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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

2019-11-22 14:44李冰
滇池 2019年11期
關鍵詞:弟媳媽咪孩子

李冰

大朵的烏云矮矮地壓在頭頂,把下午兩點的天空遮得灰蒙蒙的。她一路小跑,剛進家門,雨就噼噼啪啪落了下來。

八月下旬了,天仍燥熱得厲害,家里的窗戶全都關著,屋子里比室外還要悶熱。她推開一個鎖扣,拉開半扇窗,暑氣未散的風立刻竄了進來,幾絲雨點夾在風里,撲到臉上,她感到一陣清爽?;仡^看看墻上的鐘,兩點一刻。時間還早,修空調的人約好了三點半來。

一臺舊風扇放在紅木餐桌上,銹跡斑斑。她估計是從雜物間里臨時找出來湊合用的。她按下小檔風量的按鈕,電扇吃力地搖起了頭,從門廳的方向一直巡視到洗手間。走到洗面臺前,放了一小盆水,從柜子里找了條新毛巾。小跑幾步,后背已經汗濕了,額前散落下來的發絲一縷一縷地,黏在臉頰上。鏡子里的臉有些潮紅,這是她缺乏的顏色,顯得氣色不錯。她洗了把臉,擦了擦干,散開頭發,把小碎發仔細別到耳后,重又在腦后盤了個髻。多年來她一直是這個發型,簡單,雅致,只是頭發間的那條中縫比年輕時寬了許多,裸露的頭皮白花花的,像一條肥碩的蠶豎臥在腦袋上。單從背影看,她的身形和年輕時變化不大,還是一樣的瘦削,嬌小,并不像已年過五十的人。

回到餐桌旁坐下,再看一眼時鐘,剛剛兩點半。午飯時,她接到孩子的電話,“媽咪,家里下午來人修中央空調,我同學臨時喊我出去聚餐。家里沒有人,你能不能過來一趟呀?!彼藭缬X就過來了。該晚點來的。

她又靜坐了會兒,猶豫要不要看會兒電視。思忖半刻,想到了一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小次臥原先是她的房間,她搬走后,保留了之前的樣子。她走到梳妝臺邊,拉開第二層抽屜,從一摞相冊中挑出一本。

淺黃色硬皮封殼上印著“美好時光”幾個花體字,邊沿稍有磨損,露出白色的硬紙芯。翻開,第一張是孩子的。剛出生沒多久,黃絨絨的頭發稀稀落落的,像剛破了殼兒的小雞仔,臉憋得通紅,腦門上擠出幾道淺淺的抬頭紋。她想起自己在病房里第一眼瞧見他時,著實吃了一驚,心下想,這孩子長得實在是不好看。等到拍旁邊那張照片時,已經滿月了,抱在母親懷里,乖乖地閉著眼睡覺,臉上的紅已經褪了,變成奶白色,皮膚光滑,眉目舒展。當時,她大大松了口氣。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好笑。

目光下滑,是一張抓周照。屋子里熱熱鬧鬧站滿了人,棕色格紋地板上,算盤、口琴、飛機模型、元寶之類的小物件鋪了一地。孩子坐在中間,一只小手揮在半空,手心里牢牢攥著一根毛筆。大人們在笑,是誰說了句,看來以后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像媽咪,舞文弄墨呀。

孩子很聰明,已經能清晰地喊出一些簡單的稱呼了。

爸爸。媽媽。媽咪。

孩子叫她媽咪,這是弟媳的主意。

牙牙學語,大家逗著他說話。喊媽媽。孩子坐在學步車里,仰著頭,咿咿呀呀,口水在粉嫩的小嘴唇間打個啵兒:媽,是墜墜的去聲調。吃力地連在一塊兒,媽媽。很快又學會了叫爸爸。他們接著教他喊姑姑?!肮谩笔莻€閉口舌根音,對孩子來說難度略大。他窩起嘴巴,只能發出烏的音。烏,烏烏。教了多日,毫無進展。

有一天,弟媳又在鍥而不舍地示范“姑”的發音,孩子心不在焉,只顧跟著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手舞足蹈。那是弟媳買的一套早教磁帶,里頭正在播一首英文歌,“Mommy, mommy, I want a cherry …Mommy, mommy, I want a kiwi…”孩子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嘴里念念有詞,mi,mi。弟媳突然一拍手,“哎呀,要不就不喊姑姑了,你就像寶寶的另一個媽媽一樣,喊媽咪吧?!睆陀謱χ⒆幽钸?,媽咪,媽咪。很奇妙,孩子一口就說出來了。

