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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樓記

2019-11-21 05:14曹多勇
清明 2019年6期
關鍵詞:二弟樓房媳婦

曹多勇

第一章

二月二,龍抬頭。我父親選擇這一天開工蓋樓。

一大早,村里瓦工走過來,準備放線挖地基。我父親買來一大盤炮仗,解開了,點著了,“噼里啪啦”一陣猛炸,響聲四散開來。他手持一把鐵锨,要挖地基的頭一锨土。是一把嶄新的鐵锨,兩天前趕集新買的,順便買回頭的還有二尺紅洋布。紅洋布系在锨把子上,招展出一片紅彤彤的喜色。紅光映照在我父親臉上,同樣是一片紅彤彤的喜色?;蛟S新锨不吃土,或許我父親年歲大力氣弱,“吭吭哧哧”一陣子猛踩猛挖猛使勁,锨頭就是吃不進泥土里。主家人挖頭一锨土,是習俗,是儀式,圖一份吉利。我父親怎么使勁都挖不下去,氣就粗喘了,臉就難堪了。我父親停下挖土,抬頭看一看四周村人。四周都是瓦工,想找一個家人替代都找不見。

我父親呼喘喘地扔下鐵锨,跟瓦工說,你們挖吧,日奶奶的雜碎熊,我挖不動不挖了。

瓦工走上前來,個個都是經常干這種活的村人,件件都是經常干這種活的工具,“叮叮當當”,刨的刨,挖的挖,攉的攉,一锨一锨土從基地翻開來。我父親站一旁看兩眼,臉色漸漸地緩過難堪,說我去安排晌午飯。開工蓋樓管瓦工一頓酒,是規矩。我父親勾腰駝背甩手,朝村里的十字路口去。有人家在那里開飯店,我父親早早地打過招呼,再過去落實一下,是放心,更是散心。我父親心里不舒暢,沒想到蓋樓開工這件大事,家里就他一個人,更是沒想到開工挖頭一锨土挖不出。我父親一路走一路想,心里“咯噔”一疼痛,害怕蓋樓不順利,更害怕家里鬧矛盾。我父親腳下遲疑,沒有去飯店,而是拐進一家雜貨鋪。雜貨鋪里有電話,我父親有什么事要跟我說,都是來這里打電話。打一次一塊錢,要是打的時間長,就兩塊三塊地往上加。我父親伸手從口袋摳出一枚硬幣,“哐啷”一聲扔貨架上,說我給大毛打電話。大毛是我的小名。我父親一只手抓住話筒,另一只手就去撥號碼。別看我父親年紀大,記性卻不差,我的手機號碼,他記得住,背得出。

家里開工蓋樓,二弟不在家,我不在家。二弟不在家正常,我不在家不正常。二弟不在家,是二弟所在的浙江金華那一邊農民工子弟學校開學,他必須去。這些年,二弟一直在那里打工,教語文課,教數學課,教美術課,教音樂課。學校需要什么課程老師,二弟就教什么課程。私立學校,賺錢為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二弟開學不去,位置被別人占上,再去就不可能。二弟舍不得丟下這份工作。丟下容易,再找難。我不在家,是父親蓋樓沒有打電話跟我說;或者說家里蓋樓跟我不相干。樓房蓋起來,都是二弟一家子的,沒有一間樓房歸在我名下。父親事前不打電話給我,是有意不想讓我知道??梢蛔鶚欠可w在家里,畢竟紙里包不住火,遲一天早一天,我肯定要知道。父親不是擔心我知道會怎么樣,是擔心他家的大兒子媳婦知道會怎么樣。我們家兄弟二人,我在家是老大,就算我工作生活在城市里,家里蓋一座樓沒有我的一間房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說不過去的一件事,我父親執意要這么去實施,心里就發虛,擔心我和妻子知道,會生出不同意見,會鬧家窩子。樓房開工這一天是我父親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的最后時機,再晚一晚想跟我說都很難說得通。我父親伸手撥號碼的一瞬間,像是摸在一塊燒紅的熱鐵上,快速地縮回手,快速地走出雜貨鋪,快速地往家回。我父親一邊走一邊說,我是他老子,難道能扒倒我蓋起來的樓房?

我父親心腸一硬,還是沒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

走回家門的我父親,跟走出家門的我父親,變成截然不同兩個人,一身輕松,滿臉堆笑。蓋樓挖不動頭一锨土的不吉利,一掃而光。蓋樓故意隱瞞大兒子一家子人的擔心,一掃而光?!巴煌煌弧?,拖拉機拉一車斗磚頭開進院子里,我父親跑過去指揮磚頭卸在哪里?!巴煌煌弧?,拖拉機拉一車斗水泥開進院子里,我父親跑過去指揮水泥卸在哪里?!巴煌煌弧?,拖拉機拉一車斗鋼筋開進院子里,我父親跑過去指揮鋼筋卸在哪里?!巴煌煌弧?,拖拉機拉一車斗石碴兒開進院子里,我父親跑過去指揮石碴兒卸在哪里。上午半天,蓋樓房的各種材料前呼后擁地運過來。我父親跑前跑后,東一頭西一頭,就算一個陌生的過路人,站下腳隨便地瞅上兩眼,都知道哪一位是這個家的主人。我父親渾身上下勁杠杠的,前后左右怎么瞧,都不像一個年過八十的耄耋老人。

第二章

1

眼下老家住著的四間瓦房,是三十年前蓋起來的。

那一年,大河灣村因煤礦扒煤塌陷,重新規劃,整體拆遷。前一年,我考上大學,戶口離開家,分四間宅基地,就沒有我的半間。村里大多數人家蓋的都是磚瓦房,個把兩戶人家蓋樓房。磚頭墻垛,水泥預制板往上一擔,這種磚混結構的兩層樓,比瓦房多花不了幾個錢。那一年我父親就準備蓋這樣的兩層樓房:下四間,上三間,空出一間做曬臺。想一想罷了手,省下一部分錢,買一條木船做生意。我父親蓋樓房退縮,有一個重要因素,是我考上大學走出村子。我們兄弟二人,二弟念書要是念出來,緊隨我的一條路,將來結婚生子都不回去住,家里蓋樓房干什么?

我父親決定蓋四間瓦房,心里并沒有丟下樓房,地基挖得深,石料下得足,哪一天想蓋樓房,推掉瓦房的上頂蓋,擔上水泥預制板,再往上摞一層,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家蓋房屋與買木船是在同一個時間段。蓋房屋備好材料,請瓦工蓋就可以了。村子里家家蓋房屋,不缺瓦工隊。準備磚瓦,準備沙子水泥,家家都一樣,沒有一個大差別。差別在房梁上,買什么房梁木。一根柳木的,跟一根杉樹的,差別大;或者干脆用水泥桁條做房梁,價錢差得就更大了。水泥桁條比柳木便宜,柳木比杉木便宜。我父親手上有兩根杉木桅桿,心里猶豫能不能用。不用說,兩根桅桿是從木船上卸下來的。桅桿的桅,跟危險的危、危害的危,是一個音,聽著就不吉利。哪里像榆木的榆,跟余糧的余一個音,聽著就順耳順心。我父親心里猶豫,就停下準備房梁木,收拾買回來的一條木船。

是一條淘汰的木船,破舊不說,個頭小不說,關鍵是沒有安裝柴油機。行駛在淮河里,依舊順風靠船帆,頂風靠拉纖。別人家使的船,早更新換代為水泥船。船上安裝柴油機不說,裝載量是木船的十倍二十倍。我父親買一條破舊的木船,圖價格便宜。新木船買不起,水泥船更是想都不敢想。破舊的木船買來家,一是要花工夫維修它,二是要花錢改造它。改造它,是要卸下一大一小兩根桅桿,安裝上一臺24匹馬力的柴油機。維修它,前后大致分四步。第一步,手拿一塊油石,打磨掉船木表面上的腐朽木質。第二步,手持一把鑿子,剔除船木縫隙里的腐朽木質。第三步,手持一塊油泥,填實船木的縫隙。怎樣填實?一手持鑿子,一手舉錘子,一點一點把油泥“擠壓”進船木的縫隙里。油泥,是火麻加熟石灰、桐油,先刀子剁,后錘子砸。刀子剁,是剁碎火麻;錘子砸,是砸熟油泥。第四步,里里外外刷三遍桐油。維修船,改造船,我父親前后忙了整整一個月。

我父親忙好木船,接著想房梁木。這一天,他抬腳去了一趟麻老五家。麻老五姓陳,臉上有不少細碎的麻子,在家排行老五,村人就叫他麻老五。陳姓人家早年是船民,解放后上岸做農民。在舊大河灣村,我家住五隊,麻老五家住四隊,東西不過半里地。曹姓人家與陳姓人家,親連親。麻老五年歲比我父親大十幾歲,輩分比我父親長一輩。我父親張嘴喊一聲“我五叔”走進門。那個時候,村里男人大多抽煙葉子。村人串門,坐下身,端上煙葉匾子,算禮節。我父親卷一根煙葉點上,麻老五卷一根煙葉點上。我父親說,我今天來專門問你一件事。麻老五問,什么事?我父親說,我家有兩根桅桿能不能做房梁?麻老五猛抽兩口煙,想一想說,能不能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陳家蓋房屋誰誰誰家使的是桅桿,誰誰誰家使的也是桅桿,這兩家子人這些年來不是好模好生的。麻老五說的這兩戶,都是四隊陳家。我父親說,聽你這么一說,我的心里就敞亮了。

就是麻老五隨口列舉的兩家例子,促使我父親做出決定——使用兩根桅桿做房梁。

房屋上梁那一天我在家。房屋上梁管瓦工一頓飯。頭兩天,我父親就差遣我打酒買菜做準備。那個時候,村里沒有人家開飯店。一頓飯在家里燒,鍋屋沒有蓋起來,就在院子里搭上棚子,支上鍋灶,請一個廚師臨時燒一頓。一點不能馬虎,十碗十盤跟喜期一樣菜譜。我不去注意哪十盤哪十碗,卻注意兩根桅桿怎樣變成兩根房梁木。兩根桅桿被刨子刨得新嶄嶄的,筆溜直,恢復杉木的原樣,就不再是桅桿,變成兩根名副其實的頂梁柱。做大梁的那一根正中央,裹一塊紅布,釘三樣飾物。中間是鐵環子,東西兩端是八角形的薄鐵片。飾物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寓意,我至今不知曉。二梁同樣裹一塊紅布,三尺長二尺寬,耷拉下來,旗子般招展在那里。其上筆蘸濃墨書寫出四個大字:吉星高照。

大梁二梁架上去,放炮仗,撒小糖,撒馃子,撒花生,撒白面饃饃?;ㄉ梦餮蠹t染出來,紅彤彤的,一片喜慶。白面饃饃用西洋紅點綴出來,花花搭搭的,叫喜饃。

“噼噼啪啪”一陣炮仗響,房屋上梁了?!班栲枧九尽庇忠魂嚺谡添?,房屋蓋齊了。就這么著,兩根桅桿用在房屋上,我父親后悔后半生。

2

我家蓋上四間瓦房,并不急著搬進去住,依舊住在舊大河灣村的一間舊房屋里。那里離淮河近,使船做生意方便。做什么生意呢?我父親從附近煤礦買上十噸煤炭,裝上船沿著淮河往下游去,過懷遠,進渦河,一路西北去一百五十里遠的村莊。那里人家燒泥瓦盆需要煤炭。父親去那里把煤炭賣給燒泥瓦盆的人家。家里人手少,大姐沒出嫁前,我父親跟大姐一塊使船。大姐出嫁后,我父親跟我母親一塊使船。我在家外工作,二弟在家外上中學,小妹年紀小留在家里看家。我父親跟我母親,農忙天忙莊稼,農閑天忙使船,多少掙一點錢貼補家。挨近年,不管渦河那邊欠多少煤炭錢,一律折算出泥瓦盆,“哐里哐當”裝上船帶回頭。一連好幾年,每一年臘月天,我父親跟我母親都是見天趕集賣泥瓦盆。

