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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新媒介現實主義的崛起

2019-12-06 07:38黎楊全
中州學刊 2019年10期
關鍵詞:網絡文學

黎楊全

摘 要:在新媒介語境下,現實主義的創作及理論面臨著新的審視與重鑄。網絡文學的“架空”寫作并不全然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網絡社會的“新現實”,表現了新媒介現實主義的崛起。數字媒介帶來了虛擬生存,它并不是遠離現實的存在,而是在日常生活內部起作用的數碼化現實。數碼化現實并不是直接表現為網絡文學的內容,而是從各種欲望敘事的背后折射出來。在后現代社會中,隱伏在大眾文化根底的無意識,實際上更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的現實與癥候。

關鍵詞:網絡文學;新媒介現實主義;虛擬生存

中圖分類號:I0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9)10-0147-06

最近,網絡文學與現實主義的話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一些學者呼吁網絡文學應重視現實主義題材,與之相應,創作上也出現以《復興之路》《大國重工》等為代表的現實主義熱潮。這種理論與創作傾向值得充分肯定,但我們也需要注意到,在新媒介語境下,現實主義的創作及理論也面臨著新的審視與重鑄。在筆者看來,網絡文學并沒有全然逃避現實,而是表現了新媒介現實主義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網絡社會的“新現實”。

一、網絡文學的“架空”與對現實的“逃避”

網絡文學的幻想性非常突出,充滿各種異世大陸、人神混雜、奇玄異能與平行穿越的描寫,這種突出的想象力在網絡文學興起不久就表現出來。參與創辦著名網文論壇“龍的天空”的“weid”(段偉)認為,2000年左右,一個“大幻想時代”崛起了,“玄幻、奇幻、科幻,三者所構成的大幻想題材,成為這一時期原創小說的創作主流,它們脫離了傳統類型小說的古典背景,或異世大陸、或魔法位面、或星辰大海。在文本審美上,有了極大的突破”①。一些學者也敏銳地感受到文學創作的這種變化。例如,張頤武認為,“最近我們的文學發生了引人矚目的變化,其中一個重要的趨向是大量神怪、玄幻、靈異小說開始出現。這些小說存在著一種‘架空性值得我們高度關切。所謂‘架空性乃是創造一個和當下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②。

習慣了傳統文學滯重的現實描繪的學者們,對這種天馬行空的想象感到不適應。除了“架空”,人們還用“玄幻”一詞來描述這種驚奇感?!靶谩北M管現在指一種更帶東方色彩的幻想小說類型,但這個詞最開始在中國得到應用時,實際上傳達的是這種震驚。作家葉永烈說:“玄幻小說是最近興起的,它建立在玄想之上,強調一個‘玄字……從創作層面講,玄幻小說作者比科幻小說作者創作更自由,不需要受科學依據的束縛,有更多的發揮空間?!雹酆喲灾?,所謂“玄想”就是想象的極大自由度?;谶@種理解,學者陶東風指出:“‘玄幻文學的兩個關鍵詞分別是‘玄和‘幻?!椴豢伤甲h、超越常規、匪夷所思;‘幻為虛幻、不真實,突出其和現實世界的差異?!雹?/p>

這種玄想的自由一直延續至今,構成了當下網絡文學的主流寫作模式。那么,網絡文學為什么會爆發出這種前所未有的架空性想象呢?張頤武試圖從物質主義角度解釋。他認為網絡文學“沒有中國‘現代性的幻想文學的那種強烈的感時憂國的意識”,“而是非常輕靈自如的片刻想象的產物”。⑤造成這種轉變的根本原因,在于伴隨著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到來,中國青少年開始享有更多自由和物質性滿足,“當日常生活的基本滿足不再成為問題,幻想文學也就有了自己更加堅實的物質性的基礎”⑥。

