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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藝在黃昏的屋頂

2019-11-22 14:44岳舒頔
滇池 2019年11期
關鍵詞:小舅舅政教處表弟

岳舒頔

高中時,我和韓藝經常逃課到那間音樂教室里。過去許多年,她也許還記得,那是個青磚蓋的老樓,磚樓的前面覆滿了綿軟的青苔,后墻被大片爬山虎盤住,它們那么執拗,倚墻而上,沿著窗戶上的鋼筋一直攀向房頂。陽光被爬山虎的葉子擋成碎片灑進來,大塊小塊地擺在墻上,裂痕穿過水波一樣晃動的石灰墻壁,用神經質的線條勾出一張滄老繁難的臉。我經??粗n藝坐在一臺垂垂朽敗的鋼琴前,流動的光斑重疊在她身上,那時我還沒有感覺到,時間正在碎光的縫隙里四下奔走。

如果后來有一天,韓藝會向別人講起在音樂教室的情景,當她向別人講起了我,她的臉一定會先皺成塊抹布,然后以痛苦的語氣說道:那人總是穿一條破洞牛仔褲,在鋼琴前,坐姿歪斜隨意,他還敢把一支煙叼在嘴上,讓煙灰都掉到了琴鍵上,根本是個街上的小流氓,他哪里有一點彈鋼琴的人該有的樣子嘛。

韓藝要這樣說起我,不怪韓藝,只說明我看起來的確和鋼琴這種物件極不相匹配。韓藝在教室里輔導我彈鋼琴,總是要我別抽煙,又要求我坐得四平八穩。我做不到,她就建議我在背上綁根棍子,方便腰板挺直。真那樣,我就會像個古時候被五花大綁的囚犯,馬上要被人拉出去斬首了,還有心情彈鋼琴?我們坐在音樂教室里,時常聞見一股混雜著腐敗枯葉和新鮮青草的氣味。爬山虎的葉子在一陣風拂過后打著顫,教室里回蕩著河水流淌的聲音。一群鳥兒會在每天午后三點到四點之間飛來,落到藤蔓植物之間。在我的記憶里,韓藝就是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開始抱怨,收了這種劣徒,真是欠了你的;白白為你逃一天課,師父就為是找徒弟的氣受嗎。她這些話一說起來就絮絮叨叨的——之前我根本想不到,韓藝這個平時面無表情的姑娘嘮叨起來,也是跟那些表情豐富的姑娘一模一樣。我很煩她這種態度,就對她說,你要是感到無事可做,就學學小賣部那位大媽,抱一捆毛線來這里打件毛衣。那位大媽從來惜字如金,你找她買個煮雞蛋,她就告訴你,兩塊。從來不問你要不要袋子。

起初我以為韓藝跟著我逃課,是為了講義氣,很受感動。后來才發現不是,她教我彈鋼琴,純粹是為了以此來折磨我。再或者,她根本和我一樣,也認為教室的椅子上長著尖刺,坐下去就渾身不舒服,誰知道呢??傊椰F在已經不感動了。我也把這些話對韓藝說了,但是她不承認,說我講話不憑著自己的良心,還罵我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有一點慌,主要是怕她說出更嚇人的話來。她罵完我,我就想,算了,她要我彈鋼琴我就彈鋼琴吧,她要當我的師父就讓她當吧。

我和韓藝在一所高中,但韓藝在尖子班,我在職高班。一開始,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要分成這兩種班。后來韓藝告訴我,所謂尖子班,就是有可能上大學的人念書的地方,另外一部分人沒可能上大學,就去上職高班。學校單獨給了尖子班一棟樓,那棟樓坐南朝北,沒有西曬,據說風水很好,遲早要出狀元。我不懂風水,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座樓,它被很多鐵欄桿圍著,站在外面看,隱約可以見到一個天井,院中有一些人工栽種的植物,其實很像一個動物園。在上課的時候,我時常從窗外呆呆地注視這座尖子樓,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會從那里看見,一頭蠢笨的長頸鹿從房頂上把腦袋伸出來,嘴里正嚼著一片新綠的葉子。我上的職高班,全稱為“職業技術人才培養班”,里面坐了一群牛頭馬面,我就是牛頭馬面中的一個。分到這個班之前,我們這些人被召集起來開了一次會,會上領導發言,說雖然我們學習很差,學校本著“以人為本”的態度,不放棄我們,更愿意看見我們身有一技之長,將來作為技術人才,走向社會。我當時坐在會上,想象著自己將來成為一個鉗工,被人師傅長師傅短的叫著,感到很滿足。領導還鼓勵說,沒有關系,要有決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爭一時分數之高低,我們現在不如人也不要緊,有可能將來開大奔的就是我們了。說我們開上了大奔,不要忘記這些老師。散會時,領導的笑聲像一筐散落于地的乒乓球,久久在會場里回蕩。在來開會的學生中間,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可能由于天氣很熱,會議室沒有開窗戶,我的腦袋開始變得恍恍惚惚,在那個空曠的房間里,領導的笑聲一直在不斷地被放大,而我的骨骼、皮肉、血管,仿佛在那個聲音里不斷收縮,在往自己身體里某個深處退讓,最后有個瞬間,一副皮囊失去知覺,完全消失在潮濕的熱氣中。那次的會議很成功,大家都領悟了中心思想:職高班很好,應該自愿上,我們進了職高班,不至于影響學校的升學率,也不會被學校開除,可以上到畢業,對大家都有好處。

有一次我告訴韓藝,懷疑她們的尖子樓是個動物園,甚至是個馬戲團,里面關的全是能跳圈圈的大猩猩和擅長打拳擊的大狗熊。韓藝想了一會兒,往我面前退后一步,一本正經地問,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大猩猩?我就告訴她,不要這么著急,現在還不像,但我敢保證,她只消在尖子樓里面呆夠半年,就會慢慢長得像只大猩猩。當時我在學校外面的一家小賣部門口抽煙,韓藝站在一棵松針樹下的陰影里。我想起那天是一個星期五放學后,有住校生提著那種裝換洗衣物的木箱子,熙熙攘攘地從學校里走出來。在陽光下,路上揚起很多灰塵,韓藝頭上的那棵松針樹上,正抽出淡黃色新葉。如果是一個長鏡頭由我記憶里平行穿過——人行道延伸在濃密的樹蔭里;嗡嗡的自行車輪子風車一樣轉動,鼓吹著一陣陣急亂的腳步;小賣部門口面如豬肝的胖子喉結翻滾,咽下一口橘黃色汽水……這些都在鏡頭下無比清晰,然而它卻偏偏捕捉不到一步之外韓藝臉上的表情,鏡頭與那張模糊的面目之間,始終沒有達成足夠對焦的距離。我確實把韓藝的樣子忘記了。

我現在的記憶越來越稀薄。那些記憶像變成碎片,浮在我目光的盡頭,它隱匿在霧氣中,這種渙散的碎片具有頑強的抵抗力量,形成了固定的間距,想聚攏它們是徒勞的。這么說吧,我的記性變得不好,除了得益于每天抽兩包煙、喝一瓶高度酒這些客觀作用外,主觀上,我也在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渾渾噩噩、安之若素的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朝這方面努力的呢?大概是當我發現,記憶是沒有用的。就我滿眼所見的人,大多都不需要記憶,他們卻也活得好好的,反觀自己,我已經確信一切痛苦的來源,都是因為記性太好。比如有一天,我在幼兒園當保安的小舅舅就告訴我,我的問題是在于,糾結于過去,輕視了將來(我不清楚這句話是他從哪張報紙上看來的,他現在一天有很多時間在保安室看報紙)。那天傍晚在小舅舅家小區門口,他對我說,如果我死死地盯著前方,絕不往回看一眼,他敢保證我就沒有那么多煩惱了。當時我表弟也在場,他在一個五金廠上班,是一名焊工。我表弟也認為我舅舅說得對。我舅舅還說,要多想有用的、實際的事情,少想沒用的、不切實際的問題。我問他,什么

是有用的事情?他馬上瞪大了眼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除此以外,他的下巴像和腦袋走散了,在空中不知甘苦地飄浮著。過了很長時間(大概是我抽了一支煙),他的下巴才又恢復正常。這個時間里,夕陽殘余的光線迅速地往云后褪去,夜色沉沉地降了下來,燈光絡繹在那些深灰色的水泥樓房中散開。

小舅舅看著我,感到很為難。我看見在路燈的光照之下,他鐵青著臉,五官凸起的地方發出無能為力的光。他找不到我能聽懂的話,所以只能說,你也是三十歲的人了。這句話我聽懂了,意思是說,作為一個三十歲的人,不應該不知道這么簡單的問題??晌艺媸遣幻靼?。所以我又問表弟,你說什么是實際的事情?我表弟也不回答我。他轉過臉去看著我小舅舅?;璋档墓饩€里,他們的臉上都是一副悲憫的神情。就這樣,那天的事情,竟讓我感到一絲恐慌。我像是跟一群人在一條路上走著,打個岔間,發現同伴都不見了;我想我是不是在不覺間就迷了路,這個世界打算把我開除了。

在小時候,我已經認定了小舅舅和表弟都非常平庸,將來成不了什么大事。我經常為他們感到焦慮,還打算在將來幫助幫助他們。后來小舅舅當了保安,表弟成了個焊工,使我更加相信了之前的判斷。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想幫助他們了。人是會變的嘛。天曉得,現在連他們這種平庸的人說話,我也聽不懂了。當時他們站在水泥路上的一盞路燈下面,蚊蟲忽遠忽近的嗡嗡叫著。我把半截煙頭重重地摔在他們面前,火星子還濺到表弟的褲腿上。我那天一定是還罵了一堆臟話才走掉的,樣子很像一只得不到香蕉而惱羞成怒的大猩猩。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跟我計較——我轉過身,似乎還用背上的脊梁骨感覺到,那盞路燈把綿密的光吐在他的頭頂上,他們臉上的表情只是變得更加凝重。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把傍晚時的事情盡快忘掉,卻像個得骨質增生的人,全身長滿了骨刺,身下的一張床就像水泥澆灌的一樣硬。覺是睡不成啦。我一個人去了燒烤攤,要了一盤臭豆腐和一斤糧食酒,一邊大口大口地灌著酒,一邊想我小舅舅說到的兩個問題。到了凌晨兩點,一斤酒快喝完了,我腦子還是很清醒。面前的那盤烤豆腐,剛剛端上來的時候在盤子里十分擁擠,而且松軟,現在他們已經萎縮成了半盤,像一堆皺巴巴的抹布。燒烤攤上只剩下我一個客人,酒也快喝完了,豆腐還一塊都沒有吃過。老板娘掃完地,一直斜著眼睛瞪我,她把板凳翻到桌子上,故意把聲音弄得很大。我知道她想趕我走,但是我還不能走,問題沒有想明白。直到喝完最后一口酒,我終于想到:記憶是沒有作用的。它不像一條被子,一碗米飯,御寒果腹都提供不了,不但如此,它還常常跑出來給人添麻煩。我能想到這一點非常重要,老板娘終于可以收攤回去睡覺了。至于什么是有用的、實際的,我暫時還沒有想到,所幸的是,我已經明白記憶是無用的,情況就變得好了許多。等重新躺在床上,我又冒出來一個想法,我的保安小舅舅和我的焊工表弟才是問題的關鍵。只要我找出自己和他們有什么不同之處,或者找出他們之間有什么共同之處,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這時我的床又變得跟平時一樣柔軟,全身的骨頭都輕松了。

上高中時,韓藝站在一棵松針樹下,我提醒她注意,她將要在畢業前變成一只大猩猩。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也像我面對小舅舅說要考慮有用的問題時一樣迷茫。但是現在我想起韓藝,心里一點也不難過,因為我開始拋棄記憶,并成功的忘掉了她的樣子。

還是說說我還沒有忘記的事情吧。韓藝不相信人在那棟樓里坐到高三,就會變成一只大猩猩。她說,除非你能拿出證據。我說,我知道會那樣,證據現在沒有,不過我可以找出來。

那天我和韓藝去了尖子樓,坐在他們班上課,是為了找她要的證據。我相信證據很快就會找到的,結果讓人把我趕了出來。他們說職高班的學生不能到尖子樓上課。人家沒有趕韓藝,但是她也跟著我出來了,出來后,我們就一起到了音樂教室。就是從那天以后,我就欠了她了,她動不動擺出一副哀怨的面孔,說我沒有良心??商斓亓夹?,一棟教學樓可以作證,我記得那天她可不是這樣說的。當時我憤憤地下了樓,朝學校外面走去,穿過天橋的時候,我就問過跟在身后的韓藝。我說,你也跟出來干嘛?她當時是這樣回答的:關你什么事,外面空氣好行不行?

