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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未補唐天處,覓取芝蘭次第培

2019-10-28 02:53聞中
書屋 2019年10期
關鍵詞:王陽明哲學印度

聞中

從二十世紀的中國學術史來看,徐梵澄或許是其中最奇特的一座蘊藉弘富、云煙迷離的精神高峰。如吾人所知曉的那樣,徐梵澄精通多種古典與現代的語言,故得以貫通中、西、印三大文化之精神,按照其門人孫波的意見,其學術貢獻大體有四:第一,中國之最早、最具規模地翻譯尼采的著作;第二,系統地譯介印度吠檀多一系之古今經典;第三,以英文完整地介紹中國傳統學術之精華;第四,以精神哲學的進路重新詮釋吾華之經典。

前兩項事功,顯然受魯迅影響最大。魯迅自己是精神界的戰士,也一直不憚用最嚴厲的語詞來指陳時代精神的貧困,“以先覺之聲來破除中國的精神之蕭條也”,故他鼓吹強力,神往超人之境界。在早年力作《摩羅詩力說》一文中,魯迅將精神界戰士定位為——“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尊個性而張精神”,并發如是之浩嘆:“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于是,魯迅引德國的大哲尼采為同調:挺立個人之自我,實現大群之自救,借此改造中國國民性之萎靡莫振。

這就深刻地影響了以魯迅為精神導師的青年徐梵澄,他留學德國時,曾專攻尼采,自德國哲學與歐洲藝術一路,還向上一直追溯至古希臘的源頭,所下功夫實在不淺,后有《尼采自傳》、《蘇魯支語錄》譯著問世。中年而后,他在南印度還有一冊會通中、西、印的杰作《玄理參同》出。

徐梵澄曾對自己的鄰居詹志芳說:“印度是個大國,中國也是個大國。印度可以不懂中國??墒侵袊荒懿欢《??!闭仓痉荚凇冬崙浶扈蟪蜗壬芬晃闹惺黾捌渲械囊蚓壢绱危骸霸缒?,他曾在書攤上看到魯迅先生出資為母親生日刻的經書《百喻經》,因此常向魯迅請教一些佛教問題,先生也細心地給他解釋,還開了書單讓他去讀。從此,他逐漸對佛學感興趣……我猜想是魯迅先生在跟他交談過程中,透露出對唐朝佛學翻譯的遺憾,使他產生了‘補唐天的宏愿。他終于如愿在佛教的發祥地潛心學習研究印度哲學、宗教、梵文,時間長達三十三年?!?/p>

青年徐梵澄曾有詩寫給魯迅,云:“辟佛有心存碩果,安禪無意惹氛埃。女媧未補唐天處,覓取芝蘭次第培?!?/p>

后來因緣俱足,他在印度一待就是三十多年,遠遠超過了古代僧家如法顯與玄奘在印度學習的時間。于是,徐梵澄便從最古老的吠陀經典,譬如《奧義書》這一系開端,一直延至二十世紀的室利·阿羅頻多與神圣母親等,可以說窮源竟委地了解并譯介,把印度之佛教外的文化精華幾乎一網打盡。而且,他獨立翻譯并注釋了五十多部《奧義書》,以及室利·阿羅頻多的《薄伽梵歌》與詮釋功力極深的《薄伽梵歌論》,就此而言,至今無人超越,吾人甚至覺得,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也難以有人超越于此。

而后兩項事功,則是徐梵澄立足于自己的文化,檢點自家的庫藏與寶什,他在《薄伽梵歌論》中曾如是贊嘆中國文化之祖源,說道:“論博大為萬世法,終無過于孔子?!笔炯胖暗男扈蟪?,還為我們留下了最后的一語——“儒家真好!中國文化真好!”

此種入了世間而又有深度文化意識與人世承擔者,其功在陶鑄當世、導揚后來。應該說徐梵澄亦是受了印度的根本之學問——“吠檀多”(Vedanta),尤其是體大思精的《薄伽梵歌》的精神哲學之啟發。印度有根本之學,有非根本之學。根本之學,即是突入了生命最高處的領悟,即大徹悟、大究竟之學,即謂之“上明”(Para Vidya)云云——你一旦了解了它,你就勿須再了解其余的一切:究徹心源,再無余物。

中國文化精神的指向,歷來指向真生命之生成,歸于自心自性,天地萬物,既如明鏡以自照,復如橐瀹而出神,其主要之目,皆在成就吾人行為與德性,而不單在成就思智;成就生命,而不單在成就世間之知識。故有自孔、孟而來,一直傳遞至宋明理學,尤其是陸、王一系的神圣學問。譬如王陽明,是何等人也,直探圣域,毫無滯礙,在萬人之中,拈出光燦燦的心體,即良知也。有良知之行動,有致良知之生命學問,“人人心中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巫峽千里,走云連風;真風浩蕩,萬象在旁,“遂偶云和瑟,張樂奏天庭”!

