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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和兩個茭瓜

2019-09-21 01:47◎徐
短篇小說 2019年7期
關鍵詞:小福子醬缸淑英

◎徐 頗

1

昨天,她最后一顆牙掉了。

這顆牙她一直不讓拔,在嘴里悠蕩了很多年,從我記事開始就在那悠蕩。她用左邊的臉貼我,右邊用舌頭把牙往外頂,這樣就能把下巴收緊些。

“小福子,看看‘老爺兒’都鉆云彩里了,別出去跑,就和太姥說話吧?!彼f的“老爺兒”就是太陽的意思,從她兜不住風的軟嘴唇里說出來特有意思。她說的小福子也不是我,家里沒別人的時候她總是這么叫我,時間長了我也就不計較了。

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糾正她:“我不是小福子,我叫衛東,保衛偉大領袖的意思?!蔽壹m正她,是因為她叫的那個小福子顯然是另一個孩子,一個舊社會的孩子。

那時候我能熟練地數到一百個數了,這很重要,明年我要上學去。她應該活不到我上學的時候,因為我媽每天上班前都偷偷叮囑我:“太姥糊涂了,就讓她叨咕吧,別和她吵架。要是她睡著了幾個小時也不醒,你就搖搖她。要是還不醒你就出去找個大人來看看,前院宋奶天天在家?!?/p>

“小福子,你咋穿個小褂呀?我給你的棉坎肩呢?”

“你老糊涂了!大夏天的誰穿棉坎肩?你才沒給我棉坎肩呢,我是衛東?!?/p>

“還是小??!我把坎肩給你穿還讓我爸踢了一腳呢。你咋一天就給刮破了呢?下大雪刮大風你可咋整?”她眼睛看著窗外,看出去老遠老遠,我想起了我媽說過別和她吵架,也就不犟了。

“又要開跋了,待得好好的。唉!白凈凈的干啥當兵???家里沒地種嗎?這三口大水缸,你一個人得挑啥時候去?有伙計呢,讓他們挑去唄。榆木扁擔兩頭彎,忽閃忽閃的,你把我忽閃得夠嗆,作孽呀!”

她盤著腿,一踮一踮的,捻著手脖上的玉鐲,這鐲子用布纏起來,沒纏嚴實的地方才能看見本色,翠綠翠綠的。露出的胳膊上有一塊雜亂的藍黑斑點,那些斑點不是字,雖然我認識的字不到一百個,是字的話我能知道。

爸媽在家的時候她總是把這只胳膊藏得好好的,我可以看,因為我小。

“這是針扎的嗎?”

“不是。是用繡花針引上線,線上沾上墨汁縫一下就出來一個藍點?!?/p>

“那得縫肉皮里,多疼啊!”

她看著我,眼睛忽然亮了,她很少眼睛亮一下?!斑€是小??!還是小??!疼也得忍著,皮肉疼不算疼?!?/p>

“這上邊縫的是啥?不是字?!?/p>

她左右看看,沒別人,就說:“這兩個像茭瓜的是一雙腳?!?/p>

“干啥縫一雙腳呢?”

她搖搖頭:“還是小??!還是小??!”

其實我不小了。大人遠遠低估了我,我六歲了。

我知道太姥活不多長時間,也知道她和我叨咕的都是從前的事,有些聽不懂,能聽懂的有一多半。我自己在地下玩,讓她坐炕上說去吧,等以后給她上墳,爸媽都不知道和她說點啥,連姥爺姥姥都不一定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用小福子的身份把衛東藏了起來,我努力想進入那個角色,可還是不行。那就使勁多記住一些吧。

2

“小福子,你去把醬缸帽子蓋上,云彩黑了?!?/p>

每天看著醬缸是我的任務,如果醬缸被雨澆了我要挨揍的??磥硭皇强偤?,今天她把我救了。

“我才十四??!和你姐現在一邊大,她還天天跳皮筋踢毽兒呢。我十四那年腳還得天天纏著,不能踢毽兒,只能在炕上欻嘎拉哈(舊時東北農村婦女、兒童的一種游戲,多在炕上;“嘎拉哈”是用豬或羊的后腿膝關節骨做成的游戲道具。),哪個孩子不愛玩???