天一冷,泥瓦盆的坯子晾不干,渦河那邊的窯爐熄火停業。臘月天,我父親和我母親要是不趕集賣泥瓦盆,清閑雙手就沒事干。舊大河灣村夾在兩道河汊里,四周是水,往北過一道小河,趕集賣泥瓦盆;往南過一道大河,是新大河灣村。要是搬新家,趕集賣泥瓦盆要過兩道河,好像就不大可能了,這么一份生意就沒有辦法去做了。我們家依舊住在舊村莊的一間舊房屋里。二弟禮拜天從學?;貋?,過大河去那里;我回家過大河去那里。新蓋的四間瓦房空在那里沒人住。我們家逆潮流行事,有些不合時宜,卻符合我們家的實際情況,我父母親湊合著做一份小買賣。

直到我結婚那一年,家里的這種現狀才改變。

我是家里的大兒子,大兒子結婚,總不能在舊大河灣村的一間舊房屋里操辦吧。雖說我結婚后不住在家里,總要在家里舉辦一個儀式,親戚朋友聚攏過來總要喝一頓喜酒吧。四間新瓦房空在那里兩年多,我的父母親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它們。我父親跟我母親商量說,那就搬家吧?我母親說,不搬家大兒子辦事在哪里辦?某一天,我跟二弟都回家,“叮叮當當”忙一天,舊家搬新家。三間連通的房屋,中間一間算堂屋,相當于城市人家的客廳。舊家的一張條幾搬過來,正對門靠墻放在正中間。舊家的一張八仙桌搬過來,擺在堂屋里,跟條幾挨一塊。舊家的四張條凳搬過來,擺在八仙桌跟前。東上西下,大兒子結婚住東頭屋,二兒子結婚住西頭屋。獨門獨戶的一間房屋,我的父母親住。舊家的三張木床搬過來,鋪上三張床。我父母親的房間里,有一張一頭悠的桌子,有一只樟木箱子。這么兩件古色古香的家具,是我母親當年陪嫁的嫁妝。除此就是一大堆鍋碗瓢盆和一大堆農具。農具不用搬,依舊一把鎖鎖在舊家的一間舊房屋里。莊稼地搬不走,莊稼活搬不走,搬農具干什么?

搬過家,我結婚的瑣碎事,我操心。比如說,家里的墻刷一刷。比如說,買幾幅年畫掛一掛。再比如說,床上鋪的蓋的買一套。我結婚就算舉辦一個儀式,不住在家里,總要鋪上一張床吧。我父母親不用操心我結婚的啰唆事,繼續操心他們做生意的大事。一個家指靠種幾畝地,只能糊弄飽肚子,要想把日子過好不可能。我父親買一條舊木船,算是村里頭一批做生意的人家。早年,我父親的父親死得早,他十四歲就跟我四叔一塊使船打魚做生意。頭一年分土地,第二年分宅基地,我父親手里擠不出更多的錢,只能買一條舊木船。這是我們家經濟的局限,更是我父親經歷的局限。舊家搬新家,一南一北,雖說隔上一條河,相距不足四路地,但思考問題的角度卻發生了很大改變。我父親想賣掉木船,買一輛拖拉機跑運輸。木船行水路,走的是一條傳統路線。拖拉機行公路,走的是一條現代路線。過去是手扶拖拉機,我父親想買的是剛剛興起來的小四輪拖拉機。

我母親問,你會開拖拉機?

我父親說,別人會開我就會開。

我母親說,八十歲老太太學吹鼓手,你多大年歲了呀?

那一年,我父親虛歲五十五,一副勁杠杠的樣子,像是四十歲正壯年。

我父親做人做事一貫果斷與武斷。說果斷,是說他想好的一件事,說一聲去做,三下五除二就做掉了。就算做錯了,也是做錯再回頭。說武斷,是說他聽不下別人意見,遇事很少跟我母親商量,或跟我和二弟商量。三十歲,那個家是他一個人當,別人插不上手。八十歲,那個家依舊他一個人當,別人插不上手。

這一天,我父親口袋里揣上錢,拉上一個名叫毛蛋的村人,一起去合肥買拖拉機。毛蛋會開拖拉機,知道拖拉機廠在哪里。村子離合肥兩百里路遠,毛蛋帶我父親坐上長途車,顛簸半天才到地點,開票,付錢,加油,開著四輪拖拉機就往回趕。我父親不會開,坐一旁看著毛蛋開。眼睛看著毛蛋開車不復雜,方向盤不是向左邊轉一轉,就是向右邊轉一轉。拖拉機跑得慢,方向盤不管向左邊多轉一點,還是向右邊多轉一點,都不會偏差到哪里去。我父親先是心里癢癢,后是兩手癢癢,就跟毛蛋說,你歇一歇,我開一會兒。毛蛋說,這條路上你不能開。我父親問,路上我不能開,我怎么開車做生意?毛蛋說,回家去麥場上開。拖拉機沿途走的是一條國道。車來車往,我父親要學開車,毛蛋不放心。

半夜到家,我父親一夜不睡覺,天一亮就去一片麥場上學開車。麥場寬敞,往前開容易,怎樣開拖拉機都聽話。想掛一擋掛一擋,想掛二擋掛二擋。我父親學開一整天車,就是倒不好車。一倒車,車子就不聽話,使性子,胡亂跑。有一回,車子倒進麥場邊的一條土溝里,我父親改掛前進一擋,腳下加大油門,往前掙了好幾次,有驚無險地爬上來。我父親的頭腦里只想著往前跑,兩只手只想著往前開,一掛倒擋就失去方向感,兩只手不知道將方向盤該往哪里轉。

暮色漸起,天色將晚,我父親把車子停下來。這時候,我父親和拖拉機都顯得疲倦了。

隔一天,我父親就開車上路做販煤生意了。

3

那個時候,四周農村燒煤的場所不多,不是磚瓦窯,就是石灰窯。一溜石灰窯,在八公山下。離家不遠,卻輪不上我家去送煤,早有人把生意攬過去。我父親把眼光往遠處瞅,一瞅瞅到蒙城縣的地界里。我四嬸的娘家在那邊,我父親跑過去,親戚朋友一托一問,有一家磚窯場要我父親去送煤。蒙城縣離家一百多里路遠,三個半小時車程。早上去,中午到,下午回,一天跑一趟,不趕早,不拖晚。不說一天干一趟生意,最起碼一天買煤裝車,一天賣煤卸車,兩天跑一趟生意算輕松。

有一天,我父親拉一盤鋼筋帶回家。我母親問,哪來的鋼筋?我父親說,窯場上抵賬抵來的。一般情況下,窯場要押兩車煤錢不結賬,一是約束車主繼續往那里送煤,二是提高資金周轉率。生意人都這樣,你有你的小算盤,他有他的小算盤。窯場押兩車煤不結賬正常,押三車煤、四車煤不結賬,我父親就擔心。正好窯場有一盤鋼筋扔那里,我父親說,我不要錢,我要鋼筋。鋼筋是窯場蓋房屋剩下來的,有發票,有價格。一盤鋼筋上磅秤過一下斤兩,裝車斗里,就拉回頭。

我母親問,我們家要鋼筋干什么呀?

我父親說,蓋樓房!

前后沒幾年,水泥預制板蓋樓房開始被淘汰。過去村里蓋樓房,都是磚混結構,磚墻上擔水泥預制板?,F在村里蓋樓房,時興框架結構。樓房的四個拐角,鋼筋水泥整體澆筑。樓房的樓頂和隔層,鋼筋水泥整體澆筑。逐步地跟城市蓋樓房一個樣。蓋樓房的材料變化,我父親想著,我母親不去想。

我母親問,照你這么說我們家的四間瓦房要扒倒?

我父親說,不扒倒在哪里蓋?

我母親問,我們家哪有這么多錢?

我父親說,往蒙城再送兩年煤,還不掙夠蓋樓房的錢!

蓋樓房的大賬,我母親心里沒有數。做生意的小賬,我母親心里有數。一趟生意能賺好多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跑好多趟生意,再乘以二,我母親在頭腦里粗略地估算一下,都是一個老天那么大的錢數。

我母親兩眼發亮地問,照你這么說兩年后我們家真能把樓房蓋起來?

我父親兩眼蘊含自豪地說,真著急蓋樓房,冒一冒賬,明年都能蓋起來。

我母親說,我們家不著急,候下一年二孩子考過學再說。

前幾年,我們家沒蓋磚混結構的樓房,就是考慮到我不在家住,二弟要是考上大學不回家住,蓋樓房空在那里是浪費。

這一年,我父親轉變想法,跟我母親說,二孩子考上學考不上學,我們家都蓋樓房。

我母親問,二孩子考上學,蓋樓房誰在家???

我父親說,我倆住。

我母親問,我倆住,不是空?

我父親說,空在那里有臉面。

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我父親不再考慮樓房的使用功能,而是強調樓房的面子功能。一個家有一座樓房蓋在村子里,那就是一個家在村子里的經濟地位與面子工程的象征。什么叫一個家在村子里的經濟地位?你家有能力把樓房蓋起來,就說明你家口袋里有錢??诖餂]錢,怎么能把樓房蓋起來?反過頭來說,你家口袋里錢再多,不去蓋樓房,村人都不承認你家口袋里有錢。你家口袋里有錢,怎么不去蓋樓房?說來說去,口袋里還是缺錢,蓋不起樓房。

什么叫一個家在村子里的面子工程?猛然一下子不好說清楚,細細地品味卻是包羅萬象的。樓房是一束亮光,一家子人走出門,臉上光亮亮的。樓房是一種氣質,一家子人走出門,腰桿挺得筆溜直。你家有閨女長大了,村人自然地找上門提親說婆家。你家有兒子長大了,村人自然地找上門提親說對象。

村人說,誰誰誰家的樓房在村子里蓋得最排場(漂亮)。

村人說,誰誰誰家的日子在村子里過得最鮮歡(殷實)。

我父親沒能力把我們家變成村子里的頭一家,最起碼要站在村子里的頭一排。

這種時候,我父親心里有些慶幸搬遷那一年沒有蓋樓房。當初蓋樓房,只能蓋磚混結構的,跟不上時代,早已經被淘汰?,F在村里蓋樓房,自然都是框架結構的。一家比一家的樣式新穎,一家比一家的材料高檔。比如說窗戶吧,過去是木框的,后來是鋼框的,再后來是鋁塑的。再過兩年時興什么材料,誰都說不準。我父親想到這一層,不由自主地一陣子大笑。

我母親問,你平白無故地傻笑什么呀?

我父親說,我傻笑村里人家性子急早早地蓋樓房,我慶幸我家虧得沒有把樓房早早地蓋起來。

我母親問,你不是做夢都想早一天蓋上樓房嗎?