我們經常逃課到音樂教室里,韓藝要收我做徒弟,教我彈鋼琴。我對彈鋼琴不感興趣,也沒想過要考音樂學院,韓藝從不問我愿意不愿意,而我居然拿她沒辦法。在不彈琴的時候,韓藝對我說,她認為生活就該居無定所,甚至非要飽一頓餓一頓的才高興。她說每一天都應該是不同的,是她所不能預見的,一眼看到頭了就很麻煩。這就是韓藝,經常說些無頭無尾的話。她說過很多類似的話,我都沒有記住,這幾句我倒是記住了。我現在也是這么想的,在那種年紀,我們以為生命是可以一直無限延伸的,我相信它應該有個盡頭,但這個盡頭那時我還看不到。在職高班的教室里,我時常呆呆地看著韓藝他們的那棟動物園,我坐在教室里的樣子,在別人眼里很像一具行尸走肉。實際上,我的心里卻在琢磨著,此時我應該在某個不知名的山上,我正衣不遮體,而且饑腸轆轆,可我看見一只野生的狗熊從我對面的山坡上跑過(它急沖沖的找母狗熊去了);我要是駕著一葉孤舟也行,浮在某個海面上,正驚濤駭浪九死一生。但是至少我看見,太陽是怎么從一條窄窄的灰色海岸線升起來,穿過清晨的薄霧,照著翻滾的海浪閃動藍色的波光。直到蒼涼的暮色降臨,它又戀戀地從金色的海平面沉了下去,夜色下,海面和世界都不著邊際,如同一塊晃動著星光的巨幕;我寧愿走在一片沙漠里,喉嚨正冒著干煙。出現海市蜃樓的時候,有條響尾蛇爬出來咬了我一口,我倒在滾燙的沙子上,接著一群禿鷹將我的血肉分食。一群禿鷹會不會被我的肉毒死,那我就管不了了。

前段時間我一直待在麗江,主要是在束河古鎮一帶。我沒有任何目的性,只是帶了攝像機和照相機到處瞎拍。有人問起我是做什么的,我有時候說,我是研究古典音樂的,來此采集納西古樂的素材。有時候又說,我是研究民族民間舞蹈的,正在設法使其得以傳承。也就是說,其實我是個游手好閑之徒,在麗江冒充一名藝術家。眾所周知,束河那種地方,每天都有很多姑娘千里迢迢跑過來,專門為了邂逅到藝術家。所以并非是我喜歡冒充一個藝術家,而是別人需要找到藝術家。我就只好說,是的,我正是你要找的藝術家。

冒充藝術家并不難,至少比冒充其他人簡單一些。假如我要冒充成一個廚子,難免要向別人表演刀功,很可能會切下自己的幾根手指;我去冒充一名電工,又難免會被高壓電電死。人活著,為了一個身份去冒險,始終是不值得。關鍵還在于,這年頭干什么都要有張證件,就算我情愿冒險,也拿不出相關證件給人看。有一些身份倒是既安全又不需要證件,比如畫家、作家、詩人??上н@又需要作品為證。藝術家這種叫法卻很籠統,只要我說我是藝術家,我就是藝術家。反正束河也沒人真的懂藝術。后來我并不滿足,又想到了另一個有意思的身份:行為藝術家。這更簡單了。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向別人宣稱是在進行行為藝術表演。也確實遇到過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老實人,非要問我什么是行為藝術;如何區別行為藝術與其他藝術。每每這時我就裝聾作啞,一言不發——你知道,不說話,這當然也是我行為藝術表演的一部分。真有必要的話,我甚至可以把自己脫得精光,在四方街的某個角落靜坐(只要別在冬天就行)。據我所知,很多人在束河都是這么干的,有把自己全身上下貼滿鈔票在河邊跑的,自然就有一絲不掛地鉆進豬圈和母豬睡覺的。他們都是行為藝術家。

上高中時,我就想過成為一個藝術家。藝術家可以到處跑,不需要被關在一個籠子里,被圈養。這是藝術家的魅力所在。當然,不排除還有那種喜歡把自己關在籠子里表演藝術的行為藝術家,那就只能視為其他物種來另當別論了。我那時天天想著做個放養的流浪者,一個畫家或者流浪歌手。我以為我生活的地方是個籠子。這個籠子是這樣的:它不是一個單獨的空間,里面還分為了很多層,像一個錯綜復雜的迷宮。當我走在街上,就像在一個籠子的縫隙里穿行。后來我以為,就算我能成為一個流浪者,能走出這里,籠子始終是走不出去的。當時我家有一所老房子,我在放假的時候一個人住進去,在每個黃昏的時候爬上房頂,利用這個位置,俯瞰著我生活的這個籠子的全貌。而在房頂上,看著一個復雜的籠子,又為自己造成一種身在籠子以外的錯覺,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我小時候,一天到晚在這些房頂上走來走去,到了煮飯的時間,挨家挨戶去堵煙囪。房頂上有一種專門依附瓦頂生長的野草,隨手一拉就可以連土扯起一大塊,剛好可以鋪在煙囪口。這樣做帶來的后果是,除了經常挨我爸揍,我在那一帶的名聲還很不好。人家說我是個搗蛋鬼,從那時就能看出,我長大了肯定要進勞改隊。我堵煙囪,從來沒把真實原因說出來,因為那樣別人又要說,我將來會進精神病院。在那種年紀,我就是不喜歡看見有煙在房頂上飄來飄去——房頂上既然不是道觀里,就不必要這樣煙霧繚繞、神神叨叨的。何況那些煙,讓風玩弄于股掌之間,風一吹它們就變得歪歪扭扭,四散奔逃,對此我也有點看不慣。比起這些煙,我更欣賞那些房頂上的雜草,別人不愿意它們長,它們就是要長。等它們長出來,我就可以堵煙囪。

傍晚時候我坐在那個房頂上,手里抱著一把木吉他,打算將來成為一個流浪歌手??粗﹃栆稽c點從天邊落下去的軌跡,參差錯落的瓦頂一直向著遠處綿延而去,在某個短暫的瞬間,會看見所有瓦片一起變成金色的。我時常在這種情況下想起韓藝,如果她此時就神情幽怨地坐在我身邊,她幽怨的神情也會在這時候變成金色的。

我在束河呆了快半年。一天早上,天氣極好。站在窗邊揉揉眼睛,雪山就立在面前,朝陽照在上面,光線刺眼。凌駕于連綿的雪上之上,巨大的云朵充滿體積感,像浮在天邊的白色山巒滾滾而來。其實我也并不確定,這是我離開麗江那天的情景。事實上只要不下雨,從窗外望出去,外面每天早晨都是這么個樣子。但就是那天我決定離開束河,停止在此冒充一個藝術家,坐上了一趟去昆明的火車。

火車開動,站臺上的幾間平房漸漸從身后退去。這時一個姑娘跑進車廂,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車票,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這位姑娘才坐下就主動和我打招呼,她說她是我的高中同學,我記不起來她是誰了,但是聞到了她身上濃成塊狀的香水味。你知道的,現在很多事情我都記不住,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還是可以跟她在火車上說會兒話。她告訴我,我沒有變,還是和原來一樣,沒臉沒皮。她這么說,我就相信她是我的高中同學??赡苁歉奶?,言辭上有些輕佻——那也是因為她說自己正在麗江和大理兩地當導游。在麗江(特別是在那些流浪歌手的口中)很多人對我說過,她們這種無證一對一的導游,一般二十四小時不離開游客,就是說,導游期間,她們陪游,同時也做游客的女朋友。她說,你看,我現在就是這樣,馬上到大理古城,接個大學生,明早十點一個東北游客又在沙溪等我,天不亮就要趕過去,我這一天天的,是他媽的在打仗啊。我記得她還用手指敲著車窗玻璃說了一句,操你媽的生活啊。在她的笑聲里我轉過頭去,她的五個手指收攏放在玻璃上,像是牢牢抓著窗外一塊正在移動的土黃色大地。我看了一眼她的側臉,實在記不起來她曾經是我高中時的同學。一路上,在她綿密的話語和明朗的笑聲當中,我覺得這個姑娘人其實不錯(路上她還請我吃了一碗方便面,又請我喝了一瓶可樂。)我想,就算在生活面前,她多交了一些男朋友,但是她人不錯。

我們有一陣沒有說話,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有點困了。當火車快到大理的時候,她才又問起我,后來有沒有見過韓藝。我說,沒有見過,只聽說她去了泰國念泰語班,留在那邊做翻譯。我們又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睡著了,她又說,也是從別人那里聽的,人家說韓藝死了。這時候,有人過來問我們買不買明信片,我說,不需要,用不著明信片。她說,韓藝之前確實一直在泰國做翻譯,但是她后來死了。她說,關于韓藝的死,有人說,一天傍晚她爬上曼谷市區的一座樓頂,跳了下來。還有一種說法是,韓藝和男朋友去玩卡丁車,頭發絞進了卡丁車的輪子,有人說韓藝死之前整塊頭皮都扯下來了。這時火車一頭鉆進了黢黑的隧道。之后我和導游姑娘可能又說了些什么,我已經忘了。等進站大理,火車漸漸變得遲緩,很多人爬起身來,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等在車門口。導游姑娘也起身離開座位,她要趕著去大理古城帶游客。她說,我到南門拉豬去了,等著宰呢。她走時沒有給我留個電話,但是叫我常聯系。

火車又恢復了行駛速度??粗嚧巴膺h處的山巒,人是感覺不出火車在前進的,倒是我想起韓藝的死,感到整塊頭皮在一陣一陣地發麻。對韓藝來說,上述兩個死法,死相都不會太好看,尤其對一個姑娘來說,不免是個遺憾。我想如果非要讓我幫她選一種,我還是選她跳樓死(但最好不要是臉著地)?;疖囅蛑K點而去,隔著蒼涼的原野,像與遠處群山久久的對峙著。我想象不出韓藝死時是一個怎樣的場景,也想不起來她原來的樣子。那天我們站在校門外的人行道上,韓藝就背靠那棵松針樹站在我面前,那張臉離我很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可在記憶中我還是無法看清她;她就站在我面前,聚攏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被風吹散。我一路上沒有睜開過眼睛,在火車與鐵軌發出的持續聲響中,遠處浮出兩個幽深的黑點,這是我要找的,于是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們。是一場釣者與魚的博弈,目的是讓它到岸上來。一番艱難地努力,兩個黑點逐漸放大,慢慢向我靠近。那是韓藝的眼睛,我終于在記憶里看見它了。而其它周圍的一切,卻再也捕捉不到,都憑空消失了,包括那張臉上的前額、顴骨、鼻梁、眉毛等等,附近高出眼睛的一切,全部被一筆抹掉,分散成一團透明漂浮的水霧。我在此前沒有想過,一雙眼睛甚至可以脫離掉一個人的面孔,單獨存在于那里。

我曾在麗江古城見過一個納西族姑娘,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當時她在沿著四方街賣小飾品,那雙眼睛從我身后游過,瞳孔里的一束高光穿梭在熙來攘往的游客里。我朝她走過去,指指我的相機,我對她說,姑娘,讓我給你拍幾張照片吧。她低下頭,問我要拍去做什么?我說,我是個搞研究的,正在做個云南民族重彩畫的課題,是為了收集一些民族服

