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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杈間的黑洞

2019-12-02 10:00楊莎妮
山西文學 2019年11期

金凱臻把方向盤上的音量鍵按小了兩檔,廣播里聒噪的女聲頓時弱了下來,“看到了沒有?”金凱臻指著遠方山頂上的一棟建筑說,“那里,就快到了,看見沒?”

副駕駛上的沈蓉把正在涂抹的口紅旋進口紅匣,蓋上口紅蓋,又將作為鏡子的粉盒合上,慢悠悠地抬起頭問,“哪里?”這時車子已經重新拐進山路,那棟建筑被大雪覆蓋的山峰和枯敗的枝杈遮擋。

“我看見了?!?/p>

“我也看見了?!弊诤笈诺碾p胞胎姐弟雷逸安和雷逸雅同時點了點頭,“雖然全都是雪,但應該是看見了?!?/p>

“沒錯,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p>

雪越下越大,雪花紛紛飄落在前擋風玻璃上,“好多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苯饎P臻說著把雨刮器擰快了一擋。

“再怎么說,這也是南方的雪,和我們北方的沒法比,”沈蓉瞧瞧窗外說,“雪人也堆不起來?!?/p>

“什么南方嘛,不過長江以南幾公里而已?!崩滓菅艔暮笞闪松蛉匾谎?,卻只看見沈蓉泛著微光的柔順長發。

“你們肯賞光來玩,真是太好了?!苯饎P臻岔開話題,“我也好久沒來這兒了。我爸身體好的時候還會偶爾陪他過來看看,有大半年沒來了?!?/p>

“供暖沒問題吧?”沈蓉問,“這個天要是沒有暖氣會死人的?!?/p>

“有獨立的發電系統,放心?!苯饎P臻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沈蓉說。

“喂,你干什么呀?!崩滓菅磐蝗唤辛似饋?,“逸安你開窗干嘛,冷死了?!?/p>

雷逸安把剛剛按下的窗戶升起來說,“奇怪,我剛才看見玻璃上有兩個亮點,綠瑩瑩的,我以為是玻璃上什么東西的反光,可是又不像。把窗戶打開,還是在,突然又沒了。你們有沒有看見?”

“不知道你說什么?!崩滓菅艙u搖頭。

“鬼火嗎?”金凱臻稍稍回過頭,“是不是附近有墓地?”

“你不要嚇人好不好?!鄙蛉卮妨私饎P臻一拳。

“鬼火就是‘磷火,人的骨頭里含有磷元素,可以自燃的?!苯饎P臻說,“就算真的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p>

“不像啊?!崩滓莅舶欀碱^說,“何況還在下雪,什么火都燃不起來?!?/p>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長江以南幾公里,在一月中旬已經見不到一絲一毫的綠色。夏日里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此時只剩下角度乖張的枝杈在陰冷的黃昏中暗暗張揚。雪花堆積成一層白色的邊框,把山峰、巖石勾勒得瘦骨嶙峋。大片的雪花旋轉著從上而下,輕盈且迅猛地撲向汽車。粘在車窗玻璃上的雪花遇熱之后,從清晰的六角形圖案逐漸變幻成水滴,遠遠看去,車里人的臉頰上像是掛著長長的淚痕。

從此處到金凱臻家別墅的直線距離并不遠,但因為盤山路,車子又開了二十多分鐘。

“我好像也看見了?!崩滓菅耪f。

“什么?”金凱臻問。

“綠色的光點,綠瑩瑩的,像鬼火?!?/p>

辛曉彤再次來到后院檢查了發電設備,雖然她不懂發電機的工作原理,但只要指示燈閃著綠色的光,便說明一切正常。大雪完整地覆蓋住后院的花圃和雜物間,并且薄而均勻地鋪展向所有路面。屋子里食物充足,即使不出門,也還能應付相當長時間。如果春天的話,院子里還有韭菜和小青菜,比放在儲藏室里沉甸甸的大白菜爽口太多。辛曉彤拍了拍白色絨衣上散落的雪片鉆進屋子。

黃昏時分,屋內已經一片幽暗。進屋后,辛曉彤換上室內軟底拖鞋,輕飄飄地鉆進書房,擰亮了書桌上的臺燈,米黃色的燈光貼著桌面圈出一個不規則的圓。近三米層高的書房,南北兩面環繞著從上而下的巨型書架,除幾格放著幾件擺件外,其余的書架排列著滿滿當當的書籍。立于其下 ,像是隨時會被傾倒坍塌而下的書籍壓垮。

寂靜充盈至耳膜發脹,書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雜音,又制造出類似白噪音的混雜,持續的聲響使得書架看起來帶有視覺欺騙的弧度。辛曉彤走到書桌前坐下,剛拿起看了一半的《眼淚與圣徒》,書桌上的電話猛然響了起來。墨綠色的機身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顫抖了一陣。辛曉彤平緩一下呼吸,拿起話筒。

“是我?!苯饎P臻說,“明天我帶幾個朋友去那兒,你那兒都還好吧?”

“嗯,除了沒人給我捏腳,其余堪稱完美?!?/p>

“捏腳?你是說需要傭人嗎?你開玩笑吧?!?/p>

“當然是開玩笑,”辛曉彤笑了笑,“咖啡快用完了,不麻煩的話買些過來?!?/p>

“好嘞,明天見?!?/p>

掛上電話,辛曉彤想,假設一個人從來不和其他人發生關系,憑空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憑空消失,他的一生沒有人知道,但會有一個人設想他的一生是怎樣,而這個設想是在合理的范圍,并且與實際沒有太大誤差。那么這個人能算是真實的存在嗎?辛曉彤捂住自己的臉,希望沒有人能夠看到我,我的精神世界足夠我漫步、歡騰、思考和假設,即使面對死亡,那也許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或者說是輕快的轉場,去面對另一個場景。只要那里的供暖沒有問題就行,這種天氣要是沒有暖氣真的會凍死人的。