“毽兒都得用紅馬鬃,兩個大錢兒,中間釘個竹楔子,那飛起來才帶勁呢。我眼饞啊,就是這小腳不能踢。

“大紅馬在前邊走,你太姥爺在馬上坐著,系著紅綢子花,綢子穗飄過來。那匹紅馬毛可真亮,轎簾子縫兒里我就想?。耗邱R鬃可真長,剪下來扎個毽兒多帶勁?!?/p>

她欠身往外瞅一眼,看見醬缸帽子蓋嚴實了。

“他家是大戶,園子里一順水擺了五個醬缸,一個是婆婆的,另外四個都是妯娌的。我進門也得擺一個,六個大醬缸在園子里擺著,別人都羨慕啊。

“四月初八下醬,我哪會???大嫂二嫂架子大;三嫂娘家有錢,婆婆輕易不說一句;就老四和我歲數差得少,她教我。早晨起來,六個人排一排打醬缸,都暗中使著勁呢。婆婆的大醬好了賴了沒人敢說,妯娌五個可不一樣,誰的大醬要是下臭了,婆婆能罵翻天。大醬臭了可是不祥的事,現在的媳婦可真好當。唉!

“那年也怪,我不會下醬反而第一個發缸的,那醬味叫香,十丈二十丈都能聞到香味。老四的醬發黑,一直也不冒泡。二嫂和四嫂是遠親,老四比我強,多少有個人照應。

“老四比我大兩歲,也有孩子氣,婆婆不在的時候我倆欻嘎拉哈。也是玩得太入迷了,外面下雨都忘了把醬缸蓋上,等下了好一會了,咔嚓一個大雷我才想起來,心里尋思:完了!醬缸怕是灌滿了。臉都嚇白了??衫纤臎]害怕,慢悠悠地找雨傘。我瘋了一樣跑出去,到園子里一看,六個醬缸都蓋著,好好的。

“后來我聽伙計說,是小福子看到六個醬缸蓋了五個,只有我的朝天呢。那雨來的快,要不是小福子幫我一把,以后在你太太姥爺家可不好待了。

“小福子算半個工,來咱家干活起碼能省出一張嘴,那年才十二。他家四口人只有兩條褲子,他爹老干巴在咱家干活把他也帶上了。小福子她媽白天不出門,晚上老干巴回去,她才能穿上褲子出來,替換著穿唄,那時候人窮??!到了冬天把棉花絮進去當棉褲,夏天掏出棉花當單褲,唉!夏天還好點,冬天小福子衣裳薄,臉凍得不是個色兒。我從娘家帶來點衣裳,就把一個棉坎肩給他了。他看是綠色的,就不穿,怕別人笑話,是我硬給他穿上的。人到那分兒上還講究個磕磣好賴,也就是他了。咂咂!

“那年老四的大醬還是臭了。被婆婆用雞毛撣子抽了一頓,罵她懶,醬缸沒打透。那以后她再也不和我欻嘎拉哈了,還背地里說是帶我帶的,臉子也不好看了,我雖然才十四,也能看出來。她看見小福子也沒有好臉子,總是找茬。我看小福子有憋屈也忍著心里不好受,趕上回娘家,就讓他給我趕驢車。

“一出婆家院子,這天好像一下就亮堂了,停半路上,他爬上山坡,不一會就采了一把酸漿,還有臭李子、刺玫果,兜在衣服里往回跑。他的腿腳可真快,笑起來好看,比你太姥爺好看多了。我問他長大娶個啥樣媳婦,他說他娶不上媳婦,不行再長幾歲就吃糧當兵去,好歹有個盼頭,萬一升個一官半職就娶一個像我這樣的。他說我們五個妯娌里就我最好看?!?/p>

“后來呢?”

