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當上“編外代表”

義烏的街道議政會成立之初，議政會成員被叫做“議政員”，后來金華市人大常委會建議改稱“議政會代表”。

議政會代表缺少權威性，導致很多問題解決不了，決定街道民生實事項目時，議政會可以“票選”項目，而不是“票決”。

議政會實際上沒有議政，只是反映訴求、意見?！皩⒋伺e理解為外國人能在中國參政議政了，就變了味?！绷x烏市委一位官員表示，實際上這些外籍特邀代表沒有政治權利，也不參與決策。

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

發自浙江義烏

“我那天穿得很隨便，早知道就穿西裝去了?！?019年12月12日，回想起八個月前那次受聘，阿酷仍然顯得很興奮。來自巴基斯坦的阿酷，在浙江義烏（縣級市）經商已有19年，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甚至還會義烏方言。

2019年4月17日下午，阿酷和另一名外籍商人被聘為義烏稠城街道議政會的特邀代表，街道人大工委還為他們舉行了聘任儀式。

外國人成了街道議政會的特邀代表，這在浙江還是首次，在中國也不多見。阿酷很高興自己獲得了一個“政治身份”，擔心中文表達不清，他又用英文強調了一下：“political member”。

不過，義烏市人大常委會黨組副書記、副主任傅春明，在接受采訪時卻反復澄清外籍特邀代表和“參政議政”的關系。

“雖然機構名稱叫‘議政會，但議政會代表尤其是特邀代表并不具有‘議政的職責，也不擁有人大代表的法定權利?！备荡好鹘忉?，他們只能對街道的工作提出意見和建議。

具有“準人大”性質的街道議政會是個新生事物。設立街道議政會的初衷，是為了破解在街道一級沒有人大機構而造成的基層民主建設“斷檔”難題。

2014年，義烏在各街道成立了議政會，并引起省內多地效仿。浙江之外，推行街道議政會制度的地方也有不少，不過名稱并不統一，蘇州叫議政代表會，徐州叫街道協商議事會，在遵義，則被稱作居民議政會。浙江省內各地的名稱也不一樣，杭州的叫法就是居民議事會。

在浙江，立法機構已確認這一組織的法律地位。2019年11月，浙江省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浙江省街道人大工作條例》，要求各街道人大工委都須組織成立“街道居民議事組織”。

看到條例后，義烏已打算將街道議政會改名為議事會，以減少對“議政”的誤會，傅春明表示，“這樣也更符合它的職能和性質?！?/p>

后續聘任被叫停

聘任儀式上，難掩興奮的阿酷作了十多分鐘的發言，他說，“我早已將義烏當成家。我了解義烏，懂得義烏，更愿意為義烏的發展作出貢獻?！?/p>

本名叫sajid，“阿酷”是他在義烏市公安局的一位朋友給他取的中文名。聘任儀式結束后，稠城街道人大工委領導在會議室里對阿酷說，“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座位?！?/p>

在有著“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之稱的義烏，像阿酷這樣的外籍商人已是一個很大的群體。義烏市人大常委會提供的數據顯示，每年到義烏采購的境外客商超過50萬人次，其中有1.5萬境外客商常駐義烏。在此背景下，義烏成了首批能辦理外國人簽證和居留許可證的縣級市,也是全國唯一設立海關的縣級市。

在傅春明看來，想要發展好外貿經濟，常住義烏的外籍商人是重要力量。同時，街道議政會能推動社會治理，“如果把外國人排除在外，那么治理就是不完整的”。

2019年3月，義烏人大常委會為了擴大街道議政會代表的多元性，提出在外籍人士相對集中的街道，可以用特邀代表等方式安排外籍人士參加議政會相關活動。

全市8個街道中，最早響應的稠城街道是義烏市政府所在地，也是義烏經濟中心。2019年上半年，稠城街道經濟總量達92.33億、財政收入14.28億。轄區內有在冊外籍人士3501人，來自102個國家。

經過相關推薦程序，阿酷和土耳其商人奧茲坎成為稠城街道議政會的特邀代表。經浙江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確認，此舉在浙江尚屬首例。已有的公開報道中，國內也沒有先例。

開展這項工作之前，義烏人大常委會已預料到邀請外國人加入議政會“有些敏感”，特意加了“特邀”二字，傅春明為此還提前向浙江省人大常委會作了匯報。

不出所料，此舉在網絡上到底引起了不小爭議。義烏原本計劃在每個街道議政會都聘兩名外籍特邀代表，但在爭議出現后便被叫停了，稠城街道人大工委的微信公眾號也下線了幾乎所有關于外籍特邀代表的文章。

