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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天人同構,抵達大象無形

2019-12-13 07:21孫思
詩選刊 2019年12期
關鍵詞:草原想象詩人

孫思

天人同構屬于儒家美學,它是華夏美學的基礎和主流,有著深厚的傳統淵源并攜帶著深刻的哲學觀念,它善于不斷吸取和同化各種思潮、文化、體系而更新,發展自己。而“大象無形”是老子“道”的至高至極境界,意思是最偉大恢宏、崇高壯麗的氣派和境界,往往并不拘泥于一定的事物和格局,而是表現出“氣象萬千”的面貌和場景。

簡明筆下的美是無限的,天大,地大,人亦大,他以其情感、思想、氣勢與宇宙萬物相呼應,使他的詩一直處在運動、力量、流變和生生不息中,所營造的境界,小我泯然消失,大我主宰。也因此,他筆下的風物,常帶幾分風刀霜劍的冷刻,看似隨意的句子,卻內有淵源,舉重若輕,歷史重荷亦翩若驚鴻。

認識簡明時間不長,也就近兩年時間,他的眉宇間,有我所無法讀懂的神情,清冷而堅定,猶如內心的壁壘。而一個有才情之人,一旦觸發引線,釋放能量,即便是很少的文字,也能清晰地表達出他的卓越,簡明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才氣有時猶如決堤之水,讓人避無可避。他的場域、心緒、情懷、脾氣、血液,還有被筆接管過來的感覺,被一一印證在他的文字里,落實于“無窮”內。

簡明把詩集起名《手工》,這個極具隱喻潛能的意象,與中國傳統文學靈感的古典式想象做了勾連,一種代表類似“尊嚴”的東西,擊破了因果邏輯鏈,成為支撐他詩歌的強大力量。此強有力的沖擊,浪漫不羈的想象力,內斂而又奔放的情感抒發,獨特個性的追求表達,不斷地給讀者提供著新鮮的動力。使讀者在捕捉到的時間與流逝的時間之間接合,讓其有序又似無序的勢態,喚起讀者共同的情感認同。

于是, 《手工》由天人同構,由詩人的見證和參與,抵達大象無形。

原初和升騰之力,形成的強大生命力與氣場

原初,我在這里指的是一個詩人潛藏在血液和骨骼里的一種才氣和天賦,它與后天的文化底蘊和理性修養結合后,勢必形成“氣勢”“骨氣”這種駕馭感性而成為由意志支配主宰的升騰之力,它所蘊含的潛能、氣勢、節奏、韻律等均由感性語言呈現。韓愈的文,顏真卿的字,范寬的畫,關漢卿的戲曲等等,無不如此。

《手工》第一卷長詩《草原跋》,以天為大,以史為深,以草原為闊,以一種凝聚理性和感性的雙重力量,掀開了被很多人主動遺忘或被動屏蔽的現實帷幕,讓人意識到一個不斷處于變化中的世界,聽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傷口。于是一種原初之力,升騰之力,殊異深入的洞見和跌宕宏偉的敘事,以勢如破竹的勢能,形成強大的生命力與氣場。

“高舉糧食和水,靈魂所向披靡/高舉天空,向上升騰的光/在寧靜中奔跑,在倒伏時眺望/草的前方只有草,一棵一棵列陣/一隊一隊出發。弱者的強大是

/與天敵相依為命,不棄不離//所有的思想都誕生在途中/讓土、土壤、土地,緊握草根/追隨草的步伐,響應草的召喚/體弱的子孫留在半路,強悍的子孫/日夜兼程。沒有一棵草/是低頭生長的,厄運截留那些離群/掉隊的人。高舉遠征的武器/像黑云高舉雷電,草的野心多大/草原必將多大!高舉旗,號角/先人指路//

