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身老人臉

◇文/孫瑞林 圖/段明

民國二十二年的一天清晨，正逢承德府大集，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們挑著擔、背著筐，早早地趕到避暑山莊門前，擺上小攤，扯開嗓子吆喝起來。一時間，整條大街，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突然，有人大喊一聲：“不好了，銅獅子顯靈了?！?/p>

要說佇立在煙波致爽殿前的這對銅獅子，還真有些神奇的來歷。相傳雍正巧用計謀，奪得帝位后，心里總覺不安。為了消滅政敵，他設了一個叫“粘桿處”的特務機構，這個機構雇用一些江湖高手，專門取那些有異心者的首級。那些高手使用的兵器叫血滴子，血滴子狀如半個西瓜，比人的頭稍大，瓜柄上有鐵鏈相連，瓜開口處的邊緣，嵌有利刃。那些高手可從數丈外拋出，扣住人的腦袋，用力一拉，人的腦袋就被取走了。

有一年，雍正皇帝到避暑山莊避暑，老是噩夢不斷，夢到的全是向他索要頭顱的無頭厲鬼。雍正想盡各種驅邪的辦法，均無濟于事，于是請來一位西藏的高僧，作法七天，并鑄了這對銅獅子立于煙波致爽殿門前，以鎮厲鬼。然而，那對銅獅子竟然流淚不止，雍正跪在銅獅子面前發誓，自己從此之后，要勤于政事，不再肆意殺戮。三天后，那對銅獅子果然淚止。后來，雍正真的改掉殘虐成性的秉性，開創了一代盛世。因此，人們對這對銅獅子都敬畏三分。

此時人們聽到“銅獅子顯靈”的喊聲，紛紛擁到銅獅子跟前，一看，可不是嘛，兩行血淚，沿獅子的雙眼淌出，滴到前胸和腳上。據看園子的老人鄂畢龍講，昨天夜里，他看到銅獅子騰空而起，向東北方向怒吼不止。鄂畢龍已年過六十，是正黃旗人，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是清政府承德行營的總管。清王朝覆滅后，他就一直留在避暑山莊看園子。很快就有人發現獅子座有松動的跡象，愈加印證了鄂畢龍的說法。于是乎，銅獅子顯靈的事，一傳十，十傳百。那些迷信的清朝遺老遺少們，急忙焚香叩拜。

時任偽滿洲國警察局局長的哈索昆，聞訊后帶人趕來。他圍繞著銅獅子轉了幾圈，對那些前來膜拜的人一陣冷笑，說：“大伙兒不要相信，這是有人在搞鬼?！闭f著上前，用一根指頭，把銅獅子眼睛里的血淚，擦抹干凈。

圍觀的人們將信將疑。

接著哈索昆吩咐一聲：“把鄂畢龍找來?！倍醍咠埗叨哙锣碌貋淼焦骼ジ?，哈索昆厲聲問道：“昨天夜里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妖言惑眾？”鄂畢龍睜開昏花的老眼，說：“我睡得很沉，忽然被驚醒，恍惚中看見來了好多匹馬，馬上騎著很多戴黃盔披黃甲的人，他們圍繞著銅獅子轉了半宿。我還看到你的祖父，四品帶刀護衛泰克太，穿著黃馬褂，騎著棗紅馬。后來，銅獅子就隨著那些人飛起來了?！惫骼ケ疽詾檎疫@個老人能問出些線索，沒承想他竟然這樣信口開河，便怒氣沖沖地說：“不許胡說，把他給我抓起來，嚴刑拷問?！闭f起來，哈索昆也是滿洲人，他祖上也在大清國世代為官。

鄂畢龍老人被綁在柱子上，哈索昆命人生起了炭火，在炭火中放著幾把鐵耙籬，等鐵耙籬燒紅了，準備對鄂畢龍實施耙刑。這種耙刑是清王朝統治時期宗人府對那些大逆不道的子民施行的最殘酷的一種刑法。行完刑后，受刑者并沒有死，其皮肉卻呈條帶狀掛在身上。

日本人進駐承德后，為了震懾人們，又抬出這種慘無人道的酷刑。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鄂畢龍毫無懼色，不斷地重復著獅子顯靈的話。這時，隨著一陣汽車響動，日本駐承德最高行政官左滕村二也趕到了。

哈索昆似乎有意在主子面前顯功，迫不及待地吩咐手下，“行刑吧?！惫骼サ囊粋€手下上前撕開鄂畢龍前襟。鄂畢龍露出了瘦骨嶙峋的前胸。那個手下把燒紅的鐵耙籬，在老人眼前晃了晃，問：“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鄂畢龍仰天長嘆：“八旗先祖啊，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對不住你們啊，東北的老家沒了，熱河也讓小日本占了。我們活得有愧??！我知道你們的心在流血流淚啊?！惫骼ヅ叵溃骸安粶屎f！我們的皇帝現在就住在沈陽，我們這兒不是大滿洲國嗎？”鄂畢龍狠狠地啐了哈索昆一口：“那叫什么皇帝，是東洋人的狗?！惫骼饧睌?，吩咐道：“給我耙死這個老東西?！?/p>

