我忙替她捶背，邊拍打邊疑惑地問：“女鬼，怎么了？”“姐，我可不會附庸風雅用酒盅喝茶，不過我想起了朋友鬧的笑話。你知道我的那個閨密拉卓嗎？”

“知道，就是那個好把自己捯飭成男孩的小胖妞嗎？”

“嗯，有次我帶她去小劉那兒吃飯，小劉請我們一起喝茶，她倒不客氣，把小劉斟好的小碗茶一口一碗全喝了，她喝完一碗，小劉添一碗，前面還裝，最后嫌麻煩，叫服務生拿水杯來，說這樣喝茶不過癮，咱是喝茶又不是喝酒，弄得我好尷尬。后來拉卓告訴我，她是故意出洋相看小劉的反應?！?/p>

“小劉啥反應？”

“沒啥反應，只是默默地添茶水?！?/p>

趁機我冷不丁問：“不過我好奇，小劉老板你們倆是在談戀愛嗎？到什么程度了？”

阿桑斂住笑說：“先談著唄，阿媽這邊死活不松口，再說我也不打算急著把自己打包嫁出去?！?/p>

“你呢？跟你那文藝閨密，什么時候嫁人？姑媽的一塊心??！”

我撇撇嘴說：“沒想過，也沒想好，到我這低不就高不成的年齡，小女子就此度余生了，不考慮，不想用婚姻找到長期的飯票，我自己為一生買好了飯票。言歸正傳，你沒學學小劉老板的喝茶方式？我挺喜歡那種煮茶談天說地的氛圍?！?/p>

“那叫功夫茶，你有時間練練唄，品茶，姐，我們從小只會喝一種茶，茯茶呀！內地人的茶葉種類繁多，五花八門，太多了，我不信你會品茶?！?/p>

阿桑說得一點沒錯，除了精致高檔的茶具和那種喝茶的氛圍外，我確實是個茶盲，茯茶定格了我飲茶的品級，壟斷了我對茶的了解，鈍化了我的味覺，除了熬制的茯茶，再名貴的茶在我嘴里都是苦茶。

歲月靜好，淺笑安然。高原小鎮那種自然恬淡、緩緩流淌的時光很接地氣，在潔凈的空氣中，清風和陽光對接后測出的是氣溫，測不出的是人們感知的那份溫暖，那份來自內心深處的生活愜意。每到周末和我的女詩人閨密來此小聚。我倆喜歡來到此處的原因不言而喻，她常私底下說：“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彼€口占一首小詩：火鍋小店開鬧市/店主過客安度日/問此哪有鈔票賺/唯有舍得換雅趣。北玉碟碟香火鍋店除了生意不錯，也是他們四川老鄉聚會的地方，常有老鄉作客捧場，逗留擺龍門陣和搓麻將。別看小劉老板年紀不大，挺有感召力的，人緣很好。閨密說：“人緣好的人，情商高，情商高的人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緒?！?/p>

“你說得在理兒，看他這火鍋店成了四川老鄉同鄉會的會館。什么時候來這兒都賓客滿座，周末還要等座?！?/p>

閨密說：“估計劉老板這兩年時間賺了不少錢?！?/p>

“那是自然的噢！”我肯定地回答，心里估算了一下，二三十萬綽綽有余。劉老板的裝束一成不變，還是咖色牛仔禮帽，一身牛仔衣，特別是那個標志性的馬尾辮。每次看到他我就尋思，怪人，神叨叨的，穿衣打扮很另類，有標新立異之嫌，可言談舉止很保守，沉默寡言，靦腆得搭上話他都會不知所措，我懷疑他跟表妹阿桑會不會談感情，會不會有親昵的動作，談的是哪門子戀愛，這人高冷，深不可測。

閨密說：“這叫酷，冰與火的兩重性格，也許內心是火熱的，臉是冷冷的，不信向你表妹求證唄，我的判斷不會有誤?！?/p>

“不過看他開店的模式，休閑、有文化氛圍，可以看出來這人蠻懂生活的?！?/p>

“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他的內心是豐盈浪漫的，你??！咸吃蘿卜淡操心?！?/p>

