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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風吹落了夕陽(中篇小說)

2019-09-10 07:19楊仕芳
湘江文藝 2019年1期
關鍵詞:楊桃飯館王朝

你當然不記得說過干掉王朝伍的話,這樣的話你只會在爛醉如泥后說的,而你只要喝醉記憶便是一片空白,壓根不知自己說些什么和做什么,好幾回你酒醒發現鼻青臉腫,卻怎么也想不起和誰干架。你多半在我的小飯館喝的,爾后發發酒瘋摔摔杯子嚇嚇服務員,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一來我們是朋友,二來我也喜歡聽你酒后所說的話:他娘的,王朝伍這個王八蛋把我列入下崗名單,我必須堅決干凈利索地干掉他,讓他嘗嘗人生終極下崗的滋味。這話說得讓人提氣。下崗這個詞太讓人憂傷和迷茫,幾乎是整整一代人刻骨銘心的記憶。我曾在縣城的黃排鋁廠上班,工資不高但有歸屬感,后因企業污染嚴重被勒令關閉,所有員工在一夜之間失去工作,不得不另尋謀生之路。我在老城區租間門面做小飯館,賺不到什么錢只能勉強度日。你是一個作家,把文章寫上縣報,還寫上廣西日報,在小縣城里是件了不起的事,是朋友間最喜歡提起的話題。

沒想到你居然也下了崗。

你老婆程素雅為此就撕破喉嚨叫喊:早就告訴你不要寫那破玩意兒,你就不信,現在好了,都把工作寫沒了,你看你這不是豬腦子嗎?你說她面紅耳赤地叫喊時像是罵街的潑婦,她以前是個文靜而且漂亮的女孩子,還是縣里糯米酒廠的職工,時常寫一些詩歌發表在縣報上。你讀過她的詩并稱贊她是個很有潛質的詩人。她深受鼓舞就更加勤快地寫詩。你們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我讀不懂詩,至今都弄不懂是你老婆是真有潛質,還是你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們結婚后程素雅仍然熱愛詩歌書寫詩歌,直到你們女兒斑斑長到五歲的那年夏天才告別詩歌。起因是她們廠存有大量產品銷不出去,廠里沒錢了就要辭退一部分職工,原則是留下有技術有特長的職工。當廠長問她有什么特長時,她不假思索地說會寫詩。廠長的臉被拉扯下來變得哭笑不得,說我們需要銷售,不是詩歌,你還是先回家等等吧?;丶揖褪窍聧?。那一刻,你老婆內心嘣的一聲響,詩歌就死掉了。

你老婆下崗后站過柜臺當過導游做過代課老師,都因收入太低沒能堅持太久,導致她的心情越來越壞,每每看到你寫文章心里就莫名來氣,說,李由,你別弄那破玩意了,那破玩意會害你的。這些話從來沒有在你耳朵里逗留。在這一點上我絕對支持你,我不是希望你們夫妻鬧矛盾,而是希望你多寫,或許哪天就把我也寫進去,那樣我就能跟著報紙進入千家萬戶,那感覺絕對比餐館里爆滿客人來得爽。只要你發表了文章,我就會第一時間打電話叫你到小飯館喝酒慶祝。每當那時程素雅就會在我們背后跺腳,當然從沒跺掉我們的酒杯,頂多只是跺起一陣塵埃。她實在沒轍就哀求著說,說李由,你就不能學學阿絡嗎?

她所說的阿絡就是我,她居然要你向我學,這不是折煞我嗎?你是縣里數一數二的作家,才華比我小飯館里的碗還要多,你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啊。程素雅冷著臉說,就他那狗樣還榜樣?學他能弄來錢吃飯嗎?這話讓我很生氣,真想跑上去甩她一巴掌,作家又不是賣臭豆腐,能用錢衡量嗎?如果我老婆敢這么說,一定會讓她的臉在五秒鐘之內變成青黃不接的菠菜。程素雅咯咯地咬著牙說,阿絡,你不開導他也就算了,還整天哄著他,再這樣整天弄那破玩意兒,到時候連哭都找不到地方哭。你怎么會哭呢?就是哭只會在文章里哭,也能哭出千古絕唱。所以面對讓人心慌迷亂的機構改革時,全單位只有你泰然自若,僅憑你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下崗”這樣的詞就落不到你頭上。程素雅卻說,我會寫詩不也一樣當不成酒廠職工?你還是去找找領導吧,去暢通一下關系。你滿臉微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極有涵養的模樣。程素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會后悔的。

你果真下了崗,憋著一肚子氣跑到王朝伍的辦公室。王朝伍知道你去干什么,說,李由啊,你來得正好,我就在這告訴你吧,這是局里考核的結果。你知道這是謊話,所有的結果就是王朝伍決定的。你想說狠話拍著桌子跟他干上一架,結果糊里糊涂地接過他遞過來的煙。你被一支叫真龍的煙打敗了。后來你拖著腳從辦公室走出來,心里堆積著許多話,多想找一個談談,曾經熟悉的同事都沒理你,似乎你從來是一個陌生人。

你就這樣被拋棄了,回到家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腦袋沉默不語。程素雅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滿眼懷疑地盯著你,臉上漫上慌亂的神色,嘴巴抖了抖,終究沒問出話來,是想知道原因又害怕懂得答案。你心里忽然冒出一群活蹦亂跳的兔子,使你更加心煩意亂,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轉了五圈,都沒能把那群兔子轉暈下來,隨手抓起一只熱水瓶想往地上砸。你兇神惡煞的模樣把程素雅和女兒斑斑嚇住了,斑斑鉆進程素雅懷里嗚哇嗚哇地哭著。你意識到什么,手便僵在半空中,好半晌才把熱水瓶輕輕地擱在桌面上,說,不就是下崗嗎?有什么了不起,就那破單位我還不想干呢。程素雅說,單位再破也是單位,至少有工資可領,你快去跟阿絡商量商量怎么去找局長說說情吧。你癱坐在沙發上半天都沒有反應。程素雅見你無動于衷,只好自己跑來找我。我知道此事不簡單,就從柜子里拿出兩瓶茅臺酒和五千塊錢塞給程素雅,她把酒和錢帶回家放到你面前,說試試吧,也許局長會改變主意的。

你的目光在酒和錢上來回徘徊,猶豫不決,最后目光移向電視,終于釘在那里不動。程素雅急著說,你不去我去。她說著又看了你一眼,見激將也不奏效就氣呼呼地出門。她來到王朝伍的家門外,深吸一口氣,爾后整了整衣服,又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頭發,才伸手去按門鈴。門開了,王朝伍的臉露出來,看到她手里提著東西便明白來意,說素雅啊,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這是局里的決定啊。程素雅硬著頭皮把兩瓶茅臺遞過去,說王局,本來是孩子他爸要來的,他病了,我就不讓他來,兩瓶小酒,不成敬意,可要留著自己喝啊。王朝伍聽出言外之意,程素雅送的不只是酒,還有比酒還豐富的內容,說素雅啊,你這是干什么啊,讓我腐敗啊,有什么事就到單位去說。程素雅的臉刷地紅了,像被人剝得一絲不掛,真想找個地洞往里鉆。她咽了咽口水,說王局,我沒別的意思,我已是個下崗工人,孩子他爸再下崗,我們的日子沒法過了,看在我們生活困難的份上,再考慮考慮吧。王朝伍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李由有他的長處,能寫作,也能做別的,完全可以再就業的嘛,現在政府對下崗工人是有很多優惠政策,有什么需要局里會出面幫助的,明天到局里說去嘛,只要局里能幫的一定會幫。

程素雅還想說些什么,話卻魚刺般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也咽不下,便扭頭含淚跑掉了。她回到街上望著一路燈火光明,淚水再也忍不住嘩地奪眶而過。她猛地舉起酒瓶往地上摔,沒摔破,想了想又撿起來,用衣袖擦掉包裝面上的塵土,再把臉上的淚擦掉,買了幾只斑斑喜歡吃的東北餃子,然后拖著疲憊的腳回家。

下崗后,你無所事事,垂頭喪氣,如同一只斗敗的公雞。你該找事情做,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我打電話叫你到小飯館,你來了就把你帶到那輛半舊不新的三馬車前,說我以前也是開三馬車的,也能賺點,小飯館靠它起步的。你瞪著眼,說,你讓我去開三馬車,在和我開玩笑嗎?我能開著這破車在街上到處亂竄?我笑著說,你不是經常對我說寫作要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的嗎,把這當作體驗生活不就行了?你愣愣地看著我,像看著陌生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三馬車的鑰匙遞過去。你見到毒蛇般連連后退,碰到身后的墻壁才站立,目光呆呆地落在鑰匙上,忽然你竄過來奪過鑰匙就哐地丟到陰溝里,轉過身逃命似的跑了。