聯系網絡文學的內容描寫來看,張頤武這一說法值得商榷。網絡文學超現實的幻想世界并不是遠離日常生活的,恰好相反,它迎合的是讀者幻想實現的各種物質性的欲望。正如某寫手所說:“其實龍空眾們很早就公認出現在網文的本質是成功學,賺更多的錢、泡更好的妞、得到更高的權勢與力量。不管小說寫的有多白,多爛,都有人看,因為無數人要用網文來滿足自己在現實中的欲望饑渴?!雹呔W絡文學中的這種欲望幻想確實與張頤武所說的“全球化”“市場化”時代的到來有關,但寫手們投身幻想世界并不是因為擺脫了物質主義,恰好是為了投射物質主義。在筆者看來,網絡文學的架空性寫作在根本上源自網絡社會的新現實。在理解這一點之前,我們先看一下學界如何評價這種架空。

張頤武認為,從文學與現實的關系看,“這種‘架空就是一種憑空而來的想象,一種‘脫歷史和‘脫社會的對于世界的再度編織和結構。它們并不反映我們的現實,反而是創造一個現實……這里有一切,卻并不是我們生存的空間”⑧。盡管認為架空脫離現實,但如前所述,他認為這是中國市場化時代物質豐盛的結果,因而這種幻想具有合理性。

王干則借用李商隱“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詩句,認為“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基本是“問蒼生”的文學,而網絡文學主要是“問鬼神”的文學。這種“問鬼神”的文學之所以出現,原因就在于我們當下社會沒有“五四”文學所要面對的“生存的困擾”了。因此,網絡文學的價值就在于把中國固有的由《山海經》《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作品構成的“問鬼神”的文學傳統“重新續接起來”⑨。

顯然,張頤武與王干的思路與態度頗為一致,在文學與現實的關系上,都認為網絡文學的世界想象“脫離現實”,但都強調這種脫離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時代已經擺脫了“生存”問題,網絡文學開啟了傳統文學之外的另一種寫作的可能。

與張頤武、王干肯定網絡文學的架空不同,陶東風嚴厲地批評了網絡文學的架空性。他認為應分不同層次來理解“架空性”:第一個層次的“架空性”是從藝術手段著眼,指的是作家在反映社會歷史的時候采取了一種超現實的手段,但不能因此認為這種作品就是“脫現實”的,毋寧說它通過另一種方式反映了現實。第二個層次上的“架空性”,他稱之為“本體意義上的‘架空性”,這種“架空性”“不是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反映社會歷史,而是徹底地逃避社會歷史”,而網絡文學就是后一種架空性。⑩

從對網絡文學架空性的評價來看,陶東風與張頤武、王干的觀點是針鋒相對的。但不難看出,三人在關于文學與現實關系的理解上是一致的,即都認為網絡文學脫離了現實與歷史,只不過張、王二人是為這種脫離辯護,陶東風則是嚴厲指責。

在筆者看來,三位學者對現實的理解都是靜止的、形而上學的。但現實不是凝固不變的實體,網絡社會的來臨讓現實發生深刻變化,表現的正是我們的“新現實”。因此,網絡文學并沒有“脫歷史”“脫現實”,而是呈現了網絡社會新的歷史與現實。張頤武認為網絡文學的世界想象“并不反映我們的現實,反而是創造一個現實”,“這里有一切,卻并不是我們生存的空間”。事情也許恰好相反,網絡文學反映的正是“我們的現實”,“這里”也正是“我們生存的空間”。網絡文學架空式的想象力不是源自王干所說的“問鬼神”傳統,而是開啟了新的網絡社會的想象傳統。網絡文學的世界想象也不是陶東風所說的逃避現實的架空性,而是反映現實的架空性。

總之,對網絡文學架空性的寫作,不管是看成“架空的文學和架空的一代人”,簡單地以精英姿態加以“驅離”;還是為尋找合法性而將它視為擺脫日常生活物質重負的新的想象可能,或者追溯為“問鬼神”這一“被壓抑”傳統的“回歸”,試圖以文學譜系來“歸化”這些特征,都仍是站在傳統“現實”之中來觀照中國網絡文學,問題域仍居于傳統的“現實”觀。在根本上,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架空式寫作,正是網絡新現實的表現,是文學在一個“世界”與“現實”本身已然發生變化的時代的必然反應。

