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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人物四題

2019-09-25 05:59余書林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9年8期
關鍵詞:糖稀麥芽糖水

作者簡介:

余書林,筆名愚拙。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電影家協會會員、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潛江市作協副主席。近三十年來,《長江文藝》《短篇小說》等全國數十家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各類文學作品三百多件。多篇作品被選入選刊、選集、年選和獲獎。出版有小小說集《蛇緣》。

榨 油 蔡

蔡記榨坊在蒿子口場的短頸項巷東南頭與河街的拐角處。一坊擁有兩街的門面。單憑這地理位置的優勢,就可見這個榨油坊老板的精明之處。

蔡記榨坊有三間門面,雖然寬敞,還是被裝菜籽、囤芝麻、儲棉籽的黃桶、圈席、囤子占滿了屋子,這些大倉小囤甚至高出人頭許多。前來打油的人,感受到的是在蔡記榨坊車個身都難,體會到的是蔡記榨坊的生意好生紅火。

蔡記榨坊的匾額掛在短頸項巷門面正中間門楣的上方,兩邊的門柱上掛著一副緊貼柱子的半圓形朱紅條屏,條屏上面用行書體陰刻著二十字的嵌字對聯。書法家遒勁有力的墨寶用金粉涂抹得金光閃閃:

榨響如雷,驚動滿天星斗;

油光似月,照亮萬里乾坤。

每當打油的客官,走近這蔡記榨坊,欣賞這副一動一靜的對聯時,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嚇你一跳。這就是撞榨發出來的鏗鏗撞擊聲。

蔡記榨坊的兩臺棗木榨設在門面后的一座寬敞高大的“坊子”里。因坊子里擺放和砌壘著與榨油有關的木榨、蒸汽灶、炒籽的歪鍋、碾籽的碾盤、篩籽的籠篩,所以才稱得上榨坊。

發出那鏗鏗雷聲的是撞榨時,撞桿上的鐵鉈撞擊木榨上一支撞釬上的鐵鉈發出來的共鳴聲音。這聲音短暫,卻清脆!隨后從撞榨師傅的喉嚨里擠出來的撞榨歌:“喲嗬,我的小幺妹,賞你這一錘……呃?!眳s悠悠綿長,余音繞梁。

這蔡記榨坊的歷史,與蒿子口場的歷史是能相提并論的。聽一些老人說,有蒿子口場,就有這蔡記榨坊。這話也許不假,也不錯,有人居住生活的地方,就需要油過日子。

蔡記榨坊的老板名叫蔡志,聽起來與榨油的菜籽同音。蔡志也說不清白他是第幾代蔡記榨坊的傳人。他只記得他記事時起,就在榨坊里抻餅草、學踩餅,后來他父親爬不動了,便由他當了老板。這門面后的榨坊是在他手里擴建的。原來的蔡記榨坊只有一臺木榨,生意也沒這么紅火。蔡老板說他父親不會經營榨坊。他父親一日三餐少不得酒,一旦飯熟,就丟下撞桿去喝酒,不管這榨還要不要撞。他好像不懂得“鐵冷了是打不攏的”這個大道理。榨冷了,即使使再大的勁去撞榨,出油量也會降低的。還有平常,一些關鍵的事——比方油脂蒸氣,是講究均勻、蒸透而不能傷水的,特別是菜籽,傷了水,如稀屎,成餅也困難。上到榨膛,一響榨,餅受擠壓,油料就會從餅草縫隙往外飚射,稍好一些的,會出一半的油,差點的,根本出不了油。碾籽也是一樣,什么油脂該碾到什么程度:芝麻破皮,菜籽如泥,棉籽要碾得像鍋巴皮。這些行業俗語,干這一行的人,誰都清楚,唯他父親不放心上。