媽咪。

弟媳是個性格活潑的女人,和沉靜的弟弟互補,這個主意讓她很是得意,“瞧我這主意多好!媽咪,又特別,又親近。與眾不同!”弟弟覺得好笑,什么媽咪,洋不洋土不土的。她倒是無所謂,只是個稱呼而已,以后學會了叫姑姑,自然就改過來了。

那時候,她還沒搬過來住。孩子出生后,她每天下班過來幫幫忙,晚上再回自己家。他們的父母過世早,長姐為母,她這時候搭把手,也算盡了責任。后來弟弟說,“姐,要不你干脆搬來和我們一起住算了,反正房子也寬敞?!彼蛄怂谎?,心想,你這算盤打得倒是挺好。弟弟見狀,慌忙補了一句,“我可不是為了讓你過來幫忙?!?/p>

她一愣,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孩子出生快一年了,她每天跟著忙里忙外,人雖疲憊,心卻輕松了些,每天不再花大段的時間沉浸在對亡夫的回憶里。她想了想,搬來住一段時間也未嘗不可。

“弟妹沒意見嗎?”

“她愛熱鬧,你來了還有人幫著照顧寶寶,她巴不得呢?!?/p>

她便搬了過來。

那會兒她多大年紀了?她撫住額,凝神想了想,孩子今年十八歲,那她就是三十三歲左右。她看著那張抓周照,自己站在孩子的右手邊,穿一件白色雪紡的短襯衣,下面是藏青色的長褲,頭發還是綰在腦后。指尖摩挲過照片上的臉,那會兒真年輕啊。

在此之前,她已獨居兩年。很多個夜晚,她都會反反復復做著同一個夢。她和丈夫走在校園的蓮花池邊賞荷?;ㄩ_得正盛,她想摘一朵回去插在花瓶里,丈夫伸手去夠,一下滑入水里。她大聲呼救,卻只能看著他掙扎著一點點消失。她從絕望中醒來,有種大夢初醒的僥幸。原來是夢啊,他們沒有去賞荷,丈夫更沒有落水,他們都好好的。她翻身,想摟住身旁的丈夫,只摟到半邊空床。人呢?她終于想起來,他已經不在了。夢是假的,但他確實不在這個世界了。

陳舊的悲傷以嶄新的面目再一次襲來,如同藏在草叢里的翠青蛇,趁她不備一躍而起,狠狠咬住她裸露的腳踝。劇烈的疼痛感掠過全身,她蜷縮成一團,靜靜等待這種感覺消散。但它無法消散。她覺得自己前一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寬恕的事,所以這一生來到世上,只是為了受苦。

搬來的第一晚,她做了一個相似的夢。她和丈夫結伴在山中徒步,小徑幽深,她走在前面,一回頭,不見丈夫的蹤影。她四下尋找,視野所及,樹木林立,她開始奔跑,枝椏間鳥雀紛紛驚起,從逼仄的天空越過,很快又藏身于某個枝頭。一條條小路相似又陌生,她像是走進了一個時間靜止的迷宮,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心跳,巨大的恐慌感壓迫得她透不過氣。這時,有嬰兒的哭聲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而后逐漸變得清晰。她循著哭聲的方向,穿過一片片密林,終于走出了迷宮的夢魘,醒了過來。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她盯著頭頂的天花板,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一墻之外的啼哭聲把她拉回了現實。

起身,去嬰兒房查看,正碰上弟弟揉著眼睛從主臥出來。

“我去吧,你回去睡吧,我反正睡不著?!?/p>

弟弟面帶歉意地笑了笑,“那好吧?!?/p>

孩子哭得聲嘶力竭,看到人來了,立刻舉起雙手。她彎腰將他抱起,輕輕晃動,“乖寶寶,睡覺覺,不哭不鬧,睡著了?!焙⒆拥念^擱在她的頸窩里,臉貼著她的肩,呼吸逐漸均勻。她輕輕撫著他一起一伏的后背,那下面藏著輕柔的心跳聲,咚,咚,咚,每一次跳動好似送來一陣帶著體溫的熱浪,拍打在她的掌心。黏著在掌心的溫度暖烘烘的,她繃緊的背慢慢松弛下來。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沒事了,沒事了。