車子距離別墅越來越近,被白雪覆蓋的大屋子完整地呈現在前擋風玻璃上。一棟中式的庭院。不是那種亭臺樓閣的造作古風,而更多偏向于散落于鄉村,經過幾代起起落落的徽派建筑,它融合了實用與傳統審美,以木質為主,色調幽暗潮濕。金凱臻停好車,領著沈蓉和雷逸雅、雷逸安姐弟在屋前的院子里轉了一圈。潮濕的積雪已經開始薄薄地結冰,幾個人走起來都帶著小心。

“這個是灶房,我爸非要建一個老式的灶臺,燒柴火的?!苯饎P臻指著西面的一間屋子說,“情懷吧,人老了都好個懷舊,華而不實。大屋里有廚房,還是電磁爐方便,這個幾乎沒用過?!?/p>

“好想試試呀?!鄙蛉乩死饎P臻的胳膊。

“有機會,有機會就試試,先進屋吧,外邊太冷了?!苯饎P臻打開后備廂,“來,我們把行李和吃的搬進去?!?/p>

“好大的房子啊?!崩滓莅惨贿M屋就叫了起來,“外面看起來是一棟大房子,里面看起來是一棟巨大的房子?!?/p>

“哪有哪有,面積也不過700平米左右,不過客房倒有七間,一會兒自己挑。你們坐,我去煮咖啡?!?/p>

“還是我來吧,”雷逸雅奪過金凱臻手里的購物袋,“你開了那么久的車也累了,休息一會兒吧?!?/p>

“是啊,你休息一下嘛?!鄙蛉貙χ饎P臻微笑,說著把自己手中的購物袋也交給雷逸雅,“你一看就是賢妻良母的類型?!?/p>

雷逸雅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沒有說話,徑直走進廚房。廚房里沒有暖氣,電磁爐的功率也不大。雷逸雅將手輕捂在咖啡壺上取暖,被壺口噴出的蒸汽燙了一下,猛地抽回手,手心上已經烙下一個紅印。早知道這樣,真不該來這里。

四個人坐在木質雕花的環形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閑聊。

雷逸安問,“這屋里的木頭味道真好聞,是很名貴的木材吧?”

“家具多是紅木做的,這組雕花沙發是黃花梨。你說的香味兒,可能是建筑房子用的樟木吧,老爺子是挺講究這些的?!苯饎P臻漫不經心地答道。

“最貴的木材是不是金絲楠木?聽說幾百年都不會腐爛呢?!鄙蛉貑?。

沒等金凱臻回答,雷逸雅站了起來,“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我去做晚飯吧?!?/p>

“不用不用,”金凱臻跟著站了起來,“我來做吧,我不是跟你們客氣,我真的挺喜歡做飯的,想露一手。哈哈,其實買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做起來也簡單。你們就參觀一下房子,也可以到附近轉轉,雖然是陰天,但視野還是比城里好太多?!?/p>

“我給你打下手吧?!鄙蛉匾舱玖似饋?。

“也好也好?!苯饎P臻說著和沈蓉一起進了廚房。

雷逸雅站在層高極高的屋子中央,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拍扁成了一塊平面的泥團,越發覺得自己又矮又圓??粗蛉氐谋秤?,極其羨慕她那種北方女孩兒高大挺拔的身材。永遠輕抬的下顎,像女王一樣自信。時不時用手撩撥一下柔順的長發,瞬間周圍便彌漫開了洗發水的香味。

雷逸雅拉起正研究著扶手雕花的雷逸安說,“走,我們去外面逛逛?!?/p>

雪花依舊在飄舞,從前院出來后,姐弟倆站在已經變得純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

“哎,你看,”雷逸安指著不遠處,“我們剛剛是從那里上來的哎?!?/p>

“噢?!崩滓菅欧笱苤鴳艘宦?。

“姐,你是不是不高興啊?!?/p>

“你不廢話嘛,你看看,”雷逸雅指指身后的別墅,“他們倆要秀恩愛就兩人單獨來好了,拖上我們是什么意思嘛?”

“還不就是女孩子不好意思單獨和一個男人過夜唄?!?/p>

“嘁,她還女孩子?”雷逸雅咬著牙齒說。

雷逸安扭過頭,做出夸張的驚訝表情,“姐,你不會是喜歡那個富二代吧?”

雷逸雅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遠處的盤山路。

“那就更明白啦,把我們叫上,一來不會讓那個沈蓉尷尬,二來也明確告訴你別胡思亂想了?!崩滓莅泊妨艘幌陆憬愕母觳?,“姐,我說話可是很直接哦,我們家和這種家庭又不門當戶對,你又不是什么天香國色,就別被霸道總裁愛上灰姑娘那種電視劇給忽悠了,現實點兒吧。再說,富二代沒什么好東西,我看那個金凱臻也是夠油滑的,你不覺得?”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崩滓菅艑Φ艿芊藗€白眼,“你有沒有看過魯迅的《出關》?”

“沒?!?/p>

“我不是借給過你嗎?”

“沒看?!?/p>

雷逸雅又翻了一個白眼,“我覺得金凱臻就像《出關》里的老子,家中富有又憤世嫉俗,有自己的堅守和底線,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和貧富無關?!?/p>

“文藝女青年真是可怕?!崩滓莅侧止局瘟嘶文X袋,把前額頭發上的雪片甩開,“你就別再找代入感了,反正就住個兩三天,后天就回去了。你看,這兒的視野和景色多美,有錢人才能看到的風景?!?/p>

整座大山沒有人煙,獨立于高速公路的西南方向,難以想象為建造這樣一棟房子需要動用多少人力,甚至這條公路是否也是房子的附屬配置亦未可知。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蓋了一層白色,畫面有了厚度和溫潤,枝杈枝蔓幾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顯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現煥然一新的呆萌無知。公路上的白和崖邊上的白融為一體,視線產生整體為平面的錯覺,似是陷阱,又純潔得無辜。