飾的素材。納西族姑娘說,你不是研究民族民間舞蹈的嗎?這倒讓我有點意外了。她說這話是我自己說的,那天在大石橋,我在拍人家跳舞的時候說的。納西姑娘有點害羞,她說她還記得我,我對別人說的話她都聽見了。我只好向她解釋,是這樣的,這些東西我確實都在研究,我還在研究你們的納西古樂和東巴文字,你要知道,其實當你真正進入了藝術的中心,就發現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納西族姑娘的臉比之前更紅了,最后她對我點點頭說,你真厲害,那你拍吧,還需要我擺出些什么姿勢嗎?納西姑娘一邊說著,一邊單手叉腰,擺出來一個類似 T臺小姐的姿勢。我馬上打斷了她,我說,不用這樣,我要的是自然,不要崇洋媚外,要永遠記住,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從麗江回來,小舅舅和表弟見到我都很高興。主要是當我站在他們面前,看起來除了曬黑了三個色以外(這樣似乎要比以前更窘迫),沒有發生任何改變。我還是穿著那件褪色的 T血衫,外面套著破洞的牛仔衣,從袖口掉下的線頭很長,吃飯的時候線頭經常掉到碗里。我這樣,他們就放心了。假如換一種情況,那會讓他們感到絕望的。好在我通常都不讓他們失望,他們對我就很友好,甚至還要搶著請我吃燒烤(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我們在燒烤攤上喝酒,小舅舅和表弟坐在我對面,我們中間隔著二十塊烤豆腐、一盤烤豬腸子以及一條羅非魚。那條羅非魚被人從脊梁上劈成了兩半,身上撒著很多辣椒和蒜,放在鐵盤里面目猙獰,我注意到它的邊緣被烤得有點焦,兩肋上還插著許多桀驁不馴的刺,因此看起來又顯得鐵骨錚錚。舅舅和表弟客氣地催我吃東西,自己不動筷子,兩個酒杯頻繁的跨過羅非魚和豬腸子向我敬酒。酒杯舉在半空中,這時我發現那個危險的事實:小舅和表弟長得太像了。他們的面部表情——尤其是等他們咽下一口酒,同時皺起眉頭,咂一下舌頭,偏頭的方向和角度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接下來,我連著喝下去幾杯五十度的老白干,眼睛開始發直,腦袋不停地在兩張臉上轉來轉去。在這個驚人的發現面前,別人會以為我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帕金森綜合癥患者,但我已經顧不上了。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那種與生俱來的相似,兩張臉隱在燒烤架上升起的煙霧里時,至少都還保存著遺傳基因上各自五官的特點。這是另外一種相似;是經過時間打磨而成的相似。我抓不到這種形貌改變的證據(我指的是那種潛移默化的變化過程),兩張臉如何一步步的趨于雷同,但我已經意識到,這是由于他們在不經意間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他們已經串通一氣。我將酒杯拍在桌上,讓他們都看向我,我對他們說,嗨,你們倆越來越像了。令人遺憾的是,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并沒有造成預期的效果。他們仍神色自若,不過短暫的相視一眼——就像瞟了一眼鏡子那樣。表弟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對我點點頭,淡淡地說,還以為你早就發現了。小舅舅則抓起酒壺,緩緩給三個空杯滿上了酒,他更加老謀深算:外甥多像舅嘛。我不確定,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變得很像是不是好事,也不知道他們因何感到如此心滿意足。我可以確信,這種相似會讓他們不可避免地向著某種宿命而去,前面一定有個什么堅定的盡頭,在等著他們。那個幾乎不帶拐彎的盡頭,景象是分明的。而這兩張面孔還會在這種宿命里無限接近,直至不辨你我。我有些坐不住了,可能是太快喝掉了四杯老白干,周圍的聲音開始變得嘈雜、沉悶,在耳鳴的世界里,一切動作都開始變得遲緩??赡苁俏颐腿徊橛X到,他們這類似的面孔的隊伍一瞬間擴大了:正在烤架前給五花肉刷油的那位老板,鼻尖掛著一滴泛白的汗珠,一根火苗從炭火下面竄起來;煮面條的老板娘劉海緊緊粘在了腦門上,她正往一只碗里撒進一撮蔥花;隔壁桌上喝哈爾濱啤酒的一幫年輕小伙子……所有人樣子都變得相似起來,無數張面孔撲向了那個陣營中。小舅舅一定是看見我的眼神飄忽不定,這里面又充滿痛苦,所以他隔著桌子湊近我的身前,他安慰我,說,別擔心,外甥,你遲早也會像我們的。我懷疑我沒有聽清他的話,大聲問他,你他媽的在說什么呢?小舅舅調高了音量對我喊:我們是一家人嘛。甚至已經來不及跑出去,我就在小舅舅和表弟的笑聲里吐了起來。那頓燒烤就是這樣很不愉快地結束的。不得不承認,我的酒量已經大不如前。

那天晚上我又想起了韓藝。高中時她站在一棵松針樹下,在灰色陰影里,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因為我對她說,她會在畢業時成為一只大猩猩,并加入到一個龐大的馬戲團陣營里。假如當時我還讀不懂她眼里那種復雜的黯淡,那么在燒烤攤上,我小舅說我會變得和他們一樣時,在嘔吐之前,我兩只眼睛慘淡如同死灰,就是與韓藝在松針樹下的情況無異了。

假如我不想成為一名保安,在每天早晨,拿著一條橡膠棍浸在薄薄的霧氣里,穿上呆板的深藍色制服準點站在幼兒園門口,等著一群嘰嘰喳喳學習禮貌的孩子向我問好;我又不想成為一個在五金廠上班的工人,在叮叮當當的鐵器聲和固執的機械轟鳴里度過我的余生。那么,我現在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這總是不能避免的。在麗江的時候,我經常與一幫以藝術家的名義自居的人混在一起。這群人中,有幾位老師時刻背著一根燒火棍,混跡在麗江的各個角落。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他們,并與其發生了交流,他們都會無償的給你表演一段貫口——喋喋不休地背誦出一堆中外朋克樂隊的名字,并向你推薦鞋帶一樣長的歌單。他們有可能出現在大石橋、四方街,或者其它你能想到的地方,總之是些人群密集之處。他們的面前擺著一個打開的琴盒,像一張生來沒有牙齒的嘴巴,開裂的嘴唇上往往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寫道:“永遠不會放棄音樂夢想”、“一路唱到拉薩去”、“請不要停止我的音樂”等等諸如此類的口號。然后他們在過往人流中舉著那根燒火棍,以便使自己看起來倔強而窘迫,一切準備就緒,接下來你才能聽見,五個 C調的和弦(一般是 C D EM G AM)在大石橋一帶不知疲倦地重復著,伴隨著因饑腸轆轆而窮兇極惡的嘶吼。一旦角色開始被進入,這種慘烈的場面會持續好幾個小時,除非有人愿意往琴包里扔下足夠他們今天的晚飯錢(有時候還需要多十塊錢買一瓶老白干),否則就算你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也制止不了五個 C調和弦持續對人間的詛咒。在麗江,我當然還有另外一類朋友,我把他們稱作“兩只耳朵尚在的梵高先生”。這些人的情況更糟糕一些,也顯現出更加堅定的憂郁孤獨,他們跑到河邊去畫一些面目可憎的風景畫,但這種行為,很少會引起別人圍觀,就更不要提,把自己的畫賣出去。他們如何在麗江活下來,至今對我仍是個謎。最后剩下的那幾位,全是像我一樣的無恥之尤,在四方街冒充成行為藝術家。我的朋友們白天各行其是,到了晚上卻全部做著同樣的事情——躺在一間四壁蕭條的房間里,幻想著明天艷遇到某個腦子反常的文藝女青年,并用自己僅有的過人之處——貧窮——將其打動,叫她愿意以身相許。他們通常艷遇不到,以至到了后來,他們需要想辦法找點大麻葉子抽兩口,為自己喚醒行將枯竭的想象力。大麻葉子在麗江不像文藝女青年那樣難搞到。所以到了晚上,你就會看見一堆人聚在一處,眼睛發直,幾個人整晚一起對著窗臺上一雙皮鞋傻笑,也可能是對著一張衛生紙傻笑一夜。

不管在麗江古城還是束河古鎮,這都是一幫被生活確定的出局者。唯一的好處是,他們至少還有一點迫不得已的江湖義氣。這些人之中,有個叫張小武的詩人,那個怒江來的傈僳族小伙子,他在這一點上做得更體面一點。張小武大概寫了一千首詩(他每天至少寫三首),他一首一首地寫,年紀輕輕就把自己的很多根頭發寫白了。張小武在麗江,經常從早到晚神情恍惚,不和別人說一句話,他在漏風的窗戶旁,在那張桌子上寫下一行一行的詩,寫到外面酒吧的音響傳來笨重的低音,使兩片玻璃震顫發抖的時候,他又把那些詩揉成一團,仍到窗外去。張小武過得和其他人一樣窘迫潦倒,但是他寫不出詩的日子里,經常請我喝點酒。一天晚上張小武對我說,你或許可以嘗試著去當一個作家。他在他寫詩的窗子前端起一杯酒,敬了我一口,當時外面酒吧的音樂已經消停了,但是霓虹燈還在窗口閃爍著。我覺得他的話是認真的。從前我想過我要做很多事情,只是從未去實現,不過關于當作家,我卻從未想過。張小武說,你很會講故事,可以試著寫點東西。他指的是我喝完酒后,那些胡編亂造或者道聽途說的故事,無論講什么故事,我都把它們以第一人稱向別人轉述,好讓別人覺得我是個經歷不凡的人。其實除了張小武,這些故事沒有人喜歡聽,我一般剛剛開始講到:二零零四年,那時我十七八歲……憂傷的梵高們已經打起了哈欠。我要是再接著說下去:二零零四年,那時我十七八歲,在縣城的“三竿臺球室”一帶臭名昭著,都知道,我下手太重……這時另外那幾位老師就站起身清清嗓子,背著燒火棍走出門外去了。只有詩人張小武對我說,無論這些故事是不是你的,這不重要,起碼,你講述時的語氣是真誠的。那天晚上我和張小武喝著酒,就在他那個困頓的窗子前,我看著一張一張的詩稿,又快把桌子鋪滿了。我問他為什么寫詩。張小武告訴我,他從小生長在怒江沿岸的一個村子里,那里很多人到現在還不會說漢話,直到前幾年,人們要到對岸,只有靠一根溜索滑過去。而在一些沒有溜索的地方,他們與對面的村子只是一江之隔,卻永遠不能交集。到這里,他喝下一大口酒,說,有一天,對面村莊里那個和我對歌的姑娘出嫁了,我不知道她嫁到哪里,總之是再也見不到她了。于是張小武決定離開怒江,并開始寫詩。我不知道,他說這些,算不算是回答我問的問題。我們都喝醉了。那天以后我就相信張小武與亂彈琴、鬼畫符的人不一樣,我承認他是個詩人。

如你所見,我被投身寫作這個想法打動了,并真的付諸于行動,以上正是我在寫的小說部分內容。在決定寫之前,我就做好了一些準備。首先去了趟超市,買回來五條經典 1956紅塔山和兩大箱方便面。然后去了我家原來那個已經半荒廢的舊宅子,把自己關了起來,開始了我的寫作。由于在麗江見到窮困潦倒的詩人張小武,他寫詩,年紀輕輕就已經把自己的頭發全寫白了,所以我不想寫詩。我決定寫小說,免得將來要經常焗油會比較麻煩。但我很快發現,寫小說并不容易,一篇小說需要有個開頭,這個首當其沖的問題把我難住了。用了幾天的時間,我總算給這篇小說寫下開頭,原來的開頭這樣寫的:“某個夏天,當韓藝站在曼谷市區的一座寫字樓樓頂,準備讓自己落入黃昏下一條嘈雜的街區。是否會想起高三時在那個音樂教室的中午,陽光透過爬山虎密集的縫隙從外面照了進來……”我對這個小說開頭很滿意,滿懷興致地打算繼續寫下去,我還把它發給了詩人張小武看。誰知道張小武看了非常生氣,打電話過來罵我,說我有抄襲馬爾克斯的嫌疑,并告誡我,一個寫作者可以寫得很糟糕,但抄襲是下流可恥的行為。我告訴張小武,我并沒有讀過馬爾克斯的作品??伤恍?,堅持認為,這分明就是《百年孤獨》開頭的句式,他還讓我最好不要耍小聰明。那天我們在電話里爭論,他居然把《百年孤獨》的開頭背了出來:“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那個遙遠的下午……”雖然我自信沒有抄襲馬爾克斯,但是這個開頭讓我滿臉漲得通紅。最后我惱羞成怒地說,去你媽的罷,這位馬爾克斯

可不認識韓藝。張小武掛掉電話,到現在也不理我。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除了改掉那個開頭,我沒有別的辦法,如此這般,它現在變得很平庸。這種不好的開始一直帶著慣性延續了下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找不到敘述這個故事的中心,所有寫下的內容似乎完全偏離了主題。