圍觀的人紛紛轉過頭去，不忍心看。

誰知，左滕村二卻喊了一聲：“等等?！惫骼ペs緊跑過去，獻媚地說：“他妖言惑眾，收拾他一下，讓他說出真相?！弊箅宥莻€中國通，平時常愛到古街上轉悠，很多人都認識他。左滕村二并沒有領哈索昆這個情，而是問：“他說了些什么？”哈索昆滿臉堆笑地說：“他說銅獅子顯靈了，還說看見我們的先人。這哪有的事，我看獅子眼睛里的血，準是他抹上去的?！弊箅宥牶?，微微一笑，說：“不要問了，放了他?！惫骼ゴ蠡蟛唤獾乜粗箅宥骸胺帕怂?？他還辱罵太君呢！”左滕村二說：“你們中國有句古話，邪不壓正，神鬼是沒有的，他老糊涂的干活?！惫骼o奈，對手下人說：“放，放人?！?/p>

左滕村二又對他身后的幾個日本士兵說：“你們的看著，晚上，睡覺的不許?！鞭D身又對哈索昆說：“你的，跟我走?！惫骼ハ窆芬粯痈箅宥吡?。圍觀的人也慢慢散去，不過此事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承德府迅速傳開。

到了左滕村二的辦公室，左滕村二立刻換上一副陰冷的面孔，命令哈索昆：“今晚，鄂畢龍的殺掉?！惫骼ゲ唤獾貑枺骸盀槭裁床蛔屗敱姵吻?，當眾殺掉？自雍正帝以來，這些人對銅獅子都是很迷信的，萬一他們相信鄂畢龍的鬼話，對皇軍的統治大大不利?！弊箅宥肓讼胝f：“腦袋掛到城樓示眾，今晚對銅獅子嚴加看管，明天沒有血，謠言就不會有了?！?/p>

原來左滕村二對中國文化有很深的了解，日軍進駐承德后，他在暗地里大肆搜集中國的文物。這對鑄造精美的銅獅子，他早就垂涎三尺了?？蛇@對銅獅子在承德人的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遲遲沒敢下手。他很快從側面打聽到，鄂畢龍生活清苦，就給了鄂畢龍一些錢，讓他裝不知道。在昨天夜里，他們打算悄悄地運走，開始是想用人把它抬起來，放到一輛馬車上，可是十幾個人愣是沒抬動，又用馬去拉，好幾匹馬就只是挪了挪窩。他正準備今天夜里，調兩輛汽車來拉走。誰知發生了這種事。他之所以沒讓哈索昆當場用刑，就是怕鄂畢龍一時熬不住，說出真相來。他深知，承德附近的居民大多數都是滿族人的子孫，他們的祖上都是負責守衛承德行宮的，他們對這座行宮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很深感情的。萬一弄出什么事來，他也不好交代。秘密處死鄂畢龍，可以說是一舉兩得，既封住鄂畢龍的口，又辟了謠。

哈索昆轉身剛要走，左滕村二又一揮手，讓一個日本少佐帶上一小隊鬼子，跟他一起去。

哈索昆帶著警察局的人和一隊小鬼子進了鄂畢龍的小院，一股香氣裊裊地飄出來，鄂畢龍平時與一對苦啼杜鵑鳥為伴，這種名貴的杜鵑鳥，嘴上有一紅色斑紋，恰似滴滴啼血?，F在杜鵑鳥籠空了，無一只杜鵑。哈索昆他們撞開門，發現鄂畢龍跪在堂前，堂的正廳上掛著一位清朝武官像。鄂畢龍聽到他們闖進來，緩緩地轉過身，坐在太師椅上，懷里捧著一對死去的杜鵑鳥。

哈索昆驚愕地問：“你、你怎么還敢在這里？”鄂畢龍正色道：“這里是我的家，我憑什么要走，是你們這些無恥之徒，將祖先的基業，讓給了小鬼子，祖先不會原諒你們的?！蹦莻€日本少佐惱羞成怒，叫了聲“八嘎”，抽出戰刀，向鄂畢龍砍過去。突然，就見老人手一抖，寒光一閃，一個鐵籠子一樣的東西，扣在少佐的腦袋上，緊接著，鄂畢龍用力一抻，少佐的腦袋瓜子被摘了下來，少佐的尸體撲通一聲栽倒在那張畫像前。在場的人不禁驚叫一聲：“血滴子！”隨后鄂畢龍放聲大笑，說：“在場的八旗子孫聽著，誰若出賣老祖宗的基業，不會有好下場的?！逼渌墓碜用靼走^來后，幾乎同時舉槍，鄂畢龍在亂槍中倒下。