其實,若是吾人稍有比較之眼光,則會發現王陽明尊孔、孟原儒之心性一脈,與尼采氏尊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其實質一也。人類的軸心之精神,端在心源心體之發皇而就,非外塑可得也,所謂“惟精惟一,允執闕中”。就此而言,尼采與王陽明者,即是生活在軸心時間當中,皆在重估一切價值,若非由自家的心體相印證,便無有真理可言。其偉大在于,皆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大氣魄,體現了全然的創造性,乃是軸心哲學的一種原型,如尼采氏所謂“純粹之典型”也。相比之下,西方柏拉圖之后的哲學家們,則只能是希臘軸心精神的“不肖子孫”,缺少本質的東西,皆是哲學上的“混合性格”,吾人吾族亦然。因此,要領略真哲學,一睹本來意義上的哲學家之面容,就必須回到軸心精神,回到心源心體所出的彼種哲學界之斫輪大匠。

于是,徐梵澄晚年不但借重漢帛書詮釋出了《老子臆解》,而且還寫就《陸王學述》,借此而拈出這一宗古學來:“它雖覺似是抽象,然是一真實體,在形而上學中,應當說精神是超乎宇宙為至上、為不可思議又在宇宙內為最基本而可證會的一存在。研究這主體之學,方稱精神哲學。這一核心,是萬善萬德具備的,譬如千丈大樹,其發端初生,只是一極微細的種子,核心中之一基因(gene),果殼中之仁??鬃忧а匀f語解說人道中之‘仁,原亦取義于此?!?/p>

這“一極微細的種子”,于人則是內在之“仁”?!叭省钡谋玖x是內核,故有果仁、花生仁、核桃仁之說,我們現在把它解釋為純社會化的德性,其實是外化了這一詞意??鬃诱f“仁”,取意于此,“古之學者為己”,《中庸》有云:“自誠明,謂之性……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儒家究天人之際,氣象闊大,即為護養與壯大此一內在光明,內在心地的開出,雖“本諸身,征諸庶民”,最后卻達成“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的崇高而神圣的境界,是至大學問之真途徑也。

當今世界,有中、西、印三種生命智慧,恰似三足,鼎立于天壤之間。然因肇端不一,秉性自異。印度文明起自森林圣者的冥想;西方文明起自希臘城邦的角逐與海涘的獵捕。中國文明起自農耕的勞作,與亙古綿邈、無盡富藏的土地發生了古老的關系。于是,印度便多神秘的超越,西方多外在的進取與征伐,中國則多有現世的安穩與當下的風光,男有分、女有歸,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如王船山言:“圣人只做得人分上事。人分上事便是己分上事也?!吨杏埂费员M物之性,也只是物之與人相干涉者,索與他知明處當?!逼渲兴戈愓?,即道器不二、道在器中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人間品質。

的確,中國人的一切學問都是生活教會的,于是也成就了中國人的生命藝術與道、器關系。知道人世有悲苦,故珍惜聚面的歡愉;知道流光之易逝與不永,故理當與時偕行,甚而及時行樂;知道一切存有的,都會趨于虛無,圓月會缺,鮮花會敗,故而將一腔的性情皆滲透到了萬物當中,惜物愛物,營造出意義的世界,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此之謂也。所以,中國文化里面那種風神秀徹的生死之達觀,并非盲目所致,它不是不了解如西方文化所刻意要表達出的悲劇精神,而是知道了這一切,仍然喜氣洋洋,光風霽月,呈現出極明媚的人性來。徐梵澄在比較各自的哲學精神之時,則如此說來:“然而,或幸或不幸,在中國未嘗有希臘似的哲學發展,也沒有印度似的精神哲學,亦復沒有西洋的宗教。但中國不是沒有精神上的追求,也不是沒有哲學與玄學。但整個中國文化是另開一面,與印度的和希臘的不同,正如印度文化之與希臘文化又互不相同。自其異者視之,三者分別峙立,各自定其一尊?!?/p>