現在你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除了吃飯和看電視。起初程素雅認為你心里難過就讓你好好休息,然而半個月過去了你還沒休息夠,一天到晚地陷在沙發里,都快成了一棵從沙發里長出來的杉樹。程素雅不滿地說你做菜吧,別整天坐著不動。你依舊是棵樹,沉默著。程素雅的腮幫就鼓起來,說,你沒看到我整天這樣忙個不停嗎?早上早早要給女兒做飯,然后送她去幼兒園,然后趕著去上班,晚上得接女兒回來,才到市場里買菜,你一個大老爺做點事就犯法了?你依舊沒有應聲,只是不停地調換電視頻道,屏幕上出現長城、美國大片和卡通片。斑斑叫喊起來,我要看卡通,我要看卡通。你對女兒的叫喊也充耳不聞,終于調到足球比賽的頻道上來。斑斑就嗚呼哭喊,媽媽,爸爸不給我看電視,他不給我看,他在看足球。

程素雅的胸口便堵住一股氣,抓著菜籃子就往地上摔,幾根青菜掉到了地上,可憐巴巴的樣子。她想彎腰去撿而腳已經跺上去,說,你有本事就惹我們生氣吧,天天惹我們生氣吧,我上輩子欠你的啊。你翻了一下白眼把遙控器丟到沙發那頭,說,不就是掙錢嗎?這有什么難的,我就掙給你看。你說著就狠狠地把門嘣的甩上,把程素雅和斑斑的哭喊聲關在門里,你心里也有一道門跟著給關上了。

你來到街邊不知該去哪了,站在電線桿下望著警察在指揮交通,那些車子老實得像一只只聽話的青蛙。你不是也是一只青蛙嗎?一只找不到水田的青蛙。這想法使你癱軟在電線桿下,掏出煙狠狠地抽起來,一根接一根,終于把白天抽暗了。你穿過夜色走向小飯館,低垂著頭說,阿絡,把車鑰匙給我吧。我掏出鑰匙遞給你,說一切都會好的,能不能過去,其實都在心。你把車鑰匙接過去沒有說話,抬起頭目光越過我頭頂,爾后才轉身走出小飯館。你突突突的把那輛破舊的三馬車開到街上,心里的那群兔子又撲騰起來,這令你抓狂,抓著車把的手都顫個不停,只好把車子??柯愤?。路人的目光落在你臉上,像小刀般把臉皮一塊一塊地剝下來。你難受極了,想開三馬賺錢太丟人了。

這時四個年輕女孩子鉆進車子,說師傅,送我們到江口酒店。你猶豫一下便發動車子,調轉方向往江口酒店開去。下車后,一個女子掏出五元錢。你翻著所有口袋都找不出一塊零錢。女孩見你笨拙的樣子就笑著說,算了師傅,不用找了。你連聲說謝謝謝謝。幾個女子就咯咯地笑著離去,終于消失在視線里。你把那張五塊錢擱在大腳上抹了抹,輕輕地放到口袋里,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那天你開著車在街上來回地跑,有人招手就停下,沒人就一直向前開。夜越來越深,行人漸漸少了,街道變得空曠和寂寥。你發現自己也和街道一樣空曠和寂寥。這想法使你不愿回家,說不清是與程素雅慪氣,還是與你自己慪氣。你開著車經過車站路口時,看到程素雅和斑斑站在街邊東張西望。她們在找你。你心里一抖便加大油門從她們面前駛過,她們沒有看到你,不由得感到失望??h城不大,往來幾條主街,你開著車兜一圈回來,看到她們依然站在街邊,像兩只不知所措的兔子,便不忍心再逃避,于是把車子緩緩地停下來。斑斑看到你就大喊起來,那是爸爸,爸爸在那車上。程素雅也看到了你,臉上閃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你心里噔的一下,疼痛著,酸楚著,又呼地把車開走。

程素雅和斑斑呼喊著往車子追來。你沒有停車,從觀后鏡里看到她們越來越小,終于成了兩塊抹布在風中飄蕩。女兒摔在地上,卻不哭,爬起來又追來。你鼻子發酸,吱,剎住車。她們追了上來。斑斑端著一只比她腦袋還大的飯碗,說,爸爸你吃飯,這是我給你盛的飯,還有你愛吃的魚頭,你吃,餓了就不能開車了,就不能給我買玩具了,阿絡叔叔說你開車會掙很多錢的,會給我買很多玩具。程素雅說,吃吧,我們都找你大半夜,飯都冷了。你這才發現自己還沒吃晚飯,接過飯碗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飯。你覺得飯菜味道有點咸,不知是菜放鹽多了,還是淚掉進了飯菜里。程素雅說,是阿絡打電話告訴我的,斑斑就不肯睡,一定要等你回家,我只好帶著她來找你。又說,晚了,先回家吧。你就點點頭,然后你們一家人坐著三馬回去了。一路上,斑斑不停地唱著在幼兒園學的兒歌,一首接著一首,一直唱到家里。

從那天起,你過起了三馬仔的日子。

程素雅每每望著你起早摸黑地去開車,心里卻越來越沒底,三馬車能撐起一個家嗎?她這樣想目光不由得飄忽起來。你就安慰她,說,知道阿絡是如何起家嗎?就是這輛三馬車,我也會像他一樣掙到錢,不過我不會開飯館,到時開一家旅館,你就是坐著收錢的老板娘,一點也不累,你就等著吧。程素雅咬著嘴唇不說話,腦袋輕輕地點了點,接著又搖了搖。

那段日子,你出門載客總戴上一副超大墨鏡遮住大半邊臉,盡管那樣人們還是輕而易舉地認出你來,還常常發出咋咋呼呼的驚嘆。這使你無比難受,而更讓你感到難受的是,認識你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多付車費。一次,以前的一個同事付了五十元錢把你激怒了,你抓過鈔票就撕個爛碎甩向同事的臉,同事已隱沒在人群里,那些碎片成了一群迷失的蝴蝶四處亂飛。當那些蝴蝶受傷一般掉落在地時,你的心頭不由痛疼起來,跳下車把那些蝴蝶撿起來,過路的人見到了就過來幫你撿。你把這群蝴蝶夾在一本書里,發現心窩里的那群兔子被夾住了,不再胡亂撲騰。那天黃昏你把車開到河邊,摘下臉上的那副大墨鏡,對著鏡片哈了兩口氣,用衣袖擦了擦,接著把墨鏡拋到河里,很快就沉到水底。

那天你哼著歌走進家門,程素雅和斑斑望著一個走錯門的人似的望著你。你說你們不認識我了?程素雅說好久沒聽你哼歌了有點不習慣。斑斑說爸爸唱的歌沒有電視上的好聽。你又哼起歌來把斑斑抱到半空中,還在斑斑臉上響亮地親一口。晚飯后,你就早早地哄著斑斑入睡,然后迫不及待地剝掉程素雅身上僅存的幾塊布料迅速地爬上去。你都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做這事了。事后程素雅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你懷里,說你今天怎么啦這么來勁。你沒有說話,在她臉上吻一下便沉沉地睡下。天剛蒙蒙亮,你就悄悄地爬起來,在程素雅和斑斑的臉上各留下一個吻,然后抓著車鑰匙躡手躡腳地拉門出去。

你判若兩人了,以前穿戴講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乍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現在穿著運動服,腳上是球鞋,頭發隨意而蓬亂,怎么也無法把你和作家相聯系。其實你下崗后就不再寫作了,現在你頭腦里沒有文章,全是馬路。

然而,不久后的夜晚你重新提起了筆。

那個夜晚已近凌晨,你在春水大酒店旁邊等客人,王朝伍從酒店里冒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你的車咚地坐在靠椅上,極不耐煩地叫喊:給老子開車。你瞟了他一眼就忽忽地把車子開走了,越開越快。王朝伍在后座上像只南瓜一樣顛來倒去就叫罵起來,媽拉個逼的,會不會開車???你吱一聲猛地把車剎住,王朝伍整個身子跟著慣性往前沖腦袋撞到護攔上,眼前一片金光閃閃,正欲發作卻見你對他瞪著牛眼,溜到嘴邊的話生生地壓了回去,說是李由啊,你那……你沒等他說完又忽地把開車開上路,開得更快了,都超過一輛飛奔的北京現代。王朝伍驚叫著,兄弟啊,你要冷靜,不要亂來。你沒理會,只悶頭往前開車,不知該把車子開到哪里,終于看到“美艷”發廊,心頭一動便把車子吱的一聲在發廊前停下。王朝伍又跌坐在地卻不敢發作,像只受傷的猴子哆嗦個不停。你向發廊招了招手,兩個穿得暴露笑容可掬的小姐立即迎過來。你對她們說,我們局長喝多了,把他扶進去休息休息。兩個小姐就左右扶住王朝伍。王朝伍明白你的用意,想甩掉纏住他的那四只手臂,卻越甩纏得越緊,最后被兩個小姐連拉帶托進了門。你見狀就哈哈大笑把車開走了,停在大橋上仰起頭來想高聲吶喊,結果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啞了。

