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奏

董進奎

獨奏

用一根繩切割另一根繩

制造風聲

一縷線投入另一縷線

蜘蛛獨處

只為漣漪有孔

喜歡翩翩翅膀，絲絲入扣

一把好琴坐進黃昏

高山流水

拿一個人說事

摔琴不如截指

撥弄山水成精、驚心

一走了之

弦只是一根懸掛的繩

可晾曬，比如一只輕歌曼舞的黃鸝

可記事，一個扣不行，再結一個扣，扣死

也可垂釣失控的人

如果把曲子收回，塞入胸腔

山只是一塊加碼的石頭緊緊壓住一潭水

與琴無關，讓琴陪葬

琴死，一根木頭看清行走的腐朽

弦，這綴滿音符的藤條

本性——色彩、糾纏，也交響

賭石

一塊石頭靠賭去拯救

靈魂若隱若現

被審視、被掌在手中

命交給一盤鋸

其實剖與不剖都是死

在邊關滿州里

我買下達賚湖淘過的石頭

買下守口的自己

居于要岸，我不出不進、不賣

潔身如玉，完整是玉

呼倫貝爾，經年草原擦洗的珠子

無需豪賭

向諸神請安

冒雪，爬一千零八級臺階

焚香、誦經

把頭砸進青石

他掏出大鈔

正反兩面展示給神看

然后種下很深的福田

此時，押上供桌的頭顱

緊閉雙目，用自己的一條命

細細推敲人間

一只蚊子伏于桌面

一只蚊子伏于書面，下潛

驚悚的白，捕獲夜

當從文字中取出第一管血

人、物，舞在鼓內造事

一張熟透的皮包裹

這人世恐將無可救藥

我己無吹散它的力氣和理由

赤裸的臂膀是唯有的貢品

而扛鼎之意殘存

葡萄之戀

蝸居在一串透明里

無論酸甜都難以掌控

但見皮包的籽粒飽滿

卻一一按垃圾處理

下一次來過，只有截斷枝條

插扦于淤泥讓傷口復活

有數串墜入瓦罐

伸長的脖子渴望密封

需要一個恰巧的塞子切入

秋宴

一場盛宴擺在斜坡上

隨時傾倒

野菊咬緊霜花

蜜蜂提著針尖上的毒、性命

逼秋光交出最后一罐蜜

麻雀閃躍，撿漏、爭吵

就坡打滾，翻開夜幕

微笑的高地掛滿疼紅的柿子

山村臥伏

爬過一道道光陰的飲恨

沖動，摔碎一枚彩陶

水穩不住，一網打不盡

打理

習慣打理雜物、雜念

不大的院落，事物種種

充滿恭卑對待野草、野貓

以及細微、可見不可見

匆忙閃過的野魂

懷抱它們以富有之心

從不試圖填補每一個小孔或裂隙

給忽視的命充分的氧、通道

手把青灰瓦下那一窩蜂巢

遷至角落，土蜂翩飛

它們收起每一囊面世的劇毒

傳頌“阿彌”之經

罄鳴一季，念出脆弱的蜜

午休的父親

竹簾輕掩

一把弓臥在床沿

往里移動

觸摸到呼吸的弦

流亡的風霜

沉淀著疲憊的時光

雨蝕的骨骼

突兀曲折的力度

一棵老榆樹發出箭的夢囈

部分枝葉滋生

一把牛角號從墻角犁起

淡

一條河

置于篝火之上

壺水蒸騰

云霧捕捉我山川般的胸膛

呼吸細細起伏

撫摸屋檐下一窩雛燕的呢喃

一把玉黍

一撮青葉

撒在破損的漢陶

點擊，古風的音韻

飼養了幾只鵝、數只兔

還有我，一起舞蹈

淡之又淡，熬盡了火

一瓢水的人生

滋養多種嫩芽

一樣情緒

老人

此時，土坡上

一塊石頭

承受落日的不安

瞭望層層加重

手掌從眉間緩緩切向遠方

破開一指縫隙

一袋煙撩人推開細霧

熬盡油的燈盞解開了鎖

一聲童稚的呼喚

牽起蕩漾的心

一只小狗被遛了一圈

回家

（以上選自《人民文學》2018年7期）

老家

墻一天天低矮

己讀不出房子的模樣

壁上一掛鞭子了斷了鞭梢

犁、耙在光影里來往了數遭

安靜地歇晌

井空乏，轆轤放棄了繩索

幾聲搖擺沒記起哪只木桶還在等待

昨日的清涼將井沿打磨得油亮

夏夜，莫名的嘀嗒聲刺繡著星空

一滴為黎明點睛

自夯的土坯有些走神

半生的堆砌，笑談里的家

揮舞在彈指間，父親一生富有

他卻越來越瘦

漸露出積壓多年的地基

街口的父親

在街口柿樹下

父親蹲在土坎上閉目養神

我驚悸出了一身汗

怕一盞移位的街燈耗盡體內的光

怕一條路修成蛇的身段

老眼塌陷，熬一生的苦水

他總是用窩藏的淚積攢光亮

小心地擦洗兒孫的黃昏

直到拐杖不再焦急地指點遠方

直到一把弓拄著箭向家回轉

懺悔

父親為撿拾地上的饃屑而跌倒

骨頭的生硬觸摸到了地板的生硬

牙齒只能是微笑的工具

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可惜

骨頭錯位，部分骨氣曾錯位了半生

但骨頭只有嵌入骨頭

他不許手術，不需多余地矯正

讓未滿三歲的曾孫推著輪椅

在客廳里悠轉了幾圈

我的罪在于

怎么輕易讓父親跌倒

讓他在平坦的世面和我一起攀爬

治愈的三個月，父親皮包著骨頭

成為徹底有根基的人

以上選自《洛陽詩人》2019年春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