還有舊址,銹器,飄忽不定的磷火/神諭,懸掛在夜空中的彩綢/還有傳說。太多無法傳遞的口信/重疊、迷茫。舊址無人認領/紛亂的往事幾經穿越//我清點過托乎拉蘇所有的山脈/所有的雨水和所有的草籽/所有的海子和所有的鹽/所有的羊群和所有的狼/所有的旱蛇和所有的幼鼠/所有的天災和所有的幸存者……”(《草原跋》)

詩以動詞“高舉”開頭,然后名詞形容詞動詞交替出現,通過描寫、描繪、敘述、回憶、排比的筆法變換,把各個時期的人、物、地方特征、自然環境、歷史淵源,進行互相勾連,彼此照襯。其或浩瀚,或蒼茫,或磅礴,或奔放不羈,匯聚一起,以其不可抗拒的沖擊力,完整鮮明地突顯出草原的能量。給我們帶來的不止是壯闊感,還有力學的崇高感。詩人極具深度與銳意的語言,使草滲入人的生命肌理,并從草的生命個體,映照出草的沉浸于斯,會意于斯,安順于斯。而草的這種能生則生,能死則死,簡單地活著,認真地沉浸,不單度己,也能度人的,不煩不躁又無比堅韌的生存,與天地相互和解、圓融自在的生存方式,這種觀念、視角和因素的契入,讓我們的心不得不產生著劇烈的碰撞、洶涌和角力。

詩人并不是為了草原的自然景觀而去苦思苦得,他是為了去感受、去呼應,去同構草原所具有的氣勢和生命的力量。這種呼應和同構也并非當下即得,而是在長久思考積累后,無意識的一發而不可收。于是,一個由詩人情感滲透,對存在的領悟和對生存的感受形成的,穿越古今,綿延而頓挫,輕盈而沉重,自由而又規矩,奔放而有節制,感性而又內在的草原,在我們眼前由平展變為立體?!恫菰稀窂亩运氂械拿栏械拿褡宀町愋?,成為一道風情的血脈,一種文化的魂魄。

再看《手工》第二卷長詩《北方有陶》:

“大水沒中原。舉目至遠,嘹望東西南北/追日的夸父離土升天,治水的大禹/立地成佛,刀耕火種的先民/傳種接代,崇文尚德的燕趙人/延年奉天//6500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山河浩蕩,一馬平川/相生相克的水土,主宰大乾坤//天光照混沌,慧心開四方/黃河之水自上游巴顏喀拉山脈/解密九曲十八彎的冰川季/下游,歡騰//秦川八百里,秦宮佳麗三千余/富麗堂皇的帝國大殿/坍塌于直柱/

而非彎梁//遠交近攻白起坑/近憂遠慮阿房宮/天水灌頂,地火燒心/秦亡人氣散

//小隱一千投江河,中隱一千/嫁邯鄲,大隱一千/入朝/換漢服……水動陶耳響,天傾正北方/黑色是潛入大地內部的光/表里如一//膠泥紅,細沙黃/制坯造器,熏煙封窯/結構磁州府之外的大秩序”(《手工》第二卷之《北方有陶》)

簡明憑著自己的經驗、才氣、思想資源和寫作方式,從歷史出發,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含,一路浩浩蕩蕩,讓我們看到,屬于北方,屬于歷史,更屬于當下的布滿各個時代痕跡和形狀的陶,從北方化蝶而來。仿佛一陣強勁的生命之風,讓陶飛越在歷史與現實的雙重之上。

大水、中原、東西南北、夸父、大禹、刀耕火種、先民、傳種接代、燕趙人、地殼、山河、水土、乾坤、黃河、巴顏喀拉山脈、冰川季、秦川、秦宮、帝國大殿、直柱、白起坑、阿房宮、漢服、北方、黑色、光、膠泥紅、細沙黃、磁州府等,這些貫穿中國歷史、地理,積聚了中國文化底蘊的名詞,被一個個動詞高舉著,副詞襯托著,量詞牽扯著,形容詞霍霍著,它們所蘊含著的領受、洞悉與敞開,其高妙與升騰、統攝性與穿透力,讓我們不得不圓睜大眼,與它們彼此對視,卻張開嘴唇,吐不出任何語詞,發不出任何可以震蕩空氣的響聲。