第二天她主動請纓,“以后孩子半夜再哭鬧,我去查看吧?!?/p>

“那怎么能行!”小兩口推脫了一陣兒,也就接受了。

這樣一來,這個媽咪真是名副其實的了。孩子一哭,她就得去照看,喂奶,把尿,好不辛苦。兩口子人前人后地夸贊,并不知道,她是存了私心的。

在許多個漆黑的夜里,房間像凝結的墨汁一樣沉寂,像鐵,像深海,像黑洞。她渴盼聽到孩子的哭聲,那是一束燈塔的遠光,一顆堅硬的金剛鉆頭,將停滯的黑暗點亮,攪亂,把她打撈上來。她渴盼深嗅一口他身上那濃烈的、腥膻的奶腥味,恨不得被嗆了鼻子,世界才又真實了。漸漸地,她不再做那個夢,她想,來這里或許是天意,老天爺看她太苦了,派這個孩子來指引她走出黑暗。

“mi do re so, do re mi do, mi re do so,so re mi do……”市政大鐘的音樂從窗外飄進屋子,滑入她的耳朵。她回過神,放下相冊。音樂播完,她數著鐘聲,敲了三下。三點了。窗外,雨漸漸停了,天色比原先亮了些,溫淡的光線從水墨色調的云層間漏下來,光柱毛茸茸的,綿軟,無力。

修理工說的是三點還是三點半來?她一時有些迷糊。掏出手機,想給孩子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想了一想,打開微信,發過去一條信息。

修理工說好幾點過來的呀?

孩子很快回復,三點半來,媽咪。

手機又震了一下,孩子發來一個表情。一只小胖熊,90度鞠躬,腦袋上懸著辛苦了幾個大字。

是個懂事的孩子,溫柔,乖巧。

這在他剛出生的兩年里,任誰也是想不到的。月子底下他使出無賴一樣的磨人勁兒,整夜整夜地哭,斷奶的時候更是如此,不抱著就不睡覺,坐著抱還不行,得站的抱,邊晃邊走動。他體內像是裝了一個精妙的儀器,靠不停地晃動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稍作停留,指針偏了一度,立刻就醒,醒來接著不知疲倦地哭。

這個小祖宗,真是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來討債的哎。

可長到三歲,突然跟變了個人似的。常常一個人看看畫報,玩玩積木,不聲不響的,半天時光就打發過去了。偶爾,他會纏著她講童話故事。一疊五顏六色的話本,他舉起一本,“我要聽這個”?!耙惶?,烏鴉得到了一塊肉,被狐貍看到了?!彼谝慌?,神情專注,時不時小手點一下書上的圖片,這只狐貍嗎?對的。剛聽完一本,又抽出一本,“我還要聽這個?!彼盍艘槐居忠槐?,口干舌燥。跟他商量,“媽咪累了,你自己看一會兒好不好?!彼槒牡亟舆^畫冊,一個人坐在小沙發上,一頁一頁接著翻,嘴里還喃喃自語。

到上了幼兒園,老師常在她面前夸贊他,“你們家養到這個孩子,真是修來的福氣,斯斯文文的?!?/p>

那時候,孩子在她所任教大學的附屬幼兒園里上學,離得很近,接送孩子的事兒就落在了她身上。每天到了放學的點,她步行到幼兒園把他接回單位,等下班了再一起回去。有一次校務會議,實在走不開,等她趕到幼兒園時,其他小朋友都走光了。教室空蕩蕩的,孩子一個人坐在天藍色塑料椅上,低著頭,捧著畫本。等叫他名字,抬起頭來,才發現眼睛里全是淚。

“媽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p>

她心疼得不行,一把抱住他?;厝ヂ飞?,她破例給他買了個冰淇淋。弟媳平時不準他吃太涼的食物,她摸著孩子的后腦勺,“回去可不要告訴媽媽,這是我們的小秘密,知道嗎?”孩子正往嘴里送了一大勺奶油,無暇說話,只忙不迭地點頭。

那天的早些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越下越緊,等接上他回到學校時,地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他們沒有立即回家,在校園里玩了好一會兒雪。孩子很興奮,舉著冰淇淋在偌大的校園里來回奔突,一邊跑一邊回頭大聲喊她,媽咪,你快來。她的同事遠遠地聽到,很訝異地問她,什么時候有了個兒子?她笑著解釋,“是侄子?!薄霸趺春澳銒屵浒??”她只是笑笑,不說話。

