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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文炤還是羅文藻?
——為中國首位國籍主教羅主教正名

2019-10-15 02:13宋黎明
海交史研究 2019年3期
關鍵詞:耶穌會羅文主教

宋黎明

一、 問題的提出

關于中國首位國籍主教羅主教,丁光訓、金魯賢主編《基督教大辭典》介紹如下:

羅文藻(1616-1691)中國天主教主教。字如鼎,號我存。福建福安人。明崇禎六年(1633)由西班牙神父利安當施洗入天主教,取教名額我略。清順治二年(1645)赴馬尼拉圣托馬斯學院學習拉丁文、西班牙文和哲學。七年入多明我會。十一年任神父。十二年回福建傳教??滴跞?1664)楊光先興歷獄,西方傳教士不能公開活動后,負責全國教務。十三年被教宗任命為巴希利銜主教。二十四年在廣州由意大利主教伊大任祝圣為主教,是第一位中國籍主教。二十九年教宗下詔,北京和南京為正式教區。從此駐南京,轄中國中部各省教務。(1)丁光訓、金魯賢主編:《基督教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392頁。

這一詞條代表了2010年之前我國學界關于羅主教的研究水平,也反映了整個國際學界的研究現狀。羅主教是中國天主教歷史上第一位國籍主教,1685年晉升主教之位。從明朝萬歷年間天主教入華算起,一百多年后才出現了第一位中國國籍主教。而在羅主教之后,第二位國籍主教趙懷義(1880-1927)在1926年才獲任命,其間相隔近二個半世紀。換言之,羅主教是明末天主教入華后三個半世紀中唯一的國籍主教,其地位十分顯赫。然而,學界過去對羅主教的重視程度似乎不夠,研究成果也較少。(2)過去研究羅主教的著作主要有兩種,即José Maria González,El primer obispo chino,Exc.mo Sr. D. Fray Gregorio Lo, o Lopez, O.P., Villava 1966;多明我會第二位國籍主教鄭天祥主編:《羅文藻史集》,高雄教區主教公署印行,1967年。有關文章則有范良佐:《紀念中國天主教第一位國籍主教羅文藻逝世三百周年》,載《中國天主教》1992 第2期;羅一鳴:《羅文藻生卒年考》,載《海交史研究》1997年第1期;池惠中:《中國天主教愛國愛教的先驅——羅文藻主教》,載《中國天主教》 2011年第2期。令人欣喜的是,最近這一情況正得到改變。西班牙學者保羅(Pablo Robert Moreno)于2017年在復旦大學完成了題為《首位華人主教羅文藻(1617-1691)研究》的博士論文,我國學者張先清也撰寫了首部中文羅主教傳記(待發表)。筆者也在2016年發表了一篇論文,對羅馬耶穌會檔案館所藏兩份羅主教墓志抄本進行了初步探討。(3)宋黎明:《天主教第一位國籍主教羅主教之名、字與生日的新發現——羅馬耶穌會檔案館所藏羅文炤主教墓志銘之初步研究》,載朱慶葆、孫江主編:《新學衡》(第一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99-218頁。這些研究有助于加深對羅主教的理解,并可糾正過去的一些謬誤。例如,通過上述墓志抄本,可知羅主教的生年不是1616年,而是1617年,其生日為明萬歷丁巳年九月十九日,即1617年10月18日;羅主教的名與字不是羅文藻,字我存,而是羅文炤,字宗華。

2017年10月,為了紀念羅主教誕辰四百周年,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主辦了“明清中西文化交流與基督教中國化”國際學術會議,保羅、張先清與筆者均出席。有趣的是,與會者對于羅主教的生日沒有異議,但對于他的名字卻有分歧。筆者認為,根據羅主教墓志,其名羅文炤應取代過去流行的羅文藻。然而,保羅和張先清堅持使用羅文藻之名,主要理由為約定俗成。羅文炤還是羅文藻?這是個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為此,筆者撰寫此文,期望學界關心并討論這一問題,以求達成共識。