二、虛擬生存:新媒介與新現實

人們往往從工具論的層面來認識新媒介,即認為數字媒介只是一種載體與工具。但實際上,數字媒介絕不僅僅是一種工具,它更是本體意義上的生存。尼葛洛龐帝曾有一句振聾發聵的話:“計算不再只和計算機有關,它決定我們的生存?!盉11數字媒介帶來了存在論的轉移與“生存的新定義”B12,這種生存就是虛擬生存。

在20世紀末網絡剛興起時,金枝等學者已關注到虛擬生存,“將數字化時代的人類生存方式定義為虛擬生存”B13,后來又進一步補充:“虛擬生存是相對于我們目前習慣的現實生存而言的,它既包含由于網絡的推廣而形成的生產、生活方式的‘虛擬化,也包含由于‘虛擬現實技術帶來的‘虛幻真實感受?!盉14胡泳則更習慣以“數字化生存”來稱呼,數字化生存意味著很多方面,其中一方面是“它意味著計算機在生活當中從不離場,而你時刻利用這種在場并以之為生活方式和態度”B15。

筆者認為,虛擬生存、數字化生存,或者網絡生存,這幾個概念沒有本質區別,都表示當下數字技術帶來的新的生存模式。也就是說,數字時代帶來了不同于傳統社會的新的生存與現實——數碼化現實。這種數碼化現實涉及虛擬與現實的復雜關系,涉及對數字時代新現實的理解。人們很容易對虛擬生存、數碼化現實產生誤解,不少專家與大眾批評數字媒介的主要理由就是認為虛擬生存遠離現實、沒有再現現實。對此,我們應從四個方面廓清認識。

第一,不存在所謂“原初”的現實,現實都是虛擬化的,不能把虛擬與現實截然分開,將二者看成二元對立的關系。人類文化由溝通過程所組成,而一切溝通形式都是基于符號的生產和消費。在所有的社會中,人類都生存在象征環境之中,并通過象征環境來行動。在此意義上,在現實與象征再現之間并沒有什么區別,“在表現或再現的世界之外根本就不存在純粹的社會現實?,F實是通過語言、交流和圖像傳遞給我們”B16。20世紀英美分析哲學帶來語言學轉向,強調語言的至關重要性,語言成為人與世界之間的中介,而電子媒介進一步加重了這種現實生成的符號中介性,“媒介性”的問題開始凸顯B17。因此,現實不是純粹的現實,而是虛擬后的現實,現實與虛擬是融合在一起的,認為虛擬遠離了現實或沒有再現現實,實際上預設了一種“原初的”“純凈”的現實:“當電子媒介的批評者聲稱新的象征環境并未再現‘現實時,他們暗中指涉了一種從來就不存在的,‘未經編碼之真實經驗的荒謬原始觀念?!盉18我們可以套用齊澤克“大自然并不存在”B19的說法,聲明現實不存在。齊澤克認為大自然不存在,意圖在于反對生態學總是試圖回溯到一個原初的、理想的生態平衡時期的意識形態幻象。在虛擬性的挑戰面前,人們總是追求并試圖回到所謂原初的現實的主張,實際上也正是這種意識形態幻象。

那么這樣一來,豈非所有社會的生存都成了虛擬生存?當然并非如此,我們只能說傳統社會的現實與生存中融入了虛擬性的成分,但虛擬本身還只是感知、認識意義上的,還沒有構成一種“生存”的本體論。只有到了數字時代,整個社會的基礎由數字技術所架構,讓虛擬具有了本體性,構成真正意義上的“生存”,才能稱為虛擬生存。