她在相冊里翻了翻,很快找到一張照片。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她屈膝蹲著,孩子倚在她胸前。他們面前是一個小小的雪人,頭上戴著孩子的絨線帽,鮮艷的鵝黃色。眼睛是兩朵盛開的臘梅,一片暗紅色的樟樹葉貼在嘴巴的位置,花葉之間,插了根咖啡色的冰淇淋棒子,充作鼻子。她的手機上存了這張照片,每次換新手機,都不忘把這張照片倒騰進去。她看了太多次,以至即便閉著眼,也能說出這張照片上的每一處細節。她把照片抽出來,翻到背面,鋼筆寫著一行字,“第一次堆雪人”。

這本相冊里的照片不多,每張都是孩子母親精挑細選出來的。弟媳說,每一張都記錄了孩子成長過程中重要的瞬間,等他結婚的那天,要把這本相冊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他。那天晚上到家,孩子迫不及待地告訴父母,我跟媽咪今天堆雪人了。她將手機里的照片一張張翻給他們看?!斑@是寶寶第一次堆雪人呢?!钡芟闭f道,聲音里有絲失落。

她把照片洗了出來,放進相冊,紀念孩子第一次堆雪人,同她一起。她在心底暗暗地想,這張,也紀念他和孩子的小秘密。照片里,孩子的鼻尖兒上有一小團白色的漬跡,像是一小撮吹落的雪花,只有他們倆知道,那是冰淇淋的奶油。孩子咧著嘴,笑得露出了細小的乳牙,她摟著他,抿著嘴笑,像兩個真正的同謀者。

其實,這不是他倆的第一個秘密,只不過前一個秘密過于悠久,他不會記得了。

孩子一周半的時候斷奶,撕心裂肺地哭。弟媳信奉科學育兒法,放他在嬰兒床里,由著他哭,哭累了不就睡了么。她是個心軟的人,反倒舍不得了,伸手抱了起來,想哼著歌哄哄他。誰知小家伙一下把頭湊到她胸前,四下尋覓。弟媳見狀大笑,“哎呀這個小崽子,真是不嫌丑,有奶就是娘?!?/p>

她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三十八了,例假一直規律,現在也還來得及。但是要抓緊。她期待有人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她快四十歲了,主動跟人說給我物色對象這樣的話來?她說不出口。她暗自等著,在每一個話里行間精心流露這層隱晦的心意,但無人察覺。三十歲的女人才是大家眼里的老大難,人們抱著一顆拯救之心,熱心介紹,牽線搭橋。若如愿撮合成一對,不免滿足地長吁一口氣,深藏功與名。但四十歲的女人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四十歲的女人喪失了性別,不過是一個面目模糊、即將邁入

老年的獨身者而已?;閼賵錾?,過了適齡年紀的獨身女人通通都要打上個不合時宜的標簽。

到底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也或許是出于同為女人的敏銳,弟媳終究有所察覺,試探拋出一句話來,“姐,我一個男同事在朋友圈看到我們倆合照,夸你氣質好呢?!彼⒖探舆^話茬,如蒙恩赦,哪個同事呀。弟媳湊上來,“我們一個科室的。人挺好的。要不要介紹給你認識一下?”

她不置可否,那就是同意了。

兩人在咖啡廳見了一面。對方剛過四十,離異,有一子??雌饋肀虮蛴卸Y,是個體面人。

聊了一刻鐘,男人直奔主題,“我也不拐彎抹角的了,畢竟都這個年紀了,我是奔著結婚去的,想找個人過日子。不過,有件事我要先說明。我前一段婚姻有一個孩子,再婚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聽說了一點你的情況,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p>

她一時啞然,強烈的羞辱感灼燒全身。我的情況。我的情況。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剃了鱗的魚,光溜溜、赤裸裸的,放在一個秤盤上,秤砣吊上去,勾著秤的男人報了一個數字來。

男人可真是精明啊,全都算好了的。他有孩子了,可是我沒有。也許他恰恰是看中了我沒有,誰愿意幫別人養孩子呢?