以上兩首長詩,簡明沒有像一般詩人那樣,鐵棒磨成繡花針,在精細上做文章,而是隨手一拋,境界全出,隨之場面大開大合,歷史當下匯作一處。其強大氣場,其深切性、親和度、生命力度與精神旨歸,給我們帶來了強烈的震撼和陽剛之美。

這類詩《手工》里還有很多,如《五連瀑》《九寨溝:我必須啟動全新的敘述程序(組詩)》《武烈河》《大淀》《青天河》等等,詩人用有形的現象本體來體現天地中這些無形的規律,并讓其顯現出與我們的關聯時,這種氣流攜帶著簡明的心跳、體溫和無形的能量,穿過我們的身體,打開我們的百穴,讓我們于瞬間“蘇醒”升騰后,河流一樣,一直向前。

古典精神和現代意識的碰撞與融通

古典是一種既有莊重典范,又不缺浪漫精神的文化概念。而古典精神應該是對以上的繼承,是一個人長期受儒家思想影響,而刻在骨子里的精神象征。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精神內涵會不斷變化、提升,思維方式也會進行不斷的理性反思,并融入現代意識。

一個優秀的詩人最可貴之處,在于熔鑄古典精神,以幫助現代人進行現代審美。因為傳統文化再博大精深,也需要一條合情合理的路徑進入到當代創作中。

簡明《手工》里的詩和絕大部分經典作品一樣,都具有宗教文本的風氣,所謂宗教文本就是一種莊重,而莊重是一個詩人古典精神的涵養與呈現,是一種正氣。這個正氣不僅在他的骨子里,也會行走在他的文字中。倘若不是,而是一味的玩鬧,一味的逗樂,甚至公然拿莊重開涮,這樣的文學格局肯定是值得懷疑的。

簡明是一名優秀的詩人,他總能讓讀者從他清晰的詩歌語言和意象中,體會出極具古典意味的詩境和豐富的現代感性。

“其實,天空是被染藍的/眺望一程比一程遠/草原,一直藍到天邊……熏衣草之夜,沒有一夜相似/我必須從第一片草葉開始/傾聽下一片草葉的呼吸/我必須從第一朵花蕊,撲向/第二朵,然后是第三朵花蕊/我必須變成一只夜鶯,翹首枝頭/我必須一夜一夜訴說,為什么/拒絕遷徙和沉湎?我必須承認/我的暗戀,內心深處風生水起的革命/我將怎樣迎合你/死去活來的妖嬈//熏衣草之夜,浩瀚縱橫/往南,最快的馬蹄曾經追上秋風/朝北,同樣的里程才能遇到春雨/自然香的女子,我對你的傾慕/足夠一匹純種的伊犁馬/跑上整整一年!我必須/再造一座天空,讓你染/再造一條河流,讓你染/再造更大的草原,讓你染/再造我們的眼睛,耳朵和嘴唇/讓你染!”(《手工》第一卷之《我將怎樣迎合你死去活來的妖嬈》)

天空有著藍色水晶般的美,這個美是客觀的,是大自然的杰作,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并不因為人是否對它進行審美觀照而改變它的性質。但詩人卻能,在詩人眼里,天空是被草原染藍的,草原也不是草原,而是有著自然香的女子。于是詩人對草原不再“發乎情”“止乎禮”,而是拋棄了理性,跟著感覺走,完全放開自己,豁出了自己:“我對你的傾慕/足夠一匹純種的伊犁馬/跑上整整一年!我必須/再造一座天空,讓你染/再造一條河流,讓你染/再造更大的草原,讓你染/再造我們的眼睛,耳朵和嘴唇/讓你染!……”就這樣,我們跟著詩人的目光,看到了一個讓他不知怎樣迎合的,死去活來的妖嬈的草原。面對這樣妖嬈的草原,不管不顧的詩人,完全到達了釋家的“絕對自由的”美的境界。