入夜之后,雪停了。雪花落下的簌簌聲漸漸消失后,耳朵里補償似的發出吱吱的聲響。屋子里的木香在潮濕的環境下更加濃郁,帶著迷醉的氣息使整間屋子在黑暗中融化。沈蓉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怎么也不能適應這個陌生的新環境。平時可不是這樣,即使去外地,住廉價的小旅館,只要躺下,不出兩分鐘便能沉沉睡去。而此時,環境是失眠的一個原因,更多的,像是不再需要睡眠般的清醒。午夜兩點的清醒真是讓人煩躁。沈蓉索性從床上爬起,披上厚實的睡袍。

沈蓉踮著腳尖來到金凱臻的房間門口,輕輕敲了三下門。金凱臻打開房門,借著屋里暗黃色的夜燈,看見沈蓉一臉驚恐地站在門口。

“我……我好像看見了……什么……什么奇怪的東西?!鄙蛉匮劬A瞪,暗褐色的眼珠快速轉動了幾下。

“看見什么了?”金凱臻一邊問一邊把沈蓉拉進房間。

“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頭發這么長?!鄙蛉卦谧约杭珙^處比劃了一下,“不是雙胞胎姐姐,肯定不是,比姐姐高,也瘦很多。我看見她輕飄飄地進了書房?!?/p>

金凱臻笑了起來,拂了拂沈蓉的后背,“沒事兒,不是什么奇怪的東西。她叫辛曉彤,就住在這兒。是我爸的故交,不過年齡和我差不多大?!?/p>

“噢——原來你爸……”沈蓉歪著嘴角笑起來。

“別瞎說,我爸讓她在這兒做些研究工作,順便照看一下房子,沒你想的那樣?!?/p>

“哼?!鄙蛉鼐锲鸷襦洁降淖齑?,“有啥樣也不覺得怎樣啊,有錢人做事情為所欲為不也很正常嘛?!?/p>

金凱臻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問道,“你怎么還沒睡,都兩點多鐘了?”

“睡不著,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點兒都不困?!?/p>

“你別說,我也覺得沒有睡意?!?/p>

“那我們說說話吧?!鄙蛉靥鹛鸬匦χ?。

“好,你說,我認認真真地聽?!?/p>

“哎呀,哪有這樣的。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不過,看見你的車啊、房子啊,真心覺得有錢真好,你命也好。我就不行啦,我家里可窮了,連上大學的錢都是爸媽找人東拼西湊的。后來我做了好多工作,就是想拼命賺錢,反正是窮怕了。你爸真是太厲害了,太會賺錢了。你爸說過,要讓錢滾錢、錢生錢,所以我都不怎么存錢的。你爸有沒有教過你怎么投資?你拿著你爸的錢再去投資,那一定能賺更多的錢。而且你爸人脈也很廣吧,你不知道做事的時候遇到各種人的各種阻礙,有多糟心。我記得你爸還說過……”

金凱臻漸漸感到有些倦意,沈蓉美艷的樣子在他眼里漸漸模糊起來,像個虛幻的投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寂靜充盈至耳膜發脹,書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雜音,又制造出類似白噪音的混雜。辛曉彤走到書桌前坐下,剛拿起看了一半的《眼淚與圣徒》,書桌上的電話猛然響了起來。墨綠色的機身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顫抖了一陣。辛曉彤平緩一下呼吸,拿起話筒。

“是我?!苯饎P臻說,“你那里一切都好吧?”

“好得不像樣?!?/p>

“供暖沒問題吧?”

“溫暖如春,嗯……如秋吧,今年冬天冷得出奇?!?/p>

電話里,兩人沉默了一小會兒。

“是不是他……”辛曉彤問。

“嗯,醫生說爸爸他大概快不行了,一來是生理機能自然衰老,二來,他的意識時常不清醒。醫生說是阿爾茨海默癥,常見的老年病。但奇怪的是,我覺得爸爸的認知并沒有退化,反而像是出現了一種他自己獨特的全新認知。但就是因為如此,他似乎越發排斥他現在的自己,說明白點兒,我覺得爸爸他好像更希望通過死亡,去接近那個他新認識的世界?!?/p>

“嗯?比如說?”

“比如說,他有時候會和我講一種白色的未知動物,或者描述從高空俯瞰別墅的全貌等等。不管是什么,總之他對那樣的生活和場景充滿向往,而對于我啦、親朋啦,以及自己的財產啦,都毫不留戀。就是這樣的感覺,挺讓人擔心的?!?/p>

“他現在還在醫院里?”辛曉彤問。

“是啊,最近我都在馬賽,打電話給你就是想讓你什么時候去看看他,即使用最昂貴的藥物也最多只能做到維持?!?/p>

“嗯,我知道了?!?/p>

掛上電話,辛曉彤想,假設一個人從來不和其他人發生關系,憑空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憑空消失,他的一生沒有人知道,但會有一個人設想他的一生是怎樣,而這個設想是在合理的范圍,并且與實際沒有太大誤差。那么這個人能算是真實的存在嗎?金尚南和她說過,“我的一生和不計其數的人發生過各種關系,有的人從關系中獲益,有的人從關系中受害。我會拼命設想他們的一生,以此找到他們的優勢和弱點,為了從關系中獲利。我常常忘記他們的一生對我的種種啟示和告誡。我像是在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中,牽扯住每一根細小的絲。這種被牽扯和被捆綁,使得我越來越沉重,離天空越來越遠?!?/p>

辛曉彤緩緩地趴到打開的書頁上,散開的頭發周圍圍繞著記事本、散落的稿紙和幾只馬克筆。鬢角的細碎絨毛在燈光下柔軟卷曲,跟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濃黑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蕾絲般的剪影。剛才的對話過了許久才被書房內的寂靜消解吞噬,隨著聲音的隱沒,辛曉彤的呼吸越來越慢,越來越沉。

辛曉彤看見金尚南躺在靜逸的病房中,心電圖儀的嘀嘀聲和金尚南沉重的呼吸聲交錯起伏。她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月光從窗口照進病房,原本純白的病房呈現出幽幽的暗藍色,這使得恒溫的病房看起來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曉彤靠近病床,看見老人緊鎖著眉頭,緊閉的眼睛四周,布滿了不甘的皺紋。曾經那個嚴厲指責手下、嚴厲訓斥兒子、嚴厲詛咒自己的老人,此刻在這具即將停工的身體里無處安放。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臉頰上,感受到他柔軟松弛的皮膚像是溫順的四蹄動物,披著一身潔白的絨毛,驚慌地望著四周。