二、羅主教墓志上的名與字

俗話說,蓋棺論定。羅主教的墓志,可以說是研究其名與字最權威的資料。羅主教的墓碑早已毀滅,但羅馬耶穌會檔案館保存了其墓志抄件。這是一組文件,可以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兩個拉丁文標注,分別為耶穌會南京會院院長林安多(Antonio da Silva,1654-1726)和耶穌會巡察使閔明我(Claudio Filipo Grimaldi, 1639-1712)所寫,原文和譯文如下:

InscriptionesLapidumquisuntinSepulchroIll.miBasilitani,quasIll.musaLeonissamandavitimprimi:inquibusutiturLiteraTienadSignificandumDeum,quamtamenRomaIdolatriaimbutamaperitcontraS.S.Societ.JESU

ConcordatcumesemplarihucmissoàP.Ant.odaSilvaSoc.Jesù

RectoreCollegiiNankinensisincuiusfidemsubscribo

Pekini8va9bris1705

PhilippusGrimaldièSoc.Jesu

Visitoris(4)ARSI, Jap.Sin., 157, f. 1.前一段拉丁文標注未署名,但通過筆跡對照,可知其作者為林安多。

SOCIETATISIESUVISJAPETCHIN

(譯文:尊貴的巴希利銜(Basilitani)主教陵墓上(兩種)墓志,該主教命余天民立銘,其中“天(Tien)”字表示“天主(Deum)”,而羅馬方面卻以此字充滿迷信而反對神圣的耶穌會。

本人認同耶穌會南京會院院長林安多神父寄來的抄件,立此為據。

北京,1705年11月18日

耶穌會巡察使閔明我

印章:日本暨中國耶穌會巡察使)

根據這兩個拉丁文標注,可知羅主教墓志抄件原藏南京耶穌會會院,大約在1705年時任南京會院院長的林安多(Antonio da Silva, 1654-1726)將之寄往北京,同年11月18日日本暨中國耶穌會巡察使閔明我(Claudio Filipo Grimaldi, 1639-1712)再將之寄往羅馬,以便用于當時進入白熾化階段的譯名暨禮儀之爭。(5)關于這一問題,目前最詳細的研究為鐘鳴旦的新著:Nicolas Standaert, Chinese Voices in the Rites Controversy : travelling Books, Community Networks, Intercultural Arguments,Roma : Institutum Historicum Societatis Iesu, 2012.這是墓志抄件保存在羅馬耶穌會檔案館的原因,由此也可證實這一文獻的可靠性。

第二部分為羅主教墓志之一的內容概述,全文如下:

主教先叔祖墓志條式(此式除上疊西字與《信經》《十誡》不寫于后,其余墓志及下疊諸姓氏,一一開載于后)

西洋字講主教的事情,此紙小,不及寫之。此上疊一概西字。

《信經》:“我信全能者”,云云,至“我信常生。亞孟”?!短熘魇]》:“一、欽崇”云云,念至“善者升天堂受福,逆者下地獄受永殃”。

“清故天學主教”云云;“主教羅公,諱文炤”云云;至“遡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九十一年”

圣多明我會士、圣方濟各會士、耶穌會士、會中人陸、功服從孫、后學析妣

仝志(6)ARSI, Jap.Sin., 157, f. 2.

根據羅主教墓志“條式”,可知墓志分為上下兩“疊”。上“疊”上層為“西字”墓志銘,當為羅主教拉丁文誄詞;上“疊”下層則為《信經》和《天主十誡》。由于紙張的限制,這兩個部分的內容均未抄錄。下“疊”上層為墓志之一的內容,即碑題 “清故天學主教”云云、墓志銘內容“主教羅公,諱文炤”云云和立碑日期至“遡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九十一年”。下“疊”下層則是立碑人,即“圣多明我會士、圣方濟各會士、耶穌會士、會中人陸、功服從孫、后學析妣”等,其中“析妣”為“浙姚”之誤。立碑人包括羅主教從孫,對他而言,羅主教為“先叔祖”。值得重視的是,墓志引文開首寫為“主教羅公,諱文炤”,可知羅主教之名是“文炤”,而不是流行的“文藻”。

這組文獻的第三部分為羅主教墓志之一,全文如下:

清故天學主教羅公宗華先生墓志

主教羅公,諱文炤,字宗華,福建福寧州福安縣人,世居羅家巷,生于明萬歷丁巳九月十九日。少孤,撫于伯氏??嘀咀x書,不屑攻時藝,嗜天人性命之理;一日得讀天學書,深相契合,年十六遂受洗于泰西利安當先生,圣名額勒臥略。未幾,偕利先生至呂宋,見諸西儒欽崇昭事之誠,即卓然向道,通習西文經史,年三十三入圣多明我會,三十七授撒責爾鐸德鐸品級;時回閩粵,播亂所遭險阻艱難,不能備紀?;是蹇滴跞昙壮?,泰西諸修士蒙今上弘仁,恩養廣東,莫慰教眾,浼公代為撫視;公甘心勞勚,跋涉于燕、齊、秦、晉、吳、楚者,寒暑凡四易。至幸亥詔賜諸西儒,生還本堂,死歸本墓。公功有成,咸述上教皇;教皇嘉公恭恪,賜主中洲教務。命下,公曰:“誤矣,恐非我也。我何堪比鉅任耶?”辭,不允,命之再,乙丑始拜命。又勤勞七載,今辛未歲正月三十日,終于江寧昭事堂,享年七十五歲。臨終顧教眾曰:“余忝為信德之首,愧不稱厥職。圣教信德,為萬德之根,凡在教者,毋稍涉疑貳也。遠西職鐸德者,舍命航海而來,惟以教人信,望愛于天主?!碧烀襁堵毠?,敬遵遺命,發諸貞石,營公窀穸于江寧聚寶門外、雨花臺西,墓后皆耶穌會諸西儒之塋也。謹志。

康熙辛未初夏朔日

遡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九十一年

圣多明我會士:

郭瑪諾 以西巴尼亞國人

白誠明 以西巴尼亞國人

費理伯 以西巴尼亞國人

馬希諾 以西巴尼亞國人

圣方濟各會士:

利安定 以西巴尼亞國人

余天民 意大理亞國人

伊大任 意大理亞國人

葉崇孝 意大理亞國人

林漢默 以西巴尼亞國人

耶穌會士:

劉蘊德 湖廣巴陵人

洪 若 法朗濟亞國人

安 多 拂蘭第亞國人

張安當 意大理亞國人

畢 嘉 意大理亞國人

張開圣 路西大尼亞國人

殷鐸澤 意大理亞國人

徐日升 路西大尼亞國人

郭天爵 路西大尼亞國人

劉 應 法朗濟亞國人

吳 歷 江南常熟人

會中人:

陸希言 江南華亭人

功服從孫:

羅日藻

后學浙姚徐硂敬書(7)ARSI, Jap.Sin., 157, ff. 3-4v.本文僅抄錄墓志全文,省略有關墓志文字位置的說明。墓志中“幸亥”為“辛亥”之誤。從前述“主教先叔祖墓志條式”可知,該墓志以及立碑人位于墓碑的下部。立碑人在墓志中的書寫順序是從左往右,在本文中則變成從上往下。需要澄清的是,古代的排名順序相當于今天主席臺的座次,其排名為中、左、右、再左、再右,以此類推。因此,墓志中三個修會從左往右為圣多明我會、圣方濟各會和耶穌會,而其正確的排名則當為圣方濟各會、耶穌會和圣多明我會。與此類似,圣方濟各會士從左往右的順序為利安定(Augustinus a S. Paschale, 1637-1697)、余天民(Giovanni Francesco de Nicolais de Leonessa, 1656-1737)、伊大任(Bernardino della Chiesa, 1644-1721)、葉崇孝(Basilio de Glemona, 1648-1704)和林漢默(Jaime Tarin),而正確的排名則為伊大任(北京主教)、葉崇孝(陜西宗座代牧)、余天民(南京府主教)、林漢默和利安定。其它修會會士的排名也是如此。關于墓志立碑人的考證,詳見宋黎明:《天主教第一位國籍主教羅主教之名、字與生日的新發現——羅馬耶穌會檔案館所藏羅文炤主教墓志銘之初步研究》,載《新學衡》(第一輯),第208-209頁。

