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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凌霄

2019-11-15 03:01劉鵬艷
安徽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康莊五爺徐家

劉鵬艷

這事兒若是從根兒上說起,得說回康玉文九歲那年。

那年春荒,餓死不少人,馬齒莧、灰灰菜、掃帚苗、婆婆丁、椿芽、苦菜都給薅盡了,山也瘦了一圈。原本康莊是藏在山洼子里的,這時也跟著瘦下來的山脊崚嶒起來。整個莊子有余糧的,不過幾家大戶,據說他們都和山上的王大花鞋有交情。

起初康玉文哥哥他們商量著要動手,讓康家的老爺子給按下來了??道蠣斪佣吨麖潖澢纳窖蚝氄f:“你們幾個砍腦殼的,要知道王大花鞋是扒過縣里城墻的厲害角色,手里不光有土銃,還有‘捷克造,你們敢引那狗日的下來?”康玉文哥哥脖子一梗,立眉道:“橫豎是個死,與其餓死,倒不如戰死?!绷r便有人附和,都說逼大戶把糧放了,便是戰死也值??道蠣斪颖灰换飪耗贻p人噎得血涌上頭,一張紫皮臉膛險些漲破了??涤裎乃贫嵌貏裎孔娓福焊绺鐐內缃穸即罅?,但凡有事,由他們去擔待好了,況且是生死大事,誰都知道活下去最重要??道蠣斪忧屏藢O女一眼,這九歲的姑娘似雨后的筍兒般,婷婷的竟有些模樣了。顫巍巍的老人不由得苦笑,喟然嘆一聲,頹了腦袋坐下,閉上眼不再言語。

莊子里和康玉文哥哥同氣連枝的,都是些青皮后生,正是娘老子也管不住的年紀。說動手便動手,大伙兒抄了鐮刀鋤頭,先去了東頭最富的那家。那家瞧見這陣勢,曉得王大花鞋就算有迫擊炮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便乖乖放了糧。出村只有一條路,也叫人封上了,送信的沒跑兩步,給康玉文哥哥他們一糞叉子搗在路邊。

這是那年春上的事,康玉文只記個大概,畢竟那時年紀小。其余的,祖父和哥哥也不讓她知道。父母都去得早,也是世道不太平,康玉文對周遭的記憶總是顛沛得很。似乎王大花鞋到底沒能殺得進康莊,又或許根本沒工夫殺過來。哥哥噴著鼻息說:“王大花鞋哪里顧得上這頭!”十九歲的哥哥敞開懷,在場院上舞著一對沉甸甸的石鎖,呼呼有聲,兩臂的肱二頭肌撐著蠻勁兒,飽得像要炸裂開來似的。幾個同族的兄弟圍了一圈子,迭聲地叫好??涤裎那浦⒛繄A睜的哥哥,越瞧越覺得像正月里貼上墻的門神。

然后就是成立赤衛隊,康玉文哥哥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人,游在山里,像魚兒離不開水。祖父只是裝糊涂,對外還是那套說辭,逼著康玉文也跟著打馬虎眼兒,就說哥哥跟人出山進貨去了。家里倒真有副貨郎挑子,是先前有人寄放在這兒的。那人夜里來,夜里走,黑天里瞧不清面貌身形,倒像是不曾來過??涤裎母绺鐭嵫序v地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到天亮,就興興頭頭地和家里人說,這挑子是他托人置辦的,日后也好討生活??涤裎倪B蒙帶猜,估摸著王大花鞋沒殺得進康莊,和“置辦”這副挑子的人有些關聯。但究竟是怎樣的關聯,又不得而知了。照祖父的說法,王大花鞋是躺在棺材里炸過城墻的主兒,又奸又狠,他吃過誰的虧?這次竟叫康玉文哥哥他們成了事,實在是蹊蹺。他老了,是看不明白這世道了,便由著孩子們去吧。

到成立童子團的時候,康玉文竟也得了個小隊長的職務,領著三五個一般年紀的孩子,站崗放哨送消息。若是有外面來的,他們手上的紅纓槍先嚇那人一哆嗦,接著便厲聲喝問道:“你是誰?找誰家的?來做什么?”這三個問題答得好便罷了,倘有一絲猶疑,立時押了去佘家大屋后頭的慶余堂。佘家早沒后人了,鄰里閑話,說是“佘”字出不了頭的緣故,即便耗盡家資修了個慶余堂,也是沒用,正好征來鬧革命。農會和團部都設在那兒,自有挎著駁殼槍的干部,把來人審問清楚。晚上也閑不住,康玉文他們貓了腰去聽墻根兒,主要是幾家富戶,還有就是和鄉公所、縣黨部有來往的,或是官家買辦,或是屋里頭有人在保安隊,總之不是實打實的莊戶人家??道蠣斪映膺^康玉文幾句,說她一個姑娘家的,和她哥哥又不一樣,多少要體面些才好??涤裎拿蛎蛐∽?,垂眉耷目地不說話,半晌抬頭回一句:“現下和先前不一樣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边@話堵了康老爺子的嘴,除了瞪眼頓足吹山羊胡子,便只能搖頭。

照康玉文哥哥的說法,現下和先前已經大不一樣,以后會怎樣,康老爺子這樣自詡見過大半輩子世面的人,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老爺子頂好閉了眼睛在家享清福,等著他們勝利的好消息??道蠣斪訂枺骸艾F下是康莊這樣,還是外面都這樣?”康玉文哥哥說:“遲早是全天下的事!”這口氣好大,據說王大花鞋的槍會老巢已讓赤衛隊一鍋端了。王大花鞋無奈逃到縣里去,一路丟盔棄甲。這貨原就掛在縣保安團的名下,雖說剛起家時和縣里是作過對的,兩年前卻被招了安,現下土匪兒子要找他的官老子搬救兵去啦!康玉文哥哥笑得暢快得意,梁上的灰塵都震得簌簌直掉??道蠣斪又皇遣恍?,喃喃道:“哪有這般容易,哪有這般容易,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事?”

果不其然,康老爺子的憂心到底是讓一把火給兌現了。

那把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康玉文已經記不大清了,事實上她連看也沒看清,張皇間只聽得呼天搶地,一雙腳不由自己。那天明明沒有風,火苗子卻兇,從村頭一直燒到村尾,整個康莊幾乎成了白地。她和祖父跌跌絆絆又拉又扯地跑進山里,從山上往下看,密密的林子都遮不住遠遠那片灼人的火光??道蠣斪又糁鴤}促之間從山道上摸起的一截曲里拐彎的樹枝,頓地號啕:“我就知道天底下沒有這般便宜的事,沒有這般便宜的事喲!”

跟著跑出來的莊戶人有那么一些,也有沒跑出來的——或是舍不得那點家當,或是存著僥幸,以為脫得了干系。結果沒跑出來的,就成了刀下鬼;也有年輕的婦道人家,硬被說成是“黨婆子”,成串地捆了賣到山外去。那都是后話,眼下康玉文還不知道整個康莊都被血洗了一遍。她蓬頭垢面坐在地上抹著淚,祖父眼里則盡是血絲。老人歇斯底里的可怖神情讓她瑟瑟發抖,不禁怕冷似的抱緊了雙臂。她原本是深信著哥哥的,這時候哥哥卻好像不那么值得信賴般油滑得沒了蹤影。

據說赤衛隊在林子里鉆來鉆去,神龍見首不見尾。出事這天,隊伍剛巧拉在山那頭,隔山還打了個勝仗。這勝利的消息讓山風給吹亂了,康玉文又怨又艾地想,哥哥跑那么遠做哪樣么,咋還不回來呢!山下的火早熄了,煙卻遲遲散不去,沒人敢下山,只得胡亂找個洞,山貓野獾似的躲一夜。蜷在洞里也不安生,蛇蟲鼠蟻欺人欺得狠哩。那山螞蝗尤其可怖,遠遠地聞見生肉味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嗖”一下就跳到皮肉上,吸人血最是厲害不過。誰家小兒的啼哭傳過來,母親低聲地斥罵幾句,又有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音,和著夜梟的怪啼,一條一縷割著人的神經。山里的夜支離破碎的??涤裎挠煮@又怕,腦子里橫攪著一盆漿糊,兩個月前哥哥的隊伍端了王大花鞋的老巢,現下倒了個兒,哥哥他們也被端了老巢。原先只是為一口吃的,如今加了血債,這就變本加厲了,那么今后呢?

沒待康玉文盤算好,日子就亂了。

沒命地跑。

有好長一段時間,康玉文的記憶都浸泡在慌張的奔跑里,四面除了亂紛紛的腿,別無他物。那時她常隨村里人“跑反”,康莊的土地上過兵過匪,抽丁拉夫,他們都要跑。有時竟不知為什么,誰驚恐地喊上一嗓子,眾人便呼兒喚女、哭爹叫娘地跑起來。

晚霞滿天,血一樣紅。她看著赤霞掛在天邊上,一會兒鳥,一會兒狗,一會兒馬,一會兒兔,仿佛哪位神仙隨手貼上的一幅幅畫兒。跑起來之后,顧不上看天了,連腳下也顧不上,磕磕絆絆的,跟頭趔趄,奔得一顆心簡直要從腔子里蹦出來。實在跑不動了,倚在哪里便倒下去,渾然癱得沒個人形,直要融到地底去。這時仰頭看看天際,那最后一抹霞光都不在了,只剩下稀疏的星子,亮得夜越發深沉。

有半個月亮猶猶疑疑地爬上來,不忍還是不敢似的,瞧一眼,又鉆到絮樣的云堆里??涤裎耐乱豢陂L氣,從地上爬起來,四下里一瞧,竟沒人了。她一驚,和祖父跑散了!以前也是有的,但一起跑出來的只剩下她孤零個兒,卻是頭一遭。月亮又露頭看一眼,冷冷的。

她不敢停留,野地里冷颼颼的,風都帶著哨音,像是一支支小箭。她茫然環顧了一下四野,朝月亮的方向走過去。不知道月亮那邊是哪邊,但總比待在原地要好,她這樣莫名奇妙有些固執地想,走起來總有希望些。那模糊的希望帶著她蹣跚地走過一里地,兩里地,三里地……不知有多少里地了,她害怕地哭起來,也許再也走不回康莊了。耳邊聽得鴉子叫,呱呱地,滲在沉得睜不開眼的夜色里,甚是恐怖,她想它們怎地不去投林呢,卻在黑天里嚇唬孤零個兒的她?