從前院出來后,姐弟倆站在已經變得純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蓋了一層白色,畫面有了厚度和溫潤,枝杈枝蔓幾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顯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現煥然一新的呆萌無知。

“姐,你要是不開心,我們就不待在這兒好了?!崩滓莅舱f。

“那怎么可能,都說好了住兩個晚上,怎么和金凱臻說?你來裝???要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回去了,掃了他的興,他一定會更不喜歡我?!?/p>

“姐,你就別再做夢了,別再幻想他會喜歡你了。不管怎樣,我站你這邊,你要是不愿意待這兒,我有辦法?!?/p>

“什么辦法?”

“獨立的發電系統,”雷逸安說,“他不是說這里是用獨立的發電系統發電的嗎?沒猜錯的話,這種較大型的設備應該就在后院。只要把發電系統破壞了,供暖、飲食都成問題,自然就會回去了?!?/p>

“這……不太好吧……”

姐弟倆悄無聲息地溜到后院,后院沒有過多的中式元素,更像是一處被雪覆蓋的農家菜地。一畦畦的菜地四方、平整,像是經常有人打理。

“你看,就是那個?!崩滓莅舱f。

雷逸雅順著弟弟手指的方向,看見院子西邊的圍墻處一只高大寬闊的機器在兀自嗡嗡地震動。由于機器散發著熱量,機器上,以及機器周圍,沒有一絲一毫的積雪。明黃斑駁的機身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像是被某個巨型外星人隨手丟在這里的太空垃圾。

“開關在哪兒???”雷逸安繞著機器自言自語地說,“不行,如果只是關了開關的話,他們還是能夠很快找到斷電的原因,再打開就是?!?/p>

雷逸雅遠遠地站立著,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不安地說,“這樣不好吧?!?/p>

“能怎么不好,”雷逸安在機器上敲敲這兒敲敲那兒,“等一會發現斷電了,又沒有辦法維修,只好開車回城里唄。也就夜里兩點多鐘到家,還能有什么?!?/p>

“也不知道爸媽是怎么教育你的,你哪來這么大膽子的……”雷逸雅不停地嘀嘀咕咕,似乎說得越多,承擔的責任就越小。

“我得找個工具?!崩滓莅苍谠鹤永锏教巵y轉,很快從雜物間里找到一把鋤頭,“這個不錯?!彼蚶滓菅排e了舉手中的鋤頭,徑直走到一根從機器上延伸下來,手臂粗細的電線前,“只要把通往屋子的這根線弄斷了,問題就算是解決了?!?/p>

嘭的一身,雷逸安一鋤頭下去,電線裂開了一個微小的口。

“輕一點兒,輕一點兒,別給他們聽見了?!崩滓菅偶钡枚辶藘上履_。

噠、噠、噠……

“搞定!”雷逸安得意地宣布道。

屋子里的木香在潮濕的環境下更加濃郁,帶著迷醉的氣息使整間屋子在黑暗中融化。金凱臻沒有一點兒睡意,他從臥室里出來,走在走廊的木質地板上。輕微的咯吱聲在這間中式風的別墅間迂回碰撞,古老木質的味道滲透進每個幽暗的角落。這時,他看見辛曉彤穿著白色的衣服,及肩的頭發上有一圈幽藍的光澤,消瘦、高挑,輕飄飄地進了書房。金凱臻加緊幾步,跟隨著辛曉彤進了書房。

“怎么還不睡,已經兩點多了?!毙習酝晕⒒剡^頭對金凱臻說,并沒有停下走向書桌的腳步。

“睡不著?!苯饎P臻一屁股在書桌對面的皮質貴妃椅上坐下,靠著椅背,把腿蹺上去。

辛曉彤坐下后,把《眼淚與圣徒》翻開到上次閱讀的位置,左手壓著書脊問,“又有什么要抱怨的?”

“你瞧你說的,我有什么好抱怨的?!苯饎P臻調整了一下身體的角度,面對著天花板說,“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總之,完全沒有任何可抱怨的內容?!?/p>

“那不是挺好?!?/p>

“可是,我想抱怨啊?!?/p>

“好,我聽著?!毙習酝褧纯墼谧郎?,托著腮看著金凱臻。

“有錢人都是混蛋?!苯饎P臻拍了一下屁股下面的坐墊,嘭的一聲皮質的回彈,在書房里發出回音?!拔也贿^就是金尚南的兒子,在學校也好,在公司也好,想到這就讓人反胃。你根本不知道有錢人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可是有很多東西要想的,一直要想。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但是好像什么都不會。我會什么呢?我一定是會財大氣粗地對人指手畫腳?,F在是把我放在基層,等到他死了,我接管了公司,我一定也是那副頤指氣使的惡心表情。我現在的溫順圓滑都是裝出來的,能量守恒原理,他在制衡著我的暴戾。我知道我會在他死了以后爆發出來的。即使我會變得像他一樣沒有人性,即使我到了這么危險的邊緣,他也從沒正眼瞧過我。他一直在他復雜的人際關系里斡旋,在他天馬行空的計劃里為所欲為,在他眼里我連一坨屎都不如。我能抱怨什么?吃穿用度,什么都不愁,但我想的任何事都是空想。我能抱怨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說什么?!?/p>

金凱臻停止了暴躁的怒吼,寂靜降臨,充盈至耳膜發脹,書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雜音,又制造出類似白噪音的混雜,持續的聲響使得書架看起來帶有視覺欺騙的弧度。

辛曉彤笑了笑,她想起金尚南的話,“對這個兒子我很放心,因為他會思考很多東西,很多很多。平靜、油滑、暴躁、易怒,無論什么都沒關系。他能把事情做好,好到比看起來好很多?!?/p>