高原的春天姍姍來遲，蟄伏了一個冬季的高原古鎮慢慢在接受季節的流轉，四周的山有了綠意，道路兩旁的樹木新葉掛上枝頭，濕地的草泛著綠油油的光，遠山的雪冠慢慢縮小，飛走的候鳥分批趕來筑巢，家門口的山上多了新添的牛犢羔羊，古鎮的人們也在忙，上山采挖蟲草，修建家園，都在為一年的生活蓄力。這天下午，我到辦公室，還有點午睡不清醒的癥狀，艱難地跟昏昏沉沉的睡意正較勁別扭，想提起精神，后起草一份文件，下班前把文件的初樣擺到領導的辦公桌上。忽然，電腦桌面跳出一條短新聞，“14時28分，四川省汶川縣發生8.0級地震，當地駐軍和武警部隊就地開展救援，成為第一批出現在救災現場的人民子弟兵?！蔽业睦б馑查g飛逝，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下方顯示的時間，是2008/05/12/13：52，我最初的反應是那個8級數字，吃驚地叫出口“天哪！8級”，這不是當年唐山大地震的震級數嗎？說來也巧，一個月前我剛看完錢鋼的《唐山大地震》這部紀實文學，那是中國上世紀70年代發生的災難性大地震，可怕！難道今天四川發生的汶川地震，跟唐山大地震一個級別？中國又一次遭遇了大地震災難？我心中的問號一個接一個排成隊出現，書中描寫的災難場面，蒙太奇一般涌上了腦海，我的心臟驟跳，我雙手按住胸口站起來，點開新聞重新瀏覽了一遍，真是一則重磅新聞，腦海中排成隊的問號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下倒塌了，恐怖讓我戰栗起來。

晚上7點的《新聞聯播》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全國甚至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則新聞上。接下來每天海量的信息不斷，這是偉大的傳媒時代，央視專題報道，視頻、網絡各種傳媒，信息不斷滾動更新，各種捐款活動開展，民間團體組織及各系統、單位、企業，都行動起來了，八十多歲的姥姥整天守著電視，邊祈禱邊抹淚，她念叨：“好可憐，祝愿眾生平安，別再遭受地震這種天災?！比珖嗣癖娭境沙?，每天報道的賑災故事，讓國人很是感動。

一個月后，閨密來電話說這一個月來過得太壓抑，邀我到老地方散散心，調解一下情緒。我到老地方后，閨密已經站在店門對面的馬路跂望?？匆娢覔]臂招呼。我走到她跟前怪嗔：“怎么不在樓上等我？”她指著店門說：“你看，老地方進不去了?！蔽壹毧?，看到卷閘門嚴實得像一幅幕布似的。問：“啥情況呢？”

“卷閘門上貼著留言：因家有急事，停業兩個月，望新老顧客見諒。落款：2008年5月14日?！?/p>

閨密失望地說：“唉！悶了一個多月，出來透透氣，不湊巧，老地方關門了，就去我倆的老老地方吧?！?/p>

“高原茶餐廳？”

“不去那兒還能去哪兒呢？這家火鍋店沒開之前，那還是我倆的老巢?！?/p>

坐定后老規矩，要了兩杯菊花茶。閨密還在通過手機短信向災區捐款，她說：“這是我每天的功課，四十多天沒落下一天，單位組織捐款我捐了1000元，這個就算是我為亡靈捐的超度錢，每天三元，不多，代表佛法僧三寶，祈愿亡靈早日升入極樂?！?/p>

我想知道火鍋店不開門的原因，打電話問表妹：“阿桑，小劉老板的火鍋店怎么關門了，他遇到啥事了？”

表妹在電話那頭說：“姐，他是四川北川人，我不多說你應該明白遇到的事，他走得很急，給我留了條短信，后來陸續通電話才知道，他家里父母親遇難，十幾位親屬遇難，還好在中學上學的妹妹活著，他在料理親屬們的后事，陪伴照顧相依為命的妹妹，地震對他打擊挺大，他不愿多說，再說受條件限制，電話不是很暢通，我知道的就這么多?！?/p>