走過一片莊子,也是燒過了的,卻不是康莊。她尋不到人,只能尋那燒焦的斷瓦殘垣,借一點火星子。下半夜天涼了,她也走不動了,圪蹴在半面土墻下,就著未熄的火堆,嬰兒樣蜷著身子睡下?;鸸庵慌怂朊嫔碜?,另一面卻像隔了座山似的荒涼。她朦朦朧朧地想,哥哥在山那邊,那邊打了勝仗哩,可我們家,我們家卻毀了,燒成煙,燒成礫,遠遠地看像廢墟,走近一看,嚯,竟是個螞蝗洞!趕緊拔了苦柳、馬料來,揉出汁水抹在身上,好驅走那肉團子樣的吸血螞蝗……這一夜好荒唐,竟沉沉地睡得甚是踏實,天亮再看,還是沒有人,連螞蝗也沒有一只。她便接著走,這次是循著太陽的方向。

路上漸漸有了人,她一陣欣喜,向人家打問,卻沒有一個知道康莊的。她心想這可壞了,她必是走得遠了。想想,便又哭起來,又餓又窘地倒在路邊。她臉上身上都是煙灰泥垢,衣裳也叫荊棘扯破了,有幾處疲沓地耷拉著零碎的布條條,活脫脫一個小叫花子。有人見著可憐,丟了半個燒餅給她,指指腳下說這是去縣城的路。她謝了人家,狼吞虎咽地把半個燒餅塞進嘴里,連掉在衣服褶子里的渣渣兒都摳搜干凈了,這才想起,她還從沒有去過縣城哩。

走一截路,耗去不少體力,不久又餓了,她腹饑難耐,暫且把康莊忘在腦后。因有了經驗,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見面善的,就觍了臉去討些吃的。有肯給的,也有不肯給的,她多說好話,總能得一點雜碎,墊墊肚拐子。又走了大半日,竟到城墻根下了。她仰頭望望,青石紅磚的墻頭聳得好高呀!十個她疊羅漢也未必翻得過去,那么傳說中的王大花鞋當初是如何扒了城墻的呢?想想,不甚明白,便低了頭往城門里去。走到城甕的時候,見運水車骨碌碌從身邊碾過,車轍深沉,軋得實土的地面吱吱呀呀響,潑灑一路。她猛然想起來,是了,祖父說王大花鞋躺在棺材里,嗯,他便這樣叫人駕牛車把棺材運進了城;棺材里藏著炸藥,城門樓子險些毀啦??涤裎淖旖歉∑鹦?,一時竟忘了眼前的困頓。

進得城來,什么都新鮮,賣花布的,賣南貨的,賣脂粉的,賣首飾的,樣樣都漂亮得不像話,眼睛似不夠用般。從南到北是通衢,商鋪林立,市聲熙攘;東面和西面卻又不同,繡花似的參差嵌著幾座幽靜的閣樓和花園,氣派非凡。那報恩寺和魁星樓都是鼎鼎有名的,她在康莊時就聽過,寺前的兩棵千年銀杏怎樣怎樣,樓上的繁華風景又如何如何……祖父年輕那會兒來過縣城,閑時扯給她聽,她神往不已,如今飽了眼福,雖不敢近前,卻是在外面狠狠地瞧了個夠。

幾條街轉下來,不覺肚腹又餓了,她極是懊惱地抱頭蹲下來。想這肚子真是不讓她體面,在家時也挨過餓的,卻不像眼下,動輒咕嚕嚕亂叫,且難挨得緊,恨不能嘔出饞蟲子來。街角一處面攤子正燒著滾水,咕嘟嘟地直冒熱氣,蔥花面的香味兒十分霸道地往她鼻孔里鉆進去,一時嘴里又酸又苦,口水淹得腔子里都泛濫了。

正想著,罷了,拼著讓那吊眼梢兒的攤主罵一頓,且溜邊兒等哪位客人吃了面,她快快地把剩碗底接過來,舔一口也是好的。誰知忽有人從旁“咦”了一聲,扯住她的衣袖便道:“這不是玉文嗎?”康玉文抬頭望去,原來是出了五服的一位叔父,慈眉善目的好不親切。她當下哭著把遭遇說了,叔父啊喲喲直嘆?!澳敲茨愀绺绾妥娓改??”叔父體貼地拉了她在面攤坐下,吩咐攤主速速下一大碗面來?!安粫缘昧??!笨涤裎某橹t的鼻頭,十分茫然地說,“先前還和祖父一起,跑著跑著就不見啦。自打立夏后,哥哥是從來不在家的,他們到處鉆林子,比我們倒跑得更勤些?!笔甯更c點頭,從筷籠里抽出一副短箸,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篤了篤,遞給她。街邊小攤本就粗陋,那筷子兩頭都磨損得厲害,長短也不一,但兩日未得一頓飽餐的康玉文也顧不得許多了,立時把頭埋進碗里,吸溜著唇鼻,十分香甜地吃起來。

那碗面可真香,想是多加了料兒,康玉文事后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就是被這碗面迷了心竅,竟什么都不知了。她稀里糊涂隨叔父在城里轉了幾圈,見了幾個生面孔的人,瞧他們相貌打扮雖不盡相同,行止言語卻都透著古怪??涤裎倪h遠地站在叔父身后,縮頭縮腦的。因叔父說他見的都是要緊的人,須商量些要緊的事,她只得隔了些距離站開,以免叔父為難。他們在僻靜處嘀嘀咕咕謀劃一陣,那人打量一眼叔父身后的康玉文,搖搖頭。接連兩個都是這樣,康玉文很不好意思,隱約覺得人家恐怕是因為她才拒絕叔父的。幸而后來有人指了路,叔父便攜著她鉆進九曲回腸似的胡同深處。

胡同盡頭,有家墻頭上翻出層層疊疊的凌霄藤,錯落有致地攀了滿墻?;ㄖx了,葉還盛,郁郁蔥蔥地勾出富庶人家的輪廓。藤葉爬到門頭上,半遮半掩的,甚是清雅。叔父抬手臂在那副刷了桐油的厚門板上拍了幾拍,便有人出來引了他們進去。

那家人把她當作客人般奉了茶,又拿果子給她吃,她真是受寵若驚。有個體貌富態的婦人專陪她,卻沒有多余的話,左右只問她多大年紀,父母安好,可吃得慣這里的茶水點心之類??涤裎牡皖^回話,九歲了,父母早已經去世,吃得慣的。然后局促地坐在那里,連手也不知擺在什么地方才好。偶爾聽隔壁叔父壓低了聲音同男主人說話,蹊蹺而模糊。斷續聽來,似乎是:亂世但求個安身的地方,天可憐見的……那婦人面目慈祥,笑微微地看著她,只叫她多吃些。她紅著臉吃了不少果子。

叔父從房里出來,囑咐她好生聽話,他還有要緊事,且不陪她了。她懵懵懂懂地站起來,跨出去半步,又呆呆停住。叔父這話的意思,是她不能跟著他了,那么她要留在這里等他回來嗎?但叔父并沒有理會她的困惑,自顧與這家的男主人作揖道別,又說了些客氣話。男主人拱手道:“放心,放心,咱家絕不會虧待這孩子的?!?/p>

康玉文眼巴巴地看叔父一撩長衫,施施然跨出院門,心里還糊涂著。天色漸晚,滿院的凌霄藤覆下來,粉墻上蔓延著羽狀的影子。她的臉龐披著霞光,紅得發亮,鳥兒、狗兒、馬兒、兔兒統統都不見了,只剩一片血也似的紅。這是第幾日了?她疑惑地轉轉呆滯的眼珠子,離開康莊竟這樣久了,久得連日子也算不清啦。

說起來難以置信,康玉文叫自己遠房的叔父拍了花子。這是九歲上頭的事,她記得不很明白,隱隱覺得叔父或許不是好人,但也說不定,畢竟這家人待她極好。

這家主人姓徐,臨街開著一家醫館,因排行老五,又留過洋,人稱“洋五爺”。五爺醫術高明,遠近都聞名,得診金也容易,并不在意花在康玉文身上的幾塊銀元??涤裎膯査?,叔父可是把她賣給徐家了?五爺沉吟道,也說不上是賣哩,人逢亂世,各種不得已。

五爺說康玉文叔父那日在房中說得懇切,眼見著流下幾滴淚來。叔父說她的祖父和哥哥都在“跑反”的時候橫死了,他又養不活她,便只能托付良家?,F下嘛,既來到徐家,她大可以安心地住下來,他們把她當自己姑娘養??涤裎淖砸材貌怀鲎C據來駁,這并不是沒有可能的,祖父和哥哥或許遇上了什么不測。她一路親見到各種慘狀,整個村子一夜間絕了戶的也有,人命和牲畜一樣賤。