“這地方真他媽安靜,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苯饎P臻恢復了油滑的語調,轉過頭看著辛曉彤,“你說你吧,成天悶在這個鬼地方不見人,那肯定不行,你再不和人說說話,怕是怎么和人相處都不會了?!?/p>

“我知道了,”辛曉彤垂下眼瞼想了一會兒,“我會盡力的?!?/p>

“這書房真不錯,老爺子品味是沒的說?!苯饎P臻環顧四周“我就從來不看書,書里的話,死人太多,都是吹牛?!?/p>

“要說吹牛的話,我記得你上次帶朋友來的時候,說那套雕花沙發是雞翅木的,這次說的是黃花梨?!?/p>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隨口說?!?/p>

辛曉彤趴在打開的書頁上,散開的頭發周圍,圍繞著記事本、散落的稿紙和幾只馬克筆。鬢角的細碎絨毛跟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濃黑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蕾絲般的剪影,呼吸緩慢而沉重。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書房內一片模糊幽暗,她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給每一本書都鍍上了幽幽的暗藍色,書房看起來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也許真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曉彤坐直身體,發覺四肢有些不聽使喚,可能是趴著睡著導致的血液不循環。她伸手想去擰亮已經關掉的臺燈,這才發覺,雙手已經麻木僵硬到疼痛。她用手指去觸碰開關,沒想到金屬的旋鈕竟有些微的溫度。擰了一下,臺燈沒有亮起,又擰了一下,燈管還是沒有點亮。直到擰完一整圈,屋內還是一片昏暗。

停電了。辛曉彤這才意識到,住這里這么久以來,第一次遇到了停電。

辛曉彤從椅子上站起來,跺了跺腳,疼痛像冰塊裂開一般,從腳底劃遍全身。那只大型的進口發電機從來沒有出現過故障,偏偏在最冷的時候壞掉,使得這里成為零度以下的冰川。

走出書房,走廊兩側的夜燈同樣沒有光亮,幽深肅靜好像沒有盡頭。辛曉彤蹚著細碎的步伐,向大廳的方向小步小步地挪動。在黑暗中,想象力像爆裂的宇宙,勢不可擋地噴涌。辛曉彤覺得自己踩在薄薄的冰面之上,再向前一小步就會有一個冰窟窿在那里咧開嘲笑的嘴角。墻壁冰冷潮濕,是冰山的觸感。一座冰山,只有體積的十分之一在水面之上,另外的十分之九在水面之下。行走在結著薄冰的水面,腳下是巨大到讓人沒有概念的冰山,沒有人煙。辛曉彤扶著或許是冰山的墻壁,冷空氣在壁上凝結成的小水珠,在指尖滑溜溜的黏膩。在黑暗中,在幻想中,水珠閃爍著褐紅色,散發出似有似無的腥味。一座體積無限大的紅色冰川之上,行走著一個白色的小點,這樣的畫面在辛曉彤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雷逸雅和雷逸安姐弟倆神色慌張地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餐廳里燈火明亮,奶油色的光線給原木餐桌鍍上了誘人的香氣,連桌上擺放的餐具也看起來松軟可口。沈蓉和一個瘦高的女人正忙著把牛排放在每個人的位置上,金凱臻端著一鍋濃湯從廚房里走出來。

“哈,你們回來得太及時了,正要開飯呢?!苯饎P臻把湯放在桌子中央,“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辛曉彤,隱匿的學者,一直住在這里做研究工作,年紀和我一樣大,學問高出天際?!?/p>

“是啊,姐姐剛才告訴我恐懼的四個階段,聽起來好有道理噢?!鄙蛉厮α艘幌麻L發,對著姐弟倆神秘地說,“她和凱臻的爸爸是忘年交,想不到吧,這么年輕能得到金尚南的賞識和資助。姐姐,你好厲害呀?!闭f著,把頭向辛曉彤的肩膀靠了靠。

辛曉彤本能地挪了一下身體,低著頭笑了笑,想到金凱臻說,你再不和人說說話,怕是怎么和人相處都不會了。便抬起頭不置可否地說了句,“哪里哪里?!?/p>

“這是雷逸雅和雷逸安,剛才和你說了,姐弟倆,同父同母,性格完全不同?!苯饎P臻向辛曉彤介紹道。

雷逸雅和雷逸安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是與他們的所做所見脫離了時空。不,也許是我們的所做所見脫離了時空。這里是應有之物,包括眼前這個眼睛大得像電視機屏幕的瘦削女人。我們出去之后,金凱臻和沈蓉開始做飯,之后把這個長期住在這里的辛曉彤從房間里叫出來,準備一起吃飯。我們沒有參與在這些事情當中,于是便沒有對他們產生影響。不管我們做了什么、看見了什么,這里和那里沒有了銜接,時間在流淌,呈現線性的圖像,而我們的那根線,拐向了另一個維度,無從找尋。

“快坐下呀?!苯饎P臻招呼著大家,“法式火焰薄餅馬上就好,還有幾分鐘就開飯?!?/p>

雷逸雅和雷逸安僵硬地坐到座位上,依舊沒有辦法快速融入到眼前的場景里。那幅畫面像是發生在很久以前,金凱臻和沈蓉在廚房里忙碌。眼前的飯菜十分美味,雷逸安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油滑無能的富二代,廚藝相當不錯。盡管是簡單的菜式,不論沙拉的刀工、牛排火候的把握,還是濃湯的稀稠,都掌控得恰到好處。沈蓉的美貌和微笑為飯局增添了艷麗。辛曉彤也是餐桌上的亮點,她頭腦清晰,對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的觀點,又能深入展開到意想不到的地步,句句明了,富有趣味。還有那兩瓶頂級紅酒,帶著濃郁的醇香和寶石的光澤,這本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啊。雷逸安似乎看到了金凱臻獨特的處事方式和暗藏的智慧。但這一切還是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恐慌。他看向姐姐,與他一樣,姐姐木訥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機械地切下牛排塞進嘴里。她顯然不能忘記剛才的一幕,并對眼前的一切產生懷疑。