那天晚上你失眠了,心頭爬上一只螞蟻,接著又爬上兩只螞蟻,后來越爬越多,像要聚眾起義。你離開床鋪來到陽臺上抽煙,不但沒把群螞蟻熏昏,反而使它們愈加興奮。你越發煩躁不安就走出門外,街上沒有行人寥寥,只有顯得孤獨和無助的街燈,正散發著昏昏欲睡的暗光。此時整個小縣城已沉入了夢鄉,夜色漫不經心地拂面而來。你穿過夜色來到繞過縣城的河邊,靜靜地望著川流不息的河水,心中的螞蟻終于安靜下來。你站了一會兒,終于放心地回家。你剛進家門,心中的螞蟻又蘇醒了,頓然使你手腳無措,最后稀里糊涂地走進書房,從書柜底下拉出稿紙鋪在桌面上,那群螞蟻立即嘩地排列成隊,整齊劃一地順著筆尖爬到紙上。太美妙了。剎那間,你明白了螞蟻們去向何方,激動得淚流滿面。你寫下了這些天來的感受,越寫越激動,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猛一抬頭,窗外的景物竟清晰可見。此時天已經放亮,你慌忙把稿紙藏起來,連臉都不洗就出門了。那天還不到中午你就犯困了,眼皮直往下掉,往臉上拍兩下才清醒過來,過一會兒又犯困了,眼睛似乎再也睜不開,只好回家倒在床上睡去。

傍晚時,程素雅回家看到你躺在床上睡覺,以為你累了便沒有驚動你,便到廚房里弄飯菜去了。你是在程素雅做飯的聲響中醒來,爬起來就想往外走,看到屋外燈光一片,才知道已是夜晚,不由一陣愧疚,心想再也不弄文字了。然而,半夜里你又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擔心影響程素雅,便爬起來走到書房,趴在書桌上又書寫起來,寫著寫著不料天又放亮了,猛地抓起車鑰匙就跑出門去。還是沒等到中午,你的眼皮像粘了膠水往下掉,只好把車子停在路邊靠在車上休息一會兒,竟然睡過去,直到執勤的交警把你拍醒。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徑直把車開回家。

你開車路過菜市場看到程素雅蹲在魚攤旁,睡意一下子就消散了。這些天程素雅總是買魚,也不管你和斑斑愛不愛吃,你知道只是因為魚比豬肉便宜。你連忙調轉車頭回到街上去載客,載幾趟客人后眼睛直往下沉,結果把一條不守交通規則的小狗給碾死了。狗的主人要你賠一千塊,你知道攤上了無賴卻又理虧,只好給我打電話。我趕去掏出三百塊,說三百,要不要,不要就叫交警來處理。狗主人看了看我,說,我認得你,就三百吧。我撿起地上的那條死狗,我們就一起回小飯館。我提著狗去燒毛,你鉆到里間的小床上睡去了。我剛想叫你幫忙,你的呼嚕聲已經此起彼伏。我知道你累了,便讓你安心睡覺。天暗了,你才從里間一頭蓬亂地走出來,也沒跟我打招呼,自個拉開抽屜掏出幾十塊零錢就走出小餐館。我不知你在葫蘆里賣什么藥,想,拿吧,不就是幾十塊錢嗎?沒想到的是你三天兩頭就跑到店里來睡上大半天,醒來后總是拉開抽屜掏出幾十元錢匆匆離去,連店里的兩個服務員都抱不平,說老板啊,你這作家朋友不是無賴嗎?

我瞪著她們,說,你們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你在干什么。一天下午,我攔住你問個究竟,說你每次跑到這里來睡覺還要我給你付錢???你的臉瞬間紅了,說阿絡,我又寫作了,晚上熬夜了,太困了就跑到你這來睡,我想想也就只有這個辦法。我拍著你的肩膀,說原來如此,那你就好好寫,這個事我完全支持你,放心寫吧,把文章寫好了比什么都強。你點點頭,像是應答我,又像是在應答著你自己。

那以后你的文章又頻頻出現在報紙上,不過用的是筆名,而且報刊寄來的樣刊和稿費全都寄到飯館里,所以從始至終程素雅都不知道。那時你寫出了一篇六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寫一個叫阿聯酋的男孩,命運多厄,卻永遠不向命運低頭。樣刊寄來時,你抱著程素雅一樣抱著那本雜志,說發了,真的發了。你把雜志拋到空中,張開雙臂抱住我,還抱著我身旁的兩個服務員,弄得她們流氓作家流氓作家的尖叫。

那天晚上,你買了一只大燒雞和一條大草魚。程素雅看見你笑瞇瞇地走進門,說你發財了?你笑著說是一個叫阿聯酋的男孩送給我的,讓我們改善一下生活。程素雅一臉迷惑地接過燒雞和草魚走進廚房。你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聽到程素雅在廚房里輕輕地哼著歌,心底便冒出一片郁郁蔥蔥的禾苗。你也輕輕地哼起歌來,感謝那個叫阿聯酋的男孩。斑斑站在門口往廚房里望著程素雅,又往客廳外望著你。

你便放開嗓子唱起歌來,感受到久違的踏實。

應該說你的歌聲是被楊桃打斷的。楊桃是你以前的同事。吃飯時程素雅臉上淌下了淚且止不住,說楊桃太欺負人了,摸我的屁股。你覺得吞下一只蒼蠅,倏地站起來沖出門,忽忽地把車開走。你來到楊桃家門前,用拳頭嘣嘣地拍打著門板叫喊,楊桃,楊桃,開開門,有東西送給你。楊桃開了門,說啊喲,是大作家啊,好久不見了呀,什么東西呀?你說拳頭!你說著就向楊桃揮出拳頭。楊桃猝不及防,栽倒在地。你竄過去踢著楊桃的肚子。楊桃就爬不起來了,蜷縮在地上嚎叫,如同被捆住待殺的豬。過路人圍過來有的勸架,有的來哄架,亂糟糟一片。有人報了警,警察很快就到了,只三兩下就把你押上警車帶走了。

程素雅背著斑斑一臉慌恐跑來找我。我問清事由后就給派出所所長阿余打電話。阿余在那邊哈哈大笑說,這個作家真他媽的是個男人,你明天來辦手續把他領出去吧,也該讓他喂一個晚上的蚊子,不然也不好交待,是吧?第二天我到派出所把你領出來,本想說些安慰你的話,沒想到你吃錯藥一樣興奮異常,還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怎樣干掉王朝伍了。我說,你沒喝酒也說要干掉王朝伍?你笑而不答。

后來你喝多后才說,你說要在一部長篇小說里把王朝伍干掉。你說這個念頭是被派出所關出來的,還說警察可以在現實里關著你,而你卻能夠在小說里關著警察,一樣的道理既能讓王朝伍在小說里活著也能讓他死去。你的話讓我一頭霧水,盡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你能夠在小說里干掉王朝伍。

從此你完全沉迷于寫作中,幾乎每天都熬夜,還常常寫到天亮。你不再跑到我的小飯館里睡覺,困了就把車子停在巷子里靠在車上休息。錢自然賺少了。程素雅就來問我,李由不會到那種地方去吧?這段時間他怎么才掙那么一點錢?我撒了個謊說,這是淡季,開三馬的人多了,收入就受到影響。程素雅眨巴著眼睛,終于半信半疑地走了。

不久后程素雅就發現你在背著她寫作。那天夜里程素雅吃壞肚子爬起來上衛生間,沒發現你躺在身旁,就叫了你一聲。當時你是那么專注,以至程素雅的叫喊都沒聽見。程素雅從臥室里走出來,看到你伏在書桌上,像一只冷颼颼的大甲蟲。她心底立即躥起一團火,推著她往你書桌撲過去,抓起書稿就嘩嗞嘩嗞的撕個粉碎,然后拋出窗去。她指著你叫道,不是不讓你弄這破東西,這破東西害你還不夠嗎?你還整天弄這個破玩意兒,還不如到外邊去找個女人呢。你從沒見過程素雅發過這么大的脾氣,僵在那里眼巴巴地望著她撕碎自己的多日來的心血卻不敢吭聲。窗外傳來一個醉漢的聲音,哎喲,哎喲喂,這么多蝴蝶,白的,哈,全是白的,不騙你,還有,還有好多。醉漢的話激起程素雅更大的憤怒,發瘋似的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到一張手稿就撕掉一張,毫不留情。你偷偷地把一疊手稿藏在身上,不讓它變成蝴蝶。