“傻孩子呀!他要是能娶我,哪有你們???連你姥你媽都沒有了。人吶,就是個命。后來他真當兵走了,打那再也沒看見過。許是吃槍子兒死了,許是當了大官娶了太太。他要是真當官了,能娶個好媳婦。那時候就有不裹腳的了,也有膽大的把裹了幾年的腳放開,我是真想他娶個大腳媳婦,穿著高跟鞋,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3

太姥不糊涂的時候就做鞋,一把銅把錐子磨得锃亮,鏡子一樣能看到鼻子眼睛。她已經做了幾雙,現在這雙不一樣,鞋底上納了一個梯子。我問她做這么多干嘛,她說她買不到鞋。

前院宋奶來串門的時候,兩個人別致的小鞋子就整齊地放在炕沿下,分不出大小。宋奶總是夸太姥:“大姐姐這鞋子秀氣,腳也秀氣?!?/p>

太姥就把嘴抿上,搖頭:“不行了,眼睛花了?!眹Z著嘮著太姥就犯糊涂,說話東一下西一下,宋奶看她糊涂就回去了。

“你縫的這個圓圈是啥?”我看見她胳膊上有一個圓圈,像一個四外發光的太陽,和書本上畫的太陽差不多。

她笑了,搖搖頭。

“不是太陽嗎?”她繼續晃她的頭,沒有牙的嘴唇抿幾下就看向窗外了。

“秀云十五,我十四,淑英十四,唐丫十三,都不大,都是同一年嫁進這個屯的?!彼珠_始糊涂了,和她說話可真費勁,你說著這個,她說別的了。

“佟家油坊離家六里地,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廟會。這廟會好,廟里供著送子娘娘,誰也不敢擋著我們去。她們幾個小腳可咋走去的呢?我還好,小福子給我牽著毛驢呢。賣糖人的用眼睛瞄我,我買兩個糖人,給小福子一個。

“她們三個一起走,秀云和淑英走得特別慢,唐丫光著腳。我一下就看明白了,她是趁離開家把腳放開,放開就穿不上鞋了。她都十三了,腳都纏差不多了還敢放開得多疼?還不如穿鞋走的快呢。她包袱里放著鞋,從包袱里頂出來鼓包的樣子看,那鞋子比別人的大,她的腳是咋纏的?真是坑人??!

“走近了聽唐丫和秀云說話,說婆婆罵她腳大。我在你太太姥爺家沒因為這個挨過罵,我的腳是妯娌里最小的。

“那是后來的事,唐丫自己做了一雙大鞋,因為這個挨了打??纱驓w打,鞋子用布做的,扔了也太可惜呀,就放起來了。她家不寬裕,不比咱家,她在家里啥活都得干。喂豬、喂雞,燒火、做飯,伺候園子也干。她公公腿摔壞那年,唐丫男人給咱家趕大車出遠門了,小叔子才八歲,她倆抬水吃。抬了兩趟小叔子臉都累白了,她婆婆也心疼著。你就說這個唐丫,那年十五,她可真有老豬腰子,把大鞋穿上扁擔一扛自己挑水去了。要是放在平時,這得讓旁人笑話死,這丫頭聰明??!也是逼的,逼的。咂咂……

“她那個婆婆看著媳婦大腳伸開挑水,愣了半晌也不知道說啥是好,這家里不吃水不行,不洗衣服不行,雇人挑水還沒錢。咋說呢?就算有那個錢也舍不得花吧。

“等她男人十幾天之后回來,這唐丫已經大大方方穿著大鞋滿街走了。村里說啥的都有,老輩的偷偷罵,小媳婦們當著老輩罵,背著老輩看她嗖嗖走,臉上其實是另個樣。

“你說人的心都在臉上寫著,誰能騙了誰呢?你太太姥爺這個村,唐丫是第一個放腳的。等后來放腳的滿大街了是十幾年以后的事,后放的叫‘解放腳’。解放腳比我們強多了,可跟沒纏過的還是差點。你姥姥就沒纏過腳,我哭著喊著沒讓纏。

“秀云挨打是因為圓房,她自己不這么說,她說是想回娘家?;啬锛沂枪饷髡蟮氖?,家里不給套車不給派人牽牲口都遭笑話,哪能挨打呢?

“唉!我們這四個小媳婦啊,哪個沒從那過來呢?