我們說了,徐梵澄在《陸王學述》一書中所拈出的,就是這一系精神哲學。這一線至純至粹的學問,它不落在常規的學術話語體系當中,但含攝深廣。實則,精神性的特質在各種哲學中都有(譬如黑格爾),但往往容易被思辨的東西所覆蓋;而更多的精神哲學,尤其是藏在了宗教的里頭,但又被其宗教里面的各種低層次的迷信、儀軌所覆蓋。

而徐梵澄所推崇的精神哲學,自有其很龐大而深邃的源頭,即藏于人之心頭,此一心源握住,即能開出無窮盡的事物來。徐梵澄在印度待了很多年,深知印度的各種問題所在。而吾人對印度的看法也容易落入兩端,要么是認為它極骯臟、極貧困、極落后,不值一提;要么是對它進行過于神圣化的渲染,盡其夸張之能事。其實,在徐梵澄看來,印度宗教實為輝煌,但對印度人傷害最大的,也正是其宗教上的種種束縛、種種靈性的無知與迷信,還有各種借瑜伽之名而來的巫術與神道的追求,使之遲遲無法進入時代的真實生活當中。

所以,徐梵澄講,宗教給人帶來的福祉,還遠遠抵消不了其帶來的傷害,歐洲歷史上的因宗教而產生的戰爭亦是如此。故他講精神哲學,特別提醒我們,要把這一宗教的消極面剝離開來,復宗教之精神性與純粹性。而孔、孟所開出的儒家那一脈心學,正有宗教之益處,而無宗教之乖弊,所謂“從容于中道”,走出了一條忠恕和平之坦途來。他之所以推崇印度的室利·阿羅頻多,即在于他的中道精神,即哲學的思辨與宗教的神秘皆不偏廢;因思辨中有光,宗教中亦有光,按照阿羅頻多的看法:“唯獨哲學能給宗教以光明、理性,救其愚昧與迷信之弊;而唯其宗教能給哲學以精神熱忱和效用能力,而挽救其不實際、抽象、無生育之失。這兩者分開,于兩者皆不幸?!?/p>

徐梵澄回到了中國文化的故園,則拿精神哲學來統攝心學、理學、道學等,提煉出中國學問之大綱大本的脈絡來雙攝哲學與宗教,并借此區別了西方的思辨哲學、知識論傳統。因為他明白,中國精神里面最核心的那一支,即從孔、孟一直到陸、王的這一系。當然,他能夠拈出這一系精神脈絡的一個外在之因緣,就是他一旦通達了吠陀文化,尤其是《奧義書》里面的那種“不二論”(Advaita)精神之后,知道了中、西、印文化之會通的大根本之所在,即可以于每一個人的內心直接開出;此在印度那里,即作“阿特曼的自證”(Self-Realization)。這樣,無論你叫它為“心學”,還是“精神哲學”,這只是命名的余事了,本質皆同。關鍵則為人世間的行動與實踐,為自家生命之“躬行”也,即在內外交修,以求實證的“事上磨煉”云云。徐梵澄也稱之為“實用精神哲學”,“……并不皆是空提口號或方巾矩步,專事袖手談心性,遇事則束手無策者”。其實,他是直接回應了王陽明極重要的知行合一之哲學,即“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

然概念間的分際與定名,畢竟并非絕對,徐梵澄最后把他的論述歸于這樣一種美好的期待:“精神所統轄者如此宏大,故此哲學亦廣闊無邊,正不宜精細界劃,中間存有充分發展的余地,留給將來。人類的心智是永遠進步的?!?h3>三

中國二十世紀的一代佛門高僧太虛也深諳儒學,他曾在《論王陽明》一文中如此稱道:“前乎陽明未有逮陽明之盛者也,后乎陽明未有逮陽明之盛者也。一推斯學,小之足以起中國,大之足以援天下,故雖值荒落匆遽之際,不辭一述其所知者,就正于當世有道焉?!?/p>

他還說道:“孔門之道,原重在內圣外王之行事,而不重在析名辨物之理論者?!?/p>

此些言語大體精湛而不謬,要之,尤在其間之平衡也。換言之,重行動行事,乃能得心物之間的平衡故。既非唯心,亦非唯物,實乃唯事。心物相會,便是事;物,原只是靜態的存有,轉為了動態之后,便成為事,故行事就需要人心的參與;人在世上行動,這就是心與物之間的交往。