我父親說,我現在不著急蓋樓房,我要看村里一家一家都蓋什么樣的樓房,看清楚了,想明白了,我再蓋樓房。

第三章

清明前我回一趟老家,看見家里蓋起來的半拉子樓房。

我父親有防備,撤走瓦工,停下蓋樓。他知道我肯定要回來上墳,但不知道他的大兒子媳婦回不回來。我父親悄悄地在家蓋樓房,不怕他的大兒子回來,卻怕他的大兒子媳婦回來。我父親蓋樓房,不留一間給他的大兒子,大兒子知道了就算說難聽話,能說到哪里去?大兒子媳婦不一樣,要是面對面地說道理,我父親說不出一個能擺在桌面上的理由,弄不好不得不松口,指出兩間樓房歸在大兒子的名下。這一點是我父親最不愿意去做的。他就是要把一套樓房完整地交在他的二兒子手上,更確切地說他就是要把一套樓房完整地交在他唯一的孫子小亮手上。這一年,我四叔還活著。我妻子相信我四叔會說公道話。她都不用跟我父親撕破臉講道理,往后面走上一截子路,喊我四叔過來,我四叔就會替她去跟我父親擺一擺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

我父親撤走瓦工,停下施工,等著他的大兒子,更是等著他的大兒子媳婦。相對我父親來說,這是一道關口。過這一道關口很重要。過去了這一道關口,我父親蓋樓房才能心里敞亮,才能光明磊落地蓋起來。

上一年秋天,我父親跟他的大兒子和大兒子媳婦談過一次話。談話的地點在我家客廳里。談話的核心內容,就是集資蓋樓房。按照我父親的設想,蓋樓房的錢,他拿一部分,我和二弟兩家各拿一部分。具體方案,是我家拿五萬塊錢,樓房蓋起來,我和二弟兩家各自一層樓房。樓房的總造價不足二十萬。猛然地一算賬,我父親問我家要五萬塊錢不算多。我妻子卻不愿意拿五萬塊錢。她不愿意拿五萬塊錢的原因,一是家里暫時拿不出五萬塊錢,二是覺得拿五萬塊錢不合情理。我父親這些年一直跟二弟他們生活在一起。其實這么說,也只是一個象征性說法。二弟一家在浙江金華那邊打工,過年過節回來幾天,天數加起來每一年不超過十天,肯定沒有我跟妻子回去的天數多。但有一點,我父親在經濟上一直跟二弟他們裹在一起。不說早年,二弟家的兩個孩子丟在家里上學,吃飯錢,穿衣錢,上學錢,都是我父親一手承攬,他手上做生意剩余下來的積蓄一年一年消耗個差不多。單說眼下,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長大工作,我父親喂牛種地,省吃儉用地積攢錢蓋樓房,說一句透亮話,還是為了二弟一家子。二弟家的男孩子,一年一年長大,眼見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家里不把樓房蓋起來,一個家就不像一個家的樣子。一個家沒有一個家的樣子,誰家的姑娘愿意嫁上門?我父親操心蓋樓房的實質在二弟一家子人身上,重心在孫子小亮一個人身上。前前后后幾十年,我父親掙錢都貼補給二弟一家,總數有多少誰都說不清。我妻子曾經跟我父親說,你有兩個兒子,不說手上的一碗水端平,最起碼有一個差不多吧?我父親手上的一碗水就是不端平,就算我妻子再提意見,照樣白搭。我父親的心里只有二弟一家子人。我父親的心里只有他唯一的孫子小亮。

我妻子不愿拿五萬塊錢,就是不愿跟我父親合伙蓋樓房。我父親說,你們不愿回家蓋,那就讓你二弟一家子蓋。我妻子說,二弟手上哪有錢?我父親說,沒錢讓他們借。我妻子說,說來說去還不是替二弟一家子人蓋樓房?我父親不回答我妻子的質疑。我妻子說,你回去蓋樓房吧,就算我們家一分錢不拿,蓋起來照樣得一家一層樓房。

說不清蓋一座樓房,我父親拿好多錢,二弟拿好多錢,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父親拿大頭,二弟拿小頭。我父親拿大頭,蓋樓房不給我家一間,自然心里發虛。發虛的結果,就是遲遲不動工,想主意。想主意的結果,就是花錢從鄰居家買兩間宅基地,扒倒老家四間瓦房中的一間蓋樓房。

新大河灣村的房屋格局,是一排六間房屋宅基地。我家分四間宅基地蓋上瓦房,另兩間鄰居家蓋上瓦房。鄰居家有蓋樓房的宅基地,前兩年蓋上樓房過后,這兩間瓦房就顯得多余,想出手賣掉。兩間宅基地地盤小,單獨蓋樓房有困難,要賣只能賣給我家。鄰居家托人問我父親,買不買?我父親說,自家的宅基地都用不掉。四間瓦房扒倒蓋樓房,就算我們兄弟倆都住在家里也足夠了。那個時候,我父親還沒想著單獨給二弟一家蓋樓房,還沒想著蓋樓房不給我家一間。有一天,我父親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兩眼盯著鄰居家的兩間瓦房,兩團眼淚滾落下來的時候,決定買下鄰居家的兩間瓦房。我父親落眼淚,是心疼花錢買宅基地,是心酸不得不走這一步。買兩間宅基地要花幾萬塊錢。幾萬塊錢是蓋樓房額外多出來的。我父親手里的錢蓋樓房原本就吃緊。再吃緊也要走這一步棋。

我父親擦干眼淚,親自找上鄰居家門。鄰居家沒想到我父親會改變主意買下宅基地。我父親是這么跟鄰居家解釋的:說我們家的大門想朝東開,先從東邊蓋上三間宅基地的樓房,剩下來的三間宅基地趕明賣掉。我們家的四間瓦房在西邊,大門原先就朝向西邊。鄰居家的兩間瓦房在東邊,沒砌院子丟在那里。我父親這么一解釋,能夠解釋得通,還是一個妙招。村里人家賣宅基地有價格,過去鄰居說價錢有個差不多就可以了?,F在我父親親自找上門,鄰居家把兩間宅基地的價格漲上去了。漲上去,我父親咬牙跺腳還是買了下來。

剩下來的三間瓦房,我父親真想賣嗎?那是我父親留一手。樓房蓋起來單獨留給二弟一家子,我父親會堅持說那是二弟花錢蓋起來的。要是我跟我妻子鬧意見,想在家里蓋樓房,我父親會說,三間宅基地留在那里,你們想回家蓋就回家蓋。

我父親思前慮后想清楚,選擇農歷二月二開工蓋樓房。清明節我回家見到半拉子樓房,見到一個陌生的家。怎么能不陌生呢?扒倒一間瓦房,剩下來的三間瓦房像一只禿尾巴雞扔在那里。半拉子樓房,一半戳在我家的地盤里,一半戳在鄰居家的地盤里,更是唐突和刺眼。我父親擺出來的棋路,我看得懂。我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松下一大口氣。

我明知故問道,我們家蓋樓啦?

我父親不說話。

我繼續問,有我幾間樓房?

我父親說,你二弟一家子蓋的,沒有你的。

我問,那我趕明回家住哪里?

我父親說,剩下三間瓦房,你想住哪一間就住哪一間。

我說,二弟他們住新樓房,我住舊瓦房,你能看下去?

我父親“咯噔”噤下聲。

我從門后拿一把鐵锨,挎一只糞箕子,出家門去我母親墳上膨墳。我父親開一輛電瓶三輪車跟在我后面慢慢地攆上。年后少雨天干,我母親老墳四周是一溜高崗地,挖不出墳頭。我父親說,去村東一溜水塘邊挖。我母親的老墳在村西,我坐上三輪車去村東。每一年清明膨墳都一樣,最難挖的是墳頭。要是墳頭挖出來,再培幾抔土就上好了。高崗地缺少水分,缺少黏性,能挖膨墳土,就是挖不出墳頭。黃表紙、炮仗、冥幣,我從畢家崗下車就買好,裝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我母親的墳先上,小妹的墳后上。上我母親的墳,我父親陪著。我干我的活,他老人家站一邊看著不說話。上小妹的墳,我父親依舊陪著,站一邊看著不說話。我母親的墳上好,小妹的墳上好,我轉身往回走。我父親開車后面跟著。我走路無聲無息。我父親跟著無聲無息。挨近家門,我站住腳。

我說,我回去有事,晌午就不在這里吃飯了。

我父親知道是扯謊,我心里不快活。

我父親遲疑一下,木木地說,也好,你回去,我去割草。

我父親同樣不進家門,電瓶三輪車一拐彎,去田地割草了。

村子至畢家崗公交車站,大約五里路,我一步一步遠離,心里一步一步愁痛。

第四章

1

這一年,二弟高中畢業考大學沒考上,九月份開學復讀一個月,回來家。二弟吃不下一份讀書的苦,自覺離大學校門不是復讀能夠縮短的。我父親的態度是二弟考上就去上大學,考不上就回來家跟他開四輪拖拉機販煤做生意。我家一直缺干活的人手,二弟不想復讀回來家正正好。跟車不是一件好差事。起早貪黑不說,路途顛簸不說,我父親裝煤上車,二弟要幫著裝煤上車。我父親卸煤下車,二弟要幫著卸煤下車。不管裝車卸車,手持一把鐵锨,一氣子攉下來,頭上就冒汗,胳膊就酸疼,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地喘。我父親干活急性子,他自個干活不歇氣習慣了,別人跟他一塊干活,要一樣不歇氣。裝車要一口氣上滿,卸車要一口氣下空。我父親一口氣能干下來活,二弟一口氣干不下來活。二弟干不下來活,我父親就嘮叨,說難聽話。結果二弟跟車,跟一趟,跟兩趟,跟三趟,就跟我父親鬧翻臉。這一天,過鳳臺,進蒙城,拖拉機水箱開鍋停下來。過去水箱不開鍋,為什么單單這一趟?顯然二弟加水量不足。半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放眼四周不見有水的所在,我父親不知道去哪里找水,心里著急,嘴上就罵二弟兩句。我父親手提水桶去找水,二弟留在路上看車。有一輛長途車路過,二弟招手攔車跑上去,把我父親和拖拉機扔那里。我父親提一桶水走過來加進水箱里,三等兩等不見二弟,卻不知道二弟去了哪里。我父親傍晚回來家,見二弟睡床上,氣不打一處來,摸起一根棍棒,就要揍二弟。我母親死死地抱住我父親,說要打就打我,二孩子你不能打。

二孩子你不能打,二孩子你不能罵——這是我母親經常對我父親說的兩句話。我母親說這話的理由,是二弟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吃過牛黃丸,大人一說他的不是,眼睛就發愣,頭腦就轉不過圈子。二弟從小就這樣,是二弟逃避一切的理由。不管做什么事,只要他不想做,都用身體難受做擋箭牌;或是什么話都不說,一個勁地蒙被子睡大頭覺。我比二弟大幾歲,從小父母親對我的要求,跟對二弟的要求就不一樣。那個時候,走出農村沒有其他道路可選擇。一個是參軍,一個是考學。參軍去部隊,提不上干,轉一圈照樣回原籍。我從初中就拼命地學習,走過一條考學的路。我給二弟做榜樣,我給二弟說道理。道理誰都懂,二弟就是吃不得一份苦。

讀書苦,是苦在頭腦上。跟車苦,是苦在身體上。這兩樣子苦,二弟都承受不住,或說不愿承受。二弟只好尥蹶子,不再跟車。從我父親一方面來說,前些年家里使船做生意速度慢,個把月跑一趟船,有緊有松,一個生意不當一個生意做。家里買拖拉機做生意,速度上去,節奏上去,我父親兩天跑一趟生意都嫌少,恨不得每天都往蒙城跑一趟。二弟就像一頭小毛驢,一下子被我父親套進磨道里,連天加夜推磨不歇閑,他哪能受得了。

二弟說,我跟車害怕。

二弟說,我跟車頭暈。

二弟就是不說吃不得一份苦。

我父親說,我開車,你跟車,你害怕什么?