“噢，原來如此啊，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真是天災人禍，難以預料?！?/p>

掛了電話，我只對閨密說：“小劉老板是北川人?！蔽覀z同時反應過來，原來店名叫“北玉碟碟香火鍋”“北”的來歷，接下來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誰都不想開口說話，有意回避這個話題。閨密從包里拿出一本畫冊，是有關闡釋佛教與藏文化的畫冊，裝幀精美，價格八百多元，我咋舌“好貴哦”，閨密鄭重地說：“你欣賞欣賞，什么是藝術，就不再喊貴?！蔽茵堄信d趣，一頁一頁仔細翻看，寓意費解，太深奧，作者是一位國內外知名度很高的藏族畫家，他把藏文化和佛教融會貫通在畫里，并采用了抽象、象征、寫意的油畫技巧，使每一幅畫面色彩飽滿，內容豐富。當看到一幅佛手拈花的畫，我想到火鍋店樓上走廊，裝裱在小鏡框里的那一幅佛手拈花。這是一幅濃墨重彩帶寫意的佛手拈花，那是一幅帶有寫實風格、素描的炭筆佛手拈花，表妹曾提到過小劉老板是師范院校美術專業的，我有點質疑他的身份不靠譜。一個搞藝術的與渾身銅臭的生意人怎么為一體，可是我想弄明白佛手拈花的含義，向我的這位女詩人閨密討教。

“佛手里拈著的那一朵花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跟佛教有關，這手是佛祖的手，那花是蓮花，這兩者湊在一起，肯定有寓意的?！?/p>

閨密饒有興趣，在她看來，能解答問題就是對她肚子里文墨的肯定，正愁無人識君，這一問，正中她的下懷，她得意地脫掉外套，擼著衣袖說：“天生我材必有用！”

“你就嘚瑟吧，給你一點陽光，你就燦爛，還真把自己當根蔥，講講唄！”

“這朵蓮花表示出污泥不染?！?/p>

“噢，跟古人說法同出一轍，周敦頤的《愛蓮說》說的就是這個道理?！?/p>

“是的，大道至簡，殊途同歸。不過佛教上的含義深廣，寓意是三界的眾生，以淫欲托生的，凈土的圣人，以蓮花為化身，蓮花以水為生，意為清靜的功德，佛道為清涼的智慧，表示佛法的能量，佛手和蓮花意思是煩惱的人間，佛法帶來清涼的智慧……?！遍|密滔滔不絕還在宣講。我想小劉老板與眾不同，表妹說的他那身份和那幅畫，有一種快要發生關聯，由一根細細無形的線牽引猜想，又被閨密的宣講干擾和畫冊吸附開了。

高原的秋天，早晚溫差大，白天秋老虎不是病貓，曬得噴火，閨密的幾首詩得以發表，稿費成了我倆小聚的經費，慶賀是偷得浮生的借口。她問我去哪兒聚，我說“老地方見啊”。人約黃昏，我倆到了北玉碟碟香火鍋店門口，看到一個小個子在招呼客人，他看見我們過來打招呼：“姐，你倆來了？”我們倆感到意外，交換了一下眼神，眼前的人不正是小劉老板嗎？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標志性的馬尾辮不見了，理了一個小平頭，西部牛仔禮帽沒戴，拉風的裝束沒穿，像卸了馬鞍轡頭的裸馬，原形畢現，身形顯得更加瘦小，不過五官依然有型精致端莊，帥哥的形象猶存，眼里透著憂郁。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與他打招呼，噓寒問暖怕勾起傷心事，又怕言多必失，就裝出平常輕松的樣子，敷衍了一句：“嗯，我們就好你家店的這口味，又來了?！闭f完匆匆上樓，在樓梯過道，我又多看了佛手拈花那幅畫幾眼，心底埋下的伏筆時隱時現，他的這幅佛手拈花用我世俗的眼光理解，大概是小劉老板在明志：喧囂的人世間找一種清靜簡約的生活方式。

坐定后閨密說：“發現劉老板的變化啦？成熟、穩重，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啊，遇到那么大災難，父母雙亡，磨難使人成長，是感覺成熟了?！?/p>