第二,對現實的理解不能是形而上學的、靜止的,而應認識到數字媒介帶來了新的現實。

一些學者對現實的理解是靜止的、實體化的,以鮑德里亞為代表。在本雅明的基礎上,鮑德里亞劃分了媒介與現實關系的三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雖然媒介帶來了雙重現實,但它們的功能主要是再現。在第二個階段,事物不是首先被制作出來,然后再復制,而是著眼于為復制而去制作。原作讓位于原作的再現。在最后一個階段,這是一個不再談論復制的階段,是現實的一切參照物都銷聲匿跡的階段,這是“現實在超級現實主義中的崩潰”B20。

鮑德里亞對現實的理解顯然受制于“無馬之車綜合癥”B21的影響,把現實理解為傳統意義上的現實。隨著數字媒介對日常生活的滲透,虛擬生存正是人類當下及未來的現實,這種新現實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的數碼革命就開始了?!案黝愑嬎銠C的功能日益強大,個人計算機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進入家庭生活,而且,計算機之間出現了互聯互通的勢頭。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數碼現實理直氣壯地宣布自己就是現實,而不是現實的摹仿、復制或表征?!痹谏鐣?,它表現為漸漸被公眾認可的“網絡就是新生活”B22。因此,鮑德里亞對現實的理解顯然是靜止的、形而上學的、懷舊的,正如穆爾所說:

當他說這些模式并不擁有現實性,甚至能夠使現實消失之時,他似乎成為了某種本體論的懷舊之情(ontological nostalgia)的犧牲者……不同于鮑德里亞,我們不應該把虛擬現實想象為現實消失的一種形式,而應當視之為另一種現實的展開。B23

第三,這種數碼化現實呈現的新現實,并不是遠離現實的存在,而是體現為數字技術從內部對現實的重構與編碼。

人們不僅認為數字媒介沒有再現現實,而且認為它遠離現實。德國符號學家諾特指出:“在藝術和媒體領域,再現危機是隨著以下變化而出現的,即現代繪畫文學中的指涉物消失了,數字媒體和大眾媒介中所指涉的世界與現實的距離越來越遠?!盉24這實際上是一種常見的誤解。如前所述,虛擬生存的數碼化現實既包括數字技術對現實生活的全面虛擬化,也包括數字技術建構的虛擬現實。從數字技術對現實生活的虛擬化來看,虛擬不是拋開日?,F實起作用,而是在現實的內部起作用,體現為對現實的重構與編碼?!安粦敯奄惒┛臻g理解為一種Hinterwelt,即超越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的那個完全不同的幕后世界,而應當把它理解成棲居在社會和生物個體當中并且從內部改變它們的一種空間?!盉25也就是說,不存在一個賽博空間等著我們去進入與退出,而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本身被賽博化了。我們不可能把虛擬生存對象化,而是深陷于這種生存中。從數字技術建構的虛擬現實來看,它似乎是別一空間,是遠離現實的生存,但實際上,“這種憑借虛擬現實技術而往來于其間的環境未必完全是虛擬的。也有可能把它們與‘真實的環境糅為一體”B26。比如技術日漸成熟的混合現實(MR),就是合并虛擬世界與現實后產生的新的可視化環境。在這種環境中,物理對象與數字對象共存并適時互動。這種傾向也是數字技術對現實生活進一步虛擬化的結果。

第四,虛擬生存表現為傳統意義上現實的日漸虛擬化,但并不意味著虛擬生存最終會完全擺脫現實(物質)。

虛擬滲透進日?,F實,并在此基礎上改寫了現實的定義,產生出新的現實,在這種趨勢下,也容易產生對虛擬的樂觀主義傾向。在計算機的發展史上,人們總有一種抱負,幻想以虛擬完全取代現實,由此產生有關“虛擬性”的“戰略定義”:“虛擬性是物質對象被信息模式貫穿的一種文化感知。這個定義在虛擬性情境的中心終結了二元性?!盉27這里所謂“終結了二元性”是指虛擬試圖完全取代現實,代之以虛擬的大一統。然而,虛擬并不能脫離現實,這只不過是一種元敘事。在海勒斯看來,虛擬性的背后存在不能被忽視的物質過程,只不過物質過程日漸退居后臺而已B28。即便是對似乎完全脫離現實的虛擬現實而言,我們也不能徹底擺脫物質與肉體的經驗。在虛擬現實中,我們似乎僅僅是通過人造身體去經歷視覺的、聽覺的和觸覺的體驗,但就嗅覺、體溫和本體感受來說,我們仍然依賴于我們的生物學身體:“在我頭盔的顯示器和揚聲器的后面,是我的生物學身體的眼睛和耳朵,它們關注和聽取機器人正在其他區域所觀察到的一切?!盉29也就是說,在虛擬現實中,現實正是虛擬的基礎。