一切最好的人間學問,大體皆產生自憂患。世界如果沒問題,人生如果沒問題,學問便是虛假的營造,不免于徹底的虛空。而世界并非如此,實為大悲慟、大困惑的修羅場,人生更是被種種的無明、愚癡所牽系,重重悲劇演繹無盡,故而有偉大的經典出,譬如《易經》,就是困厄之學;《薄伽梵歌》,就是困厄之學:前者生成于文王之厄而演周易,后者發于阿周那之悲而說神曲,兩者皆生發于困厄之境遇。

徐梵澄在《陸王學述》當中,贊嘆王陽明云:“歷史上正色立朝的文臣不少,名將亦多;但自今觀之,絕少為一時代的哲學大師,而又統軍作戰,功業巍然,有如陽明者,不多有。其事功發自學術,其學術發于心源。赫然一系統良知哲學,至今猶存?!?/p>

而我們知道王陽明謫居貴州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即與《易經》發生了極深沉的關系,并建有“玩易窩”。徐梵澄如此論道:“《易經》是一部藉人生實事而明抽象義理之書,有‘旅卦,也有‘困卦?!в泻嗤ㄖ?,故曰‘困亨?!靡唷『?,皆言‘貞,吉。在陽明是一番大磨煉,大徹大悟,從此身心內外表里如一,不但成就了偉大事功,幾乎成了一生民之大教主?!?/p>

當然,困卦的卦辭中是說“大人吉”,言下之意乃是“小人兇”,并非困厄皆能成全眾人,而大小之別,或吉兇悔吝之翻轉,皆在個人心地之醇篤,與心性之光明。

徐梵澄如此推崇的印度圣典《薄伽梵歌》,與之實屬精神之同脈也。該書又名《世尊歌》,傳為毗耶娑天人(Vyasa deva)所撰,其文精妙深閎,雄肆磅礴。雖然才十八章七百偈頌,然印度的各大傳統皆濃縮其中,甚是精微,解之非易。其成書大體是公元前五世紀,到公元前二世紀,該書可以用來唱誦,故亦被稱為“神曲”,或“天頌”(Song Celestial),是卓越而偉大的哲學詩篇。此經典在戰場上講述,意義非常重大,借由克利希納給勇士阿周那的講述,而令世人皆得益,它透露出了一個關鍵的信息:此經典不是教我們逃離世間,而是讓我們在世間戰斗,入這個世間去承擔。

而我們的真實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場戰斗,與內外的邪惡作戰,它不是小智小慧的心靈營養與自醉,是讓我們在戰斗中,在時代、世道與人心的強烈紛爭中,去覺悟自性,覺悟宇宙,在動態中把握住存在界與神性的真相。唯有在這樣的戰場上,你才能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看清真實的人性,看到無常的風云變化,看到天地大道、亙古永續的諸時代的中心。它是精神的純粹之路,綜合而博大,遠遠超越了單一維度的文明成就。印度的思想家拉達克里希南(S.Radakrishna)評說此典,如此說來:“《薄伽梵歌》不局限于特定受教者的秘傳之作,而是流傳極廣的詩篇,即使對那些‘彷徨于紛雜無常之域的人們也饒有裨益。它表達出一切教派里,尋求循自家內在路徑,俾以抵達上帝之城的朝圣者們的冀望。人們奮斗,失敗,勝利,在這些時候,吾人更深刻地觸及實在。自古迄今,數以百萬計的印度教徒,皆可在這本以無比精煉、動人魂魄的筆調寫就的偉大著作里找到精神的慰藉?!侗≠よ蟾琛匪_示的,并不是不科學的獨斷教條,或是缺乏理據的恣意與奇想,而是一個精神性宗教無可移易的根本性原理;即使在今日,《薄伽梵歌》的深邃智慧仍是能夠啟發世人的心智,揭示出一個較戰爭與革命所能臻及者尤為廣闊而深遠的世界?!侗≠よ蟾琛肥鞘刮崛司裆罡挥腥招?、日日新的有力之助因,在世界的所有經典府庫里占有一席驕人的尊位。我們并不是被召喚來求解生命的意義,而是要發現吾人所肩負的天命大事,從而工作,如是藉行動來解決生命的困惑?!?/p>