該墓志詳細地介紹了羅主教的一生,而其最引人注目之處,在于確認羅主教之名為文炤,而非文藻。不但如此,該墓志也還將羅文炤主教之字寫為宗華,而非過去流行的我存。此外,過去學界對羅主教的生年眾說紛紜,主要有1610年、1611年、1615年、1616年和1617年五種說法,現在我們可以確定羅主教的生日為“明萬歷丁巳年九月十九日”,即1617年10月18日。據此,羅主教生年一錘定音,其生日也水落石出。這些重要消息,在羅主教另外一個墓志中得到證實。

這組文獻的第四部分為羅主教墓志之二,全文如下:

清故天學司鐸羅公華宗先生之墓

公諱文炤,字宗華,福建福安縣人,生于明萬歷丁巳年九月十九日,卒于今康熙辛未年正月三十日,享年七十五歲。公少業儒,嗜天人性理之學,時年十六受洗于圣方濟各會會士泰西利安當先生。博通中西經史,三十三入圣多明我會,三十七授鐸德品級。為道勤苦,足踐半寰區,不矜勞,不伐功,猶惴惴如不及者。于乙丑年受命統攝教務,誠無忝其所職,愛德信德,尤為后學儀型。茲封樹事竣,謹大略如此。

皇清康熙三十年歲次辛未孟冬望日

意大利亞余天民頓首熏沐謹書(8)ARSI, Jap.Sin., 157, f.5.

碑題“清故天學司鐸羅公華宗先生之墓”中有兩個筆誤。第一,“司鐸”當寫為“司教”,因為羅主教逝世時的頭銜不是司鐸,而是主教,而主教亦可稱“司教”,如吳歷有詩題為“哭司教羅先生”,羅歷山(Alessandra Ciceri, 1639-1703)主教墓志上也有“旋晉秩司教”句,指其升遷為主教。(9)郭廷裳:《南京羅主教神道碑記》,載鐘鳴旦、杜鼎可、蒙曦編:《巴黎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臺北:利氏學社,2009年,第11冊,第375-378頁。第二,“華宗”為“宗華”的誤寫,因為在這個墓志銘正文以及墓志銘之一的碑題和正文中,羅主教之字均寫為“宗華”,并非“華宗”??滴跞隁q次辛未孟冬望日,即康熙三十年十月十五日,公歷為1691年12月4日,與第一個墓碑豎立的時間相隔七個多月。據此可知,雨花臺“主教墳”實際上曾兩次為羅文炤主教立碑,筆者猜測,舊碑過分張揚,不合規矩,故去前碑而立后碑。后碑舍去拉丁文誄文以及《信經》《天主十誡》等內容,碑文也加以簡化,立碑人僅剩余天民一人而已。一墓主而有二墓志,實屬罕見,而這對于確定羅主教的生日及其名與字,則無疑多了一個證據。

三、 羅文炤之名的其它證據

總而言之,羅主教兩份墓志抄本,清楚揭示了羅主教的生日和卒日,也充分說明羅主教名文炤,字宗華。然而,這些墓志公諸于世之后,學界對羅主教的名與字依然存在分歧,故有必要進一步尋找其它證據。

至今所見羅主教生前的唯一署名,載于多明我會士賴蒙篤(Raimundo del Valle, 1613-1683)所著《形神實義》一書。此書有四名修訂人,分別為萬濟國(Francisco Varo,1627-1687),閔明我(Domingo Fernández Navarrete, 1618-1689),白敏我(Domingo Sarpetri, 1623-1683)和羅文炤。羅主教這一署名與其墓志之名一致,均為羅文炤?!缎紊駥嵙x》初版于1673年福安長溪天主堂,在1746年之前依然流行。1746年發生福安教案,五名在福安傳教的多明我會士主教白多祿(Pedro Sanz, 1680-1747)以及神父德黃正國(Francisco Serrano, 1685-1748)、華敬(Joaquim Royo, 1690-1748)、費若用(Juan Alcober, 1694-1748)和施黃正國(Francisco Diaz, 1712-1748)被捕,經審訊后處死。在審訊過程中,他們被問及包括《形神實義》在內的許多天主教書籍?!陡=ㄕ闹莞钠挚h袁本濂、邵武府建寧縣王文炤會審福安天主教案招冊》(乾隆十一年,1746年)載:

在同一審訊中,德黃正國、施黃正國、費若用、白多祿被問及同樣的問題,回答亦大同小異。(11)吳旻、韓琦編校:《歐洲所藏雍正乾隆朝天主教文獻匯編》,第94-95、99、104、109-110頁。參見同書,第130-133頁。在這些審問中,“羅文炤”之名被多次提及,但五名多明我會士眾口一詞,咬定他是“西洋人”。白多祿等五名多明我會士也將韓霖和李祖白等中國人稱為“西洋人”,他們也許真的不知道這些人實系中國人,但難以想象他們不知道出生福建的同會羅文炤主教的國籍。究其原因,或許因為在宗教迫害中,如果他們說出羅文炤主教是出生在福安羅家巷的中國人,可能牽連當地鄉親。無論如何,直至1746年,羅文炤之名連同《形神實義》尚在民間流傳。

除了《形神實義》上羅文炤的署名,民國年間的一份羅氏宗族譜牒,也保留了羅文炤之名。其文如下:

九漢,行學九,字汝鼎,又名文炤。公初為鐸德,羅伯其圣名也。當時明季中華大亂,公熱心天主教道,旋里十省教務,教外人見其行多靈奇,被化領洗者日眾。羅馬教宗嘉其才德,于公歷千六百七十九年擢升南京主教,至千六百八十七年卒,迄今民國七年,計棄世已二百三十一年,但生年無考,末由定圣,惜哉。

對于這一族譜,張先清指出,“這是迄今為止我們能夠找到的關于羅文藻惟一一份譜傳,這份譜傳雖然簡短,但內中包含我們考察羅文藻的一些重要個人史實。比如,不少關于羅文藻的研究中都提到羅文藻字如鼎,但對于羅文藻的其他個人字號排行則不明了,而這份族譜中相當準確地記錄了羅文藻的兩個關鍵的名字,其一是羅九漢,這是其譜名,幾乎不為人所知。其二是另一個通用的名字——羅文炤?!蓖ㄟ^這一族譜,張先清對羅主教的家族進行了梳理:羅主教的父親名羅季祝,其祖父名羅尚賁,尚賁先娶妻陳氏,繼娶李氏,李氏生四子,分別為季祝、季禘、季袒、季袗。羅季祝行荊四,字汝頌,先娶妻金山王氏,生二女,長女羅適嫁給了街尾陳家,次女羅敬嫁給了黃河村的楊家。羅季祝后來又娶了一位妻子甘棠堡劉氏,劉氏生二子,長子為九淵,次子為九漢。由此可見,羅主教兄弟姐妹一共有四人,除了同父異母的兩位姐姐外,還有一位兄長羅九淵。(12)張先清:《祖先、記憶與重構:羅家巷的天主教遺產》,載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編:《“明清中西文化交流與基督教中國化”會議論文集》,2017年,第41-42頁。