不管怎么說,這篇小說還要繼續寫下去。前幾天我媽來過,她說前幾天我小舅舅和表弟去她那里了。她當時站在那個衰敗的老房子的院落里,一臉的傷心失望。我還注意到,她對我說話時,言辭閃爍眼神飄忽,顧左右而言他——她站在院子里,說話從不看我的眼睛。其實我知道,她是在不斷對她的期望妥協,按她的想象,原本對我的期望可以高一些。在我小時候,大概是在我上幼兒園的時期,她和我講起過,我出生之前,時常有一個神秘聲音在她的夢中出現(有時候甚至是白天,沒有人的時候也會聽見),這個聲音說正在她腹中的孩子將有一番作為。她起初幾年一定對這種幻覺深信不疑,后來隨著我漸漸長大,我的行為離她那個夢越來越遠,她的幻覺就一步步的遭到了懷疑。她的期望像是從高處一條長長的石階上不斷跌落下來,而她竟然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的確,現在她的期望已經變得很低了。不用等她開口,我可以想象,小舅舅和表弟與我媽的一場談話:從一進門,房間里就會開始醞釀出凝重的空氣。小舅舅和表弟先是在那個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欲言又止,一支一支地抽煙。那是一間采光不太好的客廳,昏暗的光線下,他們的身體往沙發里越陷越深。這種氛圍讓我媽的內心感到不安,但她依然會保持冷靜,有條不紊地從電視機柜下面的抽屜里取出茶葉,她給他們倒上散開糯米香氣的茶水,再把蘋果或者梨削了皮(也許是每樣一盤),她的動作很慢,水果大小切得很均勻,放進盤子里,上面插上許多牙簽,擺在玻璃茶幾上。接下來是我舅舅先開的口,但在這之前,他首先要沉重的嘆一口氣(這會使他的身體往那個皮沙發里再陷進去一部分),然后他才向我媽談起我的事情:我認為這不是辦法,他的情況你最清楚,姐,他到底是三十歲的人了。這時表弟抬起手,他的動作很快,用袖子抹掉嘴里溢出的水果汁,附和道,是的,我二十九歲,他比我還大一歲。接下來將是一陣沉默。這個沉默應該不會超過三十秒,但在我媽那里,她會變得十分漫長,足夠讓她想起很多事情,甚至具體到在未來的幾十年,我將如何在生活面前坐以待斃,最后無可避免,過完悲慘人生——首先打光棍是免不掉的,孤獨終老,凄慘的坐在路口……;要飯倒還不至于,必要的時候去申請低保金。我媽是被自己的一連串想法嚇到了,馬上需要有人給她一些建議。小舅和表弟正是為給我媽建議而來。他們吃著桌上的水果,汁水一邊滴到褲襠上。終于,他們開始講到具體的問題,比如要有五險一金的問題,另外,一份長期穩定的收入是必不可少的。這時桌上的水果盤空了,我媽不得不很快重新切來一盤水果。小舅舅提醒我媽,現在是時候讓他明白這些問題很嚴重,更主要的,是讓他少想那些沒有用的。走的時候,我表弟會說,我們五金廠最近要招進三個人來,廠里說以后就不再招人了。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在別人的口中,韓藝有兩種死法,一種是韓藝在某個曼谷的黃昏,爬上一座寫字樓,從樓頂跳了下去。另一說在某個下午,韓藝跟男朋友去清邁玩卡丁車的過程中,頭發絞進了卡丁車的輪子里。而我,正在寫一個有關韓藝的小說。就是說,這兩種死法我只能選擇相信其中一種,否則韓藝就要死兩回。以后一種說法,由于后來再沒有人在國內見過韓藝,我可以寫她的男朋友是一個泰國人,而且皮膚還有點黑(也有可能不黑,但是大多數東南亞人皮膚通常有點黑)。另外,我還可以假設出韓藝與這位男朋友認識的時間并不長,因為韓藝剛剛到泰國的時候并不會泰語,她和泰國人溝通起來不方便,所以韓藝是在泰語學好了以后才交的泰國男朋友。那天是這樣,他們相約一起去清邁的一處卡丁車俱樂部,韓藝沒有玩過卡丁車,因此不知道要把頭發束好。清邁的天氣很熱,流動的空氣像是一大片浮在空中透明的熱浪,把所有的街道都蓋住了。韓藝穿了件白色的襯衣,配了條牛仔熱褲,一路上他們一直在流汗,因此沒有辦法親密地靠在一起。路上泰國男朋友去給韓藝買冰汽水,韓藝站在一棵椰子樹陰下等他,他背對著韓藝穿過馬路,韓藝看見他的后背完全濕透了,他的那件淺灰 T恤衫顏色變得很深。他把一罐汽水遞給韓藝,汽水的瓶子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霧,讓韓藝看著就很舒服。他們喝了冰鎮汽水,體內頓時生出一道隔熱的屏障,這讓他們暫時忘掉了所有的不愉快,開始站在一棵椰子樹下接吻。遠處立著幾座南傳佛教的建筑,上半部分擺滿了繁復的金色三角形頂。我沿著這種假設,到此,一切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問題在接下來才開始出現。韓藝坐在一輛疾馳的卡丁車上,眼前是蜿蜒不絕的柏油路面,在前方的烈日下反著刺眼的光。等她的頭發突然被絞進卡丁車的輪子,問題就出在這里。照那位導游姑娘的描述,韓藝的頭發絞進去后,扯了下來整整一張頭皮,而我卻無法想象出,她隨即從座位上跌落在地,尤其當她懸于半空,此時韓藝臉上正該現出一副怎樣的面孔。如果失控的卡丁車持續的慣性向前沖去,那些頭發更像是蓄謀已久,終于在一個時間的空檔中,輕易將韓藝的宿命交到一輛易怒的卡丁車手中。那位泰國小伙子,他駕駛的那輛卡丁車,或許正跟在她的后面,他大概正在想晚上應該上哪吃飯,韓藝喜歡泰式火鍋還是日本料理,也許事故是在這個霎那之間發生。他的后腦勺像是猝然被一根棍子擊中,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和感知在他的這里消失了,時間變得笨重。漸漸地,許多人向他們涌來,一圈一圈將他們圍在當中。我不確定,這位泰國的小伙子看到的是什么樣的情形。

許多年前,當我與韓藝坐在一棟青磚壘成的老樓里,窗戶外面長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教室里有個角落的光線總是很暗,韓藝就是坐在那臺舊鋼琴前。在我的記憶中,韓藝終日喜怒不形于色,她樣子仿佛既喪失了歡喜,也免疫了痛苦。用我的記憶去搜尋韓藝,在她臉上,生動的表情是從來不存在的。如果她是這樣死,我的想象是無法為我提供她的,一個躺在卡丁車跑道上血肉模糊的韓藝,在彌留之際,她又是以一張怎樣的面孔對著這個世界。在我這里,這種死法是不成立的。

我似乎只有一條路,相信韓藝是因墜樓而死:那天傍晚,她的背影首先出現在一條深邃的寫字樓樓道,每個敞開的房間外,有一塊地方被室內玻璃窗的光照著,一串明亮的方塊在狹長的地面鋪開。韓藝走過一道一道辦公室門,看見坐在電腦前的人們等待下班。她看見那些人的神情已經顯得無比倦怠,他們在等著下班,走到外面去,通往外面的門都開著。走道燈一盞一盞在韓藝頭上亮了起來。我的視線跟著她轉進狹長的樓梯,她彎起一只手臂,指頭均勻地撥動身旁那把褪色的鐵質樓梯扶手。扶手欄桿不同的位置在封閉的樓梯間輕微地震動,發出長短不一、音色各異的聲音。她繼續向上走,腰部以上穩如磐石,手上那種輕盈的動作一直在持續著。那把樓梯,已經成了一臺可以展示多聲部和聲的樂器,在樓梯間里演奏出帶著金屬質感的旋律。曲終時,她已經穿過生銹的窄門,余暉的光線刺眼。那是柔軟的黃昏。韓藝面無表情,走上空曠的樓頂。

我們上高中時,就有人說韓藝曾在某個夏天的夜里企圖跳樓。據說,那天是到了快十二點的時候,老師們接到電話,同學反映,看見有人在熄燈后爬上了女生宿舍樓頂。一群老師趕過去看,果然見樓頂上坐著一個人。人們在夜幕下往樓頂看,就看見上面的韓藝,她正坐在東南角的邊緣上,仰面對著天空,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還很愜意。據說當時還看見,她的一雙腳向下懸空著,在高處搖搖晃晃。后來我向韓藝問起那晚的事,她否定了自己有過跳樓自殺的念頭。她說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否像人家說的,坐在高處悠然地晃動她的一雙腳,但是,她記得熄燈后宿舍里像個蒸籠一樣悶熱,而且同宿舍里有位同學好幾天沒有洗襪子,以至于寢室的空氣特別惡劣,所以逼得她從寢室走出來。她說,你知道的,每天十點半,女生宿舍樓就準時上鎖,我半夜跑到樓頂,實在是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韓藝還說,那天晚上的宿舍樓頂很好看,天臺露在皎潔的星月之下,天空像剛剛被泉水洗過一樣干凈,正往下飄落著一點點濕氣。她在一個能夠看見城區的角落坐下來,面對幾點零星的燈火。一個有涼風吹著的夏天的晚上,是會讓一個人心情很好,她甚至在房頂上哼起來一支歌。因此,她不認為那時的自己打算跳樓自盡。這些都是韓藝的原話,但我還是認為她的話聽起來十分可疑。所以她又對此事的一些細節向我進行了補充:韓藝先是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遠處過來,聲音在樓下止住了,隨后,她聽見樓下的腳步聲越聚越多。當時她還不知道這么多人晚上不睡覺,是特地為她趕過來的。老師們站在樓下一起圍觀韓藝,像半夜看見一只動物園的大猩猩爬上樓頂一樣驚奇,一時又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照韓藝自己說,等一群政教處的老師站在樓下,扯開嗓子對著宿舍樓做心理安撫,她仍然不知道,那是沖她而來。他們大聲地對著夜幕一遍遍重復:上面的人聽著……上面的人聽著……起初韓藝還以為,是有什么犯罪分子被包圍了。后來,她感到那天晚上所有興致全毀了,她準備回到宿舍去。韓藝收起了一條腿,這時就有人在樓下喊:不許動!于是她又試著收起另一條腿,這時下面又說:不要動,不要動,這位同學請你冷靜。韓藝告訴我,她起初確實很冷靜,之后她又感到自己十分危險,腦子一下就蒙掉了。她說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我們在那個青磚老樓里,韓藝坐在鋼琴前,在她的身后有一塊黑板,上面畫著很多 X,X下面有許多長短不一的線。我聽著韓藝講她跳樓那晚上的事,眼睛看著黑板上的那些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這是之前來上音樂課的老師編給學生的一條節奏練習。我從韓藝遲緩的敘述節奏斷定,這些話也是她編的。韓藝對此倒不在意,她講完后,開始專心的練起了一支鋼琴曲。學校里那臺鋼琴真是太舊了,其中有兩個琴鍵問題比較突出,它們的毛病在于,按下去以后經常不會自己彈上來,萬幸,韓藝已經可以一邊彈一邊用手將它們挑起,而使演奏不為此中斷。

這件事后來學校沒有提,學生跳樓大概屬于影響不好的事,就不宜宣傳了。但是他們私下讓韓藝每天下午放學后去一趟政教處,由一位心理輔導員為她做心理疏導。那位輔導員是位新來的語文老師,在政教處,她對韓藝很耐心,她把門關起來,拉上窗簾,還給她倒上一杯水。在政教處,輔導員問韓藝遇到了什么事,說會想辦法幫助她。韓藝就告訴那位輔導員,寢室的通風條件不好,那扇窗子很小。她停下來想了想,又說,而且有位舍友很喜歡參加體育運動,卻不愿意洗襪子,致使寢室里的氣味很難聞,這讓她入睡很困難。至于這位舍友是誰,韓藝說,這她就不方便講。但是那天晚上她確實是為了上樓頂透口氣,她坐一會兒就打算回去,并不想做其它事情。這讓輔導員老師聽了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她感到女學生的問題比她預想的要嚴重得多。