我父親說,你頭暈,你閉眼坐在車上睡大覺。

我母親勸我父親說,我跟車,讓二孩子在家種莊稼。

二弟就跟我母親互換了角色。我母親跟車,二弟就留在家里種地。二弟下學回家,總不能坐吃坐喝什么事都不干。種地簡單嗎?不說耕地,不說收割,單說打農藥。我家九畝半地,煤礦扒煤塌陷三畝半,剩下六畝地。六畝地種黃豆,十月天,黃豆快成熟了,生一茬大青蟲,家家打農藥。二弟害怕大青蟲不說,藥水的味道更是受不了。一天農藥打下來,不吃不喝睡床上。我父母親開車回來家,聞見滿房屋的農藥味,一齊喊二弟。二弟“嗯嗯嗯”地話說不清。兩個老人嚇壞了。我母親癱軟在床前,連一聲哭都沒有力氣哭出來。我父親抱起二弟,放在車子上就往畢家崗煤礦醫院去。二弟一身的農藥味道,是打過藥沒洗澡,中毒倒是沒中毒。我父母親不敢大意,央求醫生開單子住院。住兩天醫院,錢花掉了,見二弟能吃能喝真沒事,才放心地拉上二弟回來家。

經過這件事,二弟不跟車,不種地,在家閑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什么都不干。

有人上門給二弟提親,我父母親趕緊答應下來。這個姑娘是本村人,姓王,比二弟小一歲。在舊大河灣村時,我家住南壩子上,她家住北壩子上,相隔四里地遠。兩家父母之間認識,孩子卻不認識。我母親見過這個姑娘,個頭高,身材寬,是一個干活的坯子,就點下頭說,讓兩個孩子先見一見面。按照規矩,二弟他倆見面,雙方父母不在場。媒人是核心,我家到場的有我和大姐,還有我妻子,女方家有她的堂哥和堂姐。大姐的意見隨同我母親,我母親同意她就同意,我母親不同意她就不同意。大姐這樣說話,不承擔任何責任。我妻子持否定意見,理由是這個姑娘要么不說話,一說話就不在點子上。我妻子說,好像有那么一點差心眼。我跟二弟說,你同意我就同意,你不同意我就不同意。從表面上來看,我的意見跟大姐差不多,不想擔責任。實際上,我是擔著大責任。二弟同意,父母親不同意,我要說服他倆。反過來,二弟不同意,父母親同意,我一樣要說服他倆。在新大河灣村,我們兩家住得不遠,我父親專門去一趟王姓人家串門,探聽他們本家的看法。我父親察聽的,跟我妻子觀察的差不多。這個姑娘有些缺心眼,說話做事不在點子上。我父親想打退堂鼓,主張這一門親事算了,我母親不同意。我母親愿意這一門親事,一是二弟沒說不同意,二是我們家不需要娶一房精明的兒子媳婦。精明的兒子媳婦,將來婆媳關系不好處,家庭矛盾多。我妻子不算一個精明的女人,進我家門三年,跟我父母親別別扭扭的,相處得都不算太融洽。按照我母親的想法,我們家缺就缺這樣一房干活舍得下力氣,不去拐彎抹角想心思的媳婦。

半年后,二弟媳婦娶進我家門。

二弟媳婦這么快娶進門有原因。我妻子眼尖,一眼就看出門道說,二弟媳婦懷上孩子了。真要說起來,不怪二弟不穩重。我父母親見天出門做生意,家里就剩下二弟和小妹。二弟不下地,小妹下地。小妹年紀小,力氣小,能干多少算多少。農忙天,家里停下做生意,一家人一齊上手忙莊稼。農閑天,我父母親忙生意不在家,小妹下地不在家,二弟媳婦就來我家找二弟。一來而去,二弟媳婦就懷上二弟的孩子。那一段時間,二弟是孤獨期、迷茫期,不知道考不上大學回來家做什么,更不知道將來的人生道路在哪里。這樣一種情況下,媒妁之言的二弟媳婦和二弟,很容易產生感情,早早地上車懷孕。

二弟媳婦娶回家,我們家人開始看清楚,二弟媳婦懶不是一般的懶,是超出常人的懶。身上有力氣是有力氣,就是舍不得使出去,什么事都不愿意做。二弟要是跟二弟媳婦相比較,倒是變成一個勤快人了。比如說,一盆換洗衣服泡那里,泡一天泡一夜,二弟媳婦不去洗,只有二弟伸手洗。再比如說,我母親不在家,小妹不在家,快到吃飯時辰,二弟媳婦不去燒,只有二弟伸手燒。二弟不苦惱,整天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像是娶回一個七仙女,心甘情愿地供養著,伺候著。

我父親生意見,我母親不讓說。我母親不讓說的理由是,二弟媳婦懷孩子身子懶屬正常,說趕明生下孩子就好了。倒是我妻子早早地把二弟媳婦看透徹,說我們家娶進門一個好吃懶做的主子。我回家十次有八次會看見二弟媳婦坐在那里不動彈,或坐在那里手上拿東西不停地吃。有一次,我妻子很好奇地問我說,二弟是一個堂堂的高中生,二弟媳婦連小學都沒上畢業,他們倆在一起哪里會有共同語言呀?婆媳天生是敵對,妯娌天生是敵對。我不喜歡妻子說這種話題,就沖她說,天底下這么多夫妻,數我跟你有共同語言?

實踐證明,我妻子的猜測又一次是正確的。數年后二弟找上我家門,說他想跟二弟媳婦離婚,主要理由就是他跟二弟媳婦看問題差異大,說話說不到一塊去。根源在二弟媳婦文化程度低,看問題局限大。二弟和二弟媳婦結婚那一年,二弟二十歲,二弟媳婦十九歲,都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一樁草率的婚姻,毀掉了二弟,毀掉了我們家。

2

這一年,是我們家的災難年份。一年之內,我們家死掉兩口人。先是我母親,后是我小妹。我母親死于車禍,小妹死于農藥。那一年,我母親六十一歲,小妹二十歲。

說起來,我母親的死跟父親有關。二弟媳婦進我家門,第一年生下一個閨女,第二年又懷上孩子。母親日夜為家庭操勞,非常辛苦,睡眠嚴重不足。而父親忙于生意上的事,整天開著拖拉機,東奔西跑運送物資掙錢。這天,他讓母親天不亮就跟車送東西去蒙城。我母親坐上車,我父親開動拖拉機就直奔蒙城縣。我母親身心疲憊至極,人上車,不知不覺地就犯困,不知不覺地就想睡。初冬五更天,天色不明朗,我父親打開車頭大燈,兩眼一直往前瞅。我母親坐在后面具體是一個什么情況,他看不見也不清楚。車頭連車斗,車斗前面是座位,座位左右有扶手。我母親像往常一樣,就坐在車斗前面的座位上。她的所有安全措施就是兩只手牢牢地抓住扶手不放松。要是有一根繩子,系在我母親腰上,就算我母親睡覺兩只手松開扶手,也不會從車子上掉下來。困倦一浪一浪地席卷過來,死神一步一步地逼近我母親。我父親聽見我母親“媽呀”一聲慘叫,車子打了一個趔趄,我母親就躺在路上死掉了。

我母親的死亡時間,不到早上七點鐘,太陽沒出來。我母親的死亡地點,剛過鳳臺縣,離家三十里。那天早上,我父親悲痛欲絕是怎樣煎熬過來的,過去了二十五年,我現在都不敢想象。那天早上,我父親在悲痛欲絕中怎樣想辦法,通知我四叔家的兩個兒子去把我母親接回家,過去了二十五年,我都沒有勇氣問詳情。

我母親死后回家。我父親活著回家。我四叔和四嬸過來,主持我母親的葬禮。雖說我是家里的長子,但在我母親的葬禮上,在處理我母親意外死亡這件大事上,依舊得聽從我四叔和四嬸的。我四叔和四嬸一邊差遣我去我母親的娘家報喪,一邊喊幾位家門的長輩人想對策。我四叔和四嬸擔心我母親的娘家來人鬧喪期。我母親的娘家,以二舅老舅為首,跟過來十幾口人奔喪。二舅老舅都是知書達理之人,見到我母親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當門的草鋪上,“嘩啦啦”地流出兩行眼淚,一句難聽話都沒說。

四叔和四嬸當家,支派人去棺材鋪,揀最好的棺材給我母親買一口。

四叔和四嬸當家,支派人去殯葬店,揀最好的壽衣給我母親買一套。

四叔和四嬸當家,支派人去集上,請最出名的嗩吶班子來吹奏。

四叔和四嬸當家,支派人去集上,請最好的廚子來燒鍋。

一口棺材,裝進我母親。一口大坑,埋進我母親。平整的土地,猛然地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咽下我母親。我母親從大地上消失,從這個活人的人世間消失。在我母親的整個葬禮期間,我母親的娘家,沒一個人去問一問我父親,我母親是怎樣從車子上摔下來的;我們兄弟姐妹,沒一個人去問一問我父親,我母親是怎樣從車子上摔下來的;村子里更是沒一個人去問一問我父親,我母親是怎么樣從車子上摔下來的。好像我母親得了一場暴病,屬于無法醫治的死亡,屬于正常的死亡。

安葬下我母親,我母親的娘家人回頭。我父親當家,跟我老舅說,你們家蓋瓦房借的錢不用還了。我老舅當時愣一愣神,不知道我父親為什么說這種話。我父親跟我老舅解釋說,那錢是你姐活著時跟我一起累來的,那是你姐的錢。我父親說這話是花錢寧事,我老舅沒說話。我老舅明白,我母親一死,這門親戚不斷也斷了。

不久,我二弟媳婦在醫院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小亮。

3

小妹死得比我母親凄慘。

至今我都說不清楚小妹死的真正原因。有主觀上的,有客觀上的。我母親一死,留在人世間最孤苦的兩個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小妹。那一年,小妹虛歲二十歲,沒有長成人。要是拿我小妹的孤苦與我父親的孤苦做比較,我父親的孤苦就算不得一個孤苦了。我母親死,我父親一個人做生意,每天都出門,有活在手上可做,有話找人可說,或許只有回到這個家,內心空空蕩蕩的,才會產生我母親不在人世間的巨大孤寂感。我小妹不一樣,留在家里要整天去面對,心里裝滿對我母親的思念,現實中卻無抓無撓,不見我母親的一絲影子。在家干活,心里想起我母親,無聲地哭一哭,默默地流一流眼淚。下地干活,心里想起我母親,停下手中活,無聲地哭一哭,默默地流一流眼淚。大姐家住得遠,大姐關心小妹關心得不夠。我家住得遠,我和妻子關心小妹關心得不夠。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家里,與小妹生活在一起,卻像是兩家子人。要是二弟和二弟媳婦,稍微有那么一點哥哥嫂子的樣子,或許小妹都不會走絕路。一句話,小妹被我母親撇得太孤苦了,只有跟隨她一起去。

小妹有一次留在人世間的機會和理由。我母親死后,小妹和一個男孩認識了。男孩是二弟的初中同學,家住我家前面的小王莊。我母親喪期,男孩來過我家,與我小妹第一次相見。我不知道二弟和二弟媳婦有沒有在中間有意介紹他倆認識,最起碼我沒有聽說二弟和二弟媳婦反對他倆認識。大姐堅決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不是男孩長相差,是男孩家里窮。住前后村莊,大姐容易察聽。說男孩父親死掉了,跟母親一塊過。說男孩在家是老小,哥哥姐姐都成家了。說男孩在一家小煤窯上班,很難混出一個人樣子。大姐夫就在家門口的小煤窯上班。大姐和兩個孩子,就指望大姐夫下小煤窯掙錢養活。下小煤窯扒煤,不是一件好差事,又累又臟不說,關鍵是危險性大。我家附近有十幾座小煤窯,聽見它們出事故是正常,聽不見它們出事故反倒不正常。按照我一己的猜測,大姐不同意小妹跟男孩戀愛,家窮是表面,下小煤窯是根本。大姐知道大姐夫下小煤窯,她日日夜夜擔心和害怕的是什么。她不想小妹有這樣的一份擔心和害怕。但這種擔心和害怕在場面上說不出口。大姐不能跟小妹說,不能跟我們家的其他人說。這是埋藏在大姐心里的隱痛塊壘。

我父親是一個什么態度呢?我不知道。

為什么我這不知道、那不知道呢?該我負的責任,我一直在逃避。我心想小妹的婚姻,有我父親做主張。我心想小妹的婚姻,有大姐做主張。我心想小妹的婚姻,有我妻子做主張。就是沒想小妹的婚姻,應該由我做主張。逃避的結果,是小妹半瓶農藥喝下去。

小妹沒跟我母親葬在一起。小妹沒成家,是一個夭折的孩子,跟我母親葬在一起不合適?;蛟S我父親從心里回避這件事,不愿一看到我母親,就看到我小妹。小妹孤孤零零地葬在小東莊西頭,與我母親相隔遠遠的。

一年之內,我家死掉兩口人,我父親依舊不從自身找原因,一找找到二弟媳婦身上,一找找到我妻子身上,一找找到蓋半拉子的兩間鍋屋身上。說二弟媳婦頭上長一綹子白頭發妨人。說自從二弟媳婦走進我家門,我家大事小事就沒見消停過。說我妻子臉上有一顆痣長得不好,是淚痣。淚痣,流淚的痣,家里不死人才怪呢。兒子是自家生的,媳婦是娶進來的。我父親心里有怨氣,只能找兩房兒子媳婦的茬子。那一段時間,我父親就是人見人躲的兇神惡煞。我妻子躲著他。二弟媳婦躲著他。我跟二弟都不敢跟他多說一句話。

我們家蓋兩間半拉子鍋屋,跟那年我父親從蒙城縣拉回頭的一盤鋼筋有關系。一盤鋼筋是一盤鋼筋,只是小鋼鐵廠生產出來的,比正規大廠生產出來的鋼筋細不說,也不是螺紋鋼筋。別人家蓋樓房的鋼筋粗,房屋拐角使用的一定是螺紋鋼筋。