南京雨花臺羅主教墓志之一提到“少孤,撫于伯氏”?!安稀庇小伴L兄”“長子”和“伯父”之意,此處指“長兄”。據此,羅主教幼時父母雙亡,由其長兄羅九淵撫養成人。羅主教與長兄的家庭似乎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因為在羅主教去世之前,其“功服從孫”即羅九淵之孫,已經來到南京。根據余天民1691年6月16日致傳信部報告書,羅主教臨終前,有“侄孫輩等人伺候其旁哭泣”,羅主教溫和地阻攔說,不要哭泣,他只承認謹遵天主誡規者為其家人。(13)José Mariá González, o·p. cit., pp. 129-135.羅主教墓志之一署名中有“功服從孫羅日藻”,當為余天民報告書中提及的“侄孫輩”,說明羅日藻留在南京料理其“先叔祖”羅文炤的后事。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一封羅日藻從廣州致遠在羅馬的余天民主教中文函,日期署為1717年(“天主耶穌降生后一千七百一十七年”)8月9日(“圣母升天瞻禮前六日”),(14)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 Borg. Cin. 516(5). 在此函中,羅日藻的西名為ioseph Lopez,其中ioseph為教名,中文為若瑟,而Lopez則為音近“羅”的西文姓氏,與羅主教相同。羅日藻稱他與余天民在呂宋分別后,返回江寧娶妻,這意味著他沒有像他叔祖一樣成為神父,而僅僅為一名普通的天主教徒。這意味著在羅主教墓志上署名十六年后,羅日藻的名字依舊?!傲_日藻”之名耐人尋味,其中“日”字表示排行,“藻”字為其名。根據中國古代避諱的原則,晚輩不得使用長輩之名,以示尊重。如果羅主教的中文名字為“文藻”,則其侄孫絕不會取名“日藻”;反過來說,既然羅主教的侄孫名叫羅日藻,則可反證羅主教名字中則不能出現“藻”字。因此,羅文藻之名必為訛誤。

四、羅主教名與字的蛻變

那么,羅主教之名文炤如何訛為文藻,其字宗華又如何訛為我存?下面簡單地梳理一下羅主教名字的演變脈絡。

追本溯源,根據現存羅氏族譜,羅主教原名為羅九漢,字汝鼎。這是羅主教的世俗名字,而在加入多明我會后,他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入教而取圣名或教名,乃天主教傳統;因此,來自福安羅家巷貧困之家的羅九漢取教名額我略,西文寫為Gregorio,同時取西文音近羅姓的西文姓氏 López。羅九漢并不滿足于此,根據賴蒙篤《形神實義》一書上的署名,他至遲在1673年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羅文炤。估計在同一時期,他還將其字汝鼎改為宗華,如同南京雨花臺墓志所示。宗華意為崇奉中華,羅主教此字表現出他強烈的中國情懷或中國情結。

因此,羅主教入教后的名與字,實際上有兩個載體。其一,《形神實義》,上面有羅文炤之名,而無宗華之字。如上所述,《形神實義》一直流傳至乾隆年間,但在乾隆十一年(1746)福安教案后,其書被查禁,羅文炤之名也隨之消失。特別是當時在福安傳教的多明我會士將羅文炤稱為“西洋人”,羅文炤之名更容易被人遺忘。其二,南京雨花臺主教墳羅主教墓志,上面既有羅文炤之名,也有宗華之字。但是,雨花臺“主教墳”先在1848-1849年的水災中遭到浸淹,后在1862年湘軍與太平軍的激戰中被徹底破壞。(15)《江蘇省天主教史略》(參考蕭若瑟《天主教行傳中國考》)載,羅文藻主教“葬近雨花臺,髪匪后失所在”??娷鯇O等纂修,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點校整理:《江蘇省通志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冊,第360頁。太平天國之后,1889年之前,南京雨花臺主教墳遷葬,即從原先低洼之處遷移到雨花臺較高的地方。1889年法國耶穌會士方殿華(Louis Gaillard)實地考察并測量雨花臺“主教墳”新墓地,并記錄了他所見:雨花臺新墓地立有一塊巨大的石碑,上刻耶穌二字,并刻有葬于此地的十名傳教士的西文姓名、中文姓以及他們入會、入華、逝世日期。(16)Louis Gaillard, Nankin D'Alors Et D'Aujourd'hui: Nankin Port Ouvert, 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901, pp. 261-262.原本第六位入葬者羅文炤,在墓碑上變成第十位,似乎立碑者故意讓這位多明我會傳教士與其他耶穌會士分開。至于有關羅文炤主教的信息,除了西文名字Gregorio Lopez,只有一個孤零零的中文“羅”字,余者皆缺,甚至缺少國籍。

