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今天給你捋捋胡子

鶴童

過年了，我必須回家。

剛進屋，看過老媽，等她端詳完了，知道兒子臉還是臉，鼻子還是鼻子，滿意地微微一笑，我就對媽說：“老媽，看完兒子了嗎？我要去看二叔?！?/p>

二叔躺在熱炕頭上，炕沿下放著一雙翻毛皮鞋。他的頭對著窗子，腳朝著炕沿?？吹轿疫M屋，他睜一睜眼閉上了，馬上又睜開了。

“二叔，我看你來了?！彼难劬B眨兩下?！岸?，你身板咋樣？”我的聲音挺大，我們山里人就這樣高嗓門兒，我知道二叔喜歡我這樣喊話。他不說話，我也不急著聽他回話，我知道他都聽到了。他的眼睛開始笑了，這個笑沿著他的臉盤漾開，整個臉上的皺紋都水波一樣蕩開了，把鼻子、胡子推得有些抖。

我們叔侄倆就這樣望了好久，二叔才從炕上坐起來，回答我兩分鐘前問的話：“我身板結實著呢，就是想你們兄弟幾個?！?/p>

我迎上去，扶了二叔一把，又攙著他下炕。其實他身板結實著呢，根本不用幫忙，我只是趁攙扶的機會，摸摸二叔。

“二叔，今晚回老宅吃飯吧?！?/p>

我從炕沿根兒給二叔拾起翻毛皮鞋，幫他穿上。他憑著感覺配合我的穿鞋動作，眼笑瞇瞇地望著我。他在前邊走，我在他的身后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護著他。

炕桌已經擺好。媽媽坐在炕頭。我給二叔脫去翻毛皮鞋，順手又往炕上一下他的雙腿，二叔上炕了。弟媳往桌上端菜。農家的冬天，炕是滾燙的，屋里的空氣有些涼。房頂棚和窗子總是透風，堵不住。針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風。所以，大碗菜中冒出的熱氣也就特別壯觀，烘托了家人團聚的氣氛。

我也隨著二叔上炕了。坐了一會兒，屁股下有些燙，我把手往屁股底下一摸，原來炕上鋪的不是秫秸席子，二弟換了地板革。

“咱喝啥酒？”

“我不喝啤酒?！?/p>

順著二叔的心思，我說：“那就都喝凌川?！?/p>

二弟打開凌川，倒進酒壺，把壺在火盆中旋了旋，就插進了盆心。屋里彌漫著酒香。這香鉆進鼻孔時，我閉了一下眼睛，好香??！聞過之后，我又端起核桃大的小盅，用舌尖舔一舔，感覺酒還是香。

二叔喝著酒，我也喝著酒。二叔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我不知道他盯著我臉的什么具體部位。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二叔，是從他的眼睛開始的，這里充滿了慈祥。然后，是他的兩頰，這里印著我的記憶。再后，我的目光就鎖定了他的胡子。上邊的那道每根都有半寸長，弧樣彎曲，遮住了整個上唇；下巴頦兒那綹一寸半長，隨著嚼動，輕輕地顫著。我的目光停留在二叔的胡子上，再也移不開。

“你看個啥？”

“看你胡子?！?/p>

“看我胡子？”

“二叔，今天我想幫你捋捋胡子?！倍鍥]再說話，只是臉上的笑更甜了一些。我伸出顫抖的手，這時，二叔的頭向我這邊探了探。我的手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胡子，輕輕地牽了牽，又用手指捻了捻。二叔的眼角有些晶瑩的閃動，我知道那里含住了淚水。

45歲的孩子，捋著75歲叔叔的胡子。小侄和侄女看著我倆拍手歡叫，二弟和弟媳直直地望著我倆，媽媽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手。我把手輕輕地收回來，可目光仍然頑固地盯著二叔的胡子。二叔的胡子全是黑色的，爹爹的胡子在50歲的時候就黑白相間了。爹爹的胡子，最長時也就是半寸，好像比二叔的胡子硬一些。酒發些力，加上眼中的淚，我的目光有點兒模糊。我發現二叔好像爹爹。他們兩個過去坐到一起不咋連相，但現在特像?！岸?，我還想給你捋捋胡子?！倍宓念^又一次探了過來。我再次捻動二叔胡子的時候，淚水就滾了下來。

與二叔比，爹爹的右肩胛上還有一個小肉袋兒。我小時爹爹背我，我趴到爹爹背上總是含著這個肉袋兒。鄉下人把身上的肉袋兒叫米袋兒。我這個晚來的寶貝兒子，就是含著爹爹的米袋兒長大的?？墒?，我永遠含不到爹爹的米袋了。

我的淚水一直在流。媽媽看著我，說：“好了，別鬧了，吃飯?！?/p>

就要過大年了，我沒跟他們說我想誰了。聽媽的話，我乖乖地吃飯。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