表妹這次對小劉老板的態度截然不同，經常黏在小劉老板身邊，有老板娘之嫌，夫妻店之虞，也許想給他更多的安慰和關愛。固化的舅媽自始至終沒有松口，一直阻止阿桑與小劉老板的交往，還是念了那句“緊箍咒”：“想跟流浪人，除非我死，敢結婚，我就敢在家門上上吊?！卑⑸Ｖ浪姘岩簧桓督o小劉，母親不會真在家門上上吊，這是母親的要挾。她只是不想惹母親生氣，母親把她和弟弟撫養大，付出了多大的艱辛，錯過了自己的好年華，錯過了好男人，她所能做的就是遷就母親的固執，傾心自己的所愛，還要免疫小帥哥們的誘惑，我覺得這丫頭年齡不大，有主見，內心強大，做到這些挺不容易的。我和閨密的目標是做單身貴族，“能養活自己，不用靠男人吃飯”的豪言壯語常掛在嘴邊，可是閨密多次犯規，受傷害就懸崖勒馬，幾次想痛改前非，可每每重蹈覆轍，她與我都明白，這個誓言是守不住的。按她的個性，每次都是飛蛾撲火般陷落下去，受了挫折，又來守誓言。我看得出來，她有多羨慕表妹和小劉老板的愛情。我們倆羨慕這對小情人不一樣，我是佩服表妹的處理方式用孝心慢火攻她母親的頑固之心。閨密羨慕表妹與小劉老板脫俗純真的愛情。

親友們之間常傳出舅媽的堅定態度，她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擔心生活習慣不同，往后的日子鍋碗瓢盆可怎么過；看不上小劉老板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沒有固定的職業、穩定的收入，女兒跟著受累；最怕的是女兒將來會離開她，跟這個四川人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舅媽跟我聊過，目的是讓我給阿桑的腦瓜開個瓢，認清事實，沒想到我開口勸導的都是她：“舅媽，距離不是問題哦，現在交通這么發達，飛機、汽車、火車都有，來去只是早晚的事，你沒聽說地球只是一個村？習俗不同還是中國人，沒看見你家鄰居姑娘還找了一個老外呢，人家不是過得很恩愛嗎？生意人怎么了？靠雙手吃飯，比坐辦公室的公務員有錢。舅媽！祝福他們吧！”

舅媽聽了不滿，揶揄我：“算我找錯人了，你是個清高的人，年齡大了（暗諷我是老姑娘），給你多說沒用?！本藡屵^來本是找盟友的，沒想到拉了一個對手，悻悻離開?？粗逝钟纺[的背影，我心里想，愛女心切瞎操心。從那次談話后，舅媽見我有意躲開，我也知趣地杜絕了去她們家的欲望，甚至過年都沒去煩舅媽。在舅媽的眼里，對表妹和小劉老板之事的態度，是舅媽對待親戚們的晴雨表，支持她的報以好臉色，反之白眼相待。姥姥說：“都什么年代了，這女人把孩子的命運攥在手里，以為她能決定阿桑的幸福，其實誰都決定不了，什么都是天定的，千里姻緣一線牽，這么遠的兩個人遇在一起，這是他倆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北砻婵垂虉痰哪赣H和孝順的女兒之間展開拉鋸戰，其實母女倆擱置爭議，共同維護情感為重。

我和閨密還是經常在老地方會面，只是會面的頻率小了，她被一個小帥哥吸引著。我心想，見了帥哥忘了老朋友。她勸我說：“我看你妹跟劉老板挺般配的，你可別指點他們的江山，少用嘴干擾這對小戀人?！蔽液孟衤牫隽碎|密的弦外之音。后來傳來女詩人浪漫得過了頭，有插足之事，原來她在給我打預防針。我本想禁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只耳朵聽進去，另一只耳朵放出去，憋了一段時間，表妹的、閨密的感情之事我必須得主持公道，“扶正驅邪”支持表妹純真的愛情，駁斥閨密的亂情。我給閨密撂了一句話：“你再跟大叔混，我倆的交往就此休止”。這就是對朋友的愛，還好，她懸崖勒馬回到了原有的軌道。對表妹說：“聽從你內心的真實情感，自己把握，別讓愛情冬眠太久?！蔽铱吹桨⑸５拇笱劬﹂W動著淚光說：“謝謝老姐理解，指點迷津?！?/p>