蔡記榨坊到了蔡志的手上,他對大師傅的管理,形成了一套較規范的規則,比如踩餅,餅箍周圍的圍草一定要嚴、密,不能有縫隙。避免撞榨時,油脂從圍草縫隙里“飚”出來。餅塊一定要踩平,薄厚必須一致。如厚薄不勻,撞榨時受力不一致,對出油率是有很大的影響的。還有下雨天,潑灑了油,是要扣工錢的,蔡志的理由是:雨天本該倍加謹慎和小心,不是失錯的時候。他要求炒籽的大師傅,油脂要炒得焦而不糊,顆顆到堂,只有炒到這種程度的油脂,做出來的油才純凈而無水分,油香純正,可以久存。舍近求遠而來蔡記榨坊兌換食油的人,都是沖他的油質過得硬、信任而來的。

蔡志老板的精明,在于他對棉籽油的季節性的度把握得很好。棉籽在收獲棉花的季節是油脂,一旦過了立冬,它就變成了種子,出油率會以減半的程度下降。因此,他榨坊里兌換棉油都是按時令的出油率論棉籽斤兩的。收進榨坊的棉籽都得盡快榨完。不做賠本買賣。

蔡志老板對前來兌換食油的客人,十分客氣,基本上都要管他們一餐飯。他有一句至理名言:“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輩子窮?!边@些客人都是來自十里八鄉,挑著擔子遠道而來。特別是兌換棉油的客人,都是挑著兩條齊地的叉口袋,并且外帶兩個陶瓷壇子。走到蒿子口場來,力氣都耗得差不多了,肚子也是空的了。蔡老板要留客人一定吃了飯再走。安置客人的菜里,很舍得用油,就是以油代湯,客人們吃后,抹著油嘴,對蔡老板心存感激,決定不管家里是芝麻、菜籽還是棉籽,都要拿到蔡記榨坊來兌換。絕不往那周家榨坊和王家榨坊去。

蔡記榨坊突發一場大火。大火殃及半邊短頸項巷,乃至八仙橋大街。是皮匠陳和郎中李兩戶善良人家把他們的房子拆了,斷了火路,一條街道,乃至蒿子口場方才幸免涂炭。

坊間傳說:放火人,是被蔡志老板休了的妻子。有的說是他家生意太旺,壓制了同行,同行生嫉妒……莫衷一是。

蔡志老板不忘街坊救火之情,拿出榨油所得,修復了為火災所毀,所損之商鋪。蔡志贏得了街坊、乃至十里八鄉更好的口碑。

新一年菜籽上市時,蔡記榨坊如雷的榨聲如期鏗鏗炸響。榨歌:“喲嗬!我的小幺妹,賞你這一錘……呃!”依然悠悠綿長,余音繞梁。

糖 坊 鄒

鄒家糖坊坐落在蒿子口場的沿河巷。沿河巷是八仙橋大街西頭的一條橫街,沿著西荊河往南延伸到河街的拐彎處。

沿河巷一整條街上都是賣吃食的,紅白案應有盡有。什么包子坊、豆腐鋪、鍋盔店、火燒粑堂、早堂面館、便飯酒館……都在這條巷道里。從早到晚,無論辰巳午未,還是申酉戌亥時,只要是從這條巷道走過,就可以看到每家每戶的灶口躥出來的火苗??梢孕岬綇母麂伕鞯甑腻伬镆绯鰜淼南銡???梢月牭綇倪@行那業的門口跑出來的吆喝。這里的熱情,這里的香味,這里的吆喝,不誘惑人也感染人。不愿留步也舍不得走開。不想吃也想買。

鄒家糖坊的老板名叫鄒代學。鄒代學也未能脫俗,硬說他是制糖祖師爺鄒和尚的某代子孫。有抬杠者與鄒代學開玩笑說:“你們的祖師爺本來就是和尚,哪來你們這些子孫?是不是你們的祖師爺與何仙姑有私情,生的你們這些后代?”