如果說詩人筆下的草原、天空,以及接下來的薰衣草、花蕊、夜鶯、馬蹄、秋風、春雨、女子、伊犁馬、河流、草原、眼睛、耳朵、嘴唇,還是具有古典意蘊的名詞的話,那么接下來的動詞染、眺望、傾聽、呼吸、撲向、翹首、訴說、遷徙、縱橫、追、跑、造,形容詞藍、相似、風生水起、妖嬈、浩瀚、自然香等,己不僅僅是動詞和形容詞,還是一個個生動的充滿著現代意識的生命個體,它們和名詞碰撞與融通后,便形成了被觸碰、被凝視、被咀嚼、被懸置的,并賦予個人氣息與時代光色的另一種敞開。而歷史、遠方、異域,抑或愛情與自然,也均有賴于從詩人明澈的自我中重新誕生。然后讓草原躋身在了人格與神性之間。這是詩人“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心境,所達到的非意識的積淀。是詩人整個人格境界的顯現。如果說《草原跋》是儒家的天人同構,這首《我將怎樣迎合你死去活來的妖嬈》就是道家的天人同構,因為它徹底舍棄人事來與自然合一。

而詩人對自然和愛情的渴慕,對人世的疏闊豁達,對人生的悲憫,既充沛著現代意識又懷有深沉的古典情懷,是一種復雜又完美的交結。

再看下一首:

“……它側開身體,閃出一絲縫隙/讓陽光直接照亮青草的臉/下雨時,它則伏下身體/讓雨水經過它的四肢和毛發/帶著它的體溫,澆灌草原//我的父輩們曾數次指認過/這棵樹,他們從口內——/湖南、湖北、山東、陜西、河南、河北/

進疆屯墾,冰天雪地也沒有/把他們的熱情凍僵//他們駐扎的地方叫一棵樹/

后來,一棵樹一分為二/改名為:昭蘇和那拉提/那是兩個草原,血緣之間/只隔著一棵草//但是當年一對相戀的支邊青年/每每要等候整整一個禮拜/才能等到對方的情書/他們見面時/中間也隔著一棵草//女說:一望無際的空地,荒著/

種玉米多好,種土豆也行呀/男說:那牛羊春天吃什么/女說:吃春天還不夠嗎”(《手工》第一卷之《一棵樹》)

“側開身體”,僅這一個動作,詩人就在“一棵樹”里為讀者鋪設起想象空間的延展通道。接下來,樹的每一動作都牽連著一個更深更遠的世界:“我的父輩們曾數次指認過/這棵樹,他們從口內——/湖南、湖北、山東、陜西、河南、河北/進疆屯墾,冰天雪地也沒有/把他們的熱情凍僵//他們駐扎的地方叫一棵樹/后來,一棵樹一分為二/改名為:昭蘇和那拉提/那是兩個草原,血緣之間/只隔著一棵草”而由此構成的生活世界,卻復合著諸多不可知確又被認為理所當然的元素,這些元素氤氳聚集,豐富地刻寫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愛情:“但是當年一對相戀的支邊青年/每每要等候整整一個禮拜/才能等到對方的情書/他們見面時/中間也隔著一棵草//女說:一望無際的空地,荒著/種玉米多好,種土豆也行呀/男說:那牛羊春天吃什么/女說:吃春天還不夠嗎?”