“她娘家還算過得去,出嫁的時候帶了點東西,婆家也算正兒八經大戶了,比不了咱家,比別人家強百套。

“老爺子死了分家。分家就分家,十八坰地夠她活得像模像樣。她男人大她十五歲,快趕上他爹了。

“村里不能有貨郎,只要來了貨郎,撥浪鼓一響秀云就坐不住,趴著大門縫往外看。她不買東西,就是看,等看清了人臉兒就掉眼淚,等貨郎走遠了哭得更厲害。后來他男人看明白了,只要聽到撥浪鼓響就把門一關,搬個凳子坐大門中間抽煙,一根接一根的,滿地的煙屁股。

“唉!秀云她娘也是為她好,找個有門樓的婆家??墒沁@人心要是不在那咋都找不回來呀。秀云嫁過來的時候白胖白胖的,后來就瘦了,也黑了,不是正經黑,臉不是色兒。人吶,不能總哭。解不開也得想法解。

“淑英和我同歲,但她長得大,像十六七一樣,過門第二年,她小叔子媳婦生了個兒子,她腳跟腳生了個丫頭,不足月。小叔子媳婦沒奶,淑英的奶足啊,不足月的丫頭根本吃不了,她的奶就兩個孩子吃。雖說是生過孩子了,可畢竟那年她才十五,還沒定性呢。我倆一般大,她就抱著孩子總往咱家跑。

“有一次嘮得時間長忘了回去,到家的時候小叔子的兒子餓得哇哇哭,她婆婆撿起炕上的笤帚就給她幾下。她哭著給小侄兒喂完奶,第二天小侄兒就生病了。小侄兒一生病,淑英也上火,畢竟是吃她的奶呢。

“人吶,怕上火,一股火上來,淑英的奶也少了,勉強夠自己丫頭吃。淑英的丫頭兩個月大,小侄兒六個月大,兩張嘴都吃不飽。婆婆一看這架勢,早晨起來就看著,得先給小侄吃飽再說。

“淑英的丫頭本來就不足月,就弱,四個多月得場小病就沒治好,這丫頭慢慢變苶了。你喊她她也像聽不著,呆呆地躺著,四個月的孩子都不會翻身。孩子苶了之后她一滴奶也沒有了,小侄兒開始吃糊涂粥,吃漿糊,后來干脆吃飯,總算沒耽誤長。

“我不說么,人的心都在臉上,藏不住的。淑英看著像個大人,其實她都沒有唐丫有主意,有穩當勁。膀大腰圓的沒用,往臉上一看還是個孩子,藏不住的。

“打那個丫頭苶了以后,她臉上的孩子勁里也帶了點苶,這還反了盆了。真真兒的。孩子往炕中間一放,她男人想過來也不讓,她和我說過,不想再生了。莊戶人,單生一個丫頭咋行呢?還是小??!咂咂!還是小……”

4

“木器溝離咱家二十多里地,駐著兵,從身邊過去,有些兵吹口哨,歪過頭??葱∠眿D。見著沒開臉的大姑娘還能老實點。這些痞子。

“腰里的牛皮帶打著鐵眼圈,锃亮锃亮的?;乙路嫌屑缯?,都打著綁腿。他們的綁腿打得高,打出花來,一直到腿彎。和我們的腿帶子不一樣,腿帶子短,就系個腳脖子。有個兵長得特白凈,盯盯看我一個。他鼻梁子上有個痦子,他們的槍都一模一樣。

“那時候兵多,一撥一撥的也不知道是啥來頭。聽公公說兵也不一樣,有錢的隊伍扛的都是一樣的槍;沒錢的隊伍肩上扛的花里胡哨,長的長短的短,新的新舊的舊,老套筒、撅把子、大扎槍都有。

“誰也不知道那晚胡子是咋進來的,等吆喝著點上燈,把家里人攏在一起啥都晚了。大伯哥的兩把槍被搜出來,帶走,家里柜子掏了一氣。三嫂最慘,好些個首飾都裝進胡子包袱里。家里有幾十塊大洋,都是正兒八經的大銀元,個頂個七錢二的分量,拿走那會婆婆的肉好像剜出一大塊,坐地上哭,還不敢大聲。平時給我們一個銅中錢都心疼,這次可夠她受的?!?/p>

“銅中錢是啥呀?”

她見我在認真聽她說話,就高興了:“那東西五百個算一吊,是小錢兒,奉天過來的。后來用小洋票,再后來用朝鮮金元票,總是換,用一段就不值錢了……說了也是白說,能聽懂么?那時候錢雜呀,我花過各式各樣的錢,數都數不過來多少花樣了?,F在多好?,F在好??!咂咂!”