所以,《薄伽梵歌》雖是博大深沉,但其核心所宣告的,卻是行動之道,兼攝了有為法與無為法。它每一頁熠熠生輝的教導,都是緊張的行動,但在這緊張的行動中,卻是永恒的寧靜。這就是行動的秘密,而獲得這一秘密,就是依照吠陀智慧而行的生命目標?!侗≠よ蟾琛酚袃蓚€人:一個是阿周那,一個是克利希納。阿周那是讓我們在人世間上去努力的,相當于是我們這里所說的“有為法”,是行動與力量之途,是生命創造性的源頭;克利希納代表的則是一種“無為法”,是一切喧囂無法觸及的安定的中心,是平靜與智慧之根源。

徐梵澄翻譯《薄伽梵歌》第四章的兩節云:

當知何者是“有為”,

當知何者是“為非”,

當知何者是“無為”,

“為”道深微。

見無為于有為,

見有為于無為;

人中彼則睿智兮,

無不為兮彼瑜伽師。

用我們現代的話來講,就是“誰能在力量當中發現自己最安定的平靜,又能在平靜的深處,找到最強大的力量,這樣的人,就是最杰出的行動瑜伽士”。告訴我們在人世間的紛亂當中,皆如俱盧戰場,需要平靜和力量并存的雙重寓意。而王陽明曾有“談笑殺人”之事,如古賢之所誡。用朱筆批下,將強盜推出轅門斬首,將筆向地下一擲,起身與群弟子論。徐梵澄評說道:“是已做到孟子所謂‘不動心的地步了。這種心理境地,正是‘集義所生。到了仁精義熟之后,斷事不疑?!?/p>

所以,這一宗學問,這一宗徐梵澄重視的事關身心性命之學問,其主旨是實踐的、行動的,乃是“變化氣質”,其目的是“終期轉化社會與人生”。此學問在宋、明儒學那里得到了最全面的闡發,故徐梵澄推崇宋明之學術,認為只有這一套最覺聲弘實大,遠承孔、孟,是儒宗的精粹精華,故云:“實卓立于世界,從之我們可以認識自己?!?/p>

而尤其是王陽明,最終成就了歷史的“真三不朽”,吾人理當“明白王陽明少年時代的生活,直至其居夷處困,三變而成學的經過,然后才能較全面地了解其學說”。我們現在看陽明之教,其千言萬語的教誡,由博返約,只是“去私欲,存天理”,只此六字真言,何等簡單,而且何等積極直截,非是消極,只戒人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而空無所成。孫波在《陸王學述》一書的前面,有一精短而深沉的《寫在前面的話》,里邊說道:“……這難道與《薄伽梵歌》之婆羅多戰場有什么不同嗎?克釋拏(Krsna)鼓舞神射手阿瓊那(Aruna)——‘起,起,克敵!阿瓊那遂摒棄私我之念,奮勇赴戰?!?/p>

大體精神,即如是所云!

現在的西學,無疑還是強勁的,對我們的影響也深;而印度的梵學亦是西方各大名校的大學問,借著瑜伽的傳播,更是廣被寰宇。如今,徐梵澄借由他個人的深度證會,重述陸、王心學,是為建立一個在中國的精神系統里面可以自立自強的文化意識。其關鍵處,皆在一個當體呈露的“此學”與“此樂”,盡在夫子一個“仁”字來加以實踐而已。

根據《明儒學案》,我們知道王陽明其學是“凡三變而始得其門”,江右以后,則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叭粼俜涤诩s,這又更簡單,只有一個字,即孔子所教的‘仁。其他一切名言以至體系,皆從此中源出。知‘仁,然后知義,知禮,知樂,……以至本體,功夫,理,心,道等。最后歸到一句口號,曰:‘學者學此,樂者樂此?!?/p>

關于“此學”和“此樂”,我們若讀過德國的海德格爾之哲學,肯定會對一個辭匯有深切的體會。那就是“此在”,德文里面就是Dasein,含有“在世存有,寓居于世”之意義。Da即“此”,一個“此”字,指向了每一個個體的當體存在,即心靈的在場,指向了全部的當下,把無窮盡的時間與無窮盡的空間,濃縮為了一個存在界的軸心,這樣,每一個時空結點都具備了最高的真實性。否則,時間的過去和空間的過去,時間的未來和空間的未來,就像茫茫的黑夜包圍著我們。