韓藝放學后到政教處接受心理輔導,輔導員每天都等在那里,開導她,給她講很多道理,有時候也會給她講些案例,講些有關于生命的哲學問題。歸根結底是說,她還年輕,無論如何要多想想,死了始終不如活著好。韓藝對我講起來,覺得那個輔導員人不壞,是真的想幫助她,但是她不想再去政教處了,她本來沒有什么問題,也從未想過要跳樓,所以不知道要別人幫助她什么。韓藝向我抱怨,是那些道理聽多了以后,她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幾天后,韓藝對那位輔導員說,我能不能不來政教處了,你看,我好好的,沒有自殺的傾向。輔導員說,這不行,除非你能說出那天晚上要跳樓的原因,讓我給你做些心理疏導,不然我沒法向學校交待。韓藝就不再說什么話了。輔導員又說,其實她也知道,她說的這些話對韓藝沒有用,但學校的態度是,此事原因尚未查明,始終是個隱患。韓藝只能繼續到政教處去,和女輔導聊上半個小時的天再走。這樣大概過了兩個星期,韓藝和女輔導員竟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放學后,我一個人在音樂教室里等韓藝,有時候甚至要等上一個鐘頭,這種時候我感到非常無聊,時光變得特別漫長,仿佛在鐘表的移動間隙里,有人趁我不備放進額外的東西。韓藝向我解釋說,是這樣,那位輔導員和她教化學的未婚夫之間出現了一些問題,她懷疑他和他同一個實驗室的女老師有些曖昧,她很傷心,她只好不停地安慰她,并替她的事做些分析。從那以后,我就不在音樂教室等韓藝。

入冬了,天氣陰冷干燥。早上我爬上房頂,瓦片上已經不再長著繁榮的野草,上面罩著一層蒼灰色的霜。我在這個老房子的小樓上寫小說。寫這篇小說時,我的記憶需要翻過很多障礙,經常感到很吃力。我的桌子后面有四扇老式木花窗,窗子是縱橫交錯的木條拼成的,以前有人在上面糊了很多層舊報紙?,F在這些報紙漸漸發黃、變脆。北風讓報紙碎裂的縫隙擠壓后,帶著很硬的脾氣由窗外吹進來。這樣的老房子的冬天,大概并不適于有人在此寫作。

原來我以為御寒是身體上的事,主要依靠那些身體里的脂肪和肌肉。我清楚這兩件東西我都沒有——有時候沖完澡,衛生間里的霧氣彌漫開,在朦朧而潮濕的鏡像中,我能感覺到,這個形象已經不同以往。它將是一個因煙酒過量而日漸枯瘦的身體。我從未嘗試過撥開水霧,仔細去觀察過它,鏡中正掛著的一副干癟的皮囊。好在寫作或許該是精神上的事,現在才剛剛開始,還不知道我的這個部分是否壯碩、豐沛,有沒有發達的肱二頭肌、凸出的直腹肌、結實的臀大肌等等,卻由于最近氣溫很低,我的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我懷疑是這樣,當我這副軀體再也不能抵擋窗外的北風時,就需要抽掉一部分精神的狀態作為救濟。我以為經常喝點酒,來使身體發熱,可以抵擋住外面進來的寒氣,可惜總是把握不好喝酒的量,經常把自己喝醉在床上。我的寫作很難再進行下去了。

接到麗江詩人張小武打來的電話,讓我很振奮。張小武詢問我寫作的情況,說那天之后他想了想,我才開始寫作,還是應該鼓勵我,不該對我要求那么高。我把小說寫完的部分給他看,這次他看完倒是很高興,說我有幾處寫得不錯,又問我是不是模仿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他還特別向我解釋,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模仿和抄襲不一樣,在寫作的范疇里,模仿是被允許的??ǚ蚩ǖ男≌f以前我讀過,但我認為不是。書上說,《變形記》所講,是一個叫格雷戈爾·薩姆的倒霉推銷員一覺醒來變成了蟲子的荒誕故事。其中的推銷員成為蟲子,是象征人被現實擠壓,致使人與人際關系的異化。也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寓意,那就不是我能懂的,總之卡夫卡是偉大的作家,也不是我能比的。而我打算寫,人變成了大猩猩或者大狗熊,是人被像動物一樣慢慢馴化的過程。雖然我現在也正在被現實擠壓,也有可能正在異化,卻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想再跟張小武爭辯了,主要是生怕失去了唯一的讀者——這樣的行為本身,或許就是一種自我馴化的過程吧。那天,作為張小武讀這篇小說的回報,我聽張小武在電話里給我念了幾首詩,是他新近的得意之作。寫的都是大山大河,生生死死。我不太懂詩,只能想到,張小武的頭發肯定又更白了一片。

我并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寫小說,尤其是表弟和小舅舅。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處處和他們不一樣。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發生,我甚至于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微妙。它超出了行為習慣和客觀條件之外,差異并不是在這個或那個體緩慢的累積形成,像是更深處已經有個一樣的東西——比如說是一個大瓶子,已經等在那里,特定的時候自然到了,蓋子被人粗暴的一把擰開,看不見的洶涌氣息就升騰而起。這種命定的改變,確實是我自己先發現的。我曾考慮過對它視而不見,可那只是象征性的,從沒有盡我的所能——我知道我的性格如此,一旦某種事情在我身上發展到一定程度,我就會破罐子破摔了;漸漸地,我開始遠離他們,以及和他們的親屬關系,其實我能感覺到我或許是將內在的差異用古怪的語言、離經叛道的行事外化出來放在他們面前的。我對他們莫名地惡語相向,摧毀那些既被認定的價值,這讓他們為遭到背叛而傷心。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突然舉著酒杯跳起來宣布:表弟是一只吃飼料的豬。也有這種事,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否定我小舅舅生而為人的存在價值。包括我的一些離經叛道的行為,則對他們的(在之前一直是說“我們”的)那種集體主義意識造成威脅。當他們感到我的腦子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又進而對我開始抱有怨恨或者同情。幸好我已經不在乎他們對我的態度了,我現在甚至可以認為,混吃等死當然也是一種活法??傊?,我會設法使自己看起來寡廉鮮恥。但在寫小說的事情上,我的確還沒有完全豁出去,所以才會偷偷摸摸的跑來這處老房子。我一個人在這里寫小說,仿佛正干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事,總是一驚一乍的,門外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使我一下子從椅子上竄起,抓起筆記本扔進被子里,然后坐在一張桌子前,手足無措,羞得面紅耳赤。我的神經也因此變得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脆弱。但我相信,這些我都可以克服。

我喝了點白酒,不到一瓶,風吹進來還是有些冷。躺在床上,周圍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味道,一盞暗淡的鎢絲燈從結著蛛網的木板頂上垂下來。溫度還在繼續下降,夜里大概會下點雪?!按蟾艜曼c雪”——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后腦勺又像被什么東西拍了一下。

記憶里,這個縣城只下過一次雪,是在上高中的時候。那天我正在教室里上第一節晚自習。當時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著對面一座可疑的尖子樓發愣。尖子樓有四層,外面貼著長方形的白瓷磚,在昏暗的路燈交織的光線里變得很神秘。我猜想,里面住著各種各樣的動物,靈長類、熊科、鹿科等等,他們無一例外都很溫順聽話,沒有獠牙,長時間地匍匐在一張堆滿試卷的課桌上。我一直注視著它,對身處的環境渾然不覺。過了一會兒,原本黑灰深沉的天空漸漸的發亮,緊跟著,窗外視線逐漸模糊。有位同學從外面上廁所回來,帶回了下雪的消息(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消息隨即像瘟疫一樣,迅速在寂靜的教室里蔓延。四周開始揚起躁動的氛圍,椅子和水泥地板摩擦出陣陣尖銳的聲音,同樣的聲音也正從樓上傳來。我左邊的座位上很多屁股離開板凳,學生此起彼伏的站起來,伸著脖子扭頭看一眼窗外,再坐回去。當時整間教室的情形,就像一臺放在商場門口投硬幣的打田鼠游戲機。而我的全部注意一直還在窗外,在那棟尖子樓,在那些我麻木的動物上。我錯過了外面正在下雪的消息。我正感到疑惑,那棟路燈下的四層樓房突然變得混沌,我揉了揉眼睛,把腦袋抵近窗玻璃,玻璃上散開了一團白色的霧氣,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大了——那棟尖子樓看不見了,我堅信它不可能帶著里面的動物去了別處,我覺得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教室里的聲音越發地嘈雜。我站起身來徑直走向門口,走出了晚自習教室。

過了房檐,幾片白點悠悠地晃著掉下來,碎雪點落到我的肩膀和袖子上。在身后沸反盈天的騷亂中,透過密集的白影間隙,我看見一座尖子樓還在前方昏黃的路燈下孤零零的站著。這樣我就放心了。身后的人流從數間窄門魚貫而出,無論男女都滿臉通紅,皮膚漲得發亮,幾近透明?!跋卵├?,下雪啦”他們帶著壓抑已久的情緒,張開雙臂,亢奮地怪叫著朝暗處空曠地帶涌來。人群迅速將漫過我,涌向未知的地方。

現在我想起來,高中時有一天晚自習,在這個邊疆小城的冬天里突如其來的落下一場雪,把所有人都下瘋啦。我當時站在原地,在一個人群亢奮的漩渦中,感到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身后的教學樓空了,就朝著那幢尖子樓走去。也有可能,我是向校門口走去,已經記不清了(尖子樓就在校門口旁邊,學校說,這是考慮到尖子生上課可以節約時間)。爬上兩段長長的水泥臺階,我才看見密匝的人叢,洪水一樣堵在了門口。沒有想到的是,尖子樓里也正不斷有人向外沖出來。學生們與冰涼的灰色鐵門經過短暫的對峙,隨著兩扇鐵閘門被踉踉蹌蹌推開,校門口仿佛決了堤,大片人叢迅速向外泄去。

我站在遠處的臺階上,雪下得更大了。這時尖子樓頂上傳來幾聲咆哮,這種聲音我以前在動物園里聽過,它現在在樓頂制止向門口涌出的學生。他們已經聽不見了。我驚奇地抬頭望去,臉上感覺到一陣冰涼,我伸手擋住落下的雪點,在指縫間,樓頂上依稀有一個影子立在那里,很像一頭長頸鹿正把腦袋和一截脖子從樓頂探了出來。

后來我聽說,校長那天站在頂樓上,沒有憑著威嚴制止住這樣惡性的集體罷課事件,所以很生氣,他一夜沒睡,之后頭發就禿了。校長給政教處下了指示:查出這起事件背后的策劃者來,嚴懲不貸。

翌日清晨在課上,我被人請去了政教處,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韓藝。那天早上教學樓前飄著很重的霧氣,樹枝上掛著積雪,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花臺和花盆里的花草都慚愧地躬著身子。到第三節課的時候,雪已經開始化了,地上濕漉漉的,化雪的時間里,空氣中有一股泥腥味。我正坐在教室里,發現周圍的每個人看起來精神萎靡,眼神呆滯,和昨天晚自習沖出教室的時候很不一樣。一個地理老師對著面對黑板,耳朵兩邊一團一團的白氣,他在黑板上用粉筆畫了許多地圖板塊。那些地形地貌都畫得很好,十分準確。他畫地圖的時候,把課本放在桌上,他是全憑記憶畫上去的,這種能力讓我很佩服,很可惜下面沒有人在真的聽他上課。這時教室的門被人推開,是政教處的,他在門口點了我的名,說走一趟。找我進政教處并不奇怪,高一第一個星期里,我就參與過三次打群架,上了重點名單,往后發生類似事件總會把我找去問問。跟著副主任進了政教處,這個黑胖子在桌子后面坐下來,點起一根煙,眼睛透過金絲眼鏡的玻璃看了我幾秒鐘,就把目光轉去了窗外,不再說話了。我覺得我也用不著站著,就在這頭大狗熊面前坐了下來。我問他,找我來有什么事。他讓我先等一下,不要急,再說有什么事情,他說我自己應該清楚。我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打壞過廁所的燈泡,讓它照不亮一地的屎,還請主任明示。和我想的一樣,他生氣了只會拍桌子。