“胡子都蒙臉,一塊布把眼睛以下擋上,可個頭和胖瘦擋不上,眼睛也擋不上。油燈離得遠,看不大清楚,再說也不敢抬頭看。有一個沒蒙臉的,他臉上抹了鍋底灰,就能看見牙和白眼仁,比蒙臉的擋得還嚴實,后來公公說這人是內鬼,肯定住的不遠,知道咱家底細,許是附近屯子的。他不說話,得手之后最先走的。

“蒙臉的一個瘦猴子,小矮個,過來對我動手動腳的。后面一個中等個就開罵了,說,你他媽干凈兒的,掐燈花不結梁子,敢壓斗花裂子讓你掛不了柱。瘦猴子挨了罵老老實實退回去。這個罵人的應該是頭目,中等個,我偷偷看了他幾眼,腦門白凈的,鼻梁子上有個痦子,雖然沒看著臉,我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再留意一下他們端的槍,都是一樣的。大伯哥懂黑話,后來他告訴我那個中等個把我救了。

“都是命??!誰遇上誰都是命,該遇上的早晚不等。沒過多久木器溝的兵分出一伙駐到咱們屯,屯里就數咱家房子多,給他們騰出一間住。那十幾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咋藏也藏不住啊,都不用看臉,看背影也能認出他來。他來的時候鼻梁子上多了一塊疤,痦子沒了。白凈的臉上冷丁出個疤,真扎眼。他和我走個對頭碰總是低頭,我可沒在乎,也不恨他,甚至覺得他人不錯呢。

“他們早晨出操,回來吃完飯就沒事了。那個白凈人是個班長,叫李貴有。這人會來事,他們帶來一匹馬,隊伍上定期給馬料。他總是當著公公或者大伯哥的面把馬料倒進咱家馬槽子里一些,全家人都喜歡他。那個瘦猴子也一塊來了,沒過一個月被李貴有找個茬給攆走了。

“咱家廚房三口大缸,他們來之前都是伙計挑水,他們來的第一天李貴有就拿起扁擔挑上了,一直到他們開跋。有時候小當兵的搶扁擔幫著挑,他就指指墻邊,墻邊還有水桶和扁擔。

“咱家院里有井,離廚房不算遠,公公也不攔著,只是伙計高興了。他們趕上有好吃的,就喊上公公、大伯哥過去,咱家做好吃的不找他們進屋,只給送過去一盤,家里有女眷呢。

“那是個冬天,天擦黑一個當兵的騎著馬來了,沒進院就大聲喊李貴有。李貴有他們十幾個忙忙活活背了槍小跑著出去。等第二天早晨回來,有當兵的灰軍裝上帶著血,凍上去的血不發黑,掛上點霜是粉紅色的。我趴窗戶看,一個一個數,人沒少。

“后來李貴有和大伯哥說那天晚上是抓胡子去了,一個小綹子接觀音壞了規矩,被人碼蹤碼到老窩告了官,是四十里地之外五個逃兵干的。都死了,可真慘,一個瘦猴子害了四個人,都養著家呢。大伯哥說接觀音就是綁女票的意思。

“你要細端詳吧,這個李貴有挺受看的,白凈不說,眼睛也好看,耳朵肉多不像是受窮的命。就鼻梁子上的疤太扎眼,不過看時間長了也不覺得了。他從胡子手里冪下一個玉鐲子,有一天偷偷塞給我,把我嚇的,他像沒事人一樣就過去了。

“老爺兒剛過房山頭,李貴有的扁擔忽閃忽閃從窗戶前過去,再吱嘎吱嘎回來,扁擔鉤磨著水桶梁。屋里可真憋屈,又不能站在院子里,我就坐在炕上做鞋。紙糊的窗戶,中間安了一小塊玻璃,玻璃高,我就屁股底下坐個蒲團。