幾天后你自己用打火機點燃了那疊手稿。那天你開車沖出路面撞到電桿上,左腳給扎傷了,就到醫院里包扎。程素雅趕到醫院滿臉焦急地說,傷得不重吧?你說不重,包扎一下就好。程素雅就不放心地捏著你的臂膊、大腿,終于捏出那疊手稿。她看了看手稿,又看了看你,最后把手稿插回你的衣袋,動作是那么慢,如同電影里的特寫鏡頭。你在程素雅眼里看到一盞漸漸暗淡的油燈,心頭悸疼起來,抓著手稿一瘸一拐地走出醫院大門,來到垃圾筒旁邊,摸出打火機把手稿點燃?;鹈绾衾埠衾驳赝宪f,你目光越過火苗落在打火機上。那里貼著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程素雅一動不動地立在你背后,安靜地淌著淚,如同一棵春雨里的柳樹。

回家后你打電話叫我過去,不容推辭的口吻。我猜不出你發生了什么,便放下手頭的活趕過去,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地板上到處是書籍,而你樹木一樣靠在墻角里。屋子里沒有程素雅和斑斑。我說吵架了還是小偷進來過?你嗨的嘆了口氣,說,不是吵架也不是小偷,這些都是我弄的,你幫我把書全搬出去吧。我說,你要搬家了?你臉上的肉抖一下說,不要了,把它們賣給收廢舊的吧,我不想看這些書了。我一時聽不明白。你說,你幫我把它們處理掉吧。我總算聽明白了。我叫人來把你的所有書籍搬走,并沒把這些書當作廢舊賣掉,而是叫幾個民工搬到我的房間里。我舍不得那些書,盡管我基本都不懂,只是覺得應該留著,更是為你不再寫作而惋惜,至今你還沒把我寫進小說。我按廢舊價給你折算了八百元錢。你站在陽臺外邊頭也不回地說,放在桌面上吧。你的聲音在顫抖,心里一定很痛吧。

我到家私城里買來一只精致的書柜,然后叫飯館里的兩個服務員把書整整齊齊地碼在書架上。兩個服務員端詳著那只書柜良久,說,老板,你現在蠻像個文化人了嘛。我想說些什么話,結果變成哼哼兩聲。

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不再見到你,有時候打電話叫你來喝酒,你都說忙而推辭,倒是兩個服務員常常在街上遇到你,說你沖著她們吹口哨。我笑笑,笑出一股酸味?,F在你一門心思地開車賺錢。程素雅為此高興不已,還興沖沖地跑進小飯館,說,阿絡,你教教我怎么弄王八,李由開車太辛苦了,該補一補。

我就教程素雅弄王八。

程素雅說,阿絡啊,是你對李由說了些什么吧?他變了個人似的,木頭腦子開竅了,不再看書了,也不再胡思亂想了,終于懂得賺錢養家了,是一個正常人了。我頓然怔在那里,如同咽下一勺溝油,油然想起不知誰發來的一條信息:當官出富人,跳舞出情人,讀書出傻人。讀書真的出傻人嗎?怎么連曾經喜歡詩的程素雅都這么認為?我望著程素雅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看到她每天晚上倚著床頭細細地數著你賺回來的錢,臉上盡是幸福神情,盡管只是一堆堆零散的鈔票。

我有些糊涂了。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你突然跑到小飯館里來找我,說,阿絡,你帶我去玩兩把吧,我想去過過癮。我伸手在你的額上摸了摸,說,一段時間沒見你了,怎么想去賭錢了,你沒病吧,就你這樣還去賭?你的眼睛就大了,說,你才有病,有哪條法律規定我就不能玩了?我望著你不由感到陌生,你身上的那股書生氣已蕩然無存,難道這就是程素雅所說的正常?我終于拗不過你就帶你去打牌,心想你輸了錢就不會再賭了。我了解你。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你就輸掉身上的幾百塊錢,你一臉不甘心地跟我要幾百塊,不一會兒又輸掉了。你還是不甘心。我站起來把你拉出去,說走走走,喝酒去。你悶悶不樂地跟在我身后,來到餐館就悶著頭咕嘟咕嘟地喝起來。我奪過你手中的酒杯,說哪有你這么喝的,是不是和程素雅吵架了?你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似乎失去了說話的功能,最后連走出門也是那樣搖著頭離開。

那些日子你隔三岔五地來找我,有空時我就帶你去玩兩手,后來發現你上了癮便不再帶你去。有一次你又來找我,我煩了就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自己不認識路嗎?你就抬頭怔怔地望著我,目光漸漸暗下去,然后悻悻地轉身走了。

我再次見到你是在兩個月之后。那天你開著車到小飯館前把車鑰匙丟給我,說,阿絡,我要學炒菜,當廚師。我一時懵了,不知你哪根神經又不對路了。你沒解釋也不需我同意,自個兒跑進廚房干活去了。后來你才告訴我,之所以來找我去賭錢、喝酒,是不想再提筆寫作。那段時間你心里的螞蟻又復活了,總在不停地噬咬著你的五臟六腑,使他煩躁不已,便想出去賭博、喝酒這樣的餿主意,結果仍舊沒能轉移注意力,反而使你更加寂寞。后來你又在半夜里偷摸進書房里沉浸在文字里。

幾天后的晚上,程素雅就發現了你的行蹤,她沒有沖上來撕毀書稿,只是靜靜地立在門邊望來,如同一朵開在懸崖邊的金茶花。最后那朵金茶花說,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她說著就轉身離開,留下一只決絕的后背。你跑過去抱住她,說,老婆,我不寫了,真的不寫了,我只是難受,但沒有這個家會更難受。程素雅站著不動了,不知應不應該相信你的話,你是個癡迷寫作的男人。你乞求著說,再給我一個機會好嗎?程素雅心軟了下來,壓抑已久的哭泣噴發出來,她把頭埋在你的懷里,任由委屈的淚水往下淌。你撫著她的頭發,說,明天我去跟阿絡學炒菜,將來我們也開飯館,你當老板娘。程素雅哭得更厲害了。

沒想到李由還是個天才廚師,不出三個月炒出的菜竟然比我炒的更可口,回頭客也越來越多,小飯館的生意日漸紅火。有了你的幫忙,我的野心變大了,想把小飯館改成大飯館。你想都沒想就說,好,我就跟你打天下了,就不信,我李由混不出個名堂來。

小飯館還沒改成大飯館,我卻不愿當廚師了。事情得從楊桃到小飯館里來擺酒席說起。那是楊桃升職當上辦公室主任,請一幫人到小飯館里來祝賀。酒過幾巡,楊桃就嚷嚷起來,說喂,叫廚師出來。我連忙賠著笑臉走過去,說,楊主任有什么吩咐?楊桃把我推到一邊,說叫你的大廚出來,有幾個菜還不知道叫啥呢,你的廚師不會是縮頭烏龜吧?我不想讓事情鬧大,也不打算叫你出面,沒想到你已經站在身后。楊桃瞇著眼睛說,大作家啊,怎么不在家里寫作,跑到這來熏油煙了???哈哈,這煙沒把你的文章熏黑吧?來,我敬你一杯酒。我正想攔著,你把酒杯抓了過去,仰頭就一飲而盡,然后在楊桃的對面坐下來,叫著上酒。你倒滿就喝,也不看楊桃,接著倒上第二杯第三杯,都一飲而盡。楊桃也不示弱,也一連飲了三杯。你們倆像兩頭牛斗上了,我擔心出事就向所長阿余求援。阿余很快就來到小飯館。楊桃才帶一幫人酒氣熏天地走出小飯館,走到店門口回頭對你卻陰陽怪氣地說,大作家啊,你還是趕回家看你老婆戴了金耳環沒有吧?