議政會實際上沒有議政，只是反映訴求、意見?！皩⒋伺e理解為外國人能在中國參政議政了，就變了味?！绷x烏市委一位官員表示，實際上這些外籍特邀代表沒有政治權利，也不參與決策。

稠城街道人大工委主任吳功三解釋，聘請外籍特邀代表更多是出于提升營商環境的考慮。

填補空白

“布置什么工作他們就做什么，需要他們參加的時候來參與一下?！眳枪θf，兩位外籍代表目前的工作僅限于此，議政會的主要工作還是由本地代表來完成。

設立議政會，在傅春明看來，填補了街道一級沒有人民代表大會的制度性空白。鄉鎮是一級政權，而街道是縣級政府的派出機構。依照法律，鄉鎮有人民代表大會，街道則由縣級人大常委會設立工作機構。

2001年3月，義烏啟動撤鎮設街，“其他工作還好說，但是鄉鎮原有的人民代表大會沒了，人大主席團也沒了?！备荡好髡f，從而產生了民意反映渠道受限、缺乏對街道辦事處工作的監督等問題。

“沒了人大”之后，街道的經濟和人口規模卻在快速發展，尤其在義烏這個移民城市。本地戶籍人口為81.8萬人的義烏，登記在冊的外來建設者有143萬人。

稠城街道的戶籍人口是7.22萬人，常住外來人口卻有11.65萬。人大代表人數按本地戶籍人口數量分配，這導致街道選出的市人大代表數量滿足不了反映本地社情民意的需要。

傅春明明顯感受到街道工作的民主廣泛性不夠。原先一個鄉鎮人大有六十多名代表，但現在一個鄉鎮只有二十多名市人大代表，街道的人口和經濟規模比以前更大，但反映意見的渠道反而更窄了。

“法律沒有相應規定，但現實又有需要?！备荡好髡J為“發展民主肯定不會錯”。2014年5月，義烏市人大常委會黨組要求在街道推行議政會制度，如今，8個街道都已成立了議政會。

確定議政會的名稱時，在義烏市人大內部有過爭論。據傅春明回憶，有人提出“參政議政”是政協的職能，不應該取“議政會”這個名字，不過當時和義烏同屬金華市的金東區已有街道成立了“議政會”，同時又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便這么定了。

難以確定的還有議政會成員的稱呼。義烏的街道議政會成立之初，議政會成員被稱做“議政員”，后來金華市人大常委會建議改稱“代表”。

2019年4月增補為議政會代表的吳文斌，是稠城街道通惠社區居委會主任。一般來說，居委會主任都是義烏市人大代表，但通惠社區已有一位“老代表”，吳文斌便當了議政會代表。

議政會代表初步人選由各社區或企事業單位的黨組織負責推薦。2017年，吳文斌推薦了義烏市新華書店辦公室主任羅曉明，新華書店就位于通惠社區。

吳文斌稱，推薦的都要是在轄區內有影響力、政治覺悟比較高的人，羅曉明熱心公共事務，支持政府工作，新華書店在創建文明城市、推進垃圾分類等事務上很支持社區工作，所以就推薦了他。

每個街道議政會大約有二三十名代表，每屆任期五年，街道議政會會議一般每年舉行兩次。

義烏市人大常委會給議政會擬定的主要任務是：定期聽取街道辦事處對街道經濟社會發展、財政預算、重點項目安排及其執行情況的通報，并提出意見、建議。此外，還要開展調研，及時聽取并反映群眾對街道工作的意見，協助街道辦推進工作。

需要黨工委支持

成立之初，議政會只是基層的一種探索，并無法律賦權。傅春明意識到，這樣的議政會代表缺少權威性，不像人大代表有法律賦予的各項權利，街道相關部門也沒有法定義務給議政會代表提出的建議作答復，“導致很多問題解決不了”。

相比之下，人大有重大事項決定權，可以任免干部，政府須向人大報告工作，而街道辦只向議政會通報工作、征求意見。決定街道民生實事項目時，議政會可以“票選”項目，而不是“票決”。

義烏后來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對議政會代表和街道選出的市人大代表實行捆綁分組，兩類“代表”一同去視察調研、一起提出建議，只要小組內有一名人大代表，那建議就有了權威性。