“那天他走得比平時慢,水桶也像是沒裝滿,走起來悠蕩得大。我沒尋思那是他們要開跋了,誰也沒說,大伯哥應該提前就知道的。

“小福子那年個頭也到李貴友耳朵了,可他還是小??!他咋就著魔一樣跟著他們走了呢?就像是合著伙瞞著我一個人。睡一覺起來,整個院子都空了,空空的?!?/p>

5

“唐丫的針線活不好,幫小姑子做的活都是拿到咱家來,我幫著做。我看見她胳膊上縫兩個茭瓜,就問那是啥。她就讓我找墨汁,說沒縫好,要把五個腳指頭分出來。那個圖樣太小了,等再縫上腳指頭一片黑,分不出個數。從那我才知道她縫的是腳,一雙大腳。我說讓她給我也縫一個,她不肯,怕我挨罵。等她穿上大鞋走了,走得撲騰撲騰的像老爺們一樣,我就哭了,屋里沒別人,我哭一會好受點?,F成的針線墨汁,我也縫一個,往高點縫,袖子里面誰也看不見??晌覜]敢縫出腳指頭,那年我的腳已經打不開了。

“秀云和淑英也常來,有一次我們仨約好講一個最奇怪的夢,過門之前的不算數。

“秀云夢見了一座廟,有點像佟家油坊的娘娘廟,她不想進去,可是后邊有人推她,她三掙兩掙就被推到廟柱子上。大紅漆的柱子,一抱多粗,她說那柱子好像是火燒的一樣,滾燙滾燙的。她想跑,后面有人按著,等按著的人不見了,那柱子就粘在她身上,咋也甩不掉,身后還有人嘿嘿笑,聲音是他男人。

“淑英夢見自己做飯,孩子就在灶坑邊躺著,飯都做好了,風匣還是呼嗒呼嗒響個不停。歪頭一看是她婆婆拼命拉,后來變成他男人,后來變成一頭老牛。她踹過去,可是風匣還是呼嗒呼嗒響,停不下來。這呼嗒聲讓她快瘋了,眼看著從風匣里跑出幾個小孩,地上的孩子變成兩個、三個、四個,有一個上了鍋臺,馬上就要掉鍋里,她嚇醒了。這個夢她做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嚇醒的。

“我的夢也奇怪,夢見一個人挑著咱家的水桶出院子,我就攆。這人有時候像小福子,有時候像李貴有,要么就都不是。攆著攆著攆到河邊,河邊的水退下去漏出濕泥,眼看著一根大泥鰍鉆泥里去,露個尾巴。我過去往出薅,那泥鰍滑,好不容易薅出來半截它又鉆進去,我的腳插泥里到了腿彎。就這樣能薅到天亮,雞一叫,醒了,渾身那個累。

“就是那年,生了你姥姥。

“是個燈就有影兒,是個影兒就貓著東西。一家一戶挑門過日子,點上燈,撥一下燈捻,影兒就跟著來了。

“秀云家里不讓她串門,除非上咱家。有一次正嘮嗑呢聽見街上撥浪鼓響,秀云馬上就沒了魂,要出去看看。我拽住她,打發伙計到門口看看,伙計回來說秀云男人在咱門口來回溜達呢。多懸吶,要是她男人看見她,以后連咱家也不能讓她來了。

“秀云命苦,老忘不了以前。唉!誰不是一點一點熬到死呢?她胳膊上縫了一個圓圈,像天上的‘老爺兒’一樣。我問她,她說是看唐丫縫了一個圖樣,自己也縫的。她說這個圓圈不是‘老爺兒’,是一只刺猬,團著身子的刺猬。后來我在唐丫胳膊上也看到了這個圓圈。

“人的命不一樣,那是外人看的。其實秀云、淑英和我的命都差不多,只是不能細說罷了,唐丫稍好點,她是受累的命。小福子和李貴有走后,我也縫了一個圓圈?!?/p>

太姥后來更糊涂了,被他兒子我的舅姥爺接回德惠老家,沒多久就去世了。

我媽參加葬禮回來,問我:“太姥做的那雙小鞋哪去了,鞋底帶梯子的那雙?這老太太真是糊涂了,做了那么大雙鞋,穿上都往下掉?!?/p>

“不知道?!?/p>

這是我和太姥約定好的,不能對別人說。她后來趁清醒把帶梯子的小鞋扔了,又做了一雙大許多的鞋,繡上梯子。她說舅姥爺找不到別的帶梯子的鞋,只能用這雙。

我問我媽:“你知道太姥胳膊上縫的都是啥嗎?”

她說:“看過,那些老輩人沒見過啥,一個太陽和兩個茭瓜。她也就見過這些東西?!?/p>

看來太姥的秘密只有我知道,她躺在棺材里一定抿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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