我父親說,鋼筋細,我蓋兩間鍋屋不妨事吧。

我們家院子的西南拐角處,蓋有一間鍋屋。再蓋兩間鍋屋就在大門正對面,緊靠東院墻。按照我父親的設想,兩間新鍋屋蓋起來,一間舊鍋屋堆雜物。四周磚墻砌齊,門窗占上,只等支模板、排鋼筋、澆筑房頂了。我母親一死,兩間半拉子的鍋屋停在那里。我小妹再一死,整個天塌下來。我父親心里失去平衡,很長一段時間恢復不過來??刺焓呛诘?,看地是黑的,看四周的景物是黑的。

我父親要扒掉蓋了半拉子的兩間鍋屋。我父親要鏟除引起我們家大災大難的禍源。我父親像一頭發瘋的公牛,手持撬棍在院子里撞來撞去。二弟和二弟媳婦不敢出門制止,帶上兩個孩子趕緊地逃出家門。去哪里?去二弟媳婦的娘家。

蓋了半拉子的兩間鍋屋被夷為平地。鋼窗變形在那里。木門框斷裂在那里。磚塊粉碎在那里。我父親一頭灰一身灰地站在院子中央,兩眼流出被灰塵漬住、不容易流下來的眼淚。

至此,我父親罷手了嗎?沒有。

這天晌午,我父親躺在床上,兩眼盯著房梁,直愣愣地不打彎。我父親那間房屋的房梁是水泥桁條的。水泥桁條秉性軟,幾年承重過來,每一根都向下彎曲,一副不堪負重的樣子。由此及彼,我父親想到另三間房屋的房梁。大梁二梁使用的是兩根桅桿。桅桿是杉木的,粗粗壯壯的,筆溜直,再負重都不可能打一絲彎。我父親想到此處,為當年使用上兩根桅桿而慶幸。慶幸像一顆投進湖面的石子,欣慰的漣漪一圈一圈向四周擴散開來。就是這個時候,我父親聽見心臟“咯噔”一響,停頓有那么兩秒鐘不跳動,緊接著一炸一炸地劇烈疼痛起來。我父親心臟疼痛的原因,不出在心臟有毛病上面,是出在兩根桅桿上面。我父親激靈一下醒悟開來,知道當年使用兩根桅桿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正是這個不可饒恕的天大錯誤,才是導致我們家接連發生大災大難的真正原因。

桅桿的作用,是揚帆招風。招風是結果,是興風作浪。一條木船需要興風作浪才能往前行進。一個家需要的是平穩,需要的平靜,不需要風,不需要浪,更不需要興風作浪呀!

像對待兩間半拉子的鍋屋一樣,我父親一骨碌爬起床,開始搬梯子,開始爬梯子,開始上房揭瓦。他要揭掉三間瓦房上的瓦。他要抽掉大梁和二梁。抽掉第一片瓦,扔下院子里,“嘩啦”摔得粉碎。抽出第二片瓦,扔下院子里,“嘩啦”摔得粉碎。第三片瓦,沒用我父親伸手去抽,自個兒慌張地掉下來,砸在我父親的額頭上。我父親慌張地伸出兩只手去阻攔瓦片,兩腳一閃晃,從梯子上摔下來。梯子下是一堆蓋鍋屋剩下來的沙子。我父親摔倒沒摔一個什么樣,額頭上卻被瓦片砸爛,流出不少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一串一串往下流。我父親搭手一抹拉,頭上,臉上,身上,地上,到處都是血。

我父親安靜地躺在地上,躺在沙子上,躺在血泊里,半天沒起身。

第五章

大熱天,我跟妻子回老家一趟。這一趟,妻子專門問我父親要錢。家里的樓房,一幫瓦工正在“叮叮當當”地施工,蓋上一層,接著蓋二層。妻子不去多看樓房半眼,只跟我父親說錢的事。

我妻子說,這一趟我回家專門問你要錢。

我妻子說,你給我兩萬塊錢!我不問你多要,少給也給不掉。

我妻子說,我為什么要兩萬塊錢呢?照明跟你說,我心里找平衡。

我妻子說,前些年你供養二弟家的兩個孩子上學,我家閨女上學你不管不問,我不說話;現在你花錢替二弟家蓋樓房,我家買樓房欠銀行錢,我要兩萬塊錢回去還貸款。

我妻子一口氣把要說的話說完,等候我父親回話。

我父親說,家里沒有錢。

我妻子說,你沒錢去別人家借,你不把錢借來我不走人。

我父親說,你不走人就不走。

我妻子坐在家里不說話。我父親坐在家里不說話。爺倆僵持住。我遇見過不少回這樣的尷尬場面。我父親跟我妻子鬧矛盾,我夾在中間,說我父親說不得,說我妻子說不得。這一回,我打定主意,幫我妻子說話。幫我妻子說話的目的,是化解矛盾,是避免他倆發生不必要的爭吵。

我跟我父親說,你從哪里借錢我不管,下個禮拜天我回來家拿錢。

我父親和我妻子都顯露出異樣的眼神。我父親想不到我說這種話,我妻子更是沒想到我說這種話。一般情況下,我都是勸說我妻子,說話向著我父親。

我跟我父親說,話我說清楚了,下個禮拜天我回來家拿錢。

我跟妻子說,走,我倆回家。

妻子站起身跟我一起往家走。

妻子直接開口問我父親要錢算是頭一回。

自從我成家過后,在我的思想里,就與父母親在經濟上各自獨立,大致各顧各的。早些年,我和妻子在一家企業上班,工資低,收入少,工資養活一家三口人不寬裕。那個時候,父母親在家做生意,經濟上比我們強。他們強是他們的,我們很少向他們張嘴要錢。父母親也很少主動提出來,給錢貼補我們。我父親倒是經常地在嘴邊說這樣一句話,鍋里缺糧食,來家里背,要米有米,要面有面。我父親說的像一句幾十年前災荒年間說過的話?,F在誰家缺米缺面呀?后來我母親和我小妹一死,家里生意漸漸地停下,走向一段長長的下坡路。很長一段時間里,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家坐吃山空,整天任啥事不干。二弟和二弟媳婦跟前的兩個孩子一年一年長大,我父親一年一年見老,一個家搖搖欲墜眼見就快支撐不住了,我父親依靠一把老骨頭,咬牙跺腳依舊支撐著。相對應的那一個階段,我從企業調市文聯。企業破產,不調走家里真要缺米缺面了。調市文聯是我的幸運,更是不景氣的開端。市文聯是一個什么部門呀?比清水衙門還要清水衙門。清水衙門有清水,市文聯連清水都沒有。閨女上大學,學藝術類專業,我的工資卡交在她手上,都不夠她一個人花銷。不是閨女花錢大手大腳,是工資太低了。我只有拼命地寫稿子。稿費低,更得拼命地寫稿子。照理說,我是家里的長子,應該抽出一部分錢照顧那個搖搖欲墜的家。一是我實在抽不出來錢,二是抽出一星半點錢不管用。我和老家依舊延續過去的大政方針,各家顧各家的。

此后家境漸漸地好起來。好起來的因素,有這么三個方面。一是二弟和二弟媳婦跟前的兩個孩子長大,先是二弟家的男孩上班,再是二弟家的閨女上班。兩個孩子上班,二弟和二弟媳婦輕松,我父親更輕松。二是二弟和二弟媳婦的收入逐年在增加,不只二弟和二弟媳婦加工資,整個社會的打工者都在加工資。三是家里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好轉。國家政策一轉變,我父親有了養老金,按月三百多塊錢。錢不算多,但比沒有強。我父親停下做生意就在家喂養牛。一年兩頭,年底出欄,大概收入有萬把塊錢吧。再一項是煤礦賠付的青苗費增加。煤礦扒煤,土地塌陷,影響長莊稼,不是一次性地買斷,是每年賠付青苗費。過去一年一畝地幾百塊錢,眼下漲到兩千塊錢。

家里漸漸地好轉起來,我父親手里有了些余錢,頭腦里就想著早一天把樓房蓋起來。樓房還沒有蓋起來,是是非非倒是生出來。說好下一個禮拜天回家拿錢,就得下一個禮拜天回家拿錢。不回家拿錢,我妻子心里堵上的一口氣消散不掉。這一趟家不是好回的。我擔心我父親躲出門不在家。我擔心我父親手上沒有錢,我回家拿不著錢。我更擔心我父親不但不給錢,反倒會把我狗血噴頭地罵一頓。小時候,我父親在我面前說話,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是一個嚴厲的父親,更是一個暴君般的父親。說一聲不高興,手里拿棍子打過來,是家常便飯。從小時候起,我就知道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在外不惹是非、不闖禍,在家不惹父母親生氣、不跟兄弟姐妹磨牙。在內心我一直怵我父親,不管是小時,還是長大工作后,抑或是現在。怵我父親,早已根深蒂固,變成我的一種心病。不管什么時候,我很少跟我父親提什么要求,哪怕是合理的要求。讓他準備兩萬塊錢,我回家去拿——這顯然是一件過分的要求。我逼迫自己去實施,無形地心理壓力大,忐忐忑忑地心不安。一路上,我的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我不想回這一趟老家,可又不得不回這一趟老家。一份內心的痛苦與煎熬,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難受一百倍。好像我都不是一個我父親的親生兒子了。好像我手里正拿著一把刀慢慢地接近我父親,要實施謀殺與報復。

大門沒有上鎖,我父親在家里。我進門不坐,直接問我父親,兩萬塊錢準備好了嗎?我父親說,準備好了。我松下一口氣,又緊上一口氣。我怕我父親說的是瞎話。我說,錢在哪里,現在拿給我。我父親說,在銀行里,吃過晌午飯去拿。村里沒有銀行,儲蓄點最近處在畢家崗。

我問,去銀行借錢?

我父親說,存銀行里的錢。

我父親這么一說,我心里更加沒底。我父親會有閑錢存銀行?你想想呀,我父親在家里張羅蓋樓房,材料費、車輛費、人工費,哪一樣少錢能辦成?他不東拉西扯地借錢就算不錯了??赊D念一想,就憑我父親這么一大把年歲,想去銀行借錢,人家也不會借給他呀!村子里借錢都是高利貸,一分利或一分二的利,就這么一天一天往下算。我擔心他在家借高利貸。他蓋樓房借高利貸我管不著,要是我要兩萬塊錢逼他去借高利貸就罪孽了。

離晌午飯有一段時間,我跟我父親說,我去村子里轉一轉。我這種心境,出門見村人能說什么話?我說轉一轉,是不想面對我父親。面對我父親,我良心受譴責。我走出家門,不往村子里走,轉頭去村頭。村頭再往西走三百米,是我母親的墳墓。過去我回家,動不動就往那里去,站一站,看一看,哪怕不說一句話,都是一種穿越時空般的情感交流。走一半,我站住腳,愣一愣神,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往日我想見一見我母親,今日不想見。好像我做了一件虧心事,沒臉去見我母親。

晌午后,我跟我父親一起去畢家崗。我父親開電瓶三輪車,我坐電瓶三輪車。我父親面色平靜,看不出內心有一絲波瀾,兩萬塊錢像是兩塊錢。我的內心波瀾起伏,像狂風大作中的海面,一陣子翻滾接著一陣子翻滾。兩萬塊錢確實是我父親存銀行里的。我父親沒有拿出來使用,不是手上不缺錢,是定期一年快到期。那個時候,一萬塊錢一年定期利息三百多塊錢;兩萬塊錢存一年,利息加一塊有六百五十塊錢,相當于我父親兩個月的養老金?;蛟S在有錢人的眼里這是一筆小錢,但在我父親的眼里卻是一筆大錢。我見我父親掏出存折的時候,手上有那么一絲遲鈍和猶豫,接著狠狠心交給儲蓄員。儲蓄員問,你老人家真的要把兩萬塊錢拿出來?我父親說,等錢使。兩萬塊錢經過驗鈔機點好數,交在我父親手上。我父親轉身交在我手上。我父親說,你再點一點。我不點,直接裝包里。

前面不遠處是公交車站。我坐上20路公交車,再轉3路公交車,就能回到家,就能把兩萬塊錢交在我妻子手上,就能讓我妻子心里堵上的一口氣緩一緩。

我跟我父親說,我回去了。

我父親說,我去割牛草。

我說,年底我還你兩萬塊錢。

我父親知道,我家經濟大權控制在我妻子手上。

我父親愣一愣問,你哪里會有兩萬塊錢?