五爺說,韭菜溝那邊鬧起來,很是兇險,縣里保安團派了人去韭菜溝拿匪,據說不久國民黨軍也要來駐防??涤裎牟恢朗甯甘欠窈臀鍫斦f了,她并非是從韭菜溝跑出來的,但她哥哥有段日子跑韭菜溝那邊倒是跑得十分殷勤。哥哥有時擔著琳瑯滿目的貨挑子,有時只帶一柄寒光凜凜的砍刀,就那么拿指頭粗的草繩往后腰上隨便一系。逢人還樂呵呵地宣講,韭菜溝那邊若成了事,咱這地兒就紅成一片了。她想不明白,韭菜溝和康莊隔山不打牛,中間還隔著縣城,怎么能連得成一片呢?哥哥揮一下手中的大刀,笑說:“你只管查你的路條去!凡見到可疑的家伙,便幫著哥哥們拿下?!钡侗舷抵t的纓子,在她眼前晃一下,劃出一道赫赫的紅光,比刀刃還晃眼。她只有九歲,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五爺家里有兩個兒,長子伯懷已經十六了,長身玉立,在縣隸甲等農校讀書;次子仲懷念小學,比康玉文還小上半歲,是個精靈跳脫的孩子。照徐家主母的意思,玉文日后是要和伯懷結為夫婦的,并不是買來的女使,因此還是讀些書的好。便由五爺做了主,和仲懷一道去啟民小學。這下康玉文是由糠籮掉進了米籮里,她做夢也不肯相信,自己竟能夠穿上潔凈的新衣裳,去小學堂里聽先生講課。

那啟民小學是新式的學堂,立了許多奇怪的規矩,譬如:每天整潔一次;每天寫日記一篇;每年和國內外小朋友通信十二封……頂有趣的是,學綱里竟連吃喝拉撒也要過問,規定每天吃開水五大碗和豆漿一大碗;每天大便一次,且有定時。這些康玉文都做得一絲不茍,連仲懷都笑她迂腐,因她對五爺的話深信不疑。五爺說:“我去法國留學時,和你們校長同乘一班郵輪,知他對于教育的積弊研究得極為透徹,頂討厭的,便是那讀死書的書呆子。他定的這些規矩大有裨益,他教你們有康健的體魄、科學的頭腦、藝術的興趣,以及自由、平等、互助的精神,這些都很是難得?!彼犃酥皇屈c頭,規規矩矩地按先生的話去做,不敢有絲毫懈怠。她的心靈和身上的新衣裳一樣,潔凈得一塵不染。

識字明理的間隙,有時也想康莊,想祖父和哥哥,但康玉文知道,想也是枉然。城墻上的告示,她已經讀得通、看得懂了,上面講的是“移民并村”“保甲連坐”,還有“緝匪清共”,一個人頭折合多少塊大洋。有幾個名字甚是熟悉,康玉文讀到時,心里怦怦直跳,仿佛看到哥哥的人頭也被割下來,血淋淋地掛在城墻上示眾。她從不和徐家的人閑話康莊的事,徐家的人似乎也很謹慎,并不與她談論祖父和哥哥,也許徐家人斷定他們早已死了,怕引她傷心;或是徐家上下掩耳盜鈴,擔心引火燒身。這樣過了些日子,康莊漸漸離得遠了,康玉文竟從未動過念頭,再回康莊去。

和徐伯懷通信,也許是唯一讓她覺得與康莊尚有一脈聯系的事。

徐伯懷就讀的農校在筆架山,雖在縣境內,來回卻甚為曲折,算起來倒有兩百里山路。腳力再健,也要走上一天,因此是寄宿的。徐伯懷自有他年輕的火熱生活,仿佛遠遠地不與徐家相干,五爺提起這個滿腦袋新思想的兒子,總是搖頭。他有時會給康玉文寫信,信中的措辭甚為激烈,與康玉文哥哥竟有幾分相似。這也不奇怪,農校是馬列主義傳播的重鎮,康玉文哥哥先前還從那里專門請先生來康莊講過“革命”。那時莊子上沒有人知道,先生鋒利的階級觀點會徹底劃破康莊寧靜的日子,大家以為先生只是來幫他們喊話的,讀書人嘛,手無縛雞之力,雖激動地舞著拳頭,卻并沒有揍人的意思,喊著口號就把富戶嚇住了。

康玉文私下里問過徐伯懷,你是“黑殺黨”嗎?在康莊的時候,莊上眾人就傳,共產黨神出鬼沒,晝伏夜出,專挑黑天里殺人,所以莊戶人又叫他們“黑殺黨”。徐伯懷笑笑:“你看我像不像?”康玉文搖搖頭,想想又點點頭,“黑殺黨”都是看著不像的。她哥哥看起來倒像得很,可是人家還說要考驗考驗,沒來得及吸收他入黨哩。徐伯懷說你哥哥是好樣的,遲早會吸收的??涤裎牡难劬锞万v起霧氣,縹縹緲緲地像是看到了大山的深處,哥哥在那密密的林子里鉆進鉆出,頭發上、衣襟上、鞋面兒上都沾著露水,在朝霞的映射下好像披著一圈光暈。

若是五爺和徐家主母在,康玉文和徐伯懷便沒有話說,倒是徐仲懷這小滑頭,多的是俏皮話。他擠眉弄眼地對徐伯懷和康玉文說:“你們倆嘰嘰咕咕地說體己話,避著爹媽便罷了,又避我做什么?”徐伯懷拿書敲他的頭,罵道:“你知道什么好歹!先生要你學著寫信,怎不見你寫給我半封?”徐仲懷抱著頭跳開了,笑說:“我知道你讀書辛苦得很,哪有時間糾正我的文法和錯字?玉文卻不同,她是你媳婦兒,你自是悉心地教她?!闭f罷做個鬼臉,促狹地拿胳膊肘拐康玉文一下,茶水盤子險些打翻??涤裎募t著臉啐他一口:“你快把筆記還我!”徐仲懷只得作揖求饒:“好姐姐,先生要的那十種動植礦物標本的制法,我還差著兩種呢?!笨涤裎挠中哂謵?,恨聲道:“你這潑皮!”頓足跑去自己房間。五爺和主母在一旁看了,也只是笑。

其間破了一回城,赤潮洶涌,左右不過一頓飯的工夫,竟將青天白日旗換了火紅的一桿旗子,獵獵飄在城頭上。多數人戰戰兢兢,躲在自家屋里不敢露頭。過了幾日,打聽到縣府里已經安穩了,外面生意買賣照常做,大家又出來繼續過車轱轆樣的日子。新政府斃了幾個惡霸,抄了幾處府宅,鼓勵人民當家作主,這于老百姓倒不是壞事。五爺這樣的,數代懸壺濟世,仁心妙手,在當地很有些體面,不論舊政府、新政府都歡迎,醫館仍還門庭若市,人們當活菩薩樣,十分地敬重他。只是五爺從醫館回來,不免呆坐在那張包漿油亮的雞翅木太師椅上,長吁短嘆,連眼鏡也忘了摘。金絲夾鼻眼鏡敷衍地掛在鼻尖上,搖搖欲墜的樣子。主母問他,他又不肯開口。

徐伯懷興興頭頭地回來過一趟,又叫五爺連夜趕回了農校。五爺憂心忡忡地說徐伯懷心思不在正道上,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必要遠遠地送到武漢或是上海去,正正經經地讀書才好。徐伯懷聽了只是冷笑,犟頭犟腦地說我們最好的先生都是從武漢和上?;貋淼?。五爺一巴掌拍在當廳傳了幾代的黃花梨幾案上,倒豎眉毛,厲聲呵斥:“小兔崽子,你什么時候不問家里要錢了,這才當真是翅膀硬了!”

徐伯懷垂了腦袋從廳里出來,氣鼓鼓的,連見到從廚屋后面端飯出來的康玉文也沒個好臉色。主母把徐伯懷拉進廂房,溫言相勸:“吃吧,吃吧,聽你爹的話,吃了好上路?!毙觳畱阎皇前l呆。主母搛了魚蝦菜蔬給他,高高地堆了一碗,他支著箸懶得張嘴似的,腦子里不知盤算什么。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康玉文偷眼覷徐伯懷,想問他兩句,終于沒逮著機會。其實徐伯懷也未必能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她覺得,有些話,沒有第二個人可商量。

藏在康玉文心里的疑問,不到半月便有了結果。

那日,國民黨軍七十五師打進來,左右也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城頭上的旗子又變回去了。照縣長的話說,還是朗朗乾坤,還是青天白日。只不過原先縣長是灰頭土臉逃出城去的,但他這次回來紅光滿面,振振有詞,說自己是戰略轉移。用老百姓的話說,是去搬救兵,救民眾于水火。五行八作的百姓,只想著過日子要緊,自沒有同他爭的。

徐仲懷跑到街上玩,偷了五爺泡的藥酒出來,跟兵油子換了一把彈殼。彈殼有長有短,用絲線編成一排,嗚嗚地能吹出怪聲怪氣的調兒。徐仲懷甚為得意,說學綱里規定,要“會弄一種樂器”,他弄的與旁人都不同,可羨煞同學們??涤裎陌櫭颊f:“你這哪里是樂器,明明是兇器,還兇得很哩?!毙熘賾杨H不以為然,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此物在兵油子手里是兇器,在我手里呢,便成了樂器。你呀,不要光看東西,要看用東西的人?!?/p>