“由數字化帶動的虛擬生存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具革命性的生存方式變革,這一變革將徹底改變我們當前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格局?!盉30這句話帶有網絡技術剛剛興起時普遍的樂觀主義與夸張語調,但其闡述的虛擬生存隨著數字媒介的發展已經成為事實?!稊底只妗吩?997年出版后曾引起巨大反響,一晃20多年過去了,一位讀者對譯者胡泳說:“20年前讀《數字化生存》,覺得是科幻書;現在讀,覺得是歷史書。站在今天回望那個年代,或許我們可以真正理解到底什么是‘數字化生存?!盉31胡泳則認為,我們已經深陷于虛擬生存,“就像空氣和水,數字化生存受到關注,只會因為它的缺席,而不是因為它的存在”。他提到這樣兩個有趣的測試:

1999年,為了在中國推廣互聯網,曾經有一個非常轟動的“72小時網絡生存測試”,在北京、上海、廣州尋找志愿者,把他們關在賓館的房間里,看他們能否僅僅通過互聯網而生存。那時,沒有淘寶、沒有支付寶、沒有快遞小哥,很多志愿者因為受不了忍饑挨餓,不得不中途退出。2016年,為了向當年致敬,上海做了一個“72小時無網絡生存測試”,志愿者在結束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簡直是度日如年。B32

這兩個相差20年的測試,很好地說明了時代的變化,表明虛擬生存在當下已經成為現實,這里有兩點特別需要注意:一是虛擬生存對現代人心理結構日甚一日的規訓與培植,沒有網絡則“度日如年”;二是虛擬生存并不是意味著一種脫離日常生活的生存,而恰恰體現為對日常生活的全面滲透與殖民,上文提到的“淘寶”“支付寶”“快遞小哥”就表現了這一點,日常生活被數碼所重構,虛擬生存從內部深刻改變了我們的文化與現實。

三、網絡存在無意識與對新現實的折射

那么,網絡文學是否呈現了這種新現實呢?在筆者看來,這種虛擬生存、數碼化現實正構成網絡文學的深層內容。

在《攝影小史》中本雅明提出“光學無意識”(或稱視覺無意識)的說法B33,大意是指攝像延伸了我們的視覺,讓那些不可見的事物變得可見,從而延伸了空間與運動,在熟悉的運動中為觀眾展示一個陌生化的世界。學者高字民認為,隨著電腦對日常生活的大規模植入,電腦對人們視知覺的改造生成新的無意識,與攝影、電視電影所帶來的畫面、擬像的視覺文化不同,電腦強調的是后視覺、后圖像的互動,人機互動、人對電腦的控制所帶來的觸覺體驗讓“視覺無意識”走向“存在無意識”B34。凱瑟琳·海勒也有類似看法,她認為人與電腦的交互會深刻改變人類的神經結構:“人類建造了計算機,而計算機也在塑造人類?!盉35由“視覺無意識”走向“存在無意識”是一個重大變化,但在筆者看來,將這種“存在”局限為對電腦的使用與人機交互還遠遠不夠,我們應將視野從電腦擴展到網絡,從人機交互擴展到整個虛擬生存,從有形的動作擴展到無形的心靈內化。我們需要深入考察網絡社會對生存的全面影響,相應的心理結構可稱之網絡存在無意識。這種網絡存在無意識,是一種內化了的虛擬生存體驗。隨著數字媒介對日常生活的全面植入與改造,網絡存在無意識已經成為現代人普遍的心理結構。