我說,掙稿費。

第六章

1

此后十幾年間,我父親不再提家里蓋樓房這件事。

一是我父親蓋樓房的心勁松下了。二是我父親的口袋空下了。我母親死,我小妹死,家破人亡,算是我們家的毀滅性災難,對我父親打擊最大。又加上,二弟和二弟媳婦好吃懶做十幾年,坐吃坐喝十幾年,我父親松下來的心勁怎么提都提不起來。我父親看不見一個家往下過日子的希望??床灰娨粋€家往下過日子的希望,就算把樓房蓋起來又能怎么樣?我父親口袋里的錢空下來,就不用去說了。買兩口棺材花多少錢,買兩塊墓地花多少錢,辦兩場喪事花多少錢?生意停下來,只見出錢的地方,不見進錢的地方,口袋里的錢守都守不住,不想空都得空下來。

我父親蓋樓房的想法破滅了。四間瓦房跟我們家一樣,一年一年地破落下去,一天一天地破落下去。

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家一待待十幾年,不是不想生活的門路??陀^上,兩個孩子一天一天長大,花錢一天一天增多,要吃飯,要穿衣,要上學,一樣缺不了??陀^上,我父親一天一天年歲大,口袋一天一天空,貼補他們不可能無限制地繼續下去。二弟和二弟媳婦先是在家里開商店,就在我父親獨門獨戶的那一間房屋里。我父親從里邊搬出來,木板釘做一個簡易的貨架,油鹽醬醋擺上去,打開后門,一處簡易的商店就開起來。新大河灣村兩條路,一條是進村出村的南北路,一條是分割村子、貫穿村子的東西路。我家在東西路的西端,地理位置不好不說,關鍵是一間房屋規模小,貨物少,缺人氣。二弟和二弟媳婦開半年店,關上門。剩下來的百貨,自家用。左鄰右舍欠錢,不少零碎賬要不上來。村里人家有傳統,買一樣東西,手里缺錢或不想付錢,就賒賬。半年下來,一算總賬,賺的錢都在賬本上。先是二弟挨門挨戶要賬,后是二弟媳婦挨門挨戶要賬。開半年商店,落下一大堆想要都不那么容易的狗頭賬。

這一年冬天,二弟和二弟媳婦坐長途車去蚌埠買回四麻袋衣裳。一麻袋棉襖,一麻袋棉褲,一麻袋線衣,一麻袋線褲。棉衣不是棉花的,線衣不是棉線的,一律是腈綸,做工粗糙,價格低廉。二弟和二弟媳婦想做這種生意,是看見別人賣這種衣服。他倆去新莊孜礦,生孝心替我父親買一件棉襖,看見生意好,留心一打聽,知道貨物從哪里進,一件能賺好多錢。那里退休老礦工多,這種衣服主要購買對象是他們。他們辛勞一輩子,口袋里有錢都舍不得穿好的。二弟和二弟媳婦回家一協商,干脆進這這種衣服做生意。地點就選擇在畢家崗礦。畢家崗礦和新莊孜礦一樣,是一座開采幾十年的老煤礦。這里的老礦工肯定不會少,這里的生意肯定不會差。二弟和二弟媳婦去畢家崗礦出攤子。攤子出出來,衣服擺出來。真是此一地彼一地,街上老礦工不少,轉來轉去,問來問去,就是不掏錢。半天攤子擺下來,沒賣出幾件衣服,除去市場管理費,只夠一個吃飯錢。

第二天,二弟和二弟媳婦去趕集。畢家崗在南,不過河。趕集往北,要過兩道河。衣服裝在一輛三輪車上,二弟騎著,二弟媳婦推著,一個半小時到集上,三個半小時擺下來,生意冷冷清清,還不如畢家崗。想一想就明白,煤礦老礦工口袋里有錢,買與不買,那是想買與不想買。趕集的老頭老太太口袋里沒錢,買與不買,那是想買買不了。家里存放一大堆破衣爛衫,將就著穿一年,將就著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很少添新衣。

接著下一場大雪。一場大雪沒融化,緊接著是過年。過年后天氣回暖,就失去賣棉衣線衣的季節。四麻袋衣服,賣出兩麻袋,剩下兩麻袋。二弟和二弟媳婦扎上麻袋口,想著下一年接著賣。到了下一年,二弟和二弟媳婦生法種草莓,兩麻袋衣服扔在家里,爛在家里,再沒賣出一件。

開商店錢,是我父親給的。進衣服錢,是我父親給的。開商店賠錢,賣衣服賠錢。我回家,我父親一說起這兩件事,就氣鼓鼓地說他倆是一對敗家子。村子里陸續開這么多家商店,有幾家干贏的?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個村人,就那么一點微弱的消費能力。二弟和二弟媳婦想開商店分一份羹,注定稀湯寡水地吃不飽。他倆賣衣服更草率,拿錢打水漂,像是鬧著玩。二弟和二弟媳婦種草莓會怎么樣呢?

我家九畝半責任田。半畝河灘地,扔在那里早不管種莊稼。九畝大河灣地分三截地:上截地,中截地,下截地,一截地三畝。上截地離淮河最近。煤礦扒煤最先塌陷上截地。上截地塌一半剩一半。塌一半變成一口大水塘。二弟和二弟媳婦種草莓就種在這塊塌陷剩下來的一畝半地里。種草莓每天都要澆水,在這里種草莓澆水方便。地鄰家種草莓,每年都掙不少錢。他家有親戚在長豐縣曹庵子,那里種草莓年數多,經驗多,品種多。我家跟他家學,搭棚子跟他家學,買草莓秧從他家買。一墑子地,兩邊挖坑插竹竿,不是直著插,是斜著插。地兩邊竹竿都斜著插,上面彎出一個幅度,蒙上塑料薄膜,大棚就算搭起來了。深秋天搭齊大棚,做出地墑,栽上草莓,一天澆一遍水。我家有四輪拖拉機,開至水塘邊,柴油機帶動潛水泵,“突突突”地就把水抽上來。澆水倒是不費事,費事的是施肥打藥,摘草莓秧上的枯葉。大棚里溫度高,草莓秧緩過來棵子,一個月就開花,蜜蜂飛舞,花香撲鼻,一片喜氣洋洋。初冬時節,哪里會有蜜蜂呢?大棚里專門喂養的。草莓沒有開花時,白糖是蜜蜂的口糧。蜜蜂整天爬著吃爬著喝,一只不亂飛。草莓一旦開花,蜜蜂瘋掉一般,到處采蜜,到處傳粉。頭一年,草莓結得小,草莓結得稀,沒賣什么錢。二弟和二弟媳婦總結經驗,指望第二年掙大錢。大棚草莓,春節前后上市,清明前后罷園。種一季草莓,結果三個多月。草莓罷園,大棚不歇閑,接著種豆角、辣椒、茄子,或種黃瓜、香瓜、西紅柿,依舊趕早上市。

在大河灣種大棚有兩個短處:一個是離家遠,來回過河不方便;一個是離市場遠,來回過河不方便。俗話說,隔山不為遠,隔水不為近。相隔一座山,有路有車,出家門走上路就很近。想早走早,想晚走晚,能自己掌控。相隔一條河,路斷河邊,渡船不擺渡,只能止步不前,望河興嘆。想早早不了,不想晚也得晚。整個冬天,二弟和二弟媳婦在大棚里待得多,回家回得少。白天在大棚里干活,晚上在大棚里睡覺。一個家完整地丟給我父親。我父親樂意。我父親支持二弟和二弟媳婦種大棚,覺得他倆總算迷途知返,找到生活的門路和真諦。買竹竿,我父親掏錢。買塑料薄膜,我父親掏錢。二弟家的兩個孩子扔在家里,我父親經管。兩個孩子在村子里上小學,我父親早上喊起床,傍晚喊歸家。最關鍵的是我父親要忙一天三頓飯。我父親一輩子很少燒鍋,不會燒鍋,缺少實踐,現在每天都要燒三頓,燒得一身勁。兩個孩子想吃什么,我父親就燒什么。兩個孩子不想吃什么,我父親就不燒什么。

二弟和二弟媳婦找到一件要做的事——種草莓。我父親找到一件要做的事——經管兩個孩子。要是二弟和二弟媳婦能這么一直種大棚,或許是一條生活的門路。要是我父親能這么長期經管兩個孩子,或許是一種別樣的養老。但有一個大河灣的主要角色,我們一家子人都忽略了。這就是阻攔在新村莊與舊土地之間的一條淮河。忽略了淮河是一條性情不定的河。忽略了淮河是一條暴怒無常的河。更忽略了淮河一旦發大水,會淹沒大河灣的土地,會連同塑料大棚一起席卷去。一連好多年淮河的性情變得溫順了,不再發大水,不再狂亂不羈。原因是淮河下游的每一處彎曲地方都理順了。原因是淮河上游的每一條支流都修上大型的蓄水水庫。

這一年,淮河發起了大水?;春佣嗄瓴话l的大水又一次發了?;春影l大水,多在夏天里發。夏季里雨水多雨水大。這一次淮河發在了深秋天。深秋天,大棚里剛栽上草莓。草莓秧苗還沒有緩過來棵子。天上的雨水“嘩啦啦”不停斷地下。雨水下在大棚外面,下在淮河里面。二弟和二弟媳婦照常地見天打開水泵,草莓秧子澆一遍水?;春铀班坂坂邸钡貪q起來,村人不當一回事。深秋天會淹灣嗎?村人想都沒想過。村人想都沒想過的一件事,這一次變成真?!皣W啦”一下子,淮河水破堤沖進大河灣的土地里。破堤的地點,離大棚很近。竹竿顧不上拔,塑料薄膜顧不上揭。二弟和二弟媳婦空手往堤壩上跑。堤壩是沙土,淮河水越沖豁口越大,淮河水越沖水流越猛。二弟和二弟媳婦站在堤壩上,眼睜睜地看著淮河水朝大棚沖過去;眼睜睜地看著淮河水像一條巨獸的舌頭,卷走塑料大棚,吞掉草莓秧苗。二弟抱住二弟媳婦失聲哭起來。二弟和二弟媳婦種草莓,賠上一大筆錢。

大水沒退,二弟就離開家去了浙江金華。二弟媳婦的妹妹婆家一家子人在那邊開辦一所農民工學校,要二弟去那邊教書。從此二弟走上一條長長的打工路。

2

我父親七十二歲那一年,請木匠把自個兒的壽材打起來。

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至。意思是說,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命坎,是生命的大限。一般人活不過這兩個歲數。大概是我母親死后的第二年,我父親自作主張從蒙城買回四棵棺材木。是柏樹的,每一根都有兩尺半那么粗。柏樹長這么粗,少說要長五十年。那個時候,我父親剛過六十二歲。四棵柏木堆放在家里,不急著打棺材。一轉眼二十年過去,我父親七十二歲這一年,早早地請木匠,早早地打棺材,早早地做準備。為七十三這個命坎做準備,為七十三生命的大限做準備。打棺材就在我家的院子里,“叮叮當當”半個月整,一口柏木棺材打起來。棺材是我父親在陰間的房屋??粗@么一口白亮亮的棺材,我父親放下心,好像可以坦然地去死了。

據我所知,村子里這些年沒有人自己打棺材了。人死,家人拿上錢,開上車,去棺材鋪買一口。那一年我母親死,就是這么操辦的。那一年我四叔和四嬸當家,差遣人去棺材鋪買了一口最好的棺材。雖說棺材只是杉木的,卻是十圓棺材。我父親要想超過我母親,只能在棺木上,只能自己打。我猜想,我父親與我母親暗暗攀比心理是有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親手打一口柏木棺材,就是最好的實證。