康玉文想想,這話有理,又沒理??登f的人,多少代都是土里刨食,他們跟鋤頭、連枷親近。不過那年春上之后,東西還是那東西,人也還是那人,鋤頭、連枷之類的尋常農具,竟用來打打殺殺了。那么康莊的事,乃至天下的事,究竟是看東西呢,還是看人呢?恐怕都不好說。又譬如徐伯懷嘴里的馬克思主義,康玉文的哥哥先前也說過的,但似乎他們說的并不是一種東西。哥哥提到馬克思時,只揀緊要的說,統共不過三句:我們窮人要聯合起來,富人才會怕我們,我們才會有飯吃。聽起來像是竹筒里滾出來的三顆鐵豆兒,鏗鏗鏘鏘的,又像是戲臺上的鑼鼓點子,人一聽,精神便陡地一振。徐伯懷倒是能夠大段大段地背誦《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但要他“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的時候,他又會顧忌到父親的臉色。好比是小生的戲文,咿咿呀呀婉轉得不行,也好聽,但唱半天往往還不得要領。這些都是很深奧的問題,康玉文十三歲的腦子不大夠用。

城里比往日要亂得多,這一點康玉文感覺得到。因四下里不太平,物價漲得厲害,且無論吃的用的,都查得緊,特別是藥品。好多藥都進不到貨,五爺也束手無策。家里每況愈下,康玉文說:“爹,我不上學了,跟你行醫吧?!蔽鍫斠淮簦骸澳阋獙W醫?”康玉文點頭:“這兵荒馬亂的,我們校長也說,怕是安不下一張書桌了。醫術是仁術,能救人哩?!蔽鍫斉囊幌麓笸龋骸昂?,難得你有這樣的見識!想我祖上三代行醫,偏生養了兩個不識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便求著他們去學醫,也是不肯。說起來巧得很,李小姐剛和我說,做完這個月便不做了,我還擔心請不到人。這下由你來接手,那是最好不過了。李小姐是醫館請的助產士,平時也做看護和藥師?!笨涤裎奈⑽⒁汇?,紅著臉說:“爹你太瞧得起我啦,我什么都還不會,怎能接替李小姐的工作?”五爺多日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笑吟吟地看著她說:“這不妨事,總是從‘不會到‘會的。我兒莫怕,有爹在哩?!笨涤裎谋愎郧傻卮饝?,一樣一樣從頭學起,倒比在學堂里更加用功。

再荒唐的年代,生孩子也是大事??涤裎母谖鍫敽箢^,不久便學得有模有樣。若是婦人順產,她獨個兒便能替人把孩子接下來,她手小,能摸進產道去;有些胎位不正的,她照著五爺的吩咐,或是依憑慢慢摸索得出的經驗,也能把嬰孩的頭顱從母親腹腔里拖出來。漸漸地有些口碑,眾人“康小姐、康小姐”地叫開了,五爺很是欣慰。

這日,醫館里剛卸了門板,就有兩個青皮后生闖進來,挾了五爺便走,說是家中有人得了急癥??涤裎幕呕诺啬克臀鍫斀腥死销椬叫‰u似的,架著臂膊,腳步踉蹌地離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上午,她坐立難安,張頭不知望了多少回,只見街上人來人往,買賣人的吆喝和討價還價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仍舊是流水價地來去。

五爺走了大半日,過了晌才回,回來時一臉愁容,眉眼都揪在一起。緊揪眉眼的五爺叫康玉文閉了醫館,黑著一張面孔道:“家去!”康玉文自不敢多嘴,以為五爺遇到什么疑難雜癥,誰知五爺一跺腳,沒頭沒腦地啐一句:“小兔崽子,盡給老子出難題!”原來徐伯懷偷偷回來了,跟著一起進城的,還有蘇區的便衣隊。其中有個戰士叫子彈穿了肩胛,躲在一處民房里,徐伯懷叫人去請了父親來。那幾個便衣隊的,都熟頭熟臉地稱呼徐伯懷為“老徐”,對五爺也不遮攔,直言不諱地攤了底牌,說是來敵占區搞糧食的。

“他倒成老徐了!”五爺一瞪眼,金絲夾鼻眼鏡差點飛出去。

康玉文一路小跑,攆著大步流星的五爺。遇上有人打招呼,五爺也并不答話,只是敷衍地拱拱手,算作應酬??涤裎乃坪醺械胶艉舻臍饬鞔┙侄^,轉眼到巷子盡頭,撞上一堵墻,便遽然成了風暴。門房動作稍慢些,家里那扇刷了桐油的朱漆大門便讓五爺一腳踹開了。徐家主母趕緊搖著扇子出來,口里直喚:“啊喲喲,這是撞了哪門子邪!”五爺臉色鐵青,拂袖道:“你家的兔崽子撞窩了!”

康玉文耳聽五爺迭聲罵道:“小兔崽子打著老子的名號胡充大頭,說糧能搞到,藥也能搞到。我操他祖宗!”

徐家主母一面替五爺拍背順氣,一面勸道:“你糊涂了,他祖宗不是你祖宗?”

“他是我祖宗!”五爺沒好氣地丟個后脊給主母,一面啐道:“慈母多敗兒,你當我不曉得,背著我倒貼給他多少?書是白讀了,當初不如綁在家里!”

主母一愣,頓足哭起來:“當初去筆架山,也是你做的主,這會子又來怨我。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如你們經見過世面的,好了歹了你只管罵我?!?/p>

“哭哭哭,我還沒死呢!”五爺心煩地直揮手,枯瘦的臂在空氣里劃出大半個合不上缺口的圈。半晌,眉眼耷拉下來,軟了聲氣道:“好了好了,我自然也派不著你的不是,你也莫哭了,咱們好生想個法子,把這家撐下去是正理兒?!?/p>

主母仍舊哭哭啼啼,拿帕子搌了眼角說:“左右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什么潑天的道理,你們父子兩個,都是主意大的……”

“說那沒用的!”五爺掐了主母怨艾的話頭,雙手交握著指節,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

“你有用,和縣衙、軍門都攀得上交情……”主母氣鼓鼓地頂五爺一句,隨即住了口,方想起來,徐伯懷自是得了家門倚仗,這才倒行逆施地“要挾”生身父親?!罢媸亲髂鯁?!”主母嘆一聲,又垂下淚來。

康玉文躲在門后聽一半,猜一半,也不很明白其中的關節,只模糊聽出大概意思:徐伯懷加入了共產黨,翅膀雖還不過硬,卻挓挲著要飛,五爺竟毫無辦法。她想徐伯懷或許有哥哥的消息,若是能見上面細細敘說就好了,不過終究也很渺茫,一時索然,自拿了一本藥典去院里誦背。

院墻上的凌霄已開得如火如荼,紅紅地綴成一片,望去如一團云霞,映得少女的臉龐愈發紅潤??涤裎淖咭徊侥钜徊?,踏一塊磚,便背一個藥名。青磚上雕著蓮花,她閉了眼,心里量出一尺半的距離,每一步跨出去,秀氣的足尖都堪堪踏在蓮花心上,竟半分也不差。冷不防徐仲懷推門進來,咋咋呼呼道:“你還背什么藥典,學堂里已經罷課了,大家都去革命吧!”康玉文啐他:“你又胡說什么,爹在家呢?!毙熘賾淹峦律囝^,收聲低眉道:“今日有人拿了本《醒獅》雜志去課堂上,叫先生抄了。先生還說,若再有這樣的帶到課堂上來,大家都不要上課啦,整個學堂都叫督學查抄了?!痹捯粑绰?,五爺咳一聲,撩長衫踏出房門來,徐仲懷趕緊縮頸打個招呼,抱了書袋子一溜煙鉆進廂房。

五爺和主母商量的結果,是送徐仲懷入黔,遠遠地送到都勻炮兵學校去。

五爺托人寫了薦書,塞在徐仲懷的藤箱里。臨行前仔細囑咐:“出門在外,一切都靠自己,慎言篤行總是不錯的?!焙咭宦?,又道:“山高水長,各自珍重吧?!苯鸾z夾鼻鏡后面一雙憂心忡忡的老眼,害了病似的,揉得通紅,言語卻硬。徐仲懷斂了往日的頑皮,垂首立在一旁,五爺說一聲,他便乖順地諾一聲。

去貴州是虛報了年歲的,主母擔心仲懷年紀幼小,乏人照顧,恐有差池。他自己倒很得意,擺出兄長的架子,交代康玉文:“我和大哥都頑劣得緊,不中爹的意,只有你這丫頭,說話做事都妥帖,又肯聽話,人家說什么是什么,從不肯回半句嘴的。若有什么不開心,只管寫信來,我與你排解排解?!笨涤裎谋阈Γ骸拔矣惺裁床婚_心的?”徐仲懷極認真道:“我知道你是個心思重的,只是不說?!笨涤裎拇袅舜?,啐道:“偏你知道!”低頭推他上了船。徐仲懷提著藤箱,揮手喊一聲,再會!康玉文眼窩子一熱,別了頭去伏在主母肩上。主母早已哭得個淚人兒似的,心啊肝啊地喚著,惶惶不舍。無奈山水迢迢,一路總要徐仲懷自己去走。埠頭上游人如織,市聲繁華,南來北往的客商熙攘不絕,大有太平之象。那飽漲的春水吃透了陽光,點點金鱗,浮蕩耀眼。只見波光載著欸乃的舟楫一路向西,漸漸隱了身后的山色。