辛曉彤對抗著內心的恐懼,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穿過走廊挪到客廳。相比走廊,這里有從窗外灑進的月光,朦朦朧朧,足夠認清家具的大致輪廓。在博古架最下層的柜子里,她摸到了一直存放在那里的手電筒。擰開后,散射開來的光柱在客廳內描畫出慘白的錐形,錐形之外的光線瞬間隱沒,黑暗變得更黑。

辛曉彤舉著手電筒再次來到后院檢查發電設備,雖然她不懂發電機的工作原理,但只要指示燈閃著綠色的光,便說明一切正常。凌晨兩點,寒氣從疼到裂開似的皮膚里鉆入,把骨頭凍得咯咯作響。潮濕的積雪已經開始薄薄地結冰,辛曉彤踉踉蹌蹌地靠近圍墻西面的發電機。出乎意料的是,發電機上的綠燈一如往常地亮著。辛曉彤舉著手電筒繞著發電機尋找答案,她看見一根手臂粗細的電線上出現了斷裂。這是發電機通向室內供電的唯一一根線路,也可以說是這個屋子的命脈。電線上,裂口的分布極不規則,左一個右一個,但還是有致命的一只裂口把電線攔腰截斷。那些裂口看起來就像是被嚙齒目動物啃噬,兇殘而毫無目的性。

束手無策,辛曉彤望著破損的電線,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嚴寒把她一向活躍的思維凍結,先進屋再說吧,這里的空氣像是帶刺的鐵棒,滲透衣物敲打著肌膚。進屋后她才發現,室內的木料中,早已吸入了大量的寒氣,嗖嗖地向外釋放出冰冷的惡意,像是要霸占這巨大的空間,抵御外來生物的打擾。室內并不比屋外溫暖些許。辛曉彤坐在黃花梨或者雞翅木的雕花沙發上,身體不可抑制地瑟瑟發抖。她想打電話給金尚南,但他現在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想打電話給金凱臻,但他目前人在國外。辛曉彤無助地呼出一口氣,一團白乎乎的氣體在嘴邊成形,像是一個空白的對話框,里面的內容空洞冗長。

屋外飄舞的雪片打著旋地撲向窗口,辛曉彤望著窗外,想方設法去體會它的美感,以此化解對寒冷的恐懼。她想唱歌,思索了好久,發覺自己并不會唱幾首歌。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辛曉彤的腦海里翻滾著這首歌,在凍到僵硬的口腔中喃喃哼唱。那還是高中時候學校的圣誕節表演,班級合唱的節目。那時候還有一些同學,還有一些可以說話的朋友,還會唱歌。漸漸地,朋友越來越少,可以說話的人越來越少。并沒有所謂的重大變故,或許只是性格的缺陷,在歲月的積攢中囤積起足以改變人生的力量。轉變是從一個時間點開始,不可逆轉,也無從逆轉。辛曉彤始終相堅信,孤獨是最適合她的生存方式,她知道有更多的人,更復雜的人際關系,更艱辛的生活,但那些都和她無關。她時常祈禱,向一位沒有具體名字的神祈禱。但愿一切如常,昨天如今天,今天如明天,平淡得如沒有波瀾的流水,在平緩到無聲的水流中直到這個場景的終結。

她睜開眼睛,窗外一片漆黑。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即將升起的太陽把所有的光線和熱量吸納進自己的體內。辛曉彤睜著的眼睛甚至不能看見自己的身體。視覺已經失去了意義,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軀體依舊疼痛,但像是已不存在。身體會有想要擁抱的需求嗎?在黑暗中,身體脫離頭腦的控制,兀自渴望著溫暖,渴望被撫摸,被陌生的指尖摩挲。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

舞臺上,辛曉彤和同學們肩挨著肩地擠成三排,她的個子很高,理所當然地站在最后一排。她的身后有一面大大的展板,上面是大家一同繪制的圣誕場景。翠綠的圣誕樹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裝飾,彩球、迷你拐杖、小禮品盒、彩色燈泡……舒適的搖椅上鋪著一塊紅綠相間的格子毛毯。一只橘貓蜷縮在地毯上,用尾巴把自己圍成一個滾圓的球。還有,畫面正中,一只熊熊燃燒的壁爐,每一簇朱紅的火焰外圍都包裹著一道金黃的邊,明晃晃的,格外耀眼。

那團火溫暖而明亮,把周圍都照得明媚熱鬧,圣誕樹像是在熱氣中升上了天空。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回響,聽不清說什么,但能感到他們呼出的熱乎乎的氣體。辛曉彤把手腳伸向壁爐,噗通一聲,她一頭倒在沙發的木質扶手上。壁爐不見了,黑暗寒冷更加肆無忌憚地襲來。壁爐,對,這里有間灶房,有個燒柴火的灶臺,可以燒起熊熊的爐火,每一簇朱紅的火焰外圍都包裹著一道金黃的邊,明晃晃的,耀眼溫暖。

辛曉彤拖著幾乎被凍裂的雙腳,舉著手電筒穿過書房西側的狹窄通道,推開灶房的邊門。吱呀一聲,被凍結在灶房里的塵埃,在微弱的晨光中起舞,驚訝地圍繞在辛曉彤周圍。灶臺里還有著一些被燒黑的炭灰,不知是何時遺留下來的。一大堆柴火堆放在墻角,像是即將變化成為壁爐的火焰。哪里才有火源?辛曉彤蹣跚著腳步,用手電筒一點一點地找尋,在灶臺上找到了一盒火柴。她用凍到不停顫抖的手抽開火柴盒,里面躺著三根火柴,這就是她現在唯一的火源了。

辛曉彤抽出一根火柴,因為幾乎沒有用過火柴,她顫顫巍巍地模仿著以前看見別人劃火柴的樣子劃了一下?;鸩耦^從涂有磷的火柴盒側面劃過,沒有一點兒反應。也許是力氣太小了。辛曉彤加大力氣劃了一下,噠的一聲,火柴斷成兩節,火柴頭的那一截蹦出很遠,消失在黑暗里。