她想說兩句什么,憤怒也好,不屑也好,冷嘲熱諷也好,隨便說兩句什么。臨了,卻只是壓抑住身體不由自主的顫動,勉強掙出一個笑臉來。怪誰呢,自找的。她站起身,伸過手去,“很高興認識你?!睂Ψ降哪樕祥W過一秒鐘的錯愕,旋即恢復笑容。伸過手來,“再會”。

晚上回到家,弟媳剛迎上來,她便擋了一句“我累了,先休息了”,徑自走進房間。

夜深人靜,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墻的那邊隱約傳來聲響,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說話。說什么呢。他們一定是在談論我的事情,笑話我嗎?還是可憐我?她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怨恨。她恨他們。他們一起,弟弟、弟媳、孩子,一起為她編織了一個夢,甚至她自己也滿心歡喜地投身這個幻夢中。夢里,她以為她是幸福的?,F在,夢醒了。如果不是這個夢,或許她已有了新的生活,即便沒有,她也不必經歷此刻的這種酸楚。她忽然想起亡夫,她很久沒有夢到他了。我把你都忘了呀,為了什么呢。她悄無聲息地哭起來。

第二天吃早飯時,她宣布自己打算搬回去住。

弟弟有些驚慌,和弟媳倆面面相覷。

“怎么突然想搬回去住呢?”

“孩子馬上就升小學了,以后需要我幫忙的事兒不多,不如搬回去了?!?/p>

兩口子竭力挽留,“住一起互相能有個照應,你突然走,我們舍不得的。再說,這住得好好的,你突然搬走,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們給你氣受了呢?!?/p>

她執意回去,“不會的,誰沒事操這份心呀?!?/p>

她的固執讓弟弟有些惱火,“你非要搬回去干什么,反正是一個人……”他說到這兒突然頓住,一臉的局促。

湯匙碰著碗壁,叮叮當當,擋在他們之間,如同一道玻璃屏障。她遙遙看著他訕訕的樣子,幾乎有些享受。轉而,又有點悲戚。她笑了起來,挑了一種她并不擅長的夸張語調,哎呀,我雖然是孤家寡人一個,也是要有自己空間的呀。弟媳見狀趕忙附和,也是也是,都要有自己的空間的。

回到家的那天,她覺得世界一下安靜了,好似挨坐在一道懸崖邊,曾經的那些聲響,嘻嘻哈哈的笑聲,房間里竄動的腳步聲,深夜躁動的喘息聲,通通墜入望不見底的深淵,耳旁只有呼呼的風吹過,好清靜??墒侨胍?,她躺在床上,回聲從淵底傳來,再次鉆入她的耳蝸,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聲音順著她的耳道爬進她的鼻腔,她的上顎,她的眼珠,讓她一刻無法安寧。

現在,她像是又聽到一陣嗡嗡聲。她疑心自己幻聽了,走到客廳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手機在震。

打開,孩子發來了幾條微信消息。

媽咪。

三點半啦。

修空調的人過來了嗎?

人還是沒來。但她的心情略好了些。

還沒來。你打個電話問一下吧?

好的。辛苦媽咪啦。

她回過去一個笑臉。

當初添加微信時,她給孩子改了備注名,小寶。她一度揣測,孩子給她備注了什么?姑姑,還是媽咪?不得而知。后來有一次他坐她身邊發微信,同她的聊天記錄浮在頁面上端。她迅速瞥了一眼。不是姑姑,當然,也不是媽咪,只是她原先的微信昵稱。

有電話打了進來。

“媽咪,我剛才問過了,我媽不知道從哪兒聯系的修理工,一點兒不靠譜。說是在別家耽擱住了,今天可能趕不過來了,要明天才能來?!?/p>

“明天你不是要去大學報到了嗎?”“是呀,明天家里又沒人,你能不能

再過來一趟?”她愣住了。弟媳前幾天問她,“姐,我們這周六

送小寶去機場,你跟我們一起去嗎?”她淡淡地答應了?!靶邪?,反正也沒什么事?!彼?,越野車的座位很寬敞,弟媳可以坐在副駕,孩子坐左邊,她坐在右邊窗。電腦和書包可以放在中間?;蛘?,她可以坐在中間,挨著孩子坐,萬一他途中困了,可以倚在她身上睡會兒,像小時候那樣。

電話那頭聽出她的沉默。要不我叫他們再改一天算了。你讓他們明天來吧,她回道。我還是讓他們改天吧,反正這兩天溫度也降了點。再說,讓我爸媽多出點汗減減肥也好。孩子試圖開個玩笑。她生硬地打斷了他,不用了,就明天吧。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那好吧,媽咪,辛苦你了。掛掉電話,有那么幾分鐘的功夫,她覺得渾身沒力氣,連步子都邁不開。

長長呼了口氣后,她振作精神,起身回家。走到陽臺拉上窗戶,鎖上鎖扣,又折身回到客廳,關掉電扇。相冊還放在餐桌上,展開在她和孩子一起拍的雪景照的那頁。她捧起來,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迅速把它抽了出來,在手心窩成一團,然后重重合上,轉身出了門。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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