你聽不明白楊桃的話,卻知道那是在侮辱你,倏地立起身往家里奔去。程素雅坐在沙發上默默垂淚,見你回來了就說,他爸,酒店不要我去上班了。你并沒發現程素雅耳朵戴什么耳環。程素雅說,前幾天有個客人在酒店里丟了金耳環,找不到,就懷疑是我偷的,那耳環是一個檢查組組長的,那組長是個女人,我見過她,看起來挺和善的,不像是冤枉人的那種人,可她的金耳環不見了,那天的確是我收拾她住的房間,我真的沒見過什么金耳環,縣里還成立了調查組,王朝伍當組長,這事就是他管的。你說這么說,懷疑你偷東西的是王朝伍了?程素雅說,他說如果我看到那金耳環就把它交回去,我告訴他說我沒見過,他就讓我回家來想想,這不是冤枉人嗎?開除我可以,但不能讓我背負這個罪名。

你揣著拳頭沖進王朝伍辦公室里,說,今天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只想來讓你還我老婆一個清白。王朝伍說,沒人說你老婆不清白啊。你說,那為什么不讓她上班?王朝伍說,小李啊,你先別激動,這事關系到整個縣工作檢查過不過關的問題,所以每個細節都要認真對待,我們也只是叫你老婆回家想想,有沒有漏掉哪個細節沒有,等事情解決了自然會叫她去上班的,這事是縣領導決定的,我只不過是傳話筒而已。你揣著的拳頭最終變成一根手指,指著王朝伍那顆日漸光禿的腦袋,爾后憤而離去,你實在不知道跟這個人還有什么可談。

警察也介入了此事。

警察對酒店里的每個服務員都做了筆記,自然包括程素雅,而且對程素雅的問話特別詳盡。程素雅嚇哭了,說,警察同志,我沒干那事,我是冤枉的。兩名警員合起筆錄本,說,不要激動,我們會查清楚的,你要相信我們。最終警察也查不出金耳環的去向??h里為難了,擔心找不到金耳環就意味著工作做不好。王朝伍就向縣長建議,說,縣長,我們去買一對同樣的耳環送還不就解決了?縣長同意了,就讓王朝伍去辦理此事。王朝伍跑到香港去購買金耳環送還給組長。這件讓縣里擔心吊膽的事情總算風平浪靜。然而酒店卻沒叫程素雅去上班,這讓程素雅感到難受。你為此又去找王朝伍理論。王朝伍拍了拍那顆光腦門,說縣里原本想讓這事過一段日子再說,既然你來了,態度又誠懇,那叫程素雅到這辦手續去上班吧。

第二天,程素雅敲開王朝伍的辦公室,看到王朝伍滿臉通紅斜靠在座椅上,想必是酒燒的。王朝伍指著沙發說,素雅啊,坐吧。沙發是上皮質的,程素雅坐在那里渾身不自在,準備滿肚子的話一句也說不上來。王朝伍站起來給程素雅倒杯水,剛到她跟前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傾去,正好把程素雅壓在沙發上。王朝伍想爬起來卻被程素雅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菊花般的體香迷住,干脆順勢壓了下去。程素雅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驚慌失措。此時,辦公室秘書推門進來驚呆在那里。王朝伍怒叫起來,誰叫你不敲門就進來的?秘書站在那里唯唯諾諾,進退兩難,程素雅推開王朝伍抹著淚沖出門外。

不到半天時間,整個縣城都知道了:程素雅為了謀酒店一個職位,不惜色誘局長,要不是秘書及時出現,怕局長早已經被色誘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程素雅對你不停地保證。你緊緊地抱著她,說我相信你,我們生活這么久,你是怎么樣的人我還不了解嗎?程素雅嗚嗚地哭,委屈極了。你也委屈,你相信你老婆,但誰會相信她呢?這件事像只足球一樣被人們在街頭巷尾踢來踢去。你想到報案。警察會相信嗎?警察相信的是證據,沒有證據只會讓程素雅更加難堪。你就給紀委寫舉報信,結果王朝伍仍然在局長這個座椅上坐得穩穩當當的。

程素雅連門都不敢出了,整天縮在家里從早到晚都不說一句話。你為此苦惱,不知如何安慰她,每天都裝著沒事一樣,不想讓她受到刺激。程素雅還是變得越來越敏感,你不經意的一句話或者一個表情,都會讓她陷入惶恐中。你不停地勸著她不要胡思亂想,卻沒什么效果。程素雅的情緒一天比一天糟糕。你也被她拖得心力交瘁,最后也無心去理會。程素雅開始失眠,而且每當失眠就會頭疼欲裂,那種時候她寧愿不要那顆腦袋。那種夜晚她總是做著亂七八糟的夢,夢見已經死去的父母,夢見吃人的紅鯽魚,夢見荒郊野嶺里的墳塋,夢見河水倒灌淹沒你們的房屋,夢見王朝伍壓著她……她常常被這些夢嚇醒,縮在床角里像只受傷的老鼠。她胸口如同壓迫著一塊巨石讓她難以呼吸,很多時候她都認為自己不行了,便對你說,他爸,如果我走了,以后你別讓斑斑寫文章。你聽了就生氣,說,你有事沒事說這話干什么。程素雅就住口了,不敢再給你添麻煩。

程素雅最終不得不靠著安眠藥找回睡眠的感覺。這種感覺被斑斑給打碎了。那天她們老師把她送到家,原因是她在學校打人。程素雅就當著老師的面甩了斑斑一巴掌。斑斑鼓著腮幫不認錯,淚水在眼里直打轉卻始終沒掉下來。程素雅的巴掌又揮起來了,說,你還不向老師認錯道歉?斑斑就說,她們說媽媽是壞女人,媽媽不是壞女人,她們亂說,我才打她們的。程素雅的巴掌頓然擱在半空中,終于把斑斑攬在懷里。她們嗚嗚地哭起來。老師見狀就悄悄地離開了。那天之后程素雅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連安眠藥都起不到作用,總是熬到快天亮時才能睡一會兒。你也習慣了她的失眠,早晨起床都是輕悄悄下床,然后叫醒斑斑又輕悄悄地拉門出去,讓她多睡一會兒。

出事那天,程素雅和往常一樣在清晨里安然熟睡。你送斑斑去幼兒園然后掙生意去了。傍晚回到家時,程素雅仍舊躺在床上睡覺。你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就走到床邊去推著她,發覺她已經沒有知覺。你背著她往醫院跑。醫生也救不了她。醫生說太晚了。你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程素雅服了過量的安眠藥。

你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了,生活打敗了你。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你,就帶著你出去游玩,那些迷人的風景也不能喚起你的激情。你如同一個沒了魂靈的木頭。我實在沒轍了,想來想去便把你拉到書房里。你站在書柜面前,望著程素雅一樣深情地望著那些書,充滿陰郁的眼睛里閃出光芒,最后雙腳慢慢地跪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嗚嗚地哭著。我暗自慶幸留下這些書。這些書把你救活了。我把一臺方正筆記本電腦擱在你面前。你的眼角溫潤了,說讓我一人在這呆著吧。我就離開了房間,讓你把自己關起來。

那幾天我當保姆照顧斑斑,開始兩天斑斑還很聽話,第三天就吵著要見你。我哄不了她,只好把她帶到書房里。書柜上的書躺在地上。你用書在地上寫出程素雅三個字,樹木一樣站立著凝望著那三個字,似乎可以把程素雅望著復活過來。半晌后你轉過頭,說程素雅叫我不要再寫文章了,我聽她的,她是個好女人。我說,那我們就把餐館做大吧,你天生是個廚師,天生吃這碗飯。你搖了搖頭,說,我想當理發師。我實在不明白你的腦瓜子里裝什么,你也不需要我明白,沒過幾天就拜城西的李學東為師。李學東說你是搞什么名堂,再說了我這是老發式,你學了也沒多大用處。你說,師傅啊,凡事從基礎學起嘛,學好基礎了,怎么樣的發式弄不出來?李學東笑著搖了搖頭便應允了。李學東知曉你的遭遇,也同情你,便細心給你傳授手藝。你腦子好使,手也好用,很快就領悟了,不出兩個月李學東就開始讓你搭把手給客人剪發。李學東說,剪發時要心無雜念,專心致志,把這項工作當作你的作品來完成,你是搞創作的,這個道理你應該有體會的吧。你笑了笑沒作答。

說來也怪,你理發時總是能得心應手,而刮胡須時手卻總是微微發顫,好幾次都差點傷著客人。這讓李學東對你放心不下,說,學無止盡,一定要做到手隨心動才行,切記。你點點頭,明白師傅的意思。

出師后你每天背著箱子來到林蔭鎮,在街邊搭一個小攤,給路人免費理發。起初人們都來湊熱鬧,不知你賣什么藥。你說你沒賣藥,只是理發,后來一個好事者就坐到攤前,客人一坐定,你就往后退兩步,瞅了一下客人的臉形,心中有數了,說,師傅,我理了?客人說你隨便理。你的理發刀就在客人的頭頂上來去飛奔,如一條自由的魚,觀看的人都覺得是一種享受。不多時你說好了,然后遞給客人一面鏡子??腿私舆^鏡子一瞧,猛拍大腿驚呼著,師傅啊,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這樣的頭型?你笑而不答。人們見識了你的手藝,頭發長的就擠過來讓你給理。