這里的身體、樹、草原以及從父輩們指認過的地名,一對相戀的支邊青年。幾乎沒有多少中間環節,卻又不斷地實現著相互滲透、相互轉化、相互過渡,相互交叉和彼此牽連的狀態。如果說前面部分,父輩們集體勞動,他們的個性是消融在集體的共性之中,使他們的主體意識依附于客體意識(群體意識)還是古典思維式的話,那么下半部分兩個青年的對話,就顯示出了追求同一事物多義性的共同性,從而在觀照,在特定人物、景物的開掘上極具現代思維的語境和張力了。

同時,因詩人把自己的能量挪移到樹的身上,在樹的身上注入自己的“血液”,樹便有了“通感”。這個通感是詩人的藝術思維被調動起來后的一種表現,它們互相挪移、借用,把奇妙的心象描摹出來。讓“樹”成為了我們眼中的視覺景觀。

在調侃、輕佻、嬉笑甚至肆無忌憚地涉及人體下半身器官的詩歌龐雜的當下,簡明以他獨有的古典精神的語境,讓我們清晰地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所在,從而在象征意義上完成了從置身現代到回歸傳統的精神追索,以及二者的碰撞、融通與延伸。而這樣的特點,在詩人《手工》里的任何一首詩中,我們都可以尋到。為此,我們讀他的詩,不能不說是一種調整,一種洗禮。

美感的想象創造性,形成的突破與超越

美感是對感性世界一種特殊把握,但這種把握不是先前已有東西的簡單重復,“它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發現”。美感認識不僅是想象的認識,帶有想象的創造性,美感活動還是一種社會現象和哲學問題,它包括感覺、知覺、表象、聯想、想象、情感、理解等,是這些心理因素互相滲透、能動的綜合統一的過程。

而想象創造性是人的經驗的積淀本體和形上境界,是經由“心齋”“坐忘”才能達到的純粹意識和創造直觀,具有不可重復的唯一性。它非心理因果,又非邏輯認識,也非宗教經驗,只能屬于審美領域。

而“詩人”這個詞,在古希臘時,語源上的意思是“制造者”,所謂一首詩也是一件被制造出來的東西,這個看法好像是過時了,實際上仍然有它不可泯滅的含義。制造是什么?就是想象的創造。簡明的詩,常常一去三千里,縱橫五千年。即便是一朵雪花,在他筆下也能以無作有,比真實更真實:

“跟隨一朵雪和另一朵雪/爬上神農山。雪把自己分成了/我和我們,它和它們/低處或者高處,近景或者遠景/雪,一朵一朵深入山體/它們不是在消失/而是在突圍/雪只能消失在雪中/實用主義者往往在中途/就會被凍死/雪鉆進巖石,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強大//天空從來就不是/雪的故鄉。雪一邊舞蹈/一邊飄落,誰能夠讓雪/重返高空?正如凡夫俗子們/只是神農山的過客/他們的庸碌幸福近在眼前/而一朵雪只需要/一朵雪那么大的地方/安置善良和故鄉/它們遠行,它們路過天空/抵達樸素的人間//雪,落到了陽光側面/秋天下面,冬天上面/今年的第一場雪/注定要持續到明年的山崗上/沒有一座山上的雪/像神農山上的雪那樣/翻過一道梁又一道梁/一道坡又一道坡/它們從溝底爬上山頂/再爬十里/雪就變成了陽光/再爬二十里/雪就變成了桃花/再爬三十里,雪就變成了/一溝子的芬芳//像陽光把陽光傳染給陽光一樣/雪把雪傳染給了雪/傳染給了15000株白鶴松/讓它們慢慢活/慢慢白/慢慢燦爛”(《手工》第三卷之《雪把雪傳染給了雪》)

想象不能拍賣,它不是素材,是詩人心里偶得同時又是最自然生長出來的部分。我們讀簡明的詩,讀著讀著,就會感覺到他在想象上的富有,而他有多富,就反襯著我們有多窮。詩人一個題目“雪把雪傳染給了雪”就讓雪和這個世界一下子從我們眼前,從三維自然空間變成了四維空間,并起著質的變化,加入了更廣闊、深遠的時間背景。詩人這里的描寫,采用的是形象化的造型語言:“跟隨一朵雪和另一朵雪/爬上神農山。雪把自己分成了/我和我們,它和它們/低處或者高處,近景或者遠景/雪,一朵一朵深入山體/它們不是在消失/而是在突圍/雪只能消失在雪中……”