血滴子現世的消息不脛而走，承德府本來就不大，當天晚上，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城。左滕村二聽說死了少佐，氣急敗壞，命令哈索昆把鄂畢龍的頭懸掛在城頭，尸體扔到荒郊野外喂野狗。

第二天天剛亮，哈索昆又鬼哭狼嚎地跑進來，他的那根動過銅獅子血淚的手指，紅腫得像個小蘿卜。左滕村二問：“你沒有看軍醫？”哈索昆哭喪著臉說：“看了，他們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本o接著，一個日本兵急匆匆地跑來報告左滕村二：“那個銅獅子又流血淚了?！弊箅宥o心管哈索昆，帶上人直奔避暑山莊。

他們到避暑山莊時，那里已圍了好多人。左滕村二來到銅獅子跟前一看，果然，兩行血淚伴著清晨的露水，慢慢地在流。左滕村二也感到奇怪了，自己派的人嚴守了一夜，不可能有人再往上涂血了。左滕村二剛想用手去摸，急忙又縮回來，他想到了哈索昆那根手指。

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鄂畢龍老人死得冤啊?！庇腥碎_始燒香禱告了。

左滕村二看到從附近地區聚來的人越來越多，抽出戰刀，咆哮道：“聚眾的不要！不散開，死啦死啦的有！”他本想指揮士兵大開殺戒，驅散人群?？墒沁@些虔誠的人們，全然不理會左滕村二的騰騰殺氣，滿街盡是一片祈禱之聲。

這時，哈索昆跑過來，忙不迭地對左滕村二說：“太君，不能開殺戒??！殺幾個人容易，可你殺不掉這些愚昧人心中的神??！萬一他們因這事，全都仇視皇軍，對皇軍是大大的不利啊?！弊箅宥训端突厝?。其實，他也有些膽寒，因為他也看到了有種東西是他殺不盡的，滅不掉的，不可戰勝的，那就是民族的凝聚力。

左滕村二怒視著哈索昆：“不殺，怎么能把這些愚昧的人驅散？”哈索昆哀求著說：“交給我吧，我有辦法?！比缓?，哈索昆轉向祈禱的人群：“鄉親們快走開吧，不然你們就要遭殃的?！庇腥撕吡艘宦暎骸澳氵@個辱沒先祖的軟骨頭，你怕死，我們可不怕死。列祖列宗在上，你就再顯顯靈，懲治一下這個不肖子孫吧?！惫骼ヒ灰а?，抽出一把短刀，跪在銅獅子跟前，喀嚓一下子，把自己那根紅腫的手指切斷，然后強忍著劇痛說：“老祖宗，您就饒了我吧，我不敢對您不敬了。鄉親們散開吧，好不好？”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人們開始慢慢離開了。左滕村二也一跺腳，說了聲：“八嘎，愚蠢的人們！”就灰溜溜地走了。

一時間，城里的香被搶購一空，十里長街上到處是燒香的人。

第二天，左滕村二看到包裹著手的哈索昆，說：“你的辦法很愚蠢，但管用得很?！惫骼タ嘈α艘幌拢骸斑@叫以愚治愚嘛！”

看到左滕村二走遠了，哈索昆捧著自己那只斷指的手，號啕大哭。原來，這一切都是哈索昆與鄂畢龍一手策劃的。哈索昆早就知道左滕村二有意于銅獅子，就悄悄找到見多識廣的鄂畢龍想辦法。鄂畢龍嘆了口氣說：“想保住祖宗留下來的這點兒東西，你不能，我也不能?！彼哿宿巯∈璧暮?，愴然道：“眾人能，八旗子孫只要齊心，一定能?！?/p>

就在左滕村二要對銅獅子下手的前幾天，鄂畢龍老人忍痛把一只苦啼杜鵑鳥摔死在銅獅子眼上，而另一只杜鵑夜夜苦啼，吼破了喉嚨，鮮血滲入獅子的雙眼。據說是這種血滲透力強，再加上獅子雙眼，經雨水日久天長的腐蝕，多露孔，血入即凝固，經清晨露水一打，血就順著水流下來。哈索昆的兩根手指之所以腫起來，是自己涂的一種毒藥。本來他們商量好了，演完這場戲，鄂畢龍老人就悄悄逃離承德，可鄂畢龍老人卻選擇舍命護獅?？吹蕉醍咠埨先巳绱苏塘x，為了把戲演得更像，他也咬牙自斷一指。

自此之后，銅獅子跟前，香火不斷，晝夜不息。左滕村二一直想打銅獅子的主意，卻也一直沒敢動。有的地方為了供奉方便，竟然修起了獅子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