在筆者看來,網絡存在無意識正構成中國網絡文學的深層意蘊。表面上,中國網絡文學主要是各種裝神弄鬼的描寫與YY俗套的故事,但在其根底,則是虛擬生存體驗。也就是說,虛擬生存體驗并不是直接體現為網絡文學的內容,而是其“結構”,即剝離掉內容之后的“骨架”或形式,是從打怪得寶、種馬后宮等各種欲望現實背后折射出來的世界想象、虛擬時空關系、主體的多重性與非中心化、網絡社群與虛擬人際交往等。它之所以隱伏在中國網絡文學的深層而被研究者所忽視,一方面在于這種虛擬生存體驗主要是以無意識的形態而呈現的,另一方面則在于網絡文學的商業化對虛擬生存體驗的壓抑與遮蔽。在2000年前后,網絡文學中有大量關于網絡新生活(如網戀)的描寫,但這些內容在網絡文學VIP制度興起后慢慢淡化了,與各種欲望敘事相比,這些虛擬生存體驗缺少足夠的“爽點”,但是,正因為它構成了一種內化了的身體習性,一種網絡存在無意識,盡管被壓抑著,卻持續地在起作用,在各種種馬描寫、YY敘事的根底折射出來。隨著數字媒介的發展,虛擬生存體驗開始直接表現出來,并成功地做到了文學寫作與商業性的結合,如最近興起的聊天群小說B36就表現了此方面的趨勢。

“文學批評家很少屈尊去研究的流行的、公式化的敘事類型,如偵探小說,現代羅曼司,西部小說(the western),連續廣播?。╰he soap opera)等,如果它們的無意識內容能夠被發現的話,它們也許會提供一些有關我們社會的有趣信息?!盉37華萊士·馬丁的這段話頗有見地。隱伏在大眾文化根底的無意識,更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的現實與癥候。而在消費意識全面植入的后現代社會,這種現實的深度挖掘尤有必要。詹姆遜認為,在商品文化已經滲入無意識的后現代超空間中,主體面臨著批判距離的陷落,從政治角度來說,這讓我們失去對總體階級關系的再現能力。面對這種情況,詹姆遜強調要挖掘“政治無意識”。這種政治無意識隱伏在日常生活的深處,隱伏在大眾文化的根底?!盀榱耸拐嬲碾A級意識成為可能,我們就必須以有生氣的和試驗的形式通過日常生活這一明確的中介,逐漸意識到階級的抽象真實;而且,如果說階級結構正在成為可再現的,那就意味著,我們現在已經超越僅僅是抽象的理解,并且進入個體幻想、集體故事講述、敘事的喻示性這一整體的領域——它已經成為文化的領地,因而不再是抽象的社會學或經濟分析的領地?!盉38詹姆遜強調的是文化政治學,他通過對商業電影、建筑等后現代大眾文化的分析,深入挖掘其中的政治無意識。他指出,對于大眾文化來說,應該“將日常生活的政治內容以及已經內在于這種原材料的政治邏輯納入考慮范圍”B39。也就是說,后現代文化中的政治內容并不會是一種明顯的信息,而是一種內化于日常生活的政治邏輯。

詹姆遜對后現代大眾文化的分析方法與研究思路對于網絡文學具有重要的示范意義。后現代大眾文化的商業意識構成對階級關系的壓抑與遮蔽,但內化為日常生活原材料的政治內容仍會投射于大眾文化作品中。同樣,網絡文學的商業化構成對數碼化現實的壓抑與遮蔽,但內化于日常生活的網絡存在無意識仍會投射其中,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去挖掘網絡文學商業化外表下內化的網絡社會“新現實”。