雪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這個線就握在詩人手里,任由他放或縮,這根線絕不是簡單的拋物線,而是創生、是越界。于是這個雪就有了生命,它入天入地,翻山越嶺,能飛能舞。不僅如此,它還能爬,爬十里可以變成陽光,爬二十里變成桃花,爬三十里變成一溝子的芬芳,最后“像陽光把陽光傳染給陽光一樣,雪把雪傳染給了雪,傳染給了15000株白鶴松,讓它們慢慢活,慢慢白,慢慢燦爛?!边@雪清澈、空靈、堅實、洗練,近乎古典。就像一部生動又豐富的蒙太奇語言的電影,在同一個鏡頭里,一直處于運動中,里面涉及的所有物和地方都是那么連貫、自如。詩人想象的調度能力,在這里成為一個奇跡。具有了奇異的外部延展性,解開了稀少的可能性中的全部可能性。成功突破了他自己的閉合。

而詩人筆下的雪,意在言外,使人思。因為這個思,才能得到言外之意,得到意境、意味或韻味的審美享受。

雨果說得好,想象就是深度,沒有一種精神機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對象,這是偉大的潛水者。簡明天生就有一種超越本體的審美,他能從瞬間感覺引起各種聯想和想象,并賦予本體以豐富的心理內涵。

請看下面的詩:

“像一只母羊,時時發出/被驅趕之后幸福的低吟/在手指的撫摸下百般溫順/永不抬頭,只是為了祖祖輩輩/低頭啃草//手指從不回憶/反復計算,因為它想知道/善于積累是德性/還是習慣//羊兒從不悲傷/在陽光的撫摸下,日復一日/是它生命的全部意義/除此之外,羊兒不會明白/它們以啃草的速度繁殖后代/盤算和手指多么興奮”(《手工》第四卷之《算盤》)

詩人這里的算盤,與我們記憶中歷歷在目的算盤的圖式和信息不一樣,它是作為客觀事物的表象,跳躍在我們眼前,顯現在我們的感覺器官中的。因為表象偏重于客體復現的活躍性,它既是具體的也是概括的。所以這里的算盤是經過詩人的想象、提煉、升華后,凝聚成的一種新的生命體,具備了想象和現實兩重性的品格。

把手指撥動算盤的聲音,想象成“一只母羊,時時發出/被驅趕之后幸福的低吟”這是何等的離奇,又是何等的形象。詩人還希望這只羊代替主人,日收斗金,這樣撥動算盤就可聲聲不止。然后,詩人的想象再由羊回到手指,進行提問和反問之后,重新由手指回到羊。循環往復,由想象和現實反復交替形成突破。表面看,這只羊好象與理性思維沒有什么關系,是離理智而獨立的,是想象創造出來的,其實這也是詩人通過深入思考,思而得之。因為只有當想象在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時,才能得意境、意味于一體。與此,這算盤因為羊,就有了富有具體形象的感性特征。

優秀和經典的詩需要讀者付出同樣的努力,并根據自己的悟性和洞察力,投入自己的經驗、情感、知性與智慧,找出可供自己思想馳騁的空間,從中煉出屬于自己的金子。

縱觀簡明的詩,這類極具創造性的想象很多,幾乎每一首詩都有。因為一個天才詩人,是永遠樂于、勇于,也有足夠的能力站在一切想象之外,并超越這所有的想象。

極致,是某種規約之下的沖擊極限

我們的眼睛是有邊框的,可我們卻想要看到無限,看不到無限,我們也想盡可能看得更遠、更深。有時甚至難以抑制將世界盡收眼底的渴望。就語言和意象來說,不論讀者還是詩人,也都是想要盡可能涵蓋更多。