這個免費理發小攤的名聲漸漸傳開,不但理得好而且還不收費,每天都有許多人奔著小攤來。來理發的人坐在椅子上,說,師傅,你就看著剪吧。你點點頭,心里一陣舒暢。人們信任你的手藝,于是你就表演一樣舞動起來。小青年們也喜歡來小攤上。他們對發型有更高的要求和見解,這讓你甚是喜歡,每每與他們討論著各種發型潮流。你的手藝在長進,連刮胡須時手也不再顫抖。你的名聲在小鎮鵲起,小鎮上的一些理發店邀約你加盟。你都一一婉拒。有個老板不甘心,請你到飯館里喝兩口,結果還是沒能打動你。

你就像一個孤獨的劍客存在小鎮上。

一天下午,你離開小攤上一趟廁所,回來時看到小攤嘣地炸開了。小攤倒了下去時一根木頭扎傷了路過的婦人。人們圍觀過來看熱鬧,很快派出所民警也到了,警察看現場后把你帶到所里作筆錄。小鎮正在修建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開山劈道必然少不了炸藥。毫無疑問有些炸藥流落到了民間,自然埋下隱患,說不準哪天又嘣地炸開。派出所對此事很重視,問了你很多問題,你都沒能說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一群小青年跑到派出所為你作證,說理發師是被人陷害的。小青年們的話點醒了民警,也點醒了你。民警就在理發店里,你卻不愿去想是誰干的,只是清楚自己該離開小鎮了。

那天你回到城里已是萬家燈火,連忙往家里奔去,卻見家里一片黑,心里便擔心起斑斑出什么事。你匆忙打開門發現斑斑安然地坐在沙發上,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火氣,說,怎么不亮燈?斑斑說,我不敢開燈,開了燈,天就黑了,天黑了,爸爸怎么能從鄉下回來?你像被敲打一棒,愣了半晌才把斑斑抱在懷里,說,斑斑,從明天起爸爸不下鄉了。斑斑仰起臉一本正經地說,大人說話要算數。你咬著牙點點頭說嗯。斑斑說,那你現在帶我去阿絡叔叔餐館,我要去告訴他,不然沒有人證明。

你把斑斑抱得更緊了。

你租了一個店面,取名無創意美發店,請了4個美發技師和8個洗頭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開業的頭一個禮拜,全部享受免費服務。我不由得為你捏了一把汗。這畢竟不如鄉下,免費需要成本,擔心你把生意當成小說。沒想到你的生意出奇的好,而且收費也高得讓人咋舌,是山城同行業的三倍甚至更高。然而每天都有很多客人往店里鉆,大多數混得不錯的所謂成功人士,尤其是老板娘或官太太更愿意來,她們并不缺錢。你還打出了廣告“山城無創意,創意無山城”,口氣大得快吞山河。你的美發店就這樣在山城里名聲鵲起。

你開玩笑說,我敢打賭縣長都會光顧無創意的。

這句話傳到縣長那里,縣長起了好奇心,真的走進你的店里。你為縣長服務。事后縣長站起來付款,你怎么也不收??h長說,你不收錢,下回我就不來了。你只好收下。那之后,你的生意更加紅火??h里科局領導都往你店里鉆。你告訴我說,縣長來了不一定是照顧我的生意,然而在科局領導眼里就一定是,所以他們不來的話就沒領會領導的意圖,一個連領導的意圖都領會不了的,領導怎會放心讓他做事?我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你的生意經。

現在楊桃和王朝伍都相繼成了你的顧客。

楊桃是喝了酒才壯著膽來的。他對你說,李老板,今天我來向您道歉,李老板您大人大量。你笑呵呵地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你們就相互在對方胸前捶了兩下。他不知道你捶出了什么,卻知道自己把心胸捶寬了。

王朝伍是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走進店里。你看到王朝伍,抬頭望一下窗外,心想這真是個報仇的好天氣。你竟有些緊張,手心開始冒汗。王朝伍自個兒在靠椅上躺下來,說李老板啊,你現在可是山城里的人物了。你有些語不搭調地說,哪里,哪里,多蒙局長您的照顧。王朝伍說,縣長都成了你的顧客,還稱贊你的手藝,今天我也享受享受縣長的待遇吧。你說應該的,應該的。你這么說,心里漸漸硬起來。你開始理發時心里總算平靜了,每剪幾下就側著身子瞧一瞧,檢查是否長了短了然后才又往下剪。每當被剪掉的發絲紛紛落地,你的心里就變得很輕柔,極其享受著這個過程。你終于為王朝伍剪了一個精致的平頭,使王朝伍變得精神。你說,局長,你看看,是否還要修一修?王朝伍對著鏡子看了看點頭贊嘆,說難怪縣長夸你,果然名不虛傳。你說,那剃胡須了。王朝伍說,嗯,我早在等待那溫柔一刀了。你心里一驚,慢慢地抓刮胡刀,在抹布上嘩嘩地涮了幾下,刀口立即變得明亮。你握著刀往王朝伍的臉頰滑下去,那些細小的毛發紛紛掉落。王朝伍緊閉著眼,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那是一種極其舒坦的表情。你心里說,你這表情永遠也看不到了。你手里的刀游到王朝伍的下巴,刀口往里一挺,輕輕地劃了一下。王朝伍的脈搏就斷開了,血噴濺而出,還沒來得及掙扎,便像一只雞斷了氣。店里的顧客驚慌呼叫四下跑散,很快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沖進來把你帶走了。你對自己犯的罪供認不諱。警察問訊完你之后,說,你不想你的女兒,你要讓她在孤兒院里長大嗎?此時你看到斑斑從走廊上走來,每走到一個路燈下就要跳起來按亮。警察想把燈給關了,她就大哭起來。警察不解,問,天還沒暗亮著燈干啥呀?她說燈亮了,天就暗了嘛,天暗了,爸爸就回家了嘛。

你心里一顫,手一哆嗦,咣的一聲,刀掉在地上。王朝伍睜開眼,說,李老板,你臉色蒼白,沒事吧?你說今天有些不舒服,頭有些昏暈。王朝伍說,可能太勞累了吧?那就讓另一位師傅來幫我刮胡須吧。你就把剃胡刀遞給小劉,轉身逃似的跑出店面。

后來你才告訴我開美發店并不是為了掙錢而是想干掉王朝伍。你是從《理發師》電影里得到啟發的,最終卻沒有下手,一是因為斑斑,二是這個行當為你闖開一條活路。我欣慰無比地拍了拍你的肩膀,慶幸你放過了別人,也放過了你自己。

第二天你帶著斑斑到程素雅的墳前,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事實上你在用心跟程素雅交流。斑斑一句也聽不到。你對程素雅說,老婆,我帶斑斑來看你了,放心吧,我會好好帶女兒的,我沒忘你的話,我不寫作也不會教斑斑寫作。

現在你全身心投入工作,精心經營著無創意,生意越來越好,你的野心跟著大了。你要把無創意開成連鎖店,還特意跑到相鄰的縣區做市場檢查,發現市場很廣闊,更加堅定了這種想法。你還鼓動我入伙,說,伙計,你也投資入股吧,這錢不沾油煙味的。我沒接你的話,只是笑了笑,自知干不了你的活,就由你折騰去吧。你擬出連鎖店合作方案掛到網上,一時間不少有意向者前來洽談。王朝伍也跑來找你,使你不無驚訝,說,局長對這感興趣?王朝伍說,我不是來談加盟的事,是來告訴你一件事,關于金耳環的事。你瞪著眼。王朝伍遞給你一支煙,說本不想再提這件事,但一直壓在心底難受,想想還是對你說吧,其實那只耳環,檢查組長丟失的金耳環,是假的,縣里派我去送還金耳環時,女組長笑著說丟失的那對金耳環找到了,就擱在一件衣袋里。你把目光從王朝伍的臉上挪開,落在窗外那條在不遠處穿城而過的河流,聽到心底傳來吱吱的聲響。那是什么東西在撕裂。王朝伍說,我不是在推脫自己的責任,我一直為此事愧疚,對不起你和素雅,可有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頓了頓說,就說現在吧,檢查組又要來檢查工作了,他們沒明確說是哪天,卻要縣里時刻做好迎檢準備,當然這事和你沒什么關系,我只是想說我女兒現在躺在醫院里已經一個多月了,情況越來越不好,而我又不得不為工作奔波。你緊緊地盯著王朝伍,說,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王朝伍垂下眼瞼,說,或許是求一份心安吧。你不再說話,嘴角泛起笑意,輕蔑的。