又到了高原的春天，春的氣息剛剛冒出頭，春寒料峭，河岸的羊羔花迎風綻放，今年的春天有些隱晦不明，陽光不甚明艷，灰蒙蒙的天空被風沙裹挾著，要撒潑的節奏。人們都說天氣不好，誰都想不到被災難盯上了。2010年4月14日7點49分，這座高原古鎮才從長夜中睜開惺忪的眼睛，猝不及防遭遇地動山搖地震毀滅性的襲擊，剎那間，人聲鼎沸，犬吠盈天，人們在慌亂中逃生尋找親友。我飛奔到父母身邊，家人安然無恙。姥姥受到驚嚇用帶有顫音的哭腔央求家人：“快去看看阿桑母子們，她們住的是老房子，恐怕遭遇不測?！奔胰嘶剡^神來，掏出手機撥打，信號已經中斷。母親推了我一把說：“你腿腳快，快去！看看那邊情況?！蔽一鸺被鹆窍蛉镏獾木藡尲遗苋?，沿途的房屋被夷為平地，我的心揪了起來，兇多吉少，等我跑到舅媽家時，兩層的土樓不見了，鄰居圍著廢墟施救，舅媽癱坐在廢墟堆哭天喊地。鄰居走上前告訴我：“阿桑睡在二樓，地震來時估計還沒起床，這會兒就在坍塌的廢墟里?！本藡尶匆娢?，撲過來抱住我說：“快！救阿桑，把她挖出來！”大家七手八腳，搬磚塊，抬屋梁，像是流水線上的組裝工，跟時間生命賽跑，時間就是生命的真諦在這一刻體現得很充分。舅媽家的那條黑狗在廢墟上竄來竄去急得抓狂，嗚咽哭叫，我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這時，小劉老板像一個被追捕的逃犯，穿著一身睡衣，光著腳跑來了，一看現場二話沒說，爬在廢墟上雙手刨土，他跟那條黑狗一樣抓狂，鄰居驚愕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的舉動，可是救人的時間緊迫，沒有人顧得深究。

終于，挖到了阿桑的紅色被子，人們不約而同住手，誰都不愿去揭開被子，把目光一起聚向舅媽。舅媽匍匐爬到那塊刺眼的紅被子前，停下來鼓足勇氣，猛一把拉開被子，驚悚的一幕出現，阿?？诒嵌际茄?，眼睛和嘴唇發青，但是神情很安詳，像一個甜夢中的嬰兒，看來她在夢中接受了死神的召喚，窒息死亡。抱著阿?？藓暗氖沁@個世上最疼愛她的兩個人———親人和情人，這一刻，舅媽悔青了腸子：“早知道今天這樣子，媽媽不該以死要挾，阻攔你的幸福，你們倆的事兒，我已經默許了，女兒呀！本想再等幾天我改口同意你們的選擇，我好后悔??！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我真的認同……”我的耳朵被舅媽撕心裂肺的懺悔灌滿了，這一刻舅媽對小劉老板釋懷了，我還看到她抓著小劉老板僵硬帶泥血的雙手說著悲傷無用的懊悔話，也聽到小劉老板的安慰話，我真不忍心聽下去。此時，我的內心變得很脆弱，想找一個出口，再看下去，我的感情閘門快要決堤，逃離，姥姥那邊還在等消息。等我踉踉蹌蹌到姥姥身邊時，阿桑遇難的消息比我先趕到，姥姥正在撫胸垂淚，她看見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應該讓我這個老人死，換回她年輕的生命?！?/p>