循此道路,人生就能避免被那些“非我”、“非真的當下”狀態架空。徐梵澄還引用了張載的一句話,“存吾順事,歿吾寧也”,對照書中提到的“善其生者,善其死也”,可以看出,這些已經隱隱涉及了生死學至要的問題。死,是一重大課題,對死的困惑而產生了宗教、哲學、神秘學以及尋求長生的方術和修行方法。儒家的道統傳承下來的美好態度,則是正視你生命中的每一個“此在”,用應對生命的正向與接納的方式來應對死亡,它不用輪回意識、涅槃意識、彼岸意識來解決當下生命的有限性。

若能如是,則在每一個生命的結點上,皆是全然的、無外在性的,這就有了一種了不起的軸心精神。我們曾經講到,古希臘那一批哲人的誕生、印度的佛陀與《奧義書》圣者的誕生,還有中國先秦之哲人的誕生,這些誕生的背后其實并不是基于什么波瀾壯闊的文化傳統,而是截斷眾流,基于內在,又由內在開啟出來的生命學問,那一大根本即不動之巨軸,是在自己的生命里面扎根的。于是,所有的秩序之生成、所有的存在之形態,無論有多少的維度,皆可以由點及面、由近及遠、由此岸到彼岸,按此一軸心而一一建構起來。

徐梵澄先生晚年之力作《陸王學述》一書,則旨在打通中、西、印之精神哲學一脈,于是,他也是指向了此一軸心文化最重要之秘密。按照《薄伽梵歌》的“化身”(Avarta)的思想,吾輩一旦細加斟酌、思量,或許會洞徹存在界的奧秘之源頭,王陽明雖是一時代之人,卻不亞于是一種神話,他在玩一場“化身”的無限之游戲,故具有永恒的意味。

而神話云云,按當代的一位哲人之說,即“神話激發了解釋,但不接受任何解釋。解釋總是將不可說之物吸收進可說之物,而神話則再度返回于沉默”,這也使原創的話語成為可能,這即是軸心,是文明的元氣開端,也是存在的原初地帶。

“軸心精神”并不僅僅是指一個單一的時間維度,而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它在邀請著每一個人的參與,這是尼采與辨喜告訴我們的,也是王陽明告訴我們的。徐梵澄也一再提醒我們,它是自家生命的故事,而不單停留于社會化系統之建構,重要的是自家浩大的心腸、心胸之建立。我族有幸,傳統學術之根從未外移,自近代以來它雖屢遭挫折,但其強有力的潛流還是注入到了現代社會,只是今人多未以為然罷了。從“軸心精神”這一維度觀之,整個世界雖“進步急,中國未遽強;冷戰終,人性未必改”,然奚其強?如何改?由外轉內也,重溫古典也。我們來看宋、明真儒,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皆是先有所得于心,見道真切,有一種獨立自主的精神,不依傍他人”。而“圣言量已不是這宗學術的權威,要從自己心上考驗過。真是龍騰虎躍!”這些話語,足可窺見徐梵澄雖是老邁,然其意氣還是那么的英銳,虎虎有神威!

故《陸王學述》一書,實乃徐梵澄的悲心懷抱之作,以極深透作極淺顯語,句句實言,沒有一句不是真氣彌貫其中。是書寫畢,時在1993年5月,徐梵澄八十四歲高齡,他如此剖明了自己的心跡:“這一小冊子,嘗題作《陸王哲學重溫》,是數年前偶因感觸而寫的。其材料搜集于數十年前。意在以最簡單的文字表達這一派學術,不講多話。讀者若依此自尋材料,詳細發揮,竟可欣賞其弘龐博大,亦又深奧精微。但主要綱領皆在這里了?!?/p>

可惜,他常易被普通的中國學人所忽略。原因很多,此處不準備一一細述,然其中大因由,就是人們難以窺入他那博大幽深、綿延通貫的學問體系,尤其礙于印度學問之精髓,故至今也無法察見他的全貌。至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想起青年徐梵澄的那一句詩,所謂:“女媧未補唐天處,覓取芝蘭次第培?!蔽ㄊ窍M娙艘查_始重視起徐梵澄。無論他是求中國的學問、求印度的學問,還是求未來際的世界之學問,徐梵澄都是一個典范、一個很好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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