晚上你在我面前痛哭,像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為程素雅哭,也是為自己哭。我不知道如何勸慰你,一句不經意的話就把程素雅傷害了,而這傷害又不斷地向周身的親人蔓延。人生有時真是不可思議。我就拿出珍藏著的茅臺,與你一杯接一杯地喝。我們都喝醉了。第二天醒來,我第一個電話便打給你,擔心你心里想不開。你在電話那頭極不耐煩地叫吼著,你煩不煩啊,還讓不讓人睡覺???我一聽心就寬了,你正常了,悲傷已成往事。

不久后你做了一件震驚整個縣城的事。那天你守在路邊,等待檢查組車隊的到來,消息是王朝伍告訴你的。你滿臉的視死如歸的神情,守在路口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抽到第十七支煙時,車隊才緩緩駛進城來。你丟下煙頭跨過護欄立在馬路中央,接著雙手高舉橫幅:還我老婆!當時是下午五點鐘,正值下班高峰,街上人來車往,整條街便堵塞住了,像一串疲憊的螞蚱在歇息。斑斑他們的校車也被迫停下來,孩子們趴在窗口上張望。斑斑就看到你高舉著牌子。她覺得那樣好玩,便激動地叫喊起來。孩子們聽到斑斑在叫喊也都爸爸爸爸地叫喊著。孩子們看到幾名警察沖過來抓住你往外拖,叫喊聲更大了,亂哄哄的,有個女孩哭起來,說,老師,我要尿尿。護送的老師拉開車門把那女孩子抱下車。斑斑趁機竄下車,老師想伸手去拉住她已經夠不著了。斑斑往馬路上奔去。老師在背后邊叫邊追。車上的孩子就大聲叫喊著加油加油。你看到斑斑便對警察說,那是我女兒,放開我,那是我女兒。警察沒理會你,反而更加用力地夾住你,使你動彈不得。道路慢慢地恢復暢通,車子又開始蠕動起來。斑斑不在乎路上來往的車子,往前直奔,任老師在背后著急呼叫,她都不去理會。她只想去告訴警察,她爸爸不是壞人,他們抓錯人了。

斑斑橫過馬路,車子紛紛停下來。她看都不看這些車子,哭喊著往前跑,似乎慢了就再也追不上你。在拐角處,斑斑被一輛飛奔的越野車撞飛了,像一塊白布飄在空中,跌落到路邊的一塊草坪上。你狠狠地踢開警察往斑斑奔去。斑斑見到了你,嘴角動了一下,淌出一股暗紅的血。你抱著斑斑向醫院哭喊而去。

斑斑在縣人民醫院里搶救一天,然后轉到市人民醫院。我和你都心急如焚,我們不能失去斑斑,她是我們的天使。我們坐在手術室外,沉默著,煎熬著。你坐立不寧,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忽然問,肇事者是誰?我說,是王朝伍。你整個身體顫抖起來,像發病一樣,眼里猛地燃起火來。這把火把你給燒透了。你當著護士的面叫罵起來,他媽的!又是他,我看他怎么死!

你到超市里買了一把水果刀,每天都藏匿在衣物下,隨時準備向目標刺殺過去。王朝伍就是目標。幾天后的夜晚,你揣著刀來到808病房。王朝伍不在,只有他女兒和他老婆。他女兒叫柵欄,比斑斑大一歲,已在這里住了四個月的院。那天王朝伍的老婆來看望斑斑時,我們才知道這個情況的。柵欄的病情很糟,需要做心臟移植手術,問題是沒有可移植的心臟。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你曾為此一度高興,蒼天開眼讓王朝伍也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王朝伍來看過斑斑,說,李老板,對不起,那天我太疲憊了,正從市里往回趕,所以,我,你要多少賠償就說吧。你冷笑一下,說,命,你能賠嗎?他沉默了。你們的談話不歡而散。你的手按在衣物下的刀柄上,想立即一刀解決掉王朝伍,為妻女報仇。那時醫院里到處是人,你最終把手從刀柄上移開。

斑斑的生命力越來越弱了,如一朵暮春的花漸漸枯萎,隨時被風掃落在地。你的心跟隨著斑斑的病情越蹦越緊。你知道只要斑斑的生命消失,你的心弦也會隨之斷裂,而衣物下的刀終將出鞘。

兩天后醫生對你說,李老板,你要有心理準備,斑斑的時間不多了。你拖著腳走出醫院來到酒吧里,太難受了,想借酒消愁。此時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子擠到身邊嗲嗲地叫著,帥哥,你一個人喝悶酒啊,妹妹來陪你喝好不好嘛?你沒好氣地說滾開。那個女孩子臉上的桃花立即剝落了,剩下一張紙做的臉,低聲罵了一聲神經病,然后魚一樣游走了。你喝得東倒西歪才離開酒吧,來到一個胡同口解褲子拉尿,四個黑漢從角落里竄出把你圍住。你知道遇上搶劫,心里一點也不慌張,說,不就是要錢嗎?我正發了點財,拿些去喝茶吧。你就從衣物下拔出刀,說,這個值多少錢?四個黑漢見你不想活的樣子,心里虛了,慢慢地往后退,終于退到街角,不見了。你望著沒有了黑漢的胡同哈哈大笑,終于笑出一臉的淚水。你在街上漫無目地走著,走了大半夜把酒走醒了,站在路邊凝望著街燈,那如同斑斑可愛的小眼睛。你猛地甩著頭,攔住一輛出租車往醫院奔去。住院部已經很安靜,走廊里沒有什么行人。你揣著刀勁直走向柵欄的病房。

病房里只有柵欄和她母親。柵欄躺在床上睡著了,她母親趴在床沿上也睡著了。你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刀口對準柵欄和她母親,手打起抖來,終于把刀收藏起來。你伸手摸了摸柵欄的小臉,那和斑斑一樣可愛的臉。你的淚水滴落在柵欄的小臉上,使柵欄夢見了一場滂沱大雨。你悄悄地退出病房,給王朝伍打電話,說我們之間該有個了斷了。

你把王朝伍約到郊外的荒地上見面。那里沒有什么人家,只有廢棄的爛尾樓和沒過人頭的雜草。此時遠處的路燈開始亮了,風似乎從路燈的明亮里吹出來一樣,嘩啦啦地把樹上的枯葉刮落下來。王朝伍應約而至。你在荒地上生起篝火,火堆上烤著肉,旁邊是兩瓶擰開蓋的三花酒,一把水果刀靠著酒瓶,閃著逼人的寒光。王朝伍知道是怎么回事,雙腳軟得快走不動了,然而他還是往前走,欠得太多,是該還的時候了。你抓起一串烤肉遞過去。王朝伍的目光從烤肉移到你臉上,發現你的臉也是一塊被烤黑的烤肉。王朝伍接過烤肉索性坐在地上吃著,做鬼也不當餓死鬼。你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吃肉喝酒以及篝火的聲響。你們都吃飽了,把喝空的酒瓶拋到雜草叢里,嚇跑一群無所事事的野鼠。你們一同望向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市,你們的女兒將殊路同歸。最后你們又一同望著那把水果刀。

你說,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王朝伍苦笑著,伸手去抓水果刀。你從背后掄起一根木棒擊中王朝伍的后腦勺。王朝伍跌倒在地昏死過去。你用木棒推了推王朝伍,那已是堆死肉毫無反應。你又狠狠地踢了幾腳。你抓起刀咬牙切齒地往王朝伍的脖子扎去,然后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揚長而去。

太陽出來時,王朝伍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一片明媚的陽光,不由倏地爬起來,沒見到你的身影,卻見地上扎著水果刀。他立即明白了什么,慌忙向醫院奔去。剛到醫院時,他老婆緊緊地抓住他,說,昨晚你去哪了?怎么電話也關機,不知道女兒病危嗎?他喘著氣說,女兒怎么樣了?她老婆抱住他哭著說,昨晚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剛剛做完,醫生說很成功。王朝伍沒聽懂似的,說,心臟移植手術?他老婆說,是的。王朝伍啊地叫了一聲,推開他老婆向斑斑的病房奔去。病房里空蕩蕩的,已沒有斑斑的身影。

那年你離開了山城,再也沒有消息,幾年后春暖花開時節,你從北京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畫著一只大大的眼睛。這只眼睛出神地望著前方。我似乎明白你的用意,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便自嘲地笑了笑。

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連酒后隨便編的故事都這么跌宕起伏引人入勝。要不是我早就認識你,了解你的處境和為人,不然我就相信你所說的真有其事。你把故事編得那么殘酷和慘烈,我也是能夠理解的。你是在下意識狀態下說的,或許如你所說的在故事里的人面對不同處境,即將發生的命運也是不同的,而結局往往早已注定。你的話實在讓我摸不著頭腦,但我始終相信你是對的,相信你編造故事的能力是天生的,應該堅持寫,沒準哪天就成了名滿天下的作家。

呸!