鄒代學老板也有他的道理,聽了這話,沒有慍色,也不惱火:“我們的祖師爺是有了九子十八孫之后才出家當和尚的。我們就是他九子十八孫的后人?!?/p>

鄒家糖坊經營糖稀和麻糖。

鄒家糖坊制作的糖稀色澤絳紅,甜而不澀,久放不酸,不變稀,也不干枯。麻糖白而酥脆,一敲即碎,落口生花,不粘牙,不黏塊。

鄒家糖坊的人緣極好,街坊條邊平常都喜歡來他糖坊坐坐。說是坐,其實是來喝熱糖稀的。他熬糖的時候,對前來喝糖稀子的街坊鄰里,從來不收錢。特別是周家周大爺,甚至天天來,他還帶來一個土陶缸子,打個雞蛋在里頭,用熱糖稀沖糖稀蛋花喝。他說他與周家是一筆難寫兩個鄒。鄒老板聽了,總是笑著說:“周大爺既然樂意舍周取鄒,乃我鄒家之興旺?!?/p>

來鄒家糖坊喝糖稀子的人,都略通鄒家糖坊熬制糖稀和麻糖的過程。

鄒家糖坊熬糖稀用的都是頭等糯米,從來不用細米,半頭米也不用。糯米也是用甑子蒸,而不是用水煮。用水煮的糯米,雖然出糖稀多一成,但帶酸味,糖糟卻不好賣。鄒家糖坊用來分解、稀釋糯米糖分的都是選用的大麥芽,從來不用小麥芽。大麥芽熬出來的糖色正味純。不像小麥芽糖,色差難得把控,味道時酸時甜。鄒家糖坊生大麥芽都是在種植麥子的“霜降”時節才生麥芽的。只有這個時令的氣候才是適應大麥發芽生長階段。任何作物都有它的生長時令。比方,立夏前后,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些規律都不能人為。違反了都不那么規范。如果你陽春三月種麥子,八月十五種花生,是難得有收成的。所以,鄒家糖坊都是霜降時節,準備好糖坊里一年要用的大麥芽的。

來鄒家糖坊喝熱糖稀的人,不是都像周大爺,寧可舍周姓之尊嚴,與鄒攀同姓,天天喝那一土陶瓷缸子糖稀。街坊們過來喝糖稀多為湊熱鬧,因為熬糖時間較長,僅此老板伙計每天熬到深夜,難免孤單寂寞。他們來喝碗糖稀,時常打個幫手,皆大歡喜。比如濾糖,這門活路,不要技術,人人會做。濾糖,就是把"咬"好了的“糖糟”連水帶糟舀進紗布袋子濾出糖水,用來熬糖。過濾有用糖架和搖包兩種。

糖架子的樣式,是兩根木杠之間橫著楔進一個“工”字形狀的格子架。工字中間的一豎是一塊較寬的木板,與兩邊的木杠之間只留有較窄的縫隙。糖糟袋就是放上這塊木板進行擠壓濾干的。

搖包的架子是用兩根與鍋沿直徑稍短一些的木棒做成一個十字架。一個紗布包袱的四角各系在十字架的一端。十字架的連接拴還拴著一根長木捧。就是用這根木棒上下左右擺動十字架,搖濾糖糟的。用搖包濾糖糟,人不彎腰不用胳膊使勁擠壓,勞動強度比用糖架子濾糖小一些,但糖糟濾得不是那么干。

濾出來的糖糟,帶有酒香和麥芽清香。焙炒至焦黃后,磨成粉,是一種別具風味的糖糟炒面。上風人吃炒面,下風人聞香氣,周圍人欠得流口水。

來喝糖稀的街坊,幫忙濾完糖糟后,都圍坐在灶口往灶肚子里喂火。熬糖多用劈柴一一較粗的樹木劈開的木塊。劈柴火旺,經燒,不用經常往灶里添加。

熬糖時,鄒老板有閑空也會坐下來與街坊們侃些熬糖的步驟和訣竅。

鄒老板告訴街坊:“熬糖沒得巧,只要麥芽配得好?!比绻眯迈r麥芽,要用刀把麥芽剁碎,讓麥芽汁盡量釋放出來,一般一斤糯米用一兩新鮮麥芽,足夠。如果用干麥芽,麥芽要磨碎,五斤糯米用二兩,也就夠了。