阿桑被集體火葬了，完成了走向輪回的人生禮儀。

七天后，在廣場看到一頂藍色的救災帳篷前，人們排著長長的隊領免費飯菜，災民們說這家是本地飯館老板們自發組織起來的救災飯館，我想這兩天本地的人們都是災民，自顧不暇，都是被救助的對象，哪有能力出來救災？災民安置點都是外來救助的團體和部隊，為災民提供飯菜。什么人??？境界這么高，我不想領餐，出于好奇擠過去看，想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提供免費飯菜，救災帳篷上貼著北玉碟碟香火鍋店，我立馬變得興奮起來，像探望老朋友一樣徑直走進帳篷。小劉老板圍著圍裙正在把一大盆菜端出來，他看見我眼里閃著一絲悲戚之光，胡子拉碴地打招呼：“姐，你過來了?！比缓髮ε抨牭娜苏f：“大家別擠，一個一個來，人人有份?！狈职l完飯后他與我聊起來：“兩年前汶川地震時，我回到災區老家北川，見到過有的開飯館的生意人在免費提供用餐。剛好儲存的食材不少，我和四川老鄉們商量，大家聚在一起自救，同時可以救助別的災民，你看，賣肉的把肉送過來了，賣菜的把菜送過來了，有的老鄉過來幫廚，一天可以發放一百多份飯菜，今天是第二天?！蔽蚁氲介|密對他的評價：害羞的男人心地善良。我還想再加上一句內心也很強大。表妹遇難并沒有摧垮他，第二次遭遇地震的他跟我們的承受力不一樣。再后來，我盡量躲開他，看見他我心情壞幾天，表妹的樣子總是浮現在腦海，那么清純、美麗的年輕的生命隕落了，讓人惋惜。姥姥經常記掛起小劉老板，向我打聽有關情況：“丫頭，那個可憐的小伙還沒離開災區嗎？你見到小伙告訴他，別再傷心，離開這種環境回家去，這兩個人的緣分前世還沒修好，只能怨天信命?！?/p>

小劉老板的免費餐館堅持了三十多天，聽人們說，真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花完了他四十多萬元的積蓄。單位的同事們聽說捐了幾千元送過去，但只是杯水車薪。隨著國家和政府對災區救災力度的加大，重建工作步入正常軌道，災民安置點的商業活動也秩序開展起來了，小劉老板的帳篷北玉碟碟香火鍋店開業，聽說生意很紅火，災民記住了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吃到的免費快餐，都去回饋于他。我不敢去，想塵封往事。閨密好幾次提議，我說她往我傷口上撒鹽，揭傷疤，閨密說面對現實，別沉淪在傷心事中。

幾次我遠遠看見小劉老板忙碌的身影，有時候想過去給他轉達姥姥的勸慰，當走出幾步時腳卻邁不開。

兩年多過去，災區重建初具規模，政府開始實行了拆帳入住。就在我們可以馬上搬入房子居住時，年邁的姥姥去世了。家人親友感到很遺憾，大災中活下來了，卻沒有扛過一場流感。小劉老板不知通過什么途徑得到消息，舅媽陪著他送過來3000元錢，我借此機會轉達了擱置在我心里的近兩年的姥姥心語。小劉老板聽了低頭默默無語，不過我發現他的淚珠像斷線的珠子，滴滴答答落了下來，我沒有說半句安慰他的話，我沒有能力安慰他，我自己需要人來安慰，一直沒有找到表妹遇難在我心里駐扎的悲傷的出口。小劉老板今天算不算傾倒出來了一些，最終他還是控制住情感，沒有發泄出來，他的心底同樣壓制著一股強大的悲流，此時壓抑了回去。

姥姥“二七”的那一天，所有的親屬都集中在寺院，給姥姥點酥油燈念經超度，手機滴滴一聲，收到一條小劉老板發來的短信：我準備離開玉樹，臨走前想見你一面，可以嗎？明天下午在我的餐館見。下了班到災民安置點商業街找小劉老板的餐館，熱鬧的商業街變得帳前冷落鞍馬稀，只剩幾頂歪歪扭扭癟下去的帳篷，張著空洞的肚子，幾只流浪狗穿梭游蕩，仔細尋找食物。

我進到小劉老板雜亂無章的帳篷里，小劉老板看見我，從簡易床上坐起來，搓著臉整理情緒說：“姐，不好意思??！昨天老鄉們給我餞行，喝多了?！蔽业男嵊X才有點反應，是有酒味兒。我問：“怎么像遭賊了？報警了嗎？”他說：“算是吧，報警就免了?！边@回答讓我摸不著頭腦，回問：“什么叫算是吧，報警多余？”他苦笑一聲說：“餐館不想干了，處理餐具嫌麻煩，需要的人我是半送半被偷，拿去好了，就當廢品再利用，這些身外之物對我是一種負累。昨晚我醉躺在床上，半夜進來幾個當地的人，開著拖車，以為帳篷沒有人，搬走了冰柜和冰箱?！蔽衣犃撕苌鷼猓骸斑@是明偷暗搶！太過分！看樣子白天已經踩好點，有備而來，這是偷盜?！?/p>

“白天我已經注意到他們，明白會發生什么事。懶得操心，他們有用拿去好了。昨晚他們行動時我在裝睡?！?/p>

“你的意思是送出去了，不追究？”