送徐仲懷回來,五爺像是了結了一樁心事,又像是陡增了一樁心事。出門進門,眉眼都壓得低低的。主母也是難開笑顏,富態的身子瘦了一圈??涤裎拿煌肝鍫敽椭髂傅挠嬢^,也看不清三尺之外,朦朧覺得,很多事像是喧囂的凌霄藤下覆住門楣的宅院,走進去,才知道深淺??伤荒芘腔苍谕饷?。

祖父和哥哥在她的夢里越來越模糊了,間或還有凌亂的夢。這零散而斷續的夢境,讓她與山里不時傳來的消息有著莫名的關聯,譬如,徐家的醫館成了便衣隊的交通站。五爺為此大傷腦筋,但也未能下定決心與自己養下的小兔崽子決裂。父子倆曾有過一段對話,讓康玉文半喜半憂。徐伯懷說:“我們能破一回城,就能破第二回?!蔽鍫敳[縫著眼說:“看把你能耐的,這城看著氣派,王大花鞋不也破過哩?!毙觳畱炎礻瘢骸澳悄芤粯??王大花鞋的槍會是封建會門組織,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蔽鍫斠环籽郏骸昂?,都一樣,上面都說是鬧匪?!毙觳畱鸭悠饋恚骸笆裁词欠??官逼民反,民不聽話了,在官的眼里就是匪!”五爺一拍大腿:“哦,你也不糊涂,曉得跟官斗的,就是匪?!毙觳畱压恍Γ骸叭缃衲阋彩恰藢??!蔽鍫斉抟宦暎骸袄献釉缃心氵@小兔崽子給賣了?!闭f這話時,父子倆掩著門,酒酣耳熱,康玉文端菜進去,見二人勾肩搭背的,倒像是一對兄弟。

康玉文悄悄問過徐伯懷,可有她哥哥的消息。徐伯懷咬著腮幫子說,大部隊雖轉移了,但游擊隊還在,共產黨還在,她哥哥肯定在。

“那么什么時候能重逢呢?”

“勝利的那一天!”

模模糊糊地,有個種子樣的念頭埋在康玉文的心里。

攀了滿院的凌霄開了又謝了,謝了又開了??涤裎囊呀洶岩槐舅幍浔车镁?,仍舊舍不得放下。閑來無事,她總捧著書,一步一步地在院子里逛,心里比劃著地上一塊塊青磚的距離,拿足尖踏蓮花心玩兒。那一朵朵綻在青石板上的蓮花,被鞋底子磨得油光水滑,紋路漸淺,像是經年的往事,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叫好耐性的時間汰洗得不那么清晰了。

徐仲懷寫信來,說是升任了炮連少尉觀測員,問家里好。五爺顫巍巍地合上輾轉千里方至的薄薄一紙書信,閉了眼喃喃自語:“好啊——好……”突然喉嚨深處癢得厲害,大咳不已,猛睜開眼,撫胸喝了一盞茶水,仍是壓不住。他近來身子大不如前,勉強給自己開了藥,也不見如何輕省,??鹊靡共荒苊?,痰里還夾著血絲兒??涤裎恼f:“爹,你歇了吧,我替你出診去?!蔽鍫敶⒅f:“我這把老骨頭呀,身子越發賤了……咳咳,我自然信得過我兒,去吧,日后也不必事事都來問我?!笨涤裎幕炭值溃骸暗f哪里話,不論家里的事,醫館的事,全憑爹拿主意?!蔽鍫旑j然地搖搖手:“你們都大了,我不敢說我安排得好,總歸是盡了心,使老徐家不至于落得太壞的境地罷了?!?/p>

康玉文背了藥箱出門,心里還念著五爺的話,越惦記,越覺得心慌,心坎兒上像是長了一蓬雜亂的蒿草。街巷里人來人往,頭頂一顆大太陽明晃晃的,把所有的影子都砸在腳底下,每個人只能踩著自己向前。沿途有人跟她脫了帽打招呼,康小姐,去出診哪。她笑笑,隱約覺得面熟,卻想不起名姓來。這幾年,城里的人倒有一多半都識得她。五爺說,日后若他走了,醫館也只有交給她。幾個孩子追逐著,從她身邊擦過去,她側了身子穩穩神,不讓他們如風的腳步帶倒。日腳走得飛快,轉眼就到背后了,影子在面前拖得長了些,康玉文剛要踏出腳去踩它,它便又輕巧地溜出一尺開外。

城墻上原本高高地張貼著國民政府的綏靖公告,這時已叫風雨揭了去,山里的野火還沒剿滅,小日本就打過來了。這回城破得更快,王大花鞋倒戈成了維持會長。都說王大花鞋這樣的,斷不是“凡角”,他那七竅玲瓏心,既不是紅的也不是白的,竟是黑的。破城那天,康玉文又開始跟著眾人“跑反”,亂紛紛的都是腿,到處哭爹叫娘,呼兒喚女,恍惚又是多年前的景象。只是這回她身量高了,看得見更遠的地方。遠處,山高林密,蓊郁的松竹覆蓋著一層層望不到盡頭的峰巒,單是用眼光摸一摸,就得費上好一會兒工夫。這么地大物博的好河山,眼睜睜落入小鬼子手里,不能夠!康玉文激動地想,哥哥還在,就在這山里頭,她得去找他。

五爺撫胸喘一陣,定定看著她:“說,也好,你去找伯懷?!毙旒抑髂笡]什么主意,顛著一雙小腳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五爺瞧一眼因為畸足而痛得齜牙咧嘴的主母,又凄然說:“如今,我們兩個老的都是拖累,你只管往前走?!笨涤裎纳岵坏?,撲閃著睫毛望向五爺,五爺卻揮手趕她:“去去去,我養了你十年,也夠啦?,F如今誰也顧不上誰,我手里只剩幾個養老錢,找處清靜地方,此生便罷休了。你若見到伯懷,能記得徐家的情意,和他開枝散葉,那是最好不過;若是沒有緣分,也就罷了,亂世飄蓬,自求多福吧?!毙旒抑髂咐?,默默流了會子淚,狠心一丟手:“好孩子,去吧?!?/p>

康莊還是多年前的樣子,又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房子不知燒過幾回,人也不知跑掉幾茬,老康莊早就風流云散,不過康玉文心里還存著僥幸,再說她也不知從哪兒找起。

場院還在,然而,似乎小了好多。她拿腳掌細細地量了一圈,先前有上千步的,眼下只剩幾百步了。是啊,她如今往前邁一步,抵得上九歲時兩步還多呢。當初,就在這兒,哥哥呼呼地舞著石鎖,眉眼威嚴,門神似的,兩臂上肌肉繃得鐵緊,像是隨時要爆裂開來。周圍一圈好兄弟,噼啪地拍著巴掌,迭聲叫好。那比新出爐的燒餅還熱乎的聲音,在康玉文耳邊繞著,風揚起來,吹出好幾里地去。

算是沒白跑,見著幾位莊上的老人,他們都還記得她,只是不敢認。問到祖父和哥哥的情況,有人說她哥哥跟著部隊北上了,也有說戰死在山頭外的四道河的。又問是什么時候的事,那人抓耳撓腮,咧著嘴說:“你也知道,年歲都是亂的,誰記得清哩?”是記不清了,康玉文也記不清那年春上的事了,只記得秋后和祖父跑散了,再沒有康莊的消息。

祖父倒是確定無疑不在人世了。想得見的情形,孫子孫女都不在身邊,又老又貧的,撐不下多少日子便歿了。左鄰右舍看著可憐,但也沒有多余的力氣管閑事,只能一張破席子卷巴卷巴,草草埋了。這已是天大的恩情??涤裎闹x了人家,摸到祖父那座淺淺的墳塋上,狠狠哭了一場。那天風疾,天上流云變換,她哭一聲,云就變個樣兒,鳥呀,狗呀,馬呀,兔呀,捏來攢去也沒個正經的形兒??蘼暩吒叩偷?,云也分分合合,像在空中變戲法兒??蘩哿?,云也散了,她坐在墳頭上,望著莽莽林海,早些年就埋在心里的那個模糊的念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要去找共產黨。這么大的林子,這么大的天下,找一支隊伍,總比找一個人容易。她抹了把臉,淚早就風干了,巴在臉上緊繃繃的,像是戴了個面罩兒,風再吹過來,再冷,再硬,都沒了感覺似的。她不怕山風,小時候便吹慣了,迎著風站起來,她抖擻一下精神,腰身筆直,像綻在風里的一枝驕傲的野花。

映山紅開遍山嶺的時候,康玉文已經是新四軍的一名女醫官了。她隨身帶著那本厚厚的藥典,盡管每個條目都早在腦海深處滾瓜溜熟,也不妨礙她每日里毫無饜足地對著它,顛來倒去地研讀。身邊的人都笑她,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康玉文是女醫官的眼里出藥方子。她曉得她是他們嘴里善意的笑話,便也跟著抿嘴笑。她鉆研出來的藥方子很管用。山里缺醫少藥,連手術刀都是獸骨磨出來的,巧婦只能做無米之炊??涤裎挠形麽t的底子,又會搭配中草藥,有些緊俏的藥品,她隨手采來野藥草替代著就能用,可見蕙質蘭心。她在部隊里聲望很高,傷病員就不說了,就連附近的群眾,也都贊她有“菩薩般的一顆善心,菩薩般的一雙巧手”。有人認出她:這不是“洋五爺”家的康小姐嗎?康玉文還是抿著嘴笑,一手撫著產婦的肚子,一手往產婦的下身探。那調皮而倔強的孩子原是不肯出來的,這時卻在康玉文的撫摩下,由母親的身體里探出了黑烏烏的一個圓頂,先是鴿子蛋大,再是雞蛋大,漸漸有鵝蛋那么大了……康玉文笑瞇瞇地對產婦說:“頭發真好?!碑a婦虛弱地笑笑:“有康小姐在,比自己男人在身邊都安心哪?!蹦腥嗽谖萃獯曛?,豎耳聽房里的動靜,也跟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那是,那是,我又替不了你,康小姐這雙手,至少能幫你少疼上幾個時辰哩?!?/p>