辛曉彤又取出一根火柴,這一次她控制著手中的力度,既不過度用力,又不太過松弛,哧的一聲,火柴點著了。她的皮膚從沒這樣貼近過火焰,原始的本能使得她異??只?。人類的基因里是懼怕火的,使用也只是為了利用。當有電的時候,沒有人會愿意冒著被灼燒的可能靠近它?;鸩竦娜紵俣群芸?,眼看已經燒到了一半,恐慌帶來的溫度,在凝固的心跳間被忽略。辛曉彤慌忙把火柴丟到墻角的柴火上,希望壁爐的火焰燃燒起來,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兒眼里,神圣美麗的新年。但落在柴火上的火柴很快熄滅了。也許是柴火長期閑置受潮,弱小的火星不能將它燃燒,就連一個燃燒的黑點也沒能留下。

最后一根火柴。辛曉彤在絕望中哭不出聲音,她冷靜地想到一個辦法,先點燃一些紙,利用燃燒紙產生的熱量把柴火烤干,這樣應該可以。她跑進書房,在黑暗中拿起一本暗色封面的書折回灶房。最后一根火柴,哧的一聲,細小的火星點燃了書的邊角,燃起的書頁中她看見封面上的文字,《愛倫坡短篇小說選》。書頁中的火焰越來越亮,但柴火依舊沒有點燃。我需要更多的書,辛曉彤想著再次回到書房。

“我就從來不看書,書里的話,死人太多,都是吹牛?!苯饎P臻說。辛曉彤快速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本的書,滿滿抱了一摞,《雷普利的游戲》《獨角人》《四人夜話》《必須犯規的游戲》……是啊,書里的話,死人太多,都是吹牛。

被撕碎的書頁持續燃燒,火焰越來越明亮溫暖,強烈的光把灶房照得跟白天一樣。辛曉彤緩緩地坐進墻角里,兩腮通紅,嘴角帶著微笑?;鹧嬖缴礁?,扭動著妖嬈的舞姿躥上房梁。

雪花依舊在飄舞,從前院出來后,姐弟倆站在已經變得純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蓋了一層白色,畫面有了厚度和溫潤,枝杈枝蔓幾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顯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現煥然一新的呆萌無知。公路上的白和崖邊上的白融為一體,視線產生整體為平面的錯覺,似是陷阱,又純潔得無辜。

“哎,你看,”雷逸安指著不遠處,“我們剛剛是從那里上來的哎?!?/p>

“噢?!崩滓菅欧笱苤鴳艘宦?。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從剛才那個熱乎乎的房子里出來,眼前的白茫茫像是另一個世界。

“姐,你要是不開心,我們就不待在這兒好了?!崩滓莅舱f。

突然,雷逸安的聲音像被冷空氣凝固,眼神空洞地望向不遠處的盤山路,發出驚恐的低吟聲,“姐……”

雷逸雅順著弟弟的目光看去,漸漸佝僂起脖子,眼睛睜大至極限。

姐弟倆凝視著眼前的畫面,呼吸越來越急促。

一輛保時捷帕拉梅拉從山下向這里駛來,銀白的車身,像盔甲一樣閃爍著囂張的光芒。車身線條緊湊,如緊繃的肌肉組織。那是金凱臻的車。雖然是陰天,但視野還算清晰,瞇起眼睛,甚至可以看見車里的四個人,兩男兩女,分別是駕駛座上的金凱臻、副駕駛上的沈蓉,和后座上的雷逸雅雷逸安姐弟。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轉著從上而下,輕盈且迅猛地撲向汽車。粘在車窗玻璃上的雪花遇熱之后逐漸變幻成水滴,遠遠看去,車里人的臉頰上像是掛著長長的淚痕。

“姐……”姐弟兩人對視了一下,面部扭曲到無法開口。

突然間,一只白色的四蹄動物從陡峭的絕壁上橫沖而下,綠瑩瑩的眼睛反射著車身輪廓燈的光亮。它向公路中央飛奔,速度如幻影般迷惑,一身潔白絨毛的身體和遍布的白雪融為一體,稍不留神,便消失在視線之外。它如鬼魅一般輕靈,又如野獸一般強健,更如魔鬼一樣暴躁,它的身體撞在銀色車身的左側,似乎有咚的一聲巨響在山谷中擴展,車身瞬間向右側翻,一圈、兩圈、三圈……車身消失在懸崖之后,被包裹一切的白色掩蓋,連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沒再驚起。

“我們……”雷逸雅渾身癱軟。

“先……先回去?!崩滓莅仓巫〗憬愕母觳?,狼狽地向別墅走去,一步一滑。

雷逸雅和雷逸安姐弟倆神色慌張地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餐廳里燈火明亮,奶油色的光線給原木餐桌鍍上了誘人的香氣,連桌上擺放的餐具也看起來松軟可口。沈蓉和一個瘦高的女人正忙著把牛排放在每個人的位置上,金凱臻端著一鍋濃湯從廚房里走出來……

這是哪里。

辛曉彤站在金尚南的病房中,心電圖儀的嘀嘀聲和金尚南粗糲的呼吸聲交錯起伏。她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月光從窗口照進病房,原本純白的病房呈現出幽幽的暗藍色,看起來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曉彤靠近病床,看見老人緊鎖著眉頭,緊閉的眼睛四周,布滿了不甘的皺紋。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臉頰上,感受到他柔軟松弛的皮膚像是溫順的四蹄動物,披著一身潔白的絨毛,驚慌地望著四周。

金尚南睜開眼睛,看見辛曉彤背對著窗戶的上半身剪影,嘶啞緩慢地說,“你來啦,好久不見?!?/p>

“好久不見?!?/p>

空氣在病房內流淌,就像遺忘了這里的兩個人,靜逸安詳。這里有看不見的風景,有聽不見的話語,以及不可確定的時空,溫暖給了人們太多慰藉?!八虢o自己暖和一下……”人們說。辛曉彤兩腮通紅,嘴角帶著微笑。