糯米蒸好后,摻入適量的熱水,將糯米潤透,再混進麥芽。麥芽與糯米一定要拌勻。入鍋后,上頭用棉絮捂嚴實,不讓熱氣散發,鍋底灶膛要塞滿糠殼子,讓其燃而不燒。一天到晚不斷火。

糖坊鄒老板不喝糖稀子,喜歡喝茶。但只喝紅茶,并不濃。他跟街坊講這些時,時不時要續上一杯。水滾燙時也不喝。待稍冷,連續喝幾口,喝一口,哈一聲氣一一哈!好像這茶下肚特別舒坦。

鄒老板只要手中沒事,會不斷地和街坊講那些熬糖的事。

開始熬的只是從糯米飯里稀釋出來的糖水,濃度不高。要用武火煮到糖水“起篷”時,糖水才有點濃度。由稀變稠。這時轉換為文火熬煮。怎么才叫起篷?

糖坊鄒講到這,忽然鍋里的糖水騰地冒出鍋來,剛才還只半鍋的糖水,一下子漲滿了一鍋。鍋中心的糖水泡沫甚至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包。

糖坊鄒說:“起篷了?!彼s快站起身,三兩步就邁到了灶臺后,放下茶杯,撿起了鍋鏟,忙從鍋里舀起糖水,從上往下摻,接連不斷。鍋里糖水的沸騰局面,被糖坊鄒摻下的糖稀自個擊破了——“篷”塌了。

糖坊鄒走近灶口,從灶膛里退出了些未燒完的大塊木柴。灶膛里的火變小了,鍋里不再沸騰。糖稀漸漸變稠。糖坊鄒用鍋鏟舀起糖水,側著鍋鏟往下摻,有糖稀掛在鍋鏟的下沿,成片狀。糖坊鄒一聲吆喝“喝糖稀”了。第一個伸出陶瓷缸子接糖稀的肯定是周大爺。糖坊鄒總是戲謔地說:“一筆難寫兩個鄒,第一碗糖稀是我家鄒大爺的。街坊也莫急,十人喝了十人香,一人喝了無名望。一個一個地來,都有都有,這么一口牛三牛四的大鍋,你們難得喝完?!?/p>

糖稀熬到一定程度,糖坊鄒會舀出一些來,作糖稀賣。這種糖稀,家家戶戶都用得上,可以拯米子糖,芝麻糖,吃糖糍粑,糍漿粑……

剩在鍋里繼續熬的糖稀是糖坊鄒用來扯麻糖的。要熬得老一些。

糖坊鄒從不保守,每天都要把熬糖稀、扯麻糖的事兒一古腦兒地來個竹筒倒黃豆,說個一干二凈。這不,他又提起了扯麻糖的事兒。

扯麻糖全憑“扯”。其實是拉。糖稀子熬到一定程度,盛出一些來,放進一個裝有一些熟糯米粉的簟窩里,將糖稀滾成條狀,然后搭上扯麻糖的一根橫檔上,扯麻糖人兩手各拉一頭往下拉,斷了,合攏來再拉。麻糖越拉越有黏性,由粗拉細,越拉越長,甚至不斷。要扯到麻糖里頭有了蜂窩眼,才可住手。

街坊鄰居家過年時都要自己熬些糖稀用,來請糖坊鄒去作指點,或者幫忙下麥芽。都是有求必應,從來沒有人開過“黃口”。

鄒家糖坊的人緣好,熬糖的灶口三百六十天都有紅紅的火苗躥出灶口,那長長的火舌總會躥到街上,舔住巧了沿河巷南來北往的客商的匆忙腳步……這糖稀子,這麻糖的甜和香,經過門前的過客,不留來買一些,也要停下來聞一聞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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