現在我要開始描述韓藝的形象,她的形象可以有兩種說法。我大多數時候見到的韓藝,在一棟五十年代蓋的青磚樓房里,三面立著斑駁的石灰墻,細密的裂痕正在石灰墻上肆意地擴張。教室里開著幾扇玻璃窗戶,鋼筋護欄已經生了紅色的鐵銹,幾乎被綠色的藤蔓植物盤滿了。在那個光影流翠的教室里,我坐在一堆飽經憂患的桌椅之間,韓藝在我對面的那臺鋼琴后面,鋼琴上通常會放著一本《拜耳練習曲》。她一本正經地坐在那里,想當我的鋼琴老師。有時候她給自己彈伴奏,唱一些外國民歌,此時她的身子左右搖晃,還把嘴巴張得很大,看起來很不自然。等她唱累了,就開始不停地對我抱怨,主要抱怨的還是我彈鋼琴的態度(坐姿歪斜,嘴上叼著煙,煙灰掉到琴鍵上)以及我的不講義氣。其余的時間,我們坐在教室里,相對無言。這種情況下,她就開始唉聲嘆氣,沒話找話。她經常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對著那些黑白鍵念咒般重復一句話:很多東西從開始就錯了。我為了避免麻煩,就不接她的話。等她說到第五遍,或者第六遍,我知道躲不掉,才問她,什么是錯的。然后她那些荒誕的言論就開始了。韓藝說,她本來可以當一個藝術家,但她做藝術家的天才一直被人壓制,被那些太主觀的意識磨滅了。她還告訴我,這種事從上幼兒園就在她身上發生了。韓藝將頭偏向窗子,讓臉迎著綠色爬山虎葉片間射進來的光點,同時,她的右手在琴鍵上飛快地彈出一串單音。又說,當時她就發現了,自己跟別人有點不一樣:比方說吧,在幼兒園里,老師帶著大家玩積木,老師說,今天我們搭個小房子吧;今天我們建工廠;小朋友們,讓我們搭起一座橋。其他人按著老師的示范和指引在做,都搭得很好,只有韓藝不配合,她面前的積木看上去從來是亂七八糟的一團,這讓老師很頭疼。每次說到這里,她會把某一個琴鍵按得特別重,讓那個低音在教室里久久回蕩一陣,然后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哀怨地說,可是我想搭的不是這些啊,房子、大橋、廠房……這太簡單啦。她是指,在那種年紀里,她居然想用積木搭出“高興”、“疼痛”之類的東西。韓藝認為廠房和大橋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疼痛”和“高興”這些倒是她可以理解的。這真是有點難,韓藝說,但有一回,她總算做到了——在別人都搭出一座城堡的時候,她相信自己搭出了“孤單”,可惜她為這個作品的誕生只振奮了兩分鐘——她記得是一雙黑色的圓頭皮鞋在積木前停住,然后套在右腳上那只皮鞋把她的大作踢出去很遠。有部分“孤單”還砸到人家的城堡上,為此有許多小朋友都恨她。自顧自說完這些乖謬的話后,韓藝情緒低落,長時間看著窗外一片爬山虎不說話,苦大仇深地坐在教室里。

下面是關于韓藝的另一種形象:頭天晚上下了一場雪,第二天出太陽時盡管在化雪,四處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陽光下看過去有點晃眼睛。那天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頭上頂著壓到前額的針織帽子,從政教處門口頹喪地走了進來。如果需要對這個形象再進行一些補充的話,我還可以說,她頭上那頂帽子是米黃色的,把她的側臉和耳朵都蓋住了,帽尖上有一個毛線球垂下來,搭在肩膀上。她的上身裹著一件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深色棉衣,下面套了一條肥厚的棉褲。就是這樣,她走了進來,我看見她眼睛周圍的皮膚有些發紅。等我和韓藝熟了以后,曾就她那天的形象發表了我的看法,我說我仿佛看見一個粽子走進了政教處。這個比喻韓藝不同意,她說她從小就怕冷,醫生說她天生體寒。她穿的深色棉衣是她媽的,那條棉褲則是她外婆的,她知道這樣穿出來不好看,但是沒有辦法,怕冷。(現在北風又從窗外進來了,貼在窗戶上的舊報紙吹得啪啪作響,我現在也開始怕冷了,以前不這樣)韓藝要反駁我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她像不像一個粽子。她說首先我要弄清楚,從結構上,粽子是一層層粽葉,由外向內包裹著一團粘乎乎的糯米。從形狀上來說,粽子通常是三角形或者棱形的。而當時,她整個人正約等于一個圓柱體杵在那里,所以這個比喻欠妥,應該馬上換掉,哪怕說她像一個飯桶,而不能說她像一個粽子。

這所學校不大,那時日子很長,本來可以在其它地方遇到韓藝,但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她了。政教處有三個檔案柜,分別倚三處墻角而立,每一個玻璃柜門都被人擦得很亮。淺藍色的粗布窗簾笨重的垂到地上,鑲馬牙石的水泥地板前不久剛剛打過蠟,兩張帶抽屜的桌子豎著接在一起,四周圍著幾把鋼管架的紅色海綿墊椅子。這是當時政教處的情況。大狗熊坐在我們對面,金絲邊眼鏡一次次從他的鼻梁滑到鼻翼,所以他必須揚起頭,才能使眼睛透過兩塊鏡片看著我們(他應該先脫下眼鏡,用紙把鼻梁上的油擦掉,那樣眼鏡就不會掉下來了)。他說昨天晚上學校發生了不幸的事情,造成了很壞的社會影響,把我們找來,是讓我們交代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韓藝聽著他說完,站在那里一聲不吭,所以我以為她對這種事情經驗不足,就自己先交代了。我說昨天下雪了,我本來想在路上看看雪景,但是天很黑,什么都看不見,我就回家了?;厝ヒ院笪以缭缇退?,睡前我還撒了一泡尿,這是我的習慣,睡前要小便,否則睡不著。到半夜我又醒了一回,是讓尿把我憋醒了,是睡前我把水喝多了,由于太冷不想起來……狗熊沒有讓我把話說完,他打斷了我——本來只剩一句話我就全部交代完了,那句話是:我知道憋尿對膀胱不好。他又一次把手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在木頭受震后的余音里,他警告我,不想被開除就少扯淡,不是讓我來裝瘋賣傻,還是說我昨天晚上下雪時干的事情。這時我扭頭過去看韓藝,她在層層棉布包裹里顯出一派避世離俗的樣子,一張臉上,只剩下眼睛、鼻子還露在外面與外界有所聯系。她米黃色的帽子后面,遠處一根松樹枝在風里抖了一下,大團積雪從樹上簌簌地落下來。此外,我還想到,她真像個老氣橫秋飯桶(我仍然覺得應該是粽子更準確,但是死者為大)。我心下忽然感到莫名地委屈。我說,好吧,報告主任,大概誤會了,是這樣,我確實談過一次戀愛,但上個月我已經主動與那位女同學分手了,她是五班的聶曉棠,身材很苗條,臉長得也很好看。至于這位女同學,我之前確實不認識。

等到高二,韓藝在音樂教室里教我彈鋼琴,經常跟我說起在政教處那天的事。她說,你跟政教主任說話的時候,翻著白眼,陰陽怪氣,松松垮垮的站在那里,一只腳伸向身子前面,尤其你腳尖朝地面一下一下點著的樣子,就像觸電了一樣,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那副尊容是夠人討厭了。韓藝說,那天她算是見識到什么叫無賴了。我還能說什么呢,這沒有辦法,生來的騾子是變不成馬。到了最后,韓藝還要問我一句,那個五班的聶曉棠真比我好看?每到這時,我就會肚子疼,要出去上廁所。我捂著肚子朝外面走去,有幾次,我聽到有琴聲從身后響起,有人唱著一首叫《燕子》的哈薩克民歌。

一開始我以為,把我喊到了政教處是頭天晚上有人打架,要我交待打架的問題,而我那天回去得很早,所以理直氣壯——按韓藝的話說,我像個無賴。我又以為學校要處理談戀愛的學生,所以要我交代談戀愛的問題,并懷疑我和一位穿著打扮像個大媽的女同學談戀愛。最后人家說,也不是,談戀愛的事情也不需要我交代。原來要我們交代的,是我們如何謀劃了一場集體逃課事件。政教處的狗熊說,全校學生集體在課間逃離學校,這種事情還從未有過,此事造成的社會影響很壞。他還強調,尤其當校長親臨風雪交加的教學樓頂勸阻,場面還是失控,學生推開鐵門跑掉了。所以學校相信學生集體做出這么冒失的事,絕非偶然,之前一定是被人煽動過,總之從一開始,就是有人謀劃的一起惡性事件?,F在的關鍵,要找出這起事件背后的主謀,而且主謀已經找出來了,就是我和韓藝。理由如下:經過調查,并經有人證實,下雪的時候,正是我和韓藝分別從兩棟不同的教學樓先走了出去,這就是說,我們向所有人傳遞了當時應該沖出教室的信號。

在政教處,韓藝整個人裹在肥厚的棉衣里,對別人提出的問題既不反駁,又沒有一點要認錯的樣子。后來她告訴我,人家說的話,其實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站在那里,滿腦子都是我之前說的混賬話。我說的那些話把她冒犯了。所以在政教處時,韓藝有些恨我,同時,她又有點后悔穿成那樣跑到學校來。她說,可我不知道那天要來政教處啊,知道我就不會那樣穿了。

頭天確實下了一夜的雪。我看著政教處以外的世界,草木花白,與平時很不一樣。積雪正從墻上化下來,水漬漫過一堵一堵斑駁的圍墻,浸到水泥地上。在一片潮濕的霧氣里,一切都顯得朦朧虛幻,很不真實。政教主任問我們對昨天的事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說,昨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到現在外面的雪還沒有化,這就是我要交代的。我請他伸出頭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像我說的那樣。聽完我的話,他的臉色發黑(這樣他的形貌就與一頭真正的狗熊更接近了),把雙手的指頭叉在一起,放到嘴邊哈了口氣,他提醒我,別忘了我在學校已經有警告處分、嚴重警告處分、記大過處分等等。他向桌前欠了欠身子,用一根食指敲了敲桌子中間的位置,那里有個印著紅字的牛皮紙檔案袋。說我應該知道,里面的東西有可能會跟著我一輩子,這取決于我接下來的態度。當時狗熊的金屬眼鏡框就在我面前,與我一臂之遙,在他冒油的鼻梁上反著鍍鉻金屬的光澤,只要我愿意,伸手就可以把它拿下來,放在馬牙石地板上踩碎。之所以沒有那樣做,是我不想賠他一副新的。他對我們說,事情已經擺在這里,對學校造成的影響很壞,處分是免不了的,但是怎么處理,要根據認錯的態度決定。

后來我和韓藝一起去了幾次政教處。在這當中,韓藝經常來找我,主要是試圖討論出誰是謀劃者,以及討論我和韓藝是不是謀劃者。我們首先定了個前提,以便討論能進行下去:既然下雪那天有很多人看見我和韓藝首先走出教室,那我們就相信我們真的先走出了教室。我向韓藝坦白,我走出去,是因為突然看不清楚那棟尖子樓,擔心自己眼睛出了問題。韓藝則說,她就是那時候很想去趟廁所,沒有別的。所以我們認為沒有謀劃者,就是下了那場雪,這里平時不下雪,學生就是想看看什么樣子。韓藝說,其實一點都不復雜,這就是根本原因。但是她又說,人家要我們交代,我們不能這樣說。我們又找出了一些其它原因,比如學校把課排得太滿,還沒有課外活動,沒有籃球賽、唱歌比賽等等。但是我們也不能這樣說。最后韓藝說,給記什么處分我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如果真是我導致所有人在一個下雪的晚上集體跑出教室,我倒是很高興的。我覺得韓藝說得對,所以再到政教處,關于那天我們是否謀劃學生集體罷課的問題,我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我們只說,那晚上確實是我們第一個走出教室的。政教主任則說,我們的態度不算好,也不算壞。這件事就過去了。

這兩天空氣更冷了,每次我在夜里醒來,身在一片絕對的寂靜之中,恍惚間覺得黑夜是隨著寒氣從窗縫里鉆進來,它們流動著,籠罩著床鋪和墻壁,覆蓋著四周的一切,包括我的記憶。

如果能下點雪,也許我還會想起一些關于韓藝的事,對我寫這篇小說會有一些好處。但不會下雪了。每個冬天的清晨都是淺灰色的,房檐和瓦草半隱在稠密的白霧里。聞著周圍漸漸衰老的空氣,我看見那些雜草身披一層透明的白霜,顯得堅硬、鋒利,在地上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我早上站在這個我童年成長的院子里,心里感到一陣陣失落。這個院子,以及這里,總有一天將要被人永遠的遺忘了。