只是哥哥的消息依舊渺茫。

山里的夜黑魆魆的,風一吹,林子嘩嘩響,像是潮水奔騰,康玉文也止不住思潮如涌。哥哥還在嗎?打了這么多年的仗,白骨都堆成山了,哪塊石頭下埋著哥哥的骨殖?還有徐伯懷,她到處找他,也打聽不著半點消息,好像是一滴水匯進大江大河里?;蛟S,早就蒸發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但她總記著徐伯懷的話,他說共產黨還在,她哥哥就一定在。那么,他也還在。

戰火鋪張地燃燒在中國的大地上,鐵蹄下有呻吟,也有抗爭。這片山,這片水,都已經傷痕累累,可春風一吹,又綠得生機盎然。

康玉文也學會了打游擊,腰里別上槍,貓著腰鉆林子,剪鐵絲網,炸碉堡,搞掉小鬼子的運輸線。她原本細皮嫩肉的,現在也粗了,野了,叉著腰喊一嗓子,大嗓門能翻個山頭。槍炮隆隆,硝煙滾滾,她可不能輕聲細語地說話,況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得狠,就得硬。有次到敵占區搞藥品,她意外地見到一個“熟人”。那人手執文明杖,一身灰呢暗紋西裝熨帖挺括,黑色禮帽壓住花白鬢角,露出衣袋的半截金屬懷表鏈子閃耀著質地精良的弧光。要是沒有左頰上的那顆大痦子,康玉文未必記得起他。偏這么多年過去,痦子還在,這印記讓她想起來,那年叔父領著她,沒頭蒼蠅似的在縣城里轉了好幾圈,見了幾個所謂的“要緊”的人,其中就有這個大痦子。她縮頭縮腦地躲在叔父身后,那人還探身看了她一眼。

他并不記得她。

她盯著他的痦子看了好一會兒,搜索著混沌的記憶。他微微詫異地揚了揚眉毛,把鼓鼓囊囊的藥品包塞到她手里?!翱熳甙?,”他壓低聲音說,“出城的時候當心,只有酉時這班崗是我們的人?!彼攵鄦査麅删?,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況且就要關城門了,血一樣的殘陽落下來,所剩無幾的時間根本不允許她逗留。

這人以后再沒見過。

像是被捅了個窟窿,她心里空空地想:當年,自己或許并不是被“賣”到徐家的。

康玉文同志,這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組織上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就是對你充分的信任,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政委的話猶在耳邊,康玉文夾著一只碎花包袱,蹣跚地走在通往縣城的官道上。天干物燥,塵土飛揚,她皺眉掩住口鼻,一路心事重重。

前面就是城門樓了,櫛風沐雨地聳了千年,從它胯下走過的人和車馬不可計數,然而從沒有這樣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年輕女人,讓它感到如此深深的不安??礃幼?,她經了些風霜,眉目雖算得上清秀,嘴角和眼梢的紋路卻頗雜亂,它們不成章法地盤踞在她的臉上,平添了幾個春秋的歲數。她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隨身的包袱里,除了幾件換洗衣裳,別無他物。

女人說是投親,執勤的崗哨便沒把她放在眼里,揮揮手讓她過去。緊跟后頭推著一車青菜的老農倒更可疑,說不定菜筐子下面暗藏什么機關。以前有過這樣的先例,從倒夜香的桶里搜出了違禁品。崗哨攔住老農,槍托探進菜筐子里攪和起來。稀里嘩啦的動靜讓女人吃了一驚,她忍不住回頭望望,卻得到一聲不耐煩的呵斥,快走,快走!

她沒有引起崗哨的注意,按理說應該暗暗松口氣兒,可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心臟被一只大手揪得更緊了。

進得城來,街巷都熟悉,她以前在這里背著藥箱走街串巷,哪里有吃水的井,哪里有賣胭脂的鋪子,都一清二楚。雖說這些年不大進城,她心里還是有數的,背著太陽往西,走上一炷香的工夫,就是徐氏醫館。因是從東門進來的,初升的太陽便在身后,她踩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得莊重。她的注意力都在腳下了,足底延伸出的那道斜斜的黑影指引著她,竟顯得有幾分鬼魅。

走到醫館門口,她抬頭望望,竟改了包子鋪。她僥幸地想,或許組織上的消息也不很可靠,兵荒馬亂的,她一心想要找的人,一個都找不到,怎么這樣巧,他們還在原地等她?

她上包子鋪買了兩個馬子菜包子,握在手里,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小店主從摞成一條柱的蒸屜后面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她訕訕地笑了笑,客氣地問一聲:“勞駕老板,這……原來是醫館吧?”小店主便也客氣地笑笑:“是哩,好多年前了。我盤下這鋪子不過倆月?!彼睦镆粍?,是哩,流年暗換,總歸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口里卻說:“你莫哄我,上個月我走親戚才來過的,見這店里賣的是紅糖?!毙〉曛鞅闩闹X袋說:“哦,紅糖?小姐家里有喜事?”她答:“是哩,天大的喜事,紅糖是一定要的,包子也要。老板,你這馬子菜包子做得好,日后說不得要多買些,孝敬我家老太太?!毙〉曛髯饕镜缆曋x,朝她點點頭,她也點點頭,折了身子出來。

太陽走得高一些了,她的影子短了一大截,像被哪個刀法精熟的刀客一刀砍掉了似的。幾個小孩子從巷道里跑出來,嘻嘻哈哈的,追著,鬧著,從她身邊擦過去,簡直是一股打著漩渦的水流,把她沖撞得幾乎站立不穩。她定了定神,仿佛多年前熟悉的感覺——她背著藥箱,鄰家的小孩子們呼的一下從眼前穿過去,她只好側身穩住腳根,看他們快活地消失在這條巷子的盡頭。不,是巷子的入口才對,這條清幽的小巷的盡頭,是一座爬滿了凌霄藤的老宅子。夏天時,火紅的凌霄花會開滿一墻,宅子便好像坐落在紅彤彤的云霞上——那也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

愈是近前,她的腳步愈是沉重,那副厚厚的刷了桐油的門板,被恣肆的凌霄藤打扮得越發低眉順目,看起來幾乎隱沒在光陰的背后。她抬手臂去叩門環,想象著自己往深潭里丟了一粒石子,良久,方有回聲傳來。但那也許只是她的錯覺,時間被錯落的心情拉長了。她聽見有個陌生的聲音應門,踢踢踏踏的腳步踩著青石板鋪就的天井過來,吱呀一聲,拉開一道縫隙。半個呆滯的臉對著她,問:“你找哪個?”她心里千絲萬縷地亂著,反問那半爿臉:“徐家,還住這里吧?”

門開了,把她迎進去,下人一邊引路,一邊高聲喚著主母:“太太,有人找哩?!?/p>

康玉文的熱淚已經落在了襟子上。

主母看見她,呀一聲,慌慌地踏出房門,少不得執手相看淚眼。當下敘了離別之情,原來那年和康玉文分手后,五爺和主母流落鄉間,憑著一點積蓄和徐家散在鄉下的幾畝薄產度日。這也是亂世尋常的光景,算不上特別凄惶。不過五爺在三年前病故了,沒能親眼瞧見小鬼子滾出中國。五爺臨終前還拉著主母的手嘆:“枉我一生心高氣傲,能叫枯骨生肉,卻是能醫不自醫。我是醫不好自己啦,你莫傷心喲。你陪嫁過來的那張老漆雕花大床真是好,我一躺上去,就舒服得想睡覺。原想著躺在上面壽終正寢,這回可是不能夠了……”

主母扯下掖在斜襟上的帕子,搌著眼角說:“他一直說心口疼,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說是能緩緩勁兒。我依了他,手擱在他肋骨棱棱的胸口上,就這樣挨了一晚……他呀,到底是個沒福氣的,臨到了,竟沒一個孩子送終?!?/p>

康玉文抽泣著聽完,哭得更兇,倒把主母嚇住了,連連哄她:“好孩子,快別哭了,這是命,不與你相干?,F在你回來啦,就好,就好哇?!笨涤裎恼f:“我沒找到伯懷大哥哩?!敝髂秆鎏靽@口氣,把康玉文的手拉過來,合在自己枯槁的手心里,幽幽地說:“這也是命哪?!?/p>

娘倆兒的話稠得很,說到崎嶇亂世,不免唏噓,康玉文也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半給主母聽,那沒說的另一半,是組織上交代的。主母說你回來再好不過,我正愁著仲懷的事。你與他從小就有話說,這件事交給你最好??涤裎穆牭萌詢烧Z,心下已有計較,但還是低了頭說:“我和仲懷兄弟這么多年沒相見,也不知他還認不認我這個姐姐?!薄白匀皇钦J的!”主母將手中茶盞頓在案幾上,大包大攬地說,“如今家里頭只有我們娘仨兒,我是生了他,他不過感我肚皮的恩情。說到從小交好,誰有你們親?”一時說到徐仲懷的升遷,眉宇間喜憂參半。