隨著《形神實義》的銷毀,特別是隨著雨花臺主教墳羅主教墓碑的毀滅,羅主教的真實名字銷聲匿跡,訛誤由此而起。就筆者所見,“羅文藻”之名最早出現于1887年,是年法國耶穌會士高龍鞶寫作《金陵教思錄》,其第三十五節《羅主教卒》載:“康熙三十一年,張公方濟至,相助畢公為金陵副本堂。是年,主教羅公文藻,于本城內買巨室一所,室旁系北京顯宦某府第。公慮其阻撓,故買成后,并未遷住。嗣因囑洪公若,致書在京張城、白進二公,凂其與某相商。誰知某溫語撫循,并無異說。覆書還,公大喜。奈緣病勢增劇,未獲移居。后于終前,竟轉贈方濟各會中某代牧,為該會中圣堂。說者謂此室基址,即今城內之火神廟是?!钡谖迨潯吨鹘碳八捐I古墓斷碑》又載:“間考金陵聚寶門外雨花臺處圣墳,據本地年邁信友口稱,謂髪逆前,嘗葬有三主教,十二司鐸,各立有墓志,載明姓氏里居,以及平生事跡。髪逆之時,碑殘碣斷,挖掘一盡,斜陽荒草,無處可尋;而累累青冢,亦皆蕩如平地。茲誠恐年久失傳,故特撮筆匯志之。所云三主教,一姓羅諱文藻,福建人?!?17)高龍鞶:《金陵教思錄》(未刊手稿)。參見高龍鞶:《金陵開教錄》,載《圣教雜志》第19卷第2期,上海:圣教雜志社,1930年,第57-63頁。感謝孫江教授和譚樹林教授提供這兩份珍貴的資料。高龍鞶所寫“羅文藻”,或為當時當地天主教徒所口傳。南京話中無卷舌音,“炤”與“藻”的發音均為zao,這大概是“炤”語訛為“藻”的原因。

至于羅主教“我存”之字,依筆者所見,其最早出現于1924年Joseph de La Serviere撰寫的《耶穌會中國傳教史,1552-1814》(LesanciennesmissionsdelaCompagniedeJésusenChine,1552-1814)中,該書有羅主教一幅木刻像,其像右上方有“主教羅文藻我存”的字樣。(18)Joseph de La Serviere,Les anciennes missions de la Compagnie de Jésus en Chine, 1552-1814, Chang-hai:Imprimerie de la Mission,1924, p. 46.羅文炤主教逝世后,余天民在給教廷傳信部寄出一份報告的同時,“也寄了一楨主教的遺像;他的衣著是按照中國的習俗,坐在祭臺旁,其上有主教高冠及令牌,手持一串念珠”(19)Enrique Heras,La dinastía Manchú en China:historia de la última dinastía imperial y en particular de sus relaciones con el cristianismo y la civilización europea, Barcelona:Libreíay Tipografia católica,1918, t. 1, p.493. 吳歷《哭司教羅先生》詩中,有“空帷像設儼相似”句,說明羅主教靈堂中供奉著羅主教的遺像,此“像”當同于余天民所寄“遺像”或為同一木刻像。。法國耶穌會士李明(Louis-Daniel Le Comte,1655-1728)《中國現狀新憶》(Nouveaux mémoires sur l'état présent de la Chine)刊刻了這一畫像,下方法文注釋為:“Gregoire Lopez Chinois de Nation, de L'Ordre de S.to Domenique, Evesque de Basilee et Vicaire Apostolique a la Chine(Gregoire Lopez,中國人,圣多明我會,巴希利銜主教兼中國宗座代牧)”,(20)Louis Lecomte,Nouveaux mémoires sur l'état présent de la Chine, A Paris 1696,p.208.畫像上無一漢字。樊國粱主教(Pierre-Marie-Alphonse Favier,1837-1905)1902年所著《北京:歷史與現狀》(Peking,histoireetdescription)一書中,刊有羅主教木刻像,上面依舊僅有法文而無漢字。(21)Pierre-Marie-Alphonse Favier, Peking, histoire et description. Peking:Paris Desclée,De Browver,1902, p.159.但自從Joseph de La Serviere于1924年在羅主教木刻像上寫下“羅文藻,我存”之后,其后所有羅主教畫像均依樣畫葫蘆,如José Maria González所撰《羅主教傳》(22)José Maria González,o·p. cit.,封面即采用此圖;同作者在另一部著作中也采用這一插圖,José Maria González,Historia de las Misiones Dominicanas de China 1632-1700,Madrid:Imprenta Juan Bravo, 1964,T. I, pp.528-529.以及鄭天祥《羅文藻史集》上所載畫像?!拔脑濉敝约啊拔掖妗敝?,容易讓人聯想起中國天主教歷史上著名的“三柱石”之一李之藻,其字即“我存”。因此,筆者懷疑Joseph de La Serviere可能將羅文炤與李之藻混為一談。