我父親七十三沒有死,小溝小坎有一次。有一天早上,我父親起床起猛了,一頭從床上撲下來,床頭豎兩根半截子鋼筋,一下子戳在臉上。位置緊靠右眼,我父親想想后怕。要是鋼筋戳在右眼上,后果就不堪設想了。四叔家的堂弟得知此事,打電話跟我說,我趕緊地回去看一看。到家大約十點半鐘的樣子,我父親不在家。聽鄰居說,他找診所包扎去了。去哪里的診所,鄰居就說不清楚了。我父親喂牛割牛草,整天騎一輛電瓶三輪車亂轉悠,去了哪里真的說不準確。我在家等候一個多小時,我父親回頭了。右臉上捂著一塊紗布,半張臉明晃晃地腫起來。我問,縫線沒縫線?我父親說,縫了。我問,打沒打破傷風針?我父親說,打了。我問,疼不疼?我父親說,不怎么疼。我說,下一回起床慢一點。我父親說,好!我說,起床后先喝一杯白開水,沖一沖血管再干活。我父親又說一聲,好!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話大多是白說。我知道我父親答應的這些話大多是白說。我父親一輩子就是那么一個急性子人,干什么事慢悠悠過?再說我父親整天忙著割牛草喂牛,連一天三頓飯都保證不上,哪里顧得上燒白開水、喝白開水呀?餓了,騎三輪車去街上吃;渴了,“咕咚咕咚”喝自來水。

在我父親看來,鋼筋戳破臉是小事,縫一縫線,打一打針,長一長就長好了,留疤不留疤是小事。在我父親看來,鋼筋戳破臉是喜事,過去七十三歲這一劫,就能接著往下活。我父親樂嘻嘻地跟我說他的壽命長,離死早呢。我問,這話怎么講?我父親說,你想呀,你娘死多早,你小妹死多早,她倆剩余的陽壽不都加在我身上。民間有這么一種說法嗎,還是我父親主觀臆斷找出來的長壽理由?死人可以留下物質的遺產,亦可以留下壽命的遺產嗎?

中間隔幾天,我妻子回家看我父親??纯p線拆除沒有,看傷疤長上沒有。我妻子去得早,回得早,氣鼓鼓地惹一肚子氣。我問,是怎么一回事?我妻子說,老頭子說鋼筋戳破臉不是他頭一蒙撲上去的,是有人從背后推搡了他一把。我趕忙問,是哪一個?我妻子說,老頭子說是鬼魂。是鬼魂?我妻子說,老家都鬧鬼了,我怎么能在那里待得下去,我怎么能留在那里去吃一口飯。

那一天我父親跟我妻子說,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聽見院子里的兩頭牛叫。牛是我父親的命根子,牛叫不正常,他一下子驚醒過來,翻身起床想去牛圈里察看察看。我父親伸手披上衣服原本是坐在床框上的,覺得有一只手從背后猛然地推搡一下,就一頭撲向鋼筋,跌下床。我父親說,村里誰誰誰就是這樣子,一跤摔地上,半身不遂了。又說,村里誰誰誰就是這樣子,一跤摔地上,涼透家人都不知道。

是真是假,不用去核實??梢钥隙ǖ囊稽c是,我父親沒摔這一跤,整天去想七十三命坎這件事。擔心死,害怕死,是人的本性,我父親怎么能超脫呢?疑神疑鬼,自然而然地成為我父親那一段的生命常態。摔過這一跤,我父親豁然開朗,有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和支撐。

我父親七十四歲這一年,兩眼生出白內障。白內障慢慢地生長,就像天邊的一片烏云,緩慢地向中央漸次推進,不溫不火,不動聲色,慢條斯理,而又溫文爾雅。有一段時間了,我父親每天早上起床,看見天地間都是一片霧氣茫茫的。眼前始終彌漫著一片可有可無的薄霧,分布均勻,風吹不動。我父親不當一回事,心想霧氣只存在于天地間,是客觀存在的。早上該喂牛草的時候喂牛草,該燒飲牛水的時候燒飲牛水,之后開電瓶三輪車去四周田地里割牛草。喂牛草不妨事,燒飲牛水不妨事,割牛草有些不自在。我父親蹲下身子,伸出鐮刀,睜開眼,低下頭,遠處有霧氣,近處有霧氣。我父親心里一驚,開始懷疑眼前的霧氣不是存在于天地間,而是存在于自己的眼底里。我父親停下割草,抬起衣袖,使勁地眨上兩下眼,使勁地擦上兩下眼。眼前像是清亮一點,又像是一點沒清亮。

我父親去鎮上衛生院。醫生說,這是白內障。白內障,我父親知道怎么治療。村里不止一個人眼睛里長白內障去醫院,“嚓啦”一刀割下去,眼睛就清亮了。我父親說,我明天就去醫院開刀。醫生說,現在開刀早,要候長一長,長厚實了,長成熟了,再開刀不遲。我父親說,那我就候白內障長熟透去開刀。醫生開幾瓶眼藥水,我父親帶回家。

半年后,我父親開刀摘除白內障。

他的兩只眼都長白內障,兩只眼的狀況差不多。就像陰天過后是晴天,晴天過后還會有陰天,醫生說,白內障開過刀還會長,只是植入的人工晶體沒辦法再開刀。我與醫生協商,我與父親協商,開一只,留一只。萬一父親壽命長,萬一開過的一只眼睛有病變,留下一只好備用。實踐證明我的想法是英明的。十年過后,我父親開過刀的一只右眼幾近失明,再開刀摘除另一只眼里的白內障。

我父親一生很少生病,連一個傷風感冒都少見。我父親自個兒說自個兒,是鐵疙瘩頭,渾身上下像是一塊鐵。一塊鐵何談生???只會慢慢地生銹,只會慢慢地老去。我父親開刀不愿住醫院。舍不得多花錢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家里的兩頭牛沒有人去伺候。我父親向醫生察聽清楚開刀的程序。第一天去醫院做相關檢查,血常規、尿常規、量血壓、數脈搏之類的,不需要住院。第二天,進手術室開刀,之后連續吊三天消炎藥水。三天過后,揭開紗布,再點眼藥水就可以了。醫生說,開白內障是小手術,住院不住院隨你便。我父親說,那我就不住院。

我父親不愿住院,我不強求。我父親自個兒都不把自個兒當作病人去看待,我干嗎要把他當作病人去看待呢?電話里說好的,第一天我父親去醫院做相關檢查,由四叔家的二兒子陪他一起去。第二天,我父親做手術我陪他去醫院。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上午。醫生一次安排好幾個病人,按照名單順序往下排,快到十一點鐘我父親走進手術室。我在手術室外面等候。大姐和大姐夫在手術室外面等候。二弟在浙江金華那一邊回不來。個把小時過后,我父親從手術室出來。進去與出來,我父親的唯一變化,就是右眼上蒙著紗布,就是有一些緊張與恐懼。我父親說,做手術一點都不疼。手術打麻藥,有麻藥當然不會疼。我說,過一會兒麻藥過去就會疼。我父親說,我能聽見剪刀“咔嚓咔嚓”剪除白內障的聲音。

我父親不住院,沒有病房可去。大姐家住得近一些。

我說,現在我們就去大姐家。

我父親說,我回自己家。

我說,去大姐家吃過飯打過吊水再回家。

我知道我父親惦記著他的兩條牛。

我說,兩條牛交給老虎你放心。

老虎是四叔家的二兒子,昨天就是他帶著我父親來醫院做檢查。村子里有小診所,我父親回家吊消炎藥水是一樣的。晌午一頓飯就在大姐吃的。吃過晌午飯,我父親去大姐家的附近小診所掛吊水。我給老虎打了一個電話,就把我父親交給他去照顧。怎么照顧呢?我說,你閑下來多去家里看兩趟。一個七十四歲的老人開白內障手術,回家沒有一個人照顧,確實放心不下??煞判牟幌掠钟惺裁崔k法呢?

第三天,我父親去醫院順利拆除紗布。一只植入人工晶體的右眼比依舊長著白內障的左眼明亮許多。明亮得有些不真實,明亮得有些害怕人。

3

我父親八十四歲這年,開過刀的右眼發生病變。先是怕見光,一見光就淌眼淚水。我父親手拿一塊布,過一會兒搌一搌,過一會兒又搌一搌。其后,流淚的右眼義無反顧地走向失明。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模糊黯淡,像是處在天明天黑的交界處。我父親去醫院做檢查,醫生搖頭說,沒辦法醫治。我父親說,幸虧我留著左眼,開刀摘除白內障,照樣看得見。我父親的右眼發生病變是在五月天,他不著急去醫院開刀,他要慢慢地等上兩個月,等二弟從金華放暑假回來家,陪他一起去醫院。

這一年,我調省里工作。我父親不想開刀麻煩我。一只眼慢慢地病變,慢慢地失明,我父親就慢慢地適應。到了六月天,我父親的右眼有了那么一絲好轉的跡象。他說眼前的景物開始變清了。真是奇怪了!我問,吃沒吃藥,打沒打針,點沒點眼藥水?我父親說,村里有人去開白內障,剩下兩瓶眼藥水,他拿回家點眼里。我問什么眼藥水?我去醫院買幾瓶你接著點。我父親從屋里拿出一只空瓶子,我照藥名去藥房拿幾瓶。

我父親就依靠點眼藥水一天一天往下支撐著。一直支撐到十月天,不得不開左眼了。再不開左眼,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不要說割牛草喂牛,自己照顧自己都困難。我父親決定開刀,就給我打電話,就給二弟打電話。二弟回不來,派小亮回。小亮帶我父親去醫院辦理住院手續。這一回,我父親同意住院,不得不同意住院。一來八十四歲的年齡,不再是上一回七十四歲,鐵板一樣的身子越來越彎勾,越來越銹蝕。二來右眼失明,左眼開刀,完全是瞎子。一個瞎子不住院,領來領去怎么領?

定下開刀時間,我從省城趕回去。不回老家,直接去醫院,直接找病房。我父親見到我的第一件事,不是說開刀,是說蓋樓房。我父親說,這一回開好眼睛,回家就準備蓋樓房。我知道蓋樓房這件事,我父親從來就沒有放下過哪怕一天,哪怕一時,哪怕一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我父親說,不把樓房蓋起來,我死都閉不上眼睛。

一晃悠十幾年過來,村子里可謂家家戶戶蓋樓房。四周樓房蓋起來,我家的四間瓦房不可避免地淪陷在谷底里。我父親進門出門時時刻刻感到有一種壓抑和壓力。有一次,我父親手指西邊的鄰居跟我說,他家的兩個兒子是強盜,半夜三更卸下停在村路上農用車的電瓶,去畢家崗維修部賣錢花。我問,你怎么知道的?我父親說,半夜里我起床喂牛聽到動靜,從大門縫里看見他們兄弟倆“吭吭哧哧”地往家搬東西。隔天早上,村人發動農用車發動不起來。我問,你怎么知道電瓶賣在畢家崗?我父親說,村人去畢家崗一找找見了。我問,這件事怎么處理?我父親說,能怎么處理,村人花錢再買回電瓶。

我父親說鄰居家兄弟倆是強盜,還有一個沒加證實的例證。我父親早年賣煤留下一桿大秤,靠在我家門后面,不明不白地丟失去。我父親懷疑是兄弟倆翻墻頭進我家偷去了。懷疑歸懷疑,缺少真憑實據。中間相隔兩年,鄰居家賣糧食從家里攜出一桿大秤。我父親看見大秤,兩只眼睜多大,不敢說,不敢認。像一個丟失的孩子,已經被鄰居家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一桿大秤的舊模樣依舊留在那里。我父親窩堵心里一口氣,見面就跟我說這件事。

就是這么一戶養著兩個強盜兒子的人家,早早地把樓房蓋起來。樓房就是人面子,時時刻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家,俯視著進門出門的我父親。在父親的眼里,兩相一對比,鄰居家的樓房就是一匹高頭大馬,我們家的四間瓦房就是一只落湯雞。我父親是一個強性子人,受不得別人半點委屈,年輕時跟村人打過架、拼過命。我跟二弟都是弱性子,害怕打架,害怕招惹是非,有委屈憋在肚子里都不會說出來。一個家在村子里的地位就這樣,你家里的人口瓤,人家說話辦事就欺負你。我父親一天一天老去,我不在家,二弟不在家,遇見丟失一桿大秤這么一件老天那么大的事,只能忍氣吞聲地忍受過去。

我父親早年喜歡聽收音機,晚年喜歡看電視,嘴上會說不少時尚話語。我父親說,現在人不看你口袋里有沒有文憑,只看你口袋里有沒有錢。要是看文憑的話,我們家在村子里算是頭一戶。我父親伸出手指頭跟我擺,你看我家大兒子是大學生,我家二兒子是高中生,我家大孫女是研究生,我家二孫女是大學生,就算我家孫子文憑差,最起碼也一個中專生。他們家有什么?還不是養強盜!

