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序和情感

王希杰

晏殊在《浣溪沙》中寫道：“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用現代語法學方法分析，就是：

（1）偏正短語：一曲新詞

（2）主謂短語：酒一杯

（3）偏正短語：去年天氣

（4）偏正短語：舊亭臺

（5）主謂句：夕陽西下

（6）主謂句（主語省略）：幾時回

詞語或短語的并列，在詞性和結構方面應當基本相同?！叭ツ晏鞖馀f亭臺”是兩個偏正短語的并列，符合這一要求?！耙磺略~酒一杯”，顯然是并列結構，但其結構卻不相同。本應當是：“一曲新詞一杯酒”或“新詞一曲酒一杯”。

這三句詩兩處化用了前人的詩句。一處是鄭谷的《和知己秋日傷懷》：“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亭臺?！绷硪惶幨前拙右椎摹堕L安道》：“花枝缺處青樓開，艷歌一曲酒一杯?！标淌饨栌眠@四個短語，組合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但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整齊的，一類是錯綜的。追求整齊的可以說成：“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薄靶略~一曲酒一杯，天氣如昔亭臺舊?！闭R而有變化的，可以是：“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亭臺舊?！薄靶略~一曲一杯酒，天氣如昔舊亭臺?！敝v究錯綜的可以寫作：“一曲新詞酒一杯，天氣如昔舊亭臺?！薄靶略~一曲一杯酒，去年天氣亭臺舊?！钡紱]有晏殊的這兩句來的漂亮，平仄配合，富于音樂美，整齊和錯綜之間保持一種動態的平衡。

短語和句子是有重大區別的，不能混為一談。并列要求結構類型上的相同，最起碼的要求就是句子同句子并列，短語同短語并列。短語同句子的并列，應當說是違背常規的。通常認為：短語是靜態的單位，句子是動態的單位。那么靜態單位和動態單位也是很難并列的。關羽不愿意同黃忠為伍，句子為什么要同短語并列呢？

如果這首詞是：“新詞一曲一杯酒，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四個并列的短語同兩個句子，四個靜態單位同兩個動態單位是如何并列起來的呢？這種并列有什么意義呢？這里牽涉到形式和內容之間的矛盾問題。語言中的問句，在言語生活中可能表現的是祈求或命令。例如：“您有打火機嗎？”形式上是疑問句，其交際功能卻是祈求和命令：請把打火機給我用一用！這里的靜態短語在形式上是短語，是靜態的，但其實是動態的，是句子，其表達的內容是：新詞一曲、酒一杯、天氣依舊、亭臺沒變，然后一轉折：夕陽卻又西下，順著夕陽西下，大發感慨：幾時回？！這里動和靜的對立，采用了不對稱的形式來表現，目的是加深這種不調和感，造成矛盾沖突感。這里的不均衡不對稱的表達形式，不僅是為了滿足語言的韻律要求，也是為了表現詩人的感慨：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一切都是不完美的，叫人無可奈何的。

（摘自《這就是漢語》，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