“帶我去別墅?!苯鹕心险f。

“現在?”辛曉彤問。

“現在?!苯鹕心陷p微地側過頭,眼睛看向屋角的輪椅。

辛曉彤取走金尚南手指上的心電圖儀,拔下鼻子上的氧氣罩,把金尚南溫柔地抱起來。金尚南的體重出乎意料的輕,就像一個一碰即碎的夢。辛曉彤小心翼翼地將他放進輪椅,小心翼翼地推進停車場,又小心翼翼地安放進副駕駛座,所有的動作無聲無息。

車子穿越繁華的市區,轉入高速公路,車內延續著病房內的溫暖和安寧。金尚南沒有像以往那樣,向辛曉彤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尖銳問題,以此清楚了解辛曉彤的狀態、感受和承受程度。每一條高速公路看起來都那么相似,除了指示牌上的文字。這里和那里,這棵隔離帶植物和那棵隔離帶植物,一模一樣,循環往復。幾個小時在沉默中運行,辛曉彤擰開了車內的廣播,里面的電臺正播放著深夜古典音樂。辛曉彤看了一眼金尚南,他并沒有對此提出異議,不露聲色地接受下來。金尚南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但雙眼還努力地睜開,時不時迎面而來的車燈從他的眼睛里流淌而過,亮晶晶的神采一如往昔。

“知道我為什么會選在那里建別墅嗎?”金尚南突然開口問道。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辛曉彤嚇了一跳,“不知道?!毙習酝畵u搖頭。

“有一次去外地,大概就在這一段的時候,我指著那邊的山說,我要在那座山頂建一座房子?!苯鹕心系难劬粗h遠的左前方。

辛曉彤順著他的眼神追隨過去,遠處一片漆黑。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即將升起的太陽把所有的光線和熱量吸納進自己的體內。在那樣的黑暗中,視覺怕是早已失去了意義。

“他們和我說,在那兒建房子成本太高,我把他們痛罵了一頓。后來工地上死了幾個人,工頭神色慌張地和我說,挖掘的時候有巨大的白色怪獸把工人撞下了懸崖。我把他痛罵了一頓,告訴他,沒有什么工程是不死人的?!苯鹕心锨辶饲搴韲?,繼續用沙啞的聲音說,“所以,就在那里建造了別墅。沒有像傳聞說的那些風水八卦,建在那里便能順風順水,我從來就不相信那些,蓋在那里,就是因為我想要,而不是我需要?!?/p>

車子從高速公路下來后,進入群山。兩側壓抑而來的山峰使得呼吸莫名的局促。晨光初曦,從群山的縫隙中,有微弱的光芒映襯在煞白的積雪上,刺入車內,像根根鋒利的箭。

“謝謝你這些年來的資助?!毙習酝f。

“你是說笑嗎?”金尚南問,“我們只不過是合約關系?!?/p>

“是,我們的合約。你厭倦了太多的人際關系,于是把我當作試驗品,想知道一個人不和除你、金凱臻之外的人接觸,也就是說,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會有怎樣的后果?!?/p>

“沒錯,我以為你很快會毀約,一個美麗的女孩兒,不太可能忍受住極度的寂寞。但是,我不得不說,你做得很好。好到,讓我羨慕,嫉妒,甚至想要像你一樣的生活?!苯鹕心峡粗習酝膫阮?,瘦削的臉龐上,清透的大眼睛專注地直視著前方?!澳阕龅煤芎?,很好,非常好?!苯鹕心相卣f。

“謝謝?!?/p>

車子在盤山路上行駛,“就要到了,你看那里?!?/p>

山頂上的積雪被初升的太陽照耀出一層橙黃色的薄紗,別墅占據著山頭,一副遺世獨立的姿態。也許應該說,那里有一座大約是別墅的建筑。那座別墅隱沒在熊熊烈火之中,每一簇朱紅的火焰外圍都包裹著一道金黃的邊,明晃晃的,耀眼溫暖。面積巨大的積雪成為反光板,把光的能量不斷地放大,它像是來自天堂的典禮,莊重輝煌,鍍金的浮雕和尖銳的懸頂,帶著不可一世的威嚴,與廣播音響里傳出的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共同把層層的明亮推向高處,劃出熠熠光芒的清晰輪廓。

汽車重新拐進山路,那棟燃燒的建筑被大雪覆蓋的山峰和枯敗的枝杈遮擋。無窮無盡的樹林攜帶著黑暗撲面而來。突然,玻璃上閃現出兩個亮點,綠瑩瑩的,像是玻璃上什么東西的反光,車身劇烈地搖晃起來。汽車馬達的轟鳴在山谷間回響,一縷太陽的光箭刺入懸崖。

[編后記]? 11期“步履”欄目推薦的作者是楊莎妮,《枝杈間的黑洞》是一篇有些超現實的小說,寫這條編者語的時候北京剛剛降溫,窗外吹著冷風,重讀這篇小說,像是在溫暖的房間里看完一部令人回味的驚悚電影。既愜意,又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就是這篇小說給我帶來的感受。愜意的是,你知道那只雪白的怪物不會出現在真實的生活里,你也沒有在雪天被困在一間陌生、斷電、冰冷的別墅,和一些不能彼此誠實相對的人一起。然而,不寒而栗的是,像怪物一樣能吞噬一切的“時間”,以及類似的場景卻無處不在。

這篇小說探討了很多抽象的、形而上的問題,比如時間。敘述方面,作者對時間線的處理也很有意思,小說中像是有很多扇“門”,作者每打開一扇門,就會進入一個不同的敘述時空,在這些時而交織、時而平行的時空中,她會給讀者一些暗示和線索,順著這些暗示和線索一點點走,突然就來到一道刺眼的強光下,當你對此還沒回過神來時,小說已經結束了,這是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

(顧拜妮)

【作者簡介】楊莎妮,揚琴演奏員,南京藝術學院音樂碩士。2010年起開始小說寫作,作品見于《讀庫》《紅巖》《雨花》《青年文學》《鐘山》《收獲》等。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江蘇省作協第九屆簽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七月的鳳仙花》《丟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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