你對我的鼓勵不屑一顧,盡管喝得雙眼迷蒙,分不清東西,心里卻明鏡似的。你說我不能再聽你的,要聽老婆的,你這朋友是坑人的,老婆才是真心為自己好。你的話讓我無以反駁,是因為我理解你內心的苦悶。你們單位面臨機構改革,精簡人員,單位里的每個人都如臨大敵,每個辦公室都陷入喧囂后的沉默,讓人莫名惶恐。能找關系的人都在找,不能找的人也拼命和領導套近乎,你也不例外,誰也不想被精簡出來。你買了兩條貴煙和茅臺酒,還往煙里塞兩千塊錢,那是你們家僅有的積蓄,但你覺得非豁出去不可。你提著東西走進王朝伍的住宅小區,做賊一樣東張西望,生怕碰見熟人。門衛用懷疑的目光盯了你幾眼,你不由更加心虛,趕緊往小區里走去,差點撞上路旁的樹木。門衛以為你喝多了,搖著頭放心地收回目光。你來到王朝伍的樓下,雙腳竟微微發顫,在那里來回轉悠。你知道王朝伍的家住五樓,幾束明亮的燈光透出窗來,映照著你內心的陰暗。你慌忙往后退卻,縮在一棵榕樹下抽煙,目光盯著樓梯口,期盼著王朝伍出現,那樣你就可以把東西塞給他,樓下燈光昏暗看不到你臉上的表情。然而王朝伍沒有下樓,或許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今晚有恒大比賽,你和他都是恒大球迷。你似乎聽見他在歡呼,接著站起來跺腳嘆氣,往日你看球賽就如此。你把煙頭掐滅,丟進身旁的垃圾箱,整了整衣服,壯著膽往樓梯口走去。你心跳加速,祈禱不要碰上什么人,走到四樓時有扇門吱的一聲打開。你慌忙轉身拔腿就跑,返到樓下才發現身后壓根沒人。你再次抬頭往五樓看了看,暗暗地詛咒幾聲,抱著東西離開小區。你所瞧不起的溜須拍馬其實是門高深的藝術,你自嘆不如,干脆不送了,轉念想你在單位里文筆最好,以往領導的材料多半經你草擬,單位是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沒想到你居然是第一個下崗。

你知道是局長王朝伍搞的鬼,他在單位里手握生殺大權。你不禁想起發表在《南寧晚報》上的文章,寫領導下鄉軋死一頭母豬不得已給農戶賠償,回單位報銷說是輪胎壞了。王朝伍有過同樣經歷就對號入座,曾拐彎抹角地跟你說不要寫此類文章。你嗤之以鼻,誰料他公報私仇。你氣呼呼地去找王朝伍,結果垂頭喪氣而歸。你想找人說說話,忽然發現原本熱鬧的世界忽然變得陌生。你似乎在那一刻發現世界更加真實的面目。

你老婆對這個結果非常惱火,她早就警告過你,都不讓你跟我混在一起。你從不把她的話放心上,現在在她面前自然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干什么,突然失去工作如同腳踩空失去支撐點。你老婆鐵青著臉要你去找局長,你癱坐在沙發上沒有反應,你何嘗不想去而是自知做不到。你老婆就跑到小飯館里哭訴。我下意識地拿出兩瓶茅臺酒和五千塊錢給她。她把酒和錢帶回家放到你面前,你依然無動于衷。她急了說,你不去我去。你被什么刺中一般,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說,別去!你老婆白你一眼氣呼呼地出門。你追到樓下她已經坐上出租。你心情沮喪地坐在路邊抽煙,抽到第十八根煙時,你老婆滿臉是淚地出現在視線里,懷里抱著兩瓶和她一樣灰頭土臉的茅臺酒。

你時不時來到飯館里來找我,起初我不停地安慰和鼓勵你,說沒有過不去的坎,還跟和你一起痛斥你們單位領導有眼無珠。你來的次數多了,我也煩了,說,不就是下個崗嗎?中國有多少人下崗,都不活了?你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怔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我和你們領導是一樣的人。我說,活人還能被尿憋死?說著把你拉到小飯館背后,那里停著一輛半舊不新的三馬車,說,我以前開這樣的車,小飯館就靠它起步。你的眼睛越瞪越大,說,你讓我去開三馬車?在和我開玩笑嗎?我能開著這破車在街上到處亂竄?

你不是經常對我說寫作要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的嗎,把這當作體驗生活不就行了?我沒把這句話出來,只是對你笑了笑,掏出三馬車的鑰匙遞過去。你接過鑰匙在手里掂了掂,甩手丟到不遠處的陰溝里,嘴角抽出一絲輕蔑的笑,轉過身拔腿就跑,沒跑幾步又停下來,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你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除了吃飯和看電視,還三天兩頭與你老婆吵架。你深刻地理解了“貧困夫妻百事哀”那句話。一天晚上你又跟你老婆爭吵,手不由自主地揮起來,打在你女兒的后腦勺上。你女兒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爾后抱住你老婆的大腿,說,媽媽,爸爸打我,爸爸打我!你老婆邊哄女兒邊罵你。你充耳不聞,坐在破了幾個洞的沙發上看恒大比賽。你女兒的哭聲再次響起,說,媽媽,爸爸不給我看卡通,他又在看球。

你老婆鼓著腮幫,順手抓到什么就往地上摔什么,把女兒都嚇得不敢再哭。你對她翻了一下白眼,說,不就是掙錢嗎?這有什么難的?你說著就甩門而出。你來到街邊望見警察在指揮交通,天下起雨,依舊站在街中央指揮若定。交警也不容易,誰也不容易。你腦海里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卻又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你躲在屋檐下避雨,默默地抽著甲天下的煙,街上的行人很多,也很忙碌,沒人在意你的失落和憂傷,世界是你自己與他人無關。你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終于把白天抽成了暗夜。你在暗夜里毫無目地走著,最后耷拉著腦袋走進小飯館,低垂著頭說,阿絡,把車鑰匙給我吧。

會好起來的,能不能過去,其實只是在心。

我掏出鑰匙遞給你說。你伸手過來想接住鑰匙,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緊緊地盯著我的手,眼里滋長著陌生和驚恐。你連連后退,突然從背后抽出一把水果刀向我扎來。我來不及躲避,刀刃扎進大腿,刺骨的疼痛傳遍全身。我盯著你又盯著刀,竟忘記了應有的憤怒。你也盯著扎在我大腿上的刀,滿臉迷茫和驚恐。我支撐不住癱到地上,血順著刀口淌出來。

你他媽的,還不送我去醫院!

我怒吼著,傷口再次引發刺骨的疼痛,兩個服務員站在店門口驚慌失措。我對她們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好好看店,不要趁我不在時偷懶。你把我架上三馬車,突突突地發動,往縣人民醫院奔去。醫生是熟人,邊包扎邊問,結果滿臉不可思議。

你干嘛要扎我呢?

你在我怒目而視的逼問下縮著腦袋,臉上卻隱現著無辜和委屈,咽了咽口水說,我以為那是個夢,如果是夢,用刀扎,夢就破了。我說,你他媽的也不能用我來實驗??!你看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說我不想之后的生活按著夢境那樣發展,不想老婆和女兒出事,用刀扎你就算不是夢,事情也不會再那樣發展,像河流拐了彎流向別處。停了停說,再說了朋友就是兩肋插刀嘛。我說可你插的是腿??!你的嘴巴半張著,終究不再說出什么。我想對你破口大罵,見你那副樣子,連罵都不愿意。

你每天到醫院來看我,你老婆還到店里幫忙,天天為我熬湯。我竟對你恨不起來。你死皮賴臉地說,你就別生氣了,當作救我們一家子吧,我以后也不寫作了,就好好掙錢好好過日子,沒什么大不了的,生活生活就是生下來后想著怎么活。我對你笑了笑,也只能對你苦笑。沒幾天你就判若兩人,以前穿戴講究,頭發一絲不茍,乍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現在你穿著運動服套著球鞋,頭發隨意而蓬亂,身上那股書生氣早已消失殆盡。

我現在腦袋里全是馬路。

你用兩根手指彈著車鑰匙說,臉上透著接受現實后的坦然和真誠。你離開病房走出醫院大門時,我恰好從窗口看到你邁著八字腳,心底忽然涌起一陣酸楚和惶恐,似乎有什么會到來,又似乎什么都不會來。

楊仕芳,侗族,1977年出生,廣西三江人。作品散見《青年文學》《山花》《花城》等雜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并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得廣西文學獎、廣西少數民族創作“花山”獎,《民族文學》年度文學獎。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小說集。

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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