照康玉文得來的資料,徐仲懷兩年前從第五戰區高射炮少校中隊長調任干訓處長官,隨后接管了本地城防。此地是受降區,徐仲懷在追剿王大花鞋的過程中,竟偶遇流落鄉間的老母親,這才接回故居贍養。徐家主母對戰爭極為反感,所以兒子因戰事而高升,她并不大高興得起來。

“打仗么,哎呀,總歸不是好事,見天兒地打過來打過去,也沒個頭。這與打日本人又不同,我老眼昏花也還看得分明,他哥哥說不定就在對面哩。啊呀,你說我可是癡心妄想?還想這樣的好事!我這些年想伯懷也是想瘋了……”主母顛三倒四地嘆道,“話又說回來,仲懷也是我心頭的肉哇,我哪里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他,真真是做夢一樣??傻搅搜矍?,他又給我添堵。你是知道他的,從小就比他哥哥討嫌,這么多年獨個兒在外面,更是無法無天了。你想我們這樣體面的人家,怎么能讓一個草臺班子里唱野調兒的進門?老話兒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只怕他昏了頭,叫老徐家沒臉……”

康玉文在一旁默默聽著,并不插話,只是不住點頭。

徐仲懷私討的腌臜外室安在南街上,不與徐家相干??涤裎牡故侨タ催^一回,主母置氣說:“你去看她做甚,沒的臟污了眼睛?!笨涤裎膭竦溃骸澳侨耸呛檬谴?,咱們姑且不論,到底她給徐家生了個兒,我也當得起一聲姑母。這是看在孩子的面兒上,您消消氣?!敝髂溉耘f冷了臉說:“這孩子我也還沒空計較呢,仲懷尚未娶妻,哪來的孩子?”

改日康玉文掩了門,又與徐仲懷深談了一回。

徐仲懷一臉潑皮相,哈哈大笑說:“我那天吃了酒,頭暈得厲害,也不識得她是戲子還是良人。后來嘛,稀里糊涂就收下了。我這樣的,也不想禍害好人家的姑娘?!笨涤裎恼f:“你這樣可傷娘的心,她如今全指仗你?!毙熘賾褤u搖手:“我不過是個兵油子,命賤得很,徐家的門楣,我擔不起呀?!笨涤裎拇虻羲氖?,啐道:“若是伯懷大哥在,自然輪不到你,可你現在想躲,怕也躲不掉?!毙熘賾训鮾豪僧數鼗沃眢w,馬靴點在地上嘚嘚有聲:“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爹當初的計較,哈,他是個老滑頭,心想,既有一個叫共產黨勾了魂去,怎么也拉不回頭,這可難辦!哎喲,只能兩邊都不得罪,再送一個給國民黨,求個萬全,日后不管哪邊坐穩了江山,老徐家照樣體面?!笨涤裎闹卑櫭迹骸澳闶裁炊贾?,怎不知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爹后來那幾年,你們都走得遠,便只有我看到他有多難,有多痛。我只恨沒能盡孝,陪他走完最后一程?!?/p>

徐仲懷呆了一呆,低頭道:“扯得倒遠,你要怎樣,難不成叫我把那女人和孩子都趕走才算數?”康玉文緩下口氣,看著徐忠懷說:“我也不要你怎樣,怎樣都是你的選擇,就好像這漫山遍野共產黨的野戰軍,總是要進來的,左右不過是你要不要這城里的百姓日子好過一點?!毙熘賾岩慌淖雷?,冷笑道:“你果然是共產黨的人!”

“我是不是共產黨有什么關系?咱家從來就不分這黨那黨,真要分得清楚,爹不會害了心病?!笨涤裎乃餍猿ㄩ_了說,“我只說一樣,你掂量掂量,國民黨還有幾天好蹦跶?我不會別的,只會給人醫病,這都是爹教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恩情。老這樣打來打去,受苦的是咱平頭百姓,我救一個,趕不上你們殺一百。老實說,你的城防圖,我是沒本事拿到手;若你割了我的頭去掛在城墻上,我也沒話說。你我姐弟一場,緣分算不得淺,鈍刀子割肉沒意思,散也散得痛快?!?/p>

說了這番話,康玉文長舒一口氣。徐仲懷斜眼覷她,陰森道:“可有這么如意的算盤?一顆共產黨的人頭,我徐某人還不稀罕?!笨涤裎淖兩溃骸澳阆朐鯓??”徐仲懷古怪一笑,指節扣著桌板,一字一頓說:“他們把你送來,是要你死呢,還是要你活?”康玉文心口突突劇跳,卻仍舊裝糊涂道:“什么要死要活?”徐仲懷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手一揮,大步踏出房門去,那高大的背影在門口頓了一頓,玩世不恭地丟下一句:“你是我的人,少聽他們放屁!”留下康玉文木木地呆在門后。陽光從窗欞的花格里透下來,將她蒼白的一張臉染上淡金的暈。

宅子叫荷槍實彈的警衛給圍上了,鐵桶般嚴實。

主母問:“這是做什么?”徐仲懷說:“近來共產黨猖獗,母親大人要小心為上。好在有玉文陪你,我也放心些?!笨涤裎睦溲垡娦熘賾岩桓毖笱蟮靡獾臉幼?,一時拿不準他有何盤算。有心去包子鋪買兩個包子,竟也是不能了??涤裎男牡溃何以绾徒M織上說我做不來這樣的事,無論是偷城防圖,或是策反徐仲懷,連一成的把握也沒有。那小店主見我幾日不去,必也知道事情已然敗露。橫豎當我死在這里,也沒什么遺憾啦。

她既已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倒十分坦然,該吃便吃,該睡便睡。誰知過了幾日,徐府竟張燈結彩起來。主母喜滋滋地跑來對康玉文說:“我當你倆玩什么花招,原來竟背著我把這事定下了。這樣盤算也是好的,你公爹若在,必也歡天喜地。只是仲懷說戰事吃緊,一切只得從簡,怕是委屈了你呢。我想這也沒什么,都是自家人,里子比面子強得多,我又不像你公爹,愛打腫臉充胖子……”主母連說幾次“公爹”,康玉文驚愕不已。主母嘿嘿笑起來:“我也說還是叫爹的好?!痹掃€沒說明白,猛見徐仲懷一腳跨進門來,喊著康玉文的名字,促狹一般高聲叫道:“我說什么來著,你是我的人!”說罷笑得前仰后合。

打眼瞧去,滿院子都是紅色,墻上的凌霄也湊趣兒似的開了,鮮紅的一朵,兩朵,三朵……壓得藤蔓更低了些。紅的花燒著了綠的葉,蔓延出一場火紅的慶典。遠遠看過去,凌霄藤柔軟的身軀緊裹著堅硬的墻壁,風一吹,墻在動似的。

康玉文原先住的西廂房變成了婚房,從窗口能看到兩個人的剪影。燭火搖曳,影子搖搖晃晃的,宛如喝醉了酒。徐仲懷在燈下饒有趣味地盯著康玉文的紅臉,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涤裎恼f:“你這混賬東西,到底打的什么算盤?”徐仲懷托了下巴,嬉皮笑臉道:“這些年你餐風露宿,可老得多了,不過我不嫌你?!笨涤裎膽C道:“我老不老的,與你什么相干!”徐仲懷點點頭,說:“原是沒什么相干,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見啦,中間隔著千山萬水,又不光是隔著這些山,這些水……哎,老話說,井水不犯河水,可他們讓你到我這兒來,不就是與我攀交情的嗎?”康玉文翻他一個白眼。

半晌,二人無話。

大紅的喜燭流著淚,爆了個燈花,徐仲懷從衣袋里摸出個玩意兒,遞到康玉文面前。

一排空彈殼,用紅色的絲線綁了,做成個口琴模樣??涤裎囊淮?,看看徐仲懷。徐仲懷笑笑:“送給你,做個紀念吧,若是城破了,我也沒了……”他說得凄涼,越笑,越涼??涤裎目奁饋恚骸澳悴灰f這樣的話,既讓我嫁了你,又來脫干系……”

徐仲懷把康玉文攬進懷里,柔聲道:“沒有的事,脫不了這干系。我知道你以后的日子也未必好過,但這樣的事,除了你,我求不了別人?!?/p>

康玉文抽噎道:“我要你求什么?就是沒有嫁你,我們總歸也是一家人?!?/p>

徐仲懷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家人,啊,一家人,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他們讓你來找我,所以,我不能殺你,也不能放你……”

康玉文埋頭在他懷里,起初聽著他的心跳,漸漸和自己合成一個頻率,只覺得心里也漸漸安定。這時卻聽他越說越奇,不禁仰起頭,怔怔地看著那張痙攣的臉,遠遠地,似乎看到了席卷寥廓夢境的風暴正呼嘯而來。

徐仲懷一粒一??凵宪娧b紐扣,又微揚起脖子,一絲不茍地系上領口的風紀扣,然后笑著對康玉文說,我走了??涤裎姆鲋惭?,想站起來相送,腿一軟又坐了下來。昨晚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她還是沒有說服徐仲懷投誠,盡管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們水乳交融,但跨出這個院子,信仰卻涇渭分明。我是軍人,徐仲懷說。