“不追究，心里感激他們幫我處理了，兩年在災區開飯館，沒少賺，再說政府免稅免租，還提供帳篷發救災物資，就算是留給災民的紀念物吧！”

聽小劉老板這種寬慰，我暗自好笑自己的那點愛憎分明的淺薄意識。

“你回老家去？回去打算從事什么職業謀生呢？”

他點了一根煙，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不吸煙的，我立馬問：“阿桑說你不吸煙，怎么現在吸上煙了？”他猛吸幾口慢慢釋放出煙霧說：“以前是沒有吸煙的習慣，阿桑走后，老鄉們說抽抽煙，可以解悶，學著抽，上手了變成習慣，煙癮和酒量一天比一天見長?！?/p>

我明白，他心里苦。

“姐??！我這是什么命運？兩次大地震都跟我過不去，汶川大地震，我失去了父母，和妹妹變成了孤兒；玉樹大地震，失去了心愛的姑娘，變成了孤家寡人，我感覺命運跟我開玩笑，這幾年，我如行尸走肉，不相信這是事實，好像災難捉弄我，像幽靈跟著我轉，是不是應了在劫難逃那句話？”

我不知道該用哪句話可以安慰，隨口說了那句俗不可耐的口水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逼鋵嵾B我自己也不信這句話。怕話頭斷掉，說：“這也是我不愿談起，盡量逃避與你照面的原因吧！害怕觸及這個話題你崩潰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其實你比我想象的堅強，在死亡面前，活著的人才忐忑得痛苦和恐懼?！?/p>

他輕輕嘆一聲：“唉！老家北川，傷心地，不想回去。父母在地震中不在了，家散了，妹妹已經在外地上大學，我早攢夠了她的學費?！?/p>

我拭去滿臉的淚，裝出輕松的樣子，轉移話題問他：“不回老家，打算去哪兒呢？”

“去重慶。我該撿起自己的專業，以往做點事都是不務正業，歷練人生，經歷了兩次大災難，我領悟到不接受改變，不面對現實，消極對待人生，沉湎于悲傷中，我的人生劫難不是再劫難逃，而是災難才開始。沒有長遠的認知和格局，注定整個人生是敗局。姐，我得振作起來，家鄉是我的根，我的港灣，玉樹是我的魂，我的心靈驛站，但是都是觸景生情的傷心地，我只有繞開。我本是師范學院美術專業的畢業生，上學期間我崇尚第歐根尼的極簡犬儒哲學，后來讀了朱爾斯·埃文斯提倡的極簡主義的一本書，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清爽、簡單，我想人生獲得快樂，就得過得簡單，簡單就是純粹，純粹就是精神靈魂高貴。畢業后，我沒有選擇一份穩定的職業，不適用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想到了既能孝敬父母，又能養活自己還能過得快樂自由，就選擇了餐飲業，母親特別支持，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積蓄和賣了幾頭豬，把錢塞在我的手里讓我創業。我的家鄉與松潘的藏鄉為鄰，比較了解藏族人的生活習俗和信仰觀念，我覺得藏族人的生活觀念樸素簡單，我想找一處香格里拉那樣的世外桃源，過一種簡單疏朗的生活，到了康定城，后來聽說玉樹更具原生態的生活方式，就到了這兒?！?/p>

“我聽表妹說起過你的專業，這么說北玉碟碟香火鍋店樓上走廊的畫，是出自你之手的杰作?！?/p>

“杰作談不上，都是自己隨便畫的?！?/p>

“隨便畫的就這么好，說明你的專業水平不錯?！蔽一砣婚_朗，找到了他的康巴人的裝束、扎馬尾、火鍋店的裝飾風格和他飲茶的方式以及待人處世態度的根源，原來如此，心中的疑惑和猜想得到落實，探究他到此結束。我思忖片刻問他：“去重慶做美術教師？”

“不是，有同學喊我過去，打理他開的畫廊，我覺得不錯，既不丟專業又可以從商，從學校出來就在社會上打拼，積累了一些經商之道，特別適合我，專業和市場一體化，決定去。想好了，接受我不能改變的，天災人禍、親人的離開，這些我是左右不了的，只能面對現實。改變我能改變的處境，替死去的人們把日子過好，姥姥說得有道理，活著才是人生面對的，善待自己，珍惜生命，這是兩次遇到災難悟出的?！?/p>