無論如何,羅主教的文藻之名以及我存之字迅速流傳,從而取代了文炤以及宗華。在幾乎所有中西文著述中,凡提及羅主教,均采用羅文藻之名。不但如此,一些刊物和機構也為紀念這位國籍主教而冠以文藻之名,如1937年南京創刊的《文藻月刊》,1966年臺灣高雄創辦“文藻女子外國語文??茖W?!?后改名為“文藻外語大學”),1947年福安羅家巷(羅江)“文藻修院”等。在此期間,由于載有羅主教署名的賴蒙篤《形神實義》并未完全銷毀,羅文炤之名偶爾浮出水面,但大家似乎更愿意將之當做羅主教的別名。例如,陳綸緒神父(1915-2005)為《形神實義》上羅文炤之名所作注解:“Gregorio López,生卒年1616-1691, 中國多明我會士,未來的南京主教,通常以羅文藻而為人知?!?23)陳綸緒:《羅馬耶穌會檔案處漢和圖書文獻目錄提要》(Albert Chan,S.J., Chinese Books and Documents in the Jesuit Archives in Rome,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Japonica-Sinica I-IV. , N.Y.: Sharpe, 2002),第165-166頁。記錄羅文炤之名的羅氏族譜應該也是受到《形神實義》的影響,但同一族譜中的兩篇羅主教傳記,用的名字還是羅文藻。(24)張先清:《祖先、記憶與重構:羅家巷的天主教遺產》,載《“明清中西文化交流與基督教中國化”會議論文集》,第43頁。一旦弄假成真,往往真不敵假;羅主教名與字的蛻變,便是這樣一個例子。

結語:為羅主教正名

綜上所述,根據羅氏族譜、羅主教墓志、其生前署名等,羅主教的名與字可以完整表述為:羅文炤(原名羅九漢),字宗華(原字汝鼎)。大約從19世紀末起,其名被誤為羅文藻,大約從20世紀初起,其字被誤為我存。盡管學界過去注意到羅主教在《形神實義》上所署之名羅文炤,但這畢竟是孤證,而且羅文藻之名廣泛流傳,所以這一署名遭到忽視。時至今日,隨著羅主教墓志以及羅氏族譜的發現,羅主教名文炤、字宗華,鐵證如山,而改正羅主教的名與字,則勢在必行。

也許目前唯一沒有異議的修正方案是采用羅氏族譜的說法,即羅主教名羅九漢,字汝鼎。但這是羅主教本人放棄的俗名,若堅持使用這一名字,則顯然有違羅主教的意愿。在這種情況下,學界有三個選擇:其一,繼續使用學界通行的羅文藻之名,但如上所述,這是19世紀末開始出現的一個訛誤,所謂約定俗成,不啻將錯就錯,或以訛傳訛。其二,羅文藻和羅文炤二名并用,這是一種妥協或和稀泥,而一主二名,勢必產生混亂,而且二名先后主次,也難以定奪。(25)羅一鳴研究載有羅文炤之名的羅氏族譜,當與張先清發現的族譜為同一族譜。但羅一鳴將羅文炤當作羅文藻的別名,他對羅主教的介紹如下:“羅文藻(1611—1691),又名羅文炤,行九漢,字汝鼎,號我存,福建福安羅江里巷村人,為天主教的第一個中國籍主教?!币娏_一鳴:《羅文藻生卒年考》,載《海交史研究》1997年第1期,第98頁。其三,采用羅文炤之名以及宗華之字,摒棄羅文藻之名以及我存之字。筆者主張第三種選擇,即使這可能帶來一些技術上的難題。有錯就應改正,遲改不如早改,長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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