從網絡文學的寫作情況來看,它從多個層面折射了現代人的虛擬生存狀況,展示了人機關系、人類在網絡時代的命運與精神癥候。網絡文學的“架空”寫作呈現了數字時代新的世界觀,世界成為可隨意建構與跨越的時空?!半S身”小說隱喻性地折射了人與互聯網的共生關系,數字土著民的成長總是伴隨著網絡,傳統的成長儀式已經改變,現代人需要與機器、網絡不斷互動,在互動中存在。重生小說折射了虛擬性與交互性帶來的“重置”體驗,在多重性視野與單一性視野的對照中,對人生、死亡與自我作了新的描繪,表現了網絡社會變動不居、多元選擇與選擇的困境。穿越小說折射了虛擬主體之間的各種交往,表現了網絡社會來臨后的新型孤獨——群體性孤獨。網絡文學的數字化升級,則見證與預演著數字人生的當代生活趨勢。

這些虛擬生存狀況,正是網絡帶來的“新現實”。新媒介的出現,深刻改寫與重塑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交往方式與精神體驗。種種日常與非日常的交會、時空穿越、化身生活、虛擬交往等,構成現代人活躍駁雜的日常體驗與生活想象,網絡文學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這些“新現實”。正是在此意義上,網絡文學表現了新媒介現實主義的崛起。

注釋

①參看“weid”的文章《一部標簽的豐富史,一則原創小說類型談》第二部分第三點“大幻想時代”,http://www.lkong.net/thread-538923-1-1.html,2011年12月25日。

②⑤⑥⑧張頤武:《玄幻:想像不可承受之輕》,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83f2d01000467.html,2006年6月29日。

③原文已不可考,此段引文轉引自葉永烈:《奇幻熱、玄幻熱與科幻文學》,《中華讀書報》2005年7月27日。

④陶東風:《中國文學已經進入裝神弄鬼時代(修訂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3ra.html,2006年6月20日。

⑦這是寫手“雪花牙膏”對“Moonviolet”所發帖子“淺析立志小說在網絡小說中的地位”的回復,參看:http://www.lkong.net/thread-540288-1-1.html,第9樓,2012年1月24日。

⑨《起點四作家作品研討會》,http://www.chinawriter.com.cn/z/shengda/index.shtml,2009年6月16日。

⑩陶東風:《架空的文學和架空的一代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45k.html,2006年7月9日。

B11B12[美]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前言》,胡泳、范海燕譯,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15、14頁。

B13金枝:《虛擬生存·引言》,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頁。

B14B30金枝:《虛擬生存》,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頁。

B15B31B32胡泳:《互聯網與時代》,《新聞戰線》2017年第19期。

B16[英]安吉拉·默克羅比:《后現代主義與大眾文化》,田曉菲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273頁。

B17胡友峰:《論電子媒介時代文論話語轉型》,《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

B18[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王志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462—463頁。

B19[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廣茂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9頁。

B20[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第105頁。

B21“無馬之車綜合癥”,顧名思義,指把新生的汽車理解成沒有馬的車,喻指人們總是用原來的眼光來看待新事物的弊端。

B22黃鳴奮:《西方數碼藝術理論史》(第五卷),學林出版社,2011年,第1369頁。

B23B25B26B29[荷]約斯·德·穆爾:《賽博空間的奧德賽:走向虛擬本體論與人類學》,麥永雄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0、33、142、198頁。

B24轉引自周憲:《再現危機與當代現實主義觀念》,《文學評論》2019年第1期。

B27B28B35[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8、26、63頁。

B33[德]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27頁。

B34高字民:《后圖像時代和視覺文化的命運》,《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B36這是最近幾年興起的以“圣騎士的傳說”的《修真聊天群》為代表的小說寫作潮流,此類小說往往以聊天群作為小說情節推進的“金手指”。所謂“金手指”,指游戲中的作弊器,可用來修改游戲主角的生命值、經驗值等?!敖鹗种浮背1痪W友用來指稱小說主角所獲得的幸運事物,如寶藏、武功秘籍、隨身空間之類。

B37[美]華萊士·馬?。骸懂敶鷶⑹聦W》,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頁。

B38B39王逢振主編:《詹姆遜文集》第3卷《文化研究和政治意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88—89、89頁。

責任編輯: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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