“哈哈，你一定能行，總算接受改變了，為活著不懈努力吧！”

“同學說我快成了火星人，我要證明給他們，別看我在大山深處，過得比他們哲學，但是得離開這兒，從長計議，重新規劃人生?！?/p>

他要振作，離開，說明他從災難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了。我用江湖氣息很濃的一句話“社會復雜，路途遠，好好照顧自己”以此來緩解悲傷，讓氣氛變得輕松些。

“我是得嘗試一種新的活法，換一個環境，學著改變自己。每當看到眼前美麗的女孩從我身邊走過，我幻想這就是阿桑，不能自拔，倍受煎熬。災區活著的人們，生活永遠在路上，各種考驗一波接一波就在你人生中來來去去，只有面對啦?！?/p>

我看出他有難言之隱，好幾次欲言又止，我鼓勵他講出來：“什么事讓你一直這么消沉、傷心呢？”他的淚水一下涌出來，看來我沒有猜錯，觸到了他的軟肋。最后他哽咽地說：“姐啊，阿桑走的時候，是兩條命，她帶走了腹中的小生命?！蔽腋杏X晴天霹靂，這話讓我太震驚了，仿佛又經歷了一次八級地震?！笆裁?？你說什么？再說一遍！我們家人都不知道，怎么會呢？這不是真的！”

“姐，是真的，當時阿桑有一個多月的身孕。阿桑說在親屬中只有姐你理解支持她，她聽了你說的‘別讓愛情冬眠太久那句話后，打消了一切顧慮，撲向我，正視內心感受，堅定了與我相愛下去，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在一起了?！贝藭r，我不知道當初勸阿桑的話放在現在是不是罪過，真分辨不出對錯，我本想好不多嘴的，不干涉，靜觀其變，最后還是沒忍住，我該自責還是該肯定自己呢？接下來這個冷面男人抱著頭號啕大哭。我沒有哭聲，讓眼淚流成兩條小河，心早已湮沒，一靜一動，我和小劉老板終于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我想，這秘密，還有一個人，對于她不是秘密，那就是舅媽，難怪那天她抱著阿桑的尸體懺悔得那么深刻，自責得那么徹底。

閨密說得沒錯，我面前哭得昏天昏地的男人，就是那種石頭能開花的人，對表妹的愛是牽掛在心里的情感，而不是說在嘴上的情話。

以后每年地震紀念日，我想到表妹阿桑，記起小劉老板心頭都是一種痛。

今年開春，走在寬敞的一條商業街，忽然，一個熟悉的招牌映入眼簾，“北玉碟碟香火鍋店”，我很興奮，是不是小劉老板“殺”回來了，來了個回馬槍？跑進店一看，吧臺上有一個溫婉的女子，我張口就問：“你是從北川來的？”這女子說：“是啊，姐姐?！?/p>

“我們這兒地震前曾經有一位姓劉的北川人，開過一家跟你家店名一樣的火鍋店，你認識那個劉老板嗎？”

“認識啊，他是我哥?！?/p>

“噢，你是他妹啊，我是你哥的朋友，他現在怎么樣？”

“在重慶跟幾個朋友一起開畫廊，生活得很好，結婚了，有一個兒子，昨天我哥忙著給兒子過生日?！?/p>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難道是一種冥冥中的暗合嗎？事兒真湊巧，這個小孩的生日與表妹阿桑懷孕的月份大致吻合，只是晚了幾年，看來縱然天南海北不同時，也可以山高水遠通靈犀。我說不出一種什么心情，悲喜交加，驚奇懷疑，都不是，又都是這種情緒，活著的人用各種方式手段努力地活著，死去的人除了被淡忘就是冥冥中寄寓在天宇?；钪?，在劫難逃又奈何，活著就要忍受現實給我們的苦難和幸福，苦盡甘來，為活著不懈活著，活著，生活才能絢爛，生命才得以延續，活著的人們善待自己，珍惜眼前活著的意義。

作者簡介：阿瓊，青海玉樹人，藏族。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27期學員。出版小說《遠去的部落》、小說集《天空依舊湛藍》、隨筆《白衣勝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