中午我蹲在石花臺下面曬太陽??匆娦【司撕捅淼艹霈F在門口,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帶著棍子來的。那四條腿畫著外八字邁過門檻,像專門訓練過一樣整齊劃一,接著,我的面前出現了兩張相似到復刻一般的臉。我察覺到這兩個人的形跡可疑,他們已經進來了,等他們如同兩臺彼此的復讀機那樣開口,對著我講話,他們對我那種可疑的關心就被確定了。小舅舅站在院子里,帶著一貫悲憫的神情看著我,如同將撒手人寰之前那樣,嘆出一口長氣,那口氣快斷掉之前,表弟又幫他續上了。正午的太陽升起來,院子里的霧氣原本已被驅散。他們嘆了兩口氣,濃重陰郁的霧氣又開始四處彌漫。好在陽光還是帶著溫度的。小舅舅先問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表弟說,有問題不要緊,他們找了我幾天,就是要幫我解決問題??晌业降滓鉀Q什么問題?我對他們說,昨天晚上沒睡好,我現在有點困了。小舅舅說,有個好消息,你表弟前幾天經人介紹去相親,已經交上了女朋友。他還說,如果我能交上一個女朋友,也可以解決自己問題。這才是他們來的真正目的。你表弟是交上好運氣了,小舅舅就是這么對我說的,那個女的條件不錯,跟她一結婚(他壓低聲音,把一根食指舉到眉間,不惜把自己變成斗雞眼,似乎是為了說出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來)就什么都有了。小舅舅這番話,這回表弟總算沒有復讀。他假裝如無其事的望著布滿灰塵的瓦檐,但我還是看見了他滿臉漲得通紅,而且脖頸處的皮膚下面血脈僨張。

表弟的女朋友我知道,那女人小腿粗壯從不洗頭,還黑得像李逵。他們家在菜市場門口開鋪子。平時我從那條街上走過,聞見空氣中強烈的血腥氣,就知道今天免不了會目睹一場殺戮。而且無一次例外,從那里路過,我身上都會粘到幾根鳥毛。事實上,那里的殺戮也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那是一家的劊子手。他們在菜市場門口,專門幫人殺雞殺鴨殺鵪鶉,有時候也殺兔子殺蛇殺鱔魚,只要給錢,這些人什么都殺。但是敢殺人就要拉去槍斃,這他們是知道的。

我親眼見過那個女的怎么殺鱔魚:她拿出一塊深褐色的木板,往門前一立,一群蒼蠅就先聞見了,它們在半空盤旋、集結,瞬間織成了一張密網,嘴里無饜地“嗡嗡”唱著,涌上去把那塊木板圍得走投無路。她從店里抬出一盆生動的鱔魚,放在腳邊,再將它們一條一條的按在木板上連成一排——才注意到,木板上面釘著一排鐵釘,釘子穿過鱔魚的腦袋,把它們固定住。這時它們都還活著,幾十條鱔魚像蛇一樣在木板上扭動著身子。然后她拉住鱔魚尾巴,將一把薄薄刀片使得十分嫻熟,輕輕一劃,那些軀體就從一個圓柱體由當中縱向分開,變成一副平面的皮肉。她用拇指按住那把失去寒光的紅色刀葉子,自上勻速而下,一副內臟粘著完整骨頭的掉到地上。如法炮制,這種微不足道的死亡是無聲的,不一會兒,木板上只剩下數張停止扭動的柔軟皮囊,往木板上瀝瀝地滴著血。她停下手來,退開一步,認真地看那塊木板,很像是一個畫家在欣賞自己的作品。她伸手驅開腦門上的蒼蠅,對作品還算滿意,把一只塑料盆接在木板下,刀片順那串鐵釘下方橫劃一刀,鱔魚就盡數落入了盆中。蒼蠅繞過那個扭進鋪子的肥碩屁股,尋著血腥味再次聚攏,爬滿了釘子上一串半張著嘴的干癟頭顱。

小舅和表弟站在院子里,杵在我面前,比劃出近乎相同的動作,臉上夸張的表情也如出一轍。我的胃里上下翻騰,滿腦子都是那些鱔魚扭動的身體,以及那塊薄薄的、針線一樣在空中穿梭的紅色刀片。所有聲音又一次在我周圍消失了,我看到他們的嘴在一張一合,就像穿在鐵釘上的兩條鱔魚,但是我什么也聽不見。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我才能重新聽到他們的談話,是正在猜測(或者說憧憬更恰當些)表弟跟那個女人結婚后的種種可能。我沒有辦法不打斷他們,問我表弟,你是打算好了,要跑去菜市場門口殺雞了?表弟聽了兩眼發愣,裝作聽不懂我的話。顯然,他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實際問題——如果跟那個女的結了婚,就免不了每天天不亮起床(比去五金廠上班起的還會早一個小時),搬個板凳坐在菜市場門口當劊子手。我說,那女的一臉殺氣,手上使了好幾把刀,有殺雞用的,有殺鴨用的,有割喉的有扒皮的,你每天跟她睡在一起你不害怕嗎?表弟被我問住了,小舅舅就過來打哈哈,說夫妻之間就是相敬如賓嘛,我和你小舅媽就是這樣的,再說她家的刀都是對付畜生的啊。我把一口煙朝表弟身上吐過去,我指著表弟問小舅舅,萬一他是個畜生呢?那可真就死定了啊。終于,這回小舅舅也不說話了。我看見表弟兩眼充血,臉色變成一片生豬肝,他手臂微微彎曲,捏緊兩個拳頭瞪著我。我表弟是想跟我動手了。他在五金廠上了幾年班,一天到晚在車間里大箱大箱地搬五金配件,手臂練得有我兩條粗,真要跟我動起手,他就會像抓只瘟雞一

樣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提起來扔到街上去。但是他還是猶豫了,他怕我,他見過我以前是怎么跟別人打架的。

小舅舅勸我,說不要傷和氣,是一家人嘛。講這話的語調,很像是當年在學校里開大會。他一定認為這種語調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種語調,我表弟目前還不能完全掌握,他還在努力學習。我覺得他很快就會學會了。小舅舅說,還是說說我們今天來主要辦的事情,是幫你解決你的問題。我還意識不到我的問題,但是表弟的眼睛已經不再沖血,臉色也已經恢復了正常。表弟說,你的問題還是一直以來的問題,這種問題在于你不切實際,實際的問題是什么,是知道你已經三十歲了。到此為止,小舅舅終于把那根棍子拿出來了:三十歲的人應該干該干的事,那就是找個人談戀愛;應該多想想怎么生活,生活就是過日子,過日子就是和談戀愛的對象結婚、生孩子。我想了想,告訴他們,我的問題我算是明白了,怎么解決,我也明白了,就是照著表弟做,如果我還愿意進步一些,和表弟較較勁,我就找個殺豬的女人談戀愛,你知道,殺豬的比殺雞的條件總是好一些。

當時小舅舅和表弟在院子里,包裹在冬日輕飄飄的陽光中,我說話時,他們身后的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輕透的玻璃罩子,幾束游動的微粒塵埃正緩緩穿過玻璃。過了一會,我看見兩個人的嘴和鼻腔開始深深的向內吸氣,兩個胸腔像氣球一般地隆起——漫長的嘆息要開始了。在那個嘆息和鳴的時間里,我覺得有一朵云彩飄過了房頂,飄出去很遠。

走出門去時,他們有點灰心喪氣,如果不是小舅舅最后又對我說了那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們那種好人的語調,說不定就會叫我愧疚了。晚上睡覺前,我又想起小舅舅這句話,漸漸覺得這句話比白天聽到時更有分量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鵪鶉,身上布滿粗硬的黑褐色羽毛,正被人用繩子捆在一段木樁上。它仿佛是潮濕的,脖頸處的茸毛一撮一撮粘在一起,狼狽地向下垂著。當我最初進入這個夢境時,四周一片黢黑,只聽見遠處傳來鐵器敲擊的聲音。我知道鐵器在發出警告,但不知道這個警告是向誰而來。等眼睛逐漸適應了四周的黑暗,我就看見這只巨大的鵪鶉。毫無征兆地,它就這樣被放置于一個陳舊的舞臺上,被一束追光燈照著,嗓子里發出了單調的“咯咯”聲。這不是一種我能聽懂的語言,幾個重復的音節,但是我知道,它是在虔誠地歌唱著生活。是的,它被綁在一個破木架子上,已經無法扇動一下愚蠢的翅膀,更不要說下地走出幾步,它正處在這種境遇中,可在夢里,我很確定,它是在歌唱它的生活。這只遲緩的鵪鶉,它的腦袋還是自由的,所以在用它的后腦勺不斷敲擊身后的木桿,發出一些聲響來,以便為自己的歌打起拍子。它在我的對面唱了很久,一直在重復著那句莊嚴的曲調。直到鐵器的撞擊聲由遠及近,再次發出警告,它也沒有停下來。我覺得如果那只鵪鶉愿意,它還有時間,可以試著用嘴撕開胸前的繩子。它現在應該停止對生活的諂媚了,停止宣揚對生活的盲目熱愛,它應該朝著傳來鐵器之音的相反方向,邁著外八字步趕緊滾蛋,它應該滾下舞臺。我朝它喊了幾聲,我試圖告訴它,它的處境。它聽不見,繼續用腦袋固執地與那根木頭發生碰撞,它在打著拍子。我在一個夢境中身陷黑暗,無法確定與它的真實距離,我試著朝舞臺那邊走去,我不斷向前走,這個距離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只鵪鶉還是不遠不近的站在那里。它看不見我,我們被一堵透明的墻隔著;我們在兩個不同空間里。鐵器聲再次逼近舞臺,危險已經臨門,然而它在做什么——那只處境窘迫的鵪鶉,憑著一副麻木的血肉之軀,從喉嚨里發出積極的歌聲,在重復著單調的歌詞。它一遍一遍地重復,似乎要把那句歌詞唱成一枚實實在在的化石,它已經打定注意,將與那根木樁永遠捆綁在一起,直到和它一起站成一堆焦土。終于,在鐵器的敲擊聲中,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登上舞臺,她從左側走出來,長著一對異常粗壯的小腿,她甚至讓舞臺輕微地搖晃起來。她徑直向那只鵪鶉走去,等走近聚光燈的范圍,我才看清她手里握著兩根手指粗細、半米來長的鋼釘。鐵器聲是她敲擊鋼釘所發出的。她站在鵪鶉那里,鋼釘舉過了頭頂,用一種充滿儀式感的動作對著它敲了三下,宣布了鵪鶉的宿命。長長的顫音向著四周暗處的每個角落擴散,她一把揪住大鵪鶉笨重的腦袋,將兩條反著寒光的利器緩緩插進了它的身體:一根是從脖子下方插入,再由上頜穿出來,鵪鶉不得不閉上嘴,停止了對生活的歌唱。另一根則是往它脖子上刺進去的,它的頭釘在了身后的木樁上,這樣,連嗚咽的聲音也不聽不見了。它連最后的一點自由也徹底失掉了。女人拿起一把原本掛在腰間的塑料柄剪刀,背身于我,鵪鶉的身體被她肥大的屁股和寬實的后背擋住了,只露著一截僵硬的脖子和腦袋。我聽見舞臺上響起鋒利的剪刀聲,那些皮肉正在剪刀下寸碎,接著是一坨一坨的臟腑掉落,在木板鋪成的舞臺上發出沉悶而空洞的聲響。帶著腥味的血水在聚光燈下蔓延,此時那只鵪鶉還沒有完全死去,它胸前的絨毛起伏著,慘淡的燈光在它身上凝固了。

在這個陰暗的房間,我躺在充斥著霉味的床上,從一個向鵪鶉施刑的夢中醒來。一開始院子里只有風聲,吹著地上的枯葉移動。接著聽見有人踩著細碎的腳步在外面街上走過,那些沿著這座房子腳步,似乎一直在這里游蕩,一直圍著我剛才的夢打轉。我睜開眼睛,夢中的景象已經不在了。只看見清晨的第一道光已經從木格子窗的縫隙間透進來,橫陳于地板上,幾只麻雀在格窗外叫著飛來飛去,在我的角度看,它們像在鳥籠子里嬉戲。這些微不足道的籠中鳥,命運總比鵪鶉要好一些,它們在冒過房檐的枯敗枝葉上停了一會兒,又叫著飛走了。這種天氣讓人心生悲涼。我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情緒中,尤其是當我發現,我的臉正貼在一個被淚水浸濕的枕頭上。

韓藝趴在音樂教室的窗臺上,風穿過爬藤植物的縫隙,那種印花的老式玻璃窗在半空中搖晃。當我的記憶使那扇窗戶變得更加陳舊,我就意識到記憶其實靠不住。那扇木窗上淡黃色油漆已經褪色,油漆脫落的地方露出木頭腐朽的紋路,時時等著化為土灰。韓藝的形象是不真實的。但是,它使我離韓藝的面孔越來越近,甚至要比我曾經看到的更近。我看到,她的臉很瘦,沒在從窗外伸進的枝葉之中,沾著細碎雨點般的光的碎片。她在寂靜的窗前,那種綿軟而無需計較得失的時光中,韓藝和我談起了關于死亡的問題。