艾略特說:對于想把詩寫好的人,沒有一種詩是自由的。也就是說你寫任何一種詩,都不是毫無限制的,世上不存在沒有難度的創造,所謂詩或者說詩意就是在局限于難度中的不斷升騰。而簡明就是一位喜歡進行卓越的反向努力,主動接受邊框挑戰,甚至有意將自己的寫作閉合于不可能之中,然后到達極致的詩人。為此,他的詩總能在某種規約之下沖擊極限,讓我們持續地注視,在身體各個部位積聚能量,圍繞著它,感覺著它,然后情不由衷地上前,一步又一步。

“只有第一滴汗水,能讓貧瘠的沙漠/沉醉,只有第一聲拓荒的號子/能讓沉睡的沙漠歡呼與沸騰/只有我剛剛褪下軍裝的父親/那洶涌的汗腺,能讓腋下的戈壁/嗅到腳步聲和芳草的清香//軍墾,軍墾,軍墾/數十萬拓荒的隊伍,駐扎在/

沙灘左肺,感恩駐扎在右肺/只有這樣才能與大戈壁的呼吸/完全合拍。簡樸的生活/連語言都可以節儉//粗看起來,我父親就像落難到/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塊石頭/他口腔里殘留著飛烏、鼠、昆蟲/和枯草的氣味。迎著進軍的號角/他廣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著/春夏秋冬//碎銀般的光陰,上午緊挨下午/黃昏緊挨長夜。父親扛著/漢化的馕餅,出工耕作/一壟緊挨一壟的莖菜植物/一滴緊挨一滴的汗水淚水/連綿起伏,直竄炕頭//分分秒秒的勞動/已經微小到,再不能分割/一陣風,母親的幸福感/就會受到驚嚇,就會把父親/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園/刮進伊寧城//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微小的辛酸值得珍重!/父親的汗水讓往事浮現/這只勤勉的飛蛾,一針一線/把自己的翅膀縫合起來/掛在祖國的邊疆”(《手工》第五卷軍墾組詩之《軍墾,軍墾》)

詩人在這首詩里先用量詞先聲奪人,再從父親到十萬拓荒隊伍,圍繞戈壁進行遞進式的敘述和描繪。于是,我們看到,數十萬拓荒的隊伍,遍布沙灘與戈壁,挖土、耕種,幾十萬雙揚起的手臂,讓戈壁成為浩瀚的森林。每日里,他們的一起一落,與戈壁的呼吸連在一起,與早霞、夕陽、風暴、霜雪連在一起,這樣的圖景,呼之欲出,似乎馬上就要爆開我們的思想和肉體,讓我們很想立刻與這十萬拓荒人一起,投身戈壁,這是簡明語言描述的力量和極致。而詩人對父親的描繪,則為一種反向的極致。 “粗看起來,我父親就像落難到/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塊石頭/他口腔里殘留著飛鳥、鼠、昆蟲/和枯草的氣味。迎著進軍的號角/他廣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著/春夏秋冬//碎銀般的光陰……”詩人寫母親又是另一種柔弱的極致:“一陣風,母親的幸福感/就會受到驚嚇,就會把父親/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園/刮進伊寧城”最后,詩人把父親形容為一只勤勉的飛蛾,從一匹狼到一只飛蛾,是一個極致走向另一個極致,這極致里飽含著詩人對父親的疼惜,充滿著語言之外的辛酸與汗水。詩人以一種節制、內斂的方式,將父親刻畫到“夜涼如水”的境地?!案赣H的汗水讓往事浮現/這只勤勉的飛蛾,一針一線/把自己的翅膀縫合起來/掛在祖國的邊疆”到這里,詩人從云端按下云頭,復歸寧靜。