破城那天,康玉文抱著孩子瑟瑟發抖。她并不是害怕,卻覺得渾身冰冷。那嬰兒還不滿一歲,抱在手里肥肥白白的,睡得甚是踏實??涤裎乃毫瞬紬l塞在他耳眼里,震天的槍炮,不過讓他眼簾上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孩子的生身母親,那個草臺班子里唱野調兒的,早就卷了細軟跟一個侍衛官跑了。這也都在徐仲懷的意料之中,他原不指望她是個節婦。徐仲懷和康玉文成婚后,孩子便被抱回了徐家,日后在這個亂世嬰兒的記憶里,可能不會存有母親被替代的那部分生命細節??涤裎谋е⒆?,像是抱著一塊稀世的瑰寶。他在她懷里沉甸甸的,滿滿的一抱,肉滾滾的小身子抵著她枯瘦的胸膛,使她的身體也飽滿起來。她看向他靜謐而深沉的睡眠,看到那夢底的和平與寧靜,隆隆的炮聲都遠了……

據說徐仲懷戰死在城頭,浴血的猙獰模樣讓人心生敬畏。

“我不過是個兵油子?!笨涤裎倪€記得,他把那排纏繞著紅絲線的空彈殼遞給她時,玩世不恭的慵懶笑容。他懶洋洋地笑著,像當年那個偷酒的少年一樣。他促狹地在她面前虛晃一下巴掌,然后那作勢一劈的手掌竟莫名其妙地跑到她的耳后,撩起了她慌亂地跑到額前的一綹碎發。她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卻搖頭晃腦地吹起了《八段錦》:

小小鏡子兩面光,

里面照姐外面照郎。

能照姐姐面,

難照郎心腸,

面對菱花懶去梳妝。

小郎兒來哎,

小郎兒來哎,

我望郎來郎可將我想……

主母坐在門檻上號啕大哭,為自己一夜之間成為“反動家屬”喊冤。她扯住進進出出的野戰軍戰士,拍著大腿說:“老總,你們共產黨要憑良心,我家老爺可是替你們出過力的,我大兒子也是共產黨……”那小戰士皺著一張年輕的臉,為難地搖搖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你同我們營長講嘛?!北阌袀€粗眉大眼的壯年漢子走過來,耐心地勸:“老太太你莫急,問題都會搞清楚的,你先回屋歇歇?!薄拔倚幌履?,你們把這院子都翻爛了?!敝髂甘竦亓⒃陂苤?,于天井處投下的一束光圈里搖搖欲墜,一副恍惚樣子。

康玉文勸主母:“您如今是做奶奶的人了,凡事要想開些。您瞧這孩子,白白胖胖的,多可愛?!敝髂赴押⒆咏舆^來,抱在懷里逗一會兒,嘆道:“我看到這孩子,才覺得有些滋味。我們家這些男人,個個都是主意大通天的,留下我們孤兒寡婦,苦巴巴地守這么一副爛攤子。伯懷這孩子就不說了,我最后見他那年,他二十一還是二十二?一句話都沒留下啊,就成了斷線的風箏……仲懷養在我身邊的日子也淺,我記得送他去貴州時,他一張雛鴨嗓子還沒完全變過聲兒來呢。這好不容易才重逢,轉眼就永訣了。我只恨那時為什么要聽你爹的,平白把他放出去那么多年……說起來,你爹這人,心細得很,事事想在頭里,真是把幾十年都算盡了。臨走的時候,還死活要我把伯懷當年給共產黨辦差的借據單子都收妥當。我說,如今人都這樣了,還留那些東西做什么?他說,若死了也就罷了,總得給活人留條路……”

主母的話絮絮叨叨,遠的近的,都扯出來揉成一團??涤裎亩犇橇魉畼拥耐?,心里攪擾著復雜的滋味,有句話頂在喉嚨眼兒,癢癢的極不舒服,終于咳嗽一聲,裝作不經意地吐出來:“娘啊,我當初……被我叔領來的時候,您還記得不?”主母眉眼彎彎地一笑:“記得可清楚哩。你剛來家的時候,小臉尖得跟錐子似的,黃毛寡皮的也不打眼,我卻想這是菩薩送來的,體恤我沒個姑娘,必得好好地養下。我說得可準?不過調養了幾個月,你便白了胖了,越發得漂亮,遠近哪個不說我養得好?到后來,全城都知道五爺家的康小姐,說你有一顆菩薩心,一雙菩薩手,也不枉你爹悉心教你。要說你爹的醫術,原是家學淵源,祖上就是杏林高手;再則,他又上法國正經地讀過醫科,比起省府醫學院的那些個大教授,也是不差半分??上г奂夷莾深^貨,竟沒一個肯承繼衣缽,叫你爹好不傷心。虧了有你,是個貼心的,我夫妻二人關起門來,都說抱養的這個閨女倒比親生的兒子更親些……”

康玉文原想問問主母,徐家和叔父是怎樣認識的,這么多年,她對叔父把她“賣”給徐家這件事,到底耿耿于懷。那么當初她來到徐家,究竟是意外,還是另有隱情?是組織上的安排,還是出于革命同志的私誼?但主母興興頭頭地拉呱了一大圈兒,似乎并不清楚其中的關竅,對于康玉文為什么來徐家,多年來主母好像一直這么歡喜地糊涂著。照主母的話說,總歸是個命,你命里頭和我有一場母女的緣分。這話拆開了說,就是——你怎么來的,又有什么分別呢?此地原就有這樣的傳統,若生了孩子養不起,或是不愿意養的,便放在竹籃里順水飄走。當年的康玉文,在命運之河里,或許就是這個籃子里隨波逐流的孩子。

起風了,康玉文替懷里睡著的孩子拉拉肚兜,低了頭想心事……

對康玉文的處理意見,一直有分歧。一種意見認為,康玉文早年雖被賣到徐家,后來卻繼承哥哥的遺志,參加了革命,一直受到部隊同志和廣大群眾的擁護。她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嫁給徐仲懷的,符合組織上指示的“不惜一切代價,取得城防圖或策反徐仲懷”的行動精神。即便是在婚后,她也苦勸徐仲懷投誠,從主觀到客觀,都沒有犧牲我黨我軍的利益,因而不能算是“反動家屬”。另一種意見認為,康玉文先是徐家的童養媳,后又與徐仲懷結為夫婦,已然形成了“反動家屬”的事實。并且她執意收養徐仲懷的兒子,又與徐仲懷的母親互稱母女,這就意味著她從未想過與徐仲懷及其舊式家庭決裂。

不過,徐家主母的身份也很難界定。首先,她是徐仲懷的母親,但她也是紅軍某部軍需官徐伯懷的母親。徐伯懷可能犧牲于早期的某次非著名戰役,雖無明確記載,但他擔任軍需官時的采購和賒欠記錄均有據可考。其次,徐父在紅軍時期為我黨我軍做過大量貢獻,他的醫館曾經是我黨在敵占區設立的重要交通站,掩護和救助過不少革命同志。因此,徐母是地下黨的母親,也是紅軍的母親,理應受到保護和照顧。

這些旁逸斜出的審查意見導致是非曲直分說不清,就像當初康玉文和徐仲懷互不相讓的爭吵——“若分得清,就不會叫人害了心病?!敝挥锌涤裎闹?,那晚,她到底是把徐仲懷說動心了。

那晚她絞著喜幛,對新婚的丈夫說:“你不僅僅是個軍人,還是一個做父親的人,是娘的兒子,現在也是我的丈夫。摸著良心想想,你馬革裹尸固然死不足惜,可若是打起仗來,這城里有多少孩子、多少母親、多少妻子會遭受池魚之殃?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可以選擇?!?/p>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康玉文抱著孩子瑟瑟發抖。她并不感到恐懼,只是沉溺在無邊漫漶的悲傷當中。那不過是一場滑稽的儀式。照徐仲懷的說法,日后若有人編纂縣志,寫到城防官徐某人一節,不以“投降”二字蓋棺,便足矣??傊穷w洞穿徐仲懷頭顱的子彈,射出得甚為及時,幾乎是野戰軍的沖鋒號一響起,徐仲懷便瞪著雙目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但這些曲折,說出去誰肯信呢?就連康玉文也懷疑,徐仲懷那天早上離家的時候,尚且抱著極為復雜的心情,并沒有下定決心做一個背叛黨國的革命軍人——“老子上戰場從沒含糊過?!彼麗汉莺莸貙λf,“都說子彈不長眼,子彈也怕不要命的?!彼浪蛐」碜哟虻脙?,身上背著赫赫戰功。無言的她撫著房間里他留下的最后的氣息,想象那個油嘴滑舌、身體里卻鑄有一副鐵骨的男人雙目圓瞪倒在黎明的血泊中的樣子,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

徐家的那座院子,漸漸成為一個曖昧的符號,門頭早叫凌霄爬滿了,低低地壓下來,隨季節的不同,紅一片,綠一片。開花的時候,康玉文會抱著孩子摘那墻頭的凌霄花。孩子起初是咿咿呀呀地學話,漸漸說得清楚了,凝神去聽,孩子說的是:“穿錦衣,戴紅花,叫一聲,驚我家?!笨涤裎恼f:“錯了,是‘驚萬家?!焙⒆雍吆咭宦?,接著說:“驚萬家?!奔t花落下來,孩子伸手去抄,不久便兜了滿襟,小公雞似的咕咕地笑。身后一輪初升的紅日,斜斜照過來,在爬滿藤蔓的墻上投下羽狀的光影,每一朵花都好像要飛起來。

責任編輯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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