她轉過臉來,棕色的眼睛和我對視。以我的習慣,很少會長時間看別人的眼睛,那應該是我少有的幾次與別人良久的對視。我問她,你是不是在軍訓的時候就企圖自殺。我說這是我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說你割過腕,你當時就想過自殺,是有人發現,把你救了。問完這些話,我把臉從她那里轉開了,我是望著一只正在從草木間躍起的蟲子,或者一面呆板的墻壁。但是我感到她的目光一直在窗戶前看著我。沒有人救過我,她說,如果我說我不想死,你信不信?她的語氣克制:要是我真的想死,別人就救不了我。她的手臂放在窗臺上,在陽光里裸露著,我看見她的手腕上面有很多條凸起的疤痕,像幾條淺紅色的蚯蚓。

時間暗藏著一股無形中流動的力氣,它是如何使那幢堅硬的磚樓日漸腐朽,直至衰老,又催動那些綠色的莖葉保持年輕。

我是從韓藝離開學校后,開始感到孤獨的。尤其當我從那棟青磚建成的老樓前走過,那些藤蔓植物依舊在陽光下顯出勃勃生機。音樂教室外面有一堵四季被青苔包裹的圍墻,我要逃課,經常從這堵圍墻上翻出去。圍墻外面是后山上一片茂密的樹林,我記得,那塊地上始終積著厚厚一層干枯的落葉。我和韓藝在音樂教室里,透過繁密的爬山虎的縫隙看出去,時常有松鼠站上圍墻,像人一樣立起雙腳,朝著音樂教室里眺望。韓藝坐在鋼琴前,搗鼓著那臺散漫的鋼琴,無論是舒伯特還是巴赫,憂傷的曲調由此被召喚出來,都吸引著松鼠們的注意,長時間以哨兵一樣的姿態迎著音樂教室的方向,并始終保持緘默。直到下課的鈴聲響起,這幾位不買票的觀眾受了驚嚇,飛快的爬過圍墻,掠上一段樹枝,隱入幽密的叢林,一串樹葉摩擦的聲響也隨著消失了。

是在個四月的早上,在清明節前。有人從圍墻后面撿到了一個避孕套,并把它帶到了學校。那天闖進學校的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他們把避孕套往學校政教處的桌子上一放,就請幾位老師過來一起看。據后來一些同學說,那是一只大號的避孕套(是不是大號還有待商榷),皺巴巴的(關于這一點應該可以確定)躺在那里。它被人放在桌上圍觀,也不知道臉紅。在政教處,這家人首先指出:憑著作為成年人自身經驗,從它的形態上看,它無疑是一只已經履行過使命的避孕套。關于這一點,政教處的各位老師應該沒有提出什么疑義。另外,人家還說,這只避孕套是今天早晨在學校圍墻外面發現的。他們一家人在清明前去后山掃墓,站在墓前正準備趴下去磕頭,就發現了這只避孕套,身上還裹著露珠,囂張跋扈地掛在祖宗的墳頭上。他們感到極為震驚,并認為,作為后人為此蒙受了極大的侮辱。最后人家又指出,后山上沒有別人,避孕套就是從學校的圍墻內扔出去的。關于這點,老師們有沒有疑義,我就沒再聽說。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張小武消息了。那個我在麗江唯一的朋友,渾身散發憂郁氣質、與生活格格不入的詩人,最近我經常想到他。這篇小說只差個結尾了,我把寫好的部分發給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又給他去了幾次電話,也沒有人接聽。作為一個初習寫作者,現在希望得到一些鼓勵。為了免于剩下的日子在五金廠里鑄模,或者給幼兒園當保安(我始終認為,如果在幼兒園上班不利于小朋友成長),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使自己成為一個作家(可能是由于我的寫作動機不夠純粹,所以才會困難重重),我迫切的希望與人交流。一直到今天早上,我終于收到張小武的一條短信。短信里張小武只字未提到我的寫作,沒有談到我寫的那個女學生韓藝。里面只有簡短的幾行字,他以一種現代詩的格式寫道:

寫下去吧兄弟, 一旦已經開始。只要你活著,一切與生活有關的都不會屬于你。 除了寫作,可以與你抵抗孤獨。

霧氣彌漫的早晨,我是望著一個結霜的老院子,為了忘掉此時不易穿越的濕冷的孤獨,以此想到韓藝離開學校時的情景:已經到了十月,楊草果樹站在進學校那條路的兩旁。那些樹底部刷著白漆,高大而潦倒,稀疏的葉片重新長出來時就顯得干枯發脆,輕易就被風所折斷,瑟瑟地掉落到路上。我們從路上走過時,那些形狀彎曲的葉片在日光中搖晃著,使人覺得頭頂上掛著無數條風干的鯽魚。樹影疏落的空中,永遠向地上散開一種略帶刺激和苦澀的味道。

很多人都見過,我和韓藝坐在那間半廢棄的音樂教室里。一般情況下,韓藝在里面彈鋼琴,她自以為是我的老師。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一些事情,說在尖子班里坐到高三,會不會真的變成一只大猩猩,這種時候,韓藝像觀察一個神棍那樣看著我。音樂教室靠近一堵圍墻,學校和后山就是靠這堵墻劃開的。按往常,人們在圍墻后面發現避孕套后,我理應有使用它的重大嫌疑??蓪W校從來沒有為此找過我。倒是每天放學后,他們就把韓藝叫到了政教處。這種情況發生在韓藝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這次去,大概就不是為了找個女老師和她拉家常。幾天后,韓藝離開學校,我再沒有見過她。又過了幾年,我聽說她去了泰國,直到從麗江到大理的火車上聽到她的死訊。我最后一次見到韓藝,她表情嚴肅,站在一片被爬山虎葉子擋成的碎光里。當時韓藝以一種奇怪的語氣對我說,如果我割開手腕,只是為了聞見一種氣味,它有點像香皂泡沫的腥氣,這種氣味可以使我心神寧靜,如果我這樣說,你是不是不會相信?她還告訴我,根據她的經驗,血順著手腕流出來以后,不會馬上就涼掉,伴隨著那種氣味,這時人就會產生某種感覺,相信心理的一些傷痛也隨之從體內流淌出來。我想我知道韓藝要對我說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什么使她傷痛,我記得她沒有對我說起過她家里的事,我也從來不問。她要我相信她,她說,你想想吧,這種事只要重復幾次,很容易掌握使用刀片的力度,如果我真的想死,只要割深一點點,割斷血管,就能做到。問題是,韓藝說,我從沒有想過就這樣死。聽韓藝說這些話,我感到頭皮有點麻,兩只手腕一陣一陣發酸。在后來,聽到她的死訊后,我經常想,如果時間倒回到高中,在那間音樂教室,我坐在她的面前重新聽她說一遍這些話,我又能對她說點什么呢?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我還沒有說起。那只避孕套在圍墻外被發現后,我就再沒有去找過韓藝。倒不是怕這件事牽連到我,我甚至有點迫切,希望他們來找我,把我也叫去政教處談談。他們沒有來。為避孕套的事,學校里流言四起,傳聞說,其實韓藝帶人去那間音樂教室,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她就帶著別的男同學去過那里。那個避孕套也因此變得更加可疑。流言火一樣在學校里蔓延,終于燒進了我的耳朵。學校沒有來找我,某種程度上,使這種說法變得可信。我甚至沒有想過去向韓藝證實一下,那是我少有的幾次,承認自己的虛偽和怯懦,并且為之感到羞愧。韓藝離開學校后,我知道不會再見到她了。我和韓藝在高中時,為了抵抗某些我們反感的東西,或者僅僅為了抵抗孤獨,而在音樂教室里建立起兩個人的聯盟。我的嫉妒變成了一把沉重的鐵錘,一擊便使那個聯盟土崩瓦解,又在流言之火里化為灰燼。

我以后很少再去學校上課,至于那間爬滿藤蔓的音樂教室,到畢業我也沒再進去過。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生活又回到了認識韓藝以前,終日游手好閑,百無聊賴地在小城的街巷里游蕩。一開始,我還經常想到韓藝,并滿懷愧疚,認為自己在韓藝的事情上不夠講義氣,我當時應該站在別人的目光之外,與韓藝道別,或者去一趟政教處,作為人證,撇清韓藝與那個避孕套的關系。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學校要開除韓藝,主要是因為她一直有自殺傾向,這對學校始終是個隱患,決定要開除她,就算沒有那個避孕套掛在墳頭上,人家也會讓她走。從那以后,我想起韓藝就不再心懷愧疚。再后來,我就把她忘記了。

那天在由麗江開往大理的火車上,導游姑娘宣布完韓藝的死訊,火車隨即鉆進了陰暗狹長的隧道。我和導游姑娘都沒有說話,在沉默中,我聽見了周圍的一切喧鬧聲:火車劃過鐵軌時,如同無數爭辯的人聲含混在一起;曠野上疾馳的風聲;送餐車的橡膠輪子滾動在帶著幾何花紋的鐵皮地面;方便面在紙盒里躍躍欲試;有人在擁擠的過道里售賣手機充電器……絕對的黑暗之中,我才看見,高中音樂教室兩扇陳舊的窗戶,網密的綠色葉片后面閃動著午后的陽光。在這輛無辜的火車上,我便開始相信,韓藝的死或許多少與我有關。我想起許多年前,在學校外面的那條人行道上,韓藝站在一棵松針樹下,我和她打下賭,說她將來會被馴化成一只大猩猩,當時我就從她的眼里看見了恐懼?;蛟S我不該讓她相信這些。而現在,此時此刻我坐在一張硬崩崩的木椅子上,正在為擔心自己會被馴化成一只鵪鶉而感到恐懼。

我還是不能接受另一種說法,即韓藝的頭發絞進了卡丁車的輪子,因此喪命。我還是要說,如果韓藝要想死,她就會跳樓死。我相信,一定有人在曼谷市區一座黃昏的寫字樓頂見過她,一如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人們透過月亮的眼睛看見韓藝坐在女生樓頂,有人甚至聽見了,樓頂隱隱傳來一首蘇聯民歌的旋律。當她走上那個柔軟的金色房頂時,她的臉還是很瘦,面色依舊蒼白,就如許多年前坐在鋼琴前一樣。狹長的天際射出一天中最后的耀眼的光線。她走過天臺時,手指上仿佛彈奏琴鍵一樣輕盈的動作依然持續著,黃昏下演奏著無聲的鋼琴曲。韓藝爬上圍欄,張開雙臂。天邊水彩一樣輕透的黃色點點褪去,遠處云彩的紫色顯得越來越深。迎著夕陽的殘光,她臉上的肌肉在逐漸發生變化——每一塊肌肉都跳動著,正逐漸向著人猿的樣子趨近。就在此時,沒有人注意到,她深色的裙擺下面,小腿上的肌肉突然繃緊。黃昏已經逐漸虛弱,散漫的黃光鋪在她身后的水泥板上。韓藝在傍晚的微風中踮起腳尖。遠處街上的人們才看見,一個物體從高處落進對面繁亂的街區。

天已經亮了。整夜坐在這里寫著這樣一篇小說,我卻沒有感到半點睡意。我以為通過寫出一些文字,可以試圖去理解韓藝,到最后我并不可以,我只是在虛構她。毋庸置疑,韓藝站在天臺的事正是我虛構的,但是它已經被我寫了出來,所以現在我要說:這就是全部事實。一直到以后,它會成為我記憶的一部分。此時晨光如水,正從木格窗上傾斜下來,流淌在這原本陰暗的房間,驅散了潮濕發霉的空氣。我看見晨光熹微下的房間,四周的一切變得輕飄飄的,心里終于為韓藝感到一陣輕松。她決定了自己的盡頭在哪里,在那以后,生活拿她就沒有辦法了。我卻還和以前一樣,一直還在這個籠子里,并悲觀地相信,最終我也不會成為一個作家。只有接受淪為一只鵪鶉的宿命,我才可能使生活變得容易。對于韓藝,此時我正想到,如果人的死不只是由身體隕滅那個事實所確定,存在于別人的記憶也算是一種活法,它使她在之前,與其他人生命交匯處就活了下來。在我這里,韓藝的形象被定格在高中時,一棟青磚建成的老樓里。在那里,那些交錯的光影經常讓我生出一種錯覺,恍如我們正置身于一片寂靜的水底,韓藝久久地坐在那臺鋼琴后面,清越的琴聲在晃動的光線中穿過流光四溢的水草,一直傳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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