我父親想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我想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二弟想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我們一家子人沒有不想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的。家里蓋一棟兩層樓房,需要十好幾萬、二十萬塊錢。十好幾萬、二十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們家哪里拿得出來呢?我帶老婆孩子混跡在城市里需要買商品房,首付借錢,公積金貸款付余下的錢,就算十年八年我退休都還不完銀行里的賬。二弟帶老婆孩子在浙江金華打工,省吃儉用手上余一點錢。我跟二弟說,你有錢在家蓋房,不如在金華那一邊買房。理由很簡單,二弟和二弟媳婦,不到老得累不動不會回家。就算老得累不動,不一定就回家,那要看兩個孩子在哪里安家,那要看兩個孩子混得怎么樣。不管兩個孩子將來混得怎么樣,不管兩個孩子將來安家在哪里,兩個孩子都不會回老家。我跟二弟說,你手里有錢就在金華那邊買房屋,買得再小,哪怕一室一廳四五十平方米,都是一個自己的家,與常年租房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不一樣。

二弟說他手里余錢少,在金華買不起商品房。又說金華的小產權房倒是很便宜,想來想去不敢買。這個家我不能當。二弟真要花十萬二十萬塊錢買一套小產權房,將來遇見什么政策變化打水漂,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呀。

在我父親的想法里,就算我在城市里買樓房,就算二弟在城市里買樓房,老家依舊要把樓房蓋起來。我父親說,你在省城的樓房再高再排場,我們村里人又看不見,跟我這個家有什么相干呢?

我父親就是要蓋一棟他能看得見、村人能看得見、不管有人住沒人住的樓房。我父親不蓋樓房死都不閉眼睛,蓋上樓房死就能閉眼了。

這一次手術安排在下午。我跟小亮一人一只胳膊攙扶著我父親走出手術室。我父親一只右眼失明,一只左眼蒙上紗布,完全是一個盲人。我跟小亮不攙扶他,他一個人不敢走路。我跟小亮一左一右攙扶他,他依舊不敢走路。我說前面是平路,他不敢走。我說前面是樓梯,他更是不敢走 。我父親做手術之前,我作為家屬簽字的時候,曾反復地問醫生,手術會不會出問題。簽字的條款上,羅列出手術失敗的多種可能性。哪一種失敗,都會導致我父親的左眼失明,都會導致我父親從此變成一個盲人。我父親八十四歲了,死不可怕,變成一個盲人可怕。誰在家里照顧他?他的衣食住行怎么辦?

我父親回病房,護士走來掛上吊水。我跟小亮說,你回家,我留在醫院里。按照我父親的想法,我回家,小亮留在醫院里。我回家喂牛睡覺簡單一些,小亮留在醫院照顧我父親吃喝拉撒麻煩一些。我臨時跟小亮對調,是不放心我父親。我父親在醫院里萬一有個什么事,我找醫生比小亮便當一些。在我的想象里,我父親有可能從此變成一個真正的盲人。我留在醫院里陪他,良心會安一些。

我父親問,我吃飯要是吃不進嘴里呢?

我說,我喂你吃。

我父親問,我尿水要是摸不進茅廁呢?

我說,我扶你去。

小亮是我父親唯一的孫子,我父親想把這一次的擔子壓在他身上。我說我不會鍘牛草,我說我不會拌牛飼料,我說我不想來來回回地跑。我父親說,那你就留在醫院里。

晚飯,我買稀飯包子。包子,我遞在我父親手上,他一口一口塞嘴里。稀飯,我遞在我父親手上,他一口一口喝嘴里。稀飯稀的少,稠的多。稀的喝下,剩下稠的。我父親說,喝不進嘴,不喝了。我說,我喂你。我一手端飯碗,一手持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父親。我平生第一次喂我父親飯??峙挛腋赣H自有記憶以來,也是第一次要人喂飯。

我父親喝水少,小便少。小亮回家前攙扶我父親解過一次。晚上臨睡覺,我問他上不上茅廁。我父親說,不上。我說,上吧,省得半夜上茅廁冷。我父親說,上就上。茅廁在走廊盡頭,遠不算遠,要一步一步挪過去,顯得很費勁。我讓我父親伸手摸一下門框。我說你伸手摸一下門框,就好走出去了。我父親就伸手摸著門框往前走。我讓我父親伸手去摸走廊的墻壁。我說你伸手摸著墻壁,就好拐彎了。我父親就伸手摸著墻壁,拐彎往茅廁走。我讓我父親伸腳踢一踢臺階。我說你踢一踢臺階,上去就是小便池。我父親就伸腳踢一踢臺階,走上小便池。我父親在前面小便,我站在身后等著。不是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父親小便,最起碼我長大這幾十年是頭一次。

晚上,我父親睡下。我坐在板凳上,趴在他的腳頭睡。我父親說,你上床睡另一頭,要不夜里涼,你會凍傷風。我父親側身睡在他那一頭的床一邊,我側身睡在我這一頭的床一邊。不一會兒,我父親睡著了,有輕微的鼾聲傳出來。我睡不著,聞見我父親的兩腳散發出來的一股股腳臭味。

我也有腳臭味,跟我父親的一個味道。我聞見我父親的腳臭味,就像聞見我自己的腳臭味。

第七章

對頭一整年,家里的樓房蓋起來。說是蓋起來,只是蓋起來一個空殼子,只是蓋起來一個骨架子。毛坯墻沒有搪墻,水管電線沒有布置,甚至連樓梯扶手都沒有安裝。村里人家蓋樓房大多都是這樣子,先是把樓房的架子搭起來,占上門,安上窗,墻外貼一層外墻磚,猛一眼看上去,比城里的別墅一點都不差。差就差在內部裝修上,毛墻毛地一扔扔在那里好多年。我家樓房蓋上,里邊沒鋪一張床,倒是一樓的兩間房屋里,一間堆上牛草,一間堆上雜物,整天敞門敞戶,房門都不用關一下。我父親依舊住在剩下來的三間瓦房里。二弟一家子人從金華回頭依舊住在剩下來的三間瓦房里。樓房蓋起來干什么呢?是我父親的臉面子,是我們一家子人的臉面子。要是小亮結婚不在樓房里辦喜事,恐怕就這么永遠地扔那里。

樓房蓋上,我父親病倒了。操心蓋樓房,操心喂養牛,又加上我跟我妻子與他不溫不火地鬧別扭,我父親積勞成疾地病倒了。去醫院檢查,什么毛病都沒有。我父親趕緊地賣掉兩頭牛,平一平蓋樓房塌下來的賬。樓房蓋起來,我父親的心思了了,就算現在去死,用他的話來說,都能瞑目了。我父親活過八十五歲,他覺得這一生值了,生與死真的無所畏懼了。牛圈沒了牛,我父親在家休息調養,吃過睡,睡過吃,一生中從來沒有這么悠閑過。睡好覺,我父親就坐在三間瓦房門口,歪斜頭,閉上一只盲眼,睜開一只好眼,慢慢地打量他親手蓋起來的樓房。放線挖地基的時候,就跟鄰居家說好,兩家樓房的寬度一樣,高度一樣,誰家不搶誰家的風水。這一刻,樓房落實在我父親的眼里。他總覺得我家的樓房比鄰居家的樓房寬那么一塊磚頭,高那么一塊磚頭。一下子,我父親的好眼盲眼一起流出眼淚。我父親心生貪念,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蒼天大地,讓我再多活兩年吧,我要活著看見小亮成家,我要活著看見小亮有自己的孩子。四世同堂,是世俗人生的最大安樂。我父親在追求這么一種世俗的安樂,在祈求這么一種世俗的安樂。

或許我父親的祈求感動了蒼天大地,他安然無恙地活了過來。我四叔卻先他死去了。得著音訊,我趕緊地回去奔喪。先從我家至合肥南站,坐動車至淮南東站,再坐G2公交車至安城鋪,轉111路公交車至畢家崗,一路跑至正晌午。陽歷7月大熱天,奔喪的家人都聚攏在村里飯店的空調房間里,只有四叔家的小兒子站在飯店門口,探頭探腦地迎候我。我父親在這里吃飯,一群侄男侄女圍攏著。我四叔一死,他成為我們這個大家唯一的長輩人。時下村子里都這樣,各忙各的一份事,親戚間一年一年相互見不著一面。不遇喜期,不逢喪期,沒有相見的機遇。就算遇見喜期,外地打工的家人都很難回來一趟。喪期不一樣,能回來的肯定要回來。我四叔死,為我們一大家子人提供了相見的機遇。好多年不見的家人相見了,好多年不見的親戚相見了。一群侄男侄女圍在我父親身邊噓寒問暖。我父親半聾的耳朵聽見一個只言片語的,心里都十分受用。不知道我父親有沒有意識到,那個躺在草鋪上的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應該是他;這個坐在這里與一群侄男侄女噓寒問暖的應該是我四叔。我四叔比我父親小兩歲,沒有理由比我父親先走這一步。

下午我待在我四叔的大兒子家。我四叔死后就睡在他的大兒子家。時下村里的喪期都交給喪葬服務公司,家人出錢,由他們一條龍服務。我四叔的靈堂擺設在院子里,我四叔安詳地睡在堂屋的一口冰棺里。一大家子人都聚集在這里,有事的做事,無事的說話,等候隔天上午把我四叔安葬下土。我父親那一輩子是兄弟四人。我二大爺死得早,只留下一個閨女,一個兒子是抱養的,跟我們家生分,好多年不來往了。我大爺家一個兒子,兩個孫子,那一支就這么多人丁。我四叔家三個兒子,往下有四個孫子,算是人丁興旺的。我們家兄弟倆,往下只有小亮一個男孩子。此時此刻,二弟媳婦和小亮走在半路上往家趕。二弟假期去昆明游玩,坐慢車一路往回趕,我四叔下葬過后才能趕得到。我一個人做代表,代表我父親,代表二弟一家子,對我四叔盡最后一點微薄的孝心。我問四叔家的大兒子,晚上暖棺是不是就睡在院子里?暖棺是風俗,我們小輩子人晚上要陪著我四叔。我四叔家的大兒子說,你回家睡,在這里沒辦法。天氣熱,蚊蟲多,不睡空調房間,真的沒法睡。我說,沒法睡不睡,在院子里坐一夜。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寧愿在這里陪四叔坐一夜,都不愿回家陪我父親。自從我父親蓋上樓房,樓房沒有我的一間房屋,老家在我的心里就逐漸地剝離了。我父親可以遺棄我,我不能遺棄我父親。老家可以遺棄我,我不可以遺棄老家。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必須欣然接受的命運,我必須坦然面對的命運。

吃罷晚飯,我回一趟家。我回去洗澡。不洗澡,汗水浸泡一天,渾身難受得受不了。院子里有水龍頭,我關上大門,扒光衣服,“嘩啦嘩啦”痛痛快快地沖一個冷水澡。我父親在家里忙喂牛。在我的印象里,每一天,每一時,我父親都在忙喂牛。我父親這一邊身體好一好,那一邊又買回兩條牛。牛是他的天,牛是他的地。沒有天,沒有地,我父親一天都不能活。我父親問,晚上你在哪里睡?我說,我去陪我四叔。我父親說,也好,應該去那邊。我父親蓋起來的樓房,冷冰冰地矗立在身邊。我父親能在里邊睡,是不想在里邊睡。我是想在里邊睡,可沒有資格睡?!皣W啦”一下子,我的眼淚水流出來。

或許我父親死,我回去安葬他,才會在老家睡一夜,睡兩夜,睡三夜。那個心揪心疼的老家呀!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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