這種不受束縛的個體自由和力量的偉大,是另一種規約之下的沖擊極限,有著超然物外的主題人格。而其展現在無限時空中的美,便為大美。

有時思維的極限和穿透力,極需要一種大情懷。

“名揚天下的伊犁河,閃電的/孿生兄弟。陽光與水自天而降/飛翔的牛羊,連天空/也圈不住它們的想象//刀鋒上的舞蹈,讓歲月蒼老/人間的喜悲溯源而上/把天堂切割成家園和墓地/切割成細碎卻實實在在的生活//站立的河水,目極八方/一群棗紅色的野馬穿越伊犁河/奔跑中的消亡,讓一條河流的見證/觸目驚心”(《手工》第二卷之《站立的河》)

自然界中沒有一件事物與它一瞬間之前完全一樣,一條河也這樣,于是詩人開始清醒、敏銳、細膩地對一條河保持了充分的開放姿態。在詩人筆下,伊犁河成為閃電的孿生兄弟,它每日在刀鋒上舞蹈,它站立時,目極八方,甚至觸目驚心地見證了,一群棗紅色的野馬穿越伊犁河,在奔跑中消亡。

詩人對伊犁河想象的靈感與力量,均來自詩人對它持續的凝視與放大,放大的初衷在于展現其突破力,讓一切景象同時與其實體保持自由互換的關系。它包含了一個與自然同化、參與奧秘以建構身心本體的哲學問題,現實與生活、人生態度、理想人格以及人與大自然同化的全部內容。

這是一首具有較強敘事性或統攝力的詩歌,全詩只有12行,通過對一條河精悍的勾畫、抒情、哲思或于整體性書寫之中的靈光閃動,將詩人個體信仰與情感、困境與希望中的生命認知極致地傳達出來,并成功地完成了詩人對一條河的精神救贖。

羅森塔爾和A.J.M史密斯都說過:任何一種現成的公式和詳細解釋都不能解釋某些詩句所具有的那種情緒的力量。

簡明幾乎所有的詩,都具備了這種情緒的力量。它們能沖破一種常規的制約,讓我們的感受瞬間到達極限。

詩寫到最后就是境界之爭。也就是說,不是看一個詩人寫了幾首佳作,那是一個詩人最基本的門檻,而是看他風格之上的整體氣象,他所達到的整體高度。這是衡量一個詩人對當代寫作是否有一個更具縱深的把握,因為一個詩人在寫作中體現出來的總體思想,對世界的理解和認識,是他能帶給我們的最重要的東西。

詩集《手工》以藍天為幕,大地為座,從蒼茫的戈壁,到浩瀚的草原,騰挪跌蕩,其開放與包容,以及強大的生命力,宛如神奇的巨筆在北國大地上一筆揮就的氣勢磅礴的草書。它突出的不止是心理情感和同構對應,而是人的情感對象化和對象的情感化。詩人通過儒道的相互滲透,借助客觀之物所達到的高度,正是取決于他自身的思想高度。全集五卷202首詩,不管這些詩里反映的人物、事件、景致以及角度和切入點,是大是小,它們都是外在的自然與內在的自然情感滲透、交融和積淀了的社會、歷史、人際的呼應。為此,這202首詩猶如202束光照,因為這光照,身邊的事物才能被我們看到,讓我們在生活中發現那些積極的肯定性的力量,并以此成為一種引導。

簡明總是能不經意地道出事物本然的關聯,特別是那些容易為我們忽略或無從領略的,他都能以其無形、無量、不可見,卻又是存在的一種關聯讓它們顯現,使我們所領略的便不僅僅是文學意義上的審美,更在于他對世間萬物彼此關聯、彼此相依的一種體察和感知。于是,天地自然在晝夜運轉著,變化著,更新著,簡明也采取同步的動態結構,與整個自然和宇宙相同構,把有限當成無限來表現,從而讓我們忘卻有限,抵達大象無形的天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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