稠城街道就成立了財經、法制、文教衛、城市管理和社區建設5個工作小組，人大代表和議政會代表被分編入組。每個小組都有熟悉相關業務的人大代表或議政會代表，每月至少開展一次活動，將群眾關注的問題提交給街道人大工委，再交由街道有關科室落實解決。

2019年3月，稠城街道文教衛小組對轄區內民辦幼兒園的校園安全進行檢查，發現部分學校存在消防設施不到位、廚房管理有漏洞的問題。隨后，街道人大工委主任和街道黨工委書記先后對檢查情況作了批示，要求相關部門加強工作。此后一個月內，街道中心學校、市場監管所、派出所均向街道人大工委回復了整改方案。

朱建榮是義烏后宅街道人大工委主任。在他看來，議政會真正起作用還需要街道黨工委的支持?！耙郧暗墓ぷ骰蚨嗷蛏俅嬖趩栴}，主要是因為不重視、不落實?！敝旖s稱，目前街道黨工委書記十分重視議政會的工作，議政會發現的問題可交給書記批示，書記批示后，解決問題的速度快了許多，“連副書記都要參與解決問題?！?/p>

隨著議政會制度不斷修訂、完善，義烏的街道議政會被賦予了更多的職能。2015年7月，稠城街道建立了問政、聽證機制。議政會代表可直接對街道工作發問，分管領導或科室負責人須當場作答。問政后，議政會代表還要對街道科室工作進行評價，結果作為街道工作年終考核的依據。

部分議政會代表還有機會受邀參加市人大常委會會議。2019年1月以來，義烏市人大常委會將街道議政會代表納入常委會邀請列席人員序列。在一家義烏本地媒體的報道中，議政會代表被稱作“編外人大代表”。

“以外管外、

以外治外”

有別于街道議政會正式代表，特邀代表根據需要一般只參與一些社會公益活動，反映有關市場和城市建設管理等方面的意見。

傅春明介紹，聘請外籍特邀代表，是為了拓寬了解社情民意的渠道，更多地聽取外籍人士的意見。同時，政府推進重點工作也可通過他們在外國人群體中宣傳、引導，吳功三將此稱作“以外管外、以外治外”。

特邀代表阿酷是義烏不少官員的“老熟人”。最初在義烏開公司時，阿酷和外辦的工作人員有過接觸。后來，外辦召開一些涉外活動時就叫上阿酷，他只要有空都會參加，“參加這些活動能獲得一些機會”。

2013年，義烏司法局設立了義烏市涉外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聘請外籍調解員參與涉外糾紛調解，阿酷自愿成為調解員。此外，他也常應稠城派出所的邀請，戴上紅袖章在市區檢查境外人員的證件。有時外國人之間出現沖突、糾紛，派出所也會叫阿酷去幫忙調解。

阿酷的手機里存著許多和浙江各級領導的合影。他說，有領導到義烏調研外貿方面的工作或外商生活情況時，相關部門往往會叫他陪同考察。

成為議政會特邀代表后，阿酷建了一個微信群，成員都是和他相識的稠城外商，他主動表示大家有什么意見可以向他提出，他可以通過議政會反映。

不少在義烏的外國人向阿酷反映小孩“上學難”的問題，如果孩子想獲得學籍，家長須在義烏購房，但不少外商并沒有在義烏買房的需求。阿酷自己的小孩上學，也是通過“找關系”解決的。

實際上，此前義烏不少涉外事務都是在聽取了外商的建議后才做了改進，如在公立醫院配備會講外語的醫生、在公共標識中添加英文等，義烏國際馬拉松賽事也是在外商的建議下舉辦的。

從2003年開始,義烏市人大每年都會邀請外來建設者代表旁聽人代會，后來，外國人也被發展為旁聽代表。每年義烏市“兩會”期間，也都專門召開外籍旁聽人員座談會，分管外事的副市長會到場聽取外籍人員的建議。

有了議政會之后，稠城街道議政會代表陳洵友的觀察是，外籍議政會代表會參加一些活動，但提意見較少。另一名外籍代表奧茲坎，因中文不熟練，溝通起來還有一定困難，他在參加相關活動時，還要帶上一名翻譯。

奧茲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感受到外國人在義烏越來越受重視。在他辦公室的書柜里，擺放了多幅中國領導人的照片，以及中國領導人所著書籍的外文版。

聊起對中國的印象時，奧茲坎常常會贊揚“一帶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