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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獨語”與“對話”之間
——論馬雁的詩

2019-12-30 04:50
星星·散文詩 2019年23期
關鍵詞:獨語詩人詩歌

■ 李 娜

詩人馬雁(1979-2010)曾在散文中自稱為“不激進但卻徹底的女性主義者”[1],這一清晰但卻帶有二律背反性質的自我指認頗為有趣。通讀馬雁的詩作,可以發現“女性”和“女性生活”是馬雁詩歌面貌和詩學內涵的重要組成部分。馬雁在書寫女性時,首要意圖或許是從進入文本的客體中辨認作為主體的自身,詩中的女性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寫作者的女性意識;但她沒有止步于對鏡自照的階段,而是將“自我指認”逐步提升到“女性精神同盟”的層次。

在很大程度上,馬雁的詩歌是對自我經驗的整合和表現,生活經歷與文學書寫間的交錯、互動,構造為詩中強烈的傾訴感與抒情性。馬雁寫作了不少以“我”為抒情主體的詩歌,詩人對“女性”的理解,在對自我認知的不斷加課中詩意開啟。

馬雁短暫的一生處于不斷的輾轉之中。大學期間,她寫下《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這首詩作如同讖語,預言了她此后十幾年間顛沛流離的生活:“那個讓你痛苦的女人/依然在世上漂泊……每一個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都令你痛心不已”[2]。除了描寫生活本身的跌宕奇險,馬雁在不少作品中都以獨語的修辭方式探究自我的內心世界,如《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3]一詩中強烈的自我審視,從中可以見出,詩人注重對個體感覺微妙之處的賦形,對女性肉身的審視也極具敏銳度。類似的書寫方式,一如詩人周瓚所言,是“以一種向內觀察或內在化的努力,詩人通過開掘女性的內部精神世界來抗衡那不確定的外部現實?!盵4]

在另外的一些詩中,馬雁常常借助戲劇化的獨白、對白使文本兼具抒情性與敘事性——詩中的“我”和“你”、“我”和“她”構成一種互相指涉的關系,單一的抒情獨語發展成蘊含多種聲音的復合聲部。但是,這種人稱變換所生成的復雜主體并沒有直面一個異己性的他者,“我”的情緒體驗依舊是表達的起點與基礎。多種人稱的參與,使馬雁的詩歌文本不再是封閉的獨語,而是具有多元聲音的對話,這種對話不僅在自我和他人的主體之間展開,也可能分裂為多個人稱的自我內部發生,于是馬雁的詩歌世界成為了充滿矛盾、分裂的意義時空。

馬雁詩歌詩中存在著很強的傾訴性,將自我感受說與母親、友人和其他女性的外向視角使詩人的寫作始終“熱衷于責任”[5]。從人稱“我”到人稱“你”,詩歌突破了一己之私的自我認知層面,開啟了全新的、更為繁復的表達場域。

在一部分贈友詩中,它們常以親密的昵稱或“情歌”“情書”等富于曖昧性的字眼命名,可看做是詩人與女性友人們“共情”的產物,來自詩人與受贈者之間的一種“叛逆的共生”關系。的確,只有共同經歷過生活的顛簸才能喚起富有斗爭性的共鳴,詩人所描述的行為與情感是“你”和“我”共有的,“親密關系”的背后,藏著小小的、覺醒的“共同體”。[6]可以說,類似的贈詩,是詩人對某種親密關系的陳述,也是詩人對看似“墮落”的自我生活的確認——在這世界上,唯一情智相協的是一種同性之愛,是存在于女兒心中的理想國。

同樣,在馬雁詩中,有另外一個“你”常與她的“痛苦”關聯在一起:“母親”。對馬雁來說,“母親”是極為特殊的字眼,在所有與“母親”相關的詩中,馬雁都以“你”作為稱呼,這種直接的呼告消除了距離感,由此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系。從母親患病到離世,生活中的巨變也使詩人的詩歌氣質不同以往,更多內化的情感取代了直白的經驗分享。在與“母親”有關的詩中,詩人時常表現出對母愛竭力體察的傾斜姿態。例如,《母親——向北島致敬》[7]一詩:2003年4月,馬雁從北京出發前往成都照顧病重的母親,北漂多年的詩人在這個春天的午夜“穿過蒙霜的北京”、“穿過大半個中國”奔赴母親身邊,這過程中的強烈訴求與復雜心境留在了詩行之間。預感到生離死別的詩人急切地想要尋找、印證母親的生命軌跡,想要用“二十四年前的花”,也就是自己的一生來重疊、延續母親的生命。詩中“鎖鏈兩端的獸”這一比喻,更是用帶著痛感的語言寫出了自我與母親之間彼此牽連又彼此碰撞的微妙關系。以第二人稱“你”直接呼告母親,母與女共有的情感上的統一與親密是難以間離開來的,母親的形象雖模糊,但詩人的形象中確有母親的影子,映射出母女間命運攸關的“相似性”。

馬雁另有一類詩作,常能對城市生活的困境做出敏感的回應,且對女性在城市中的生活狀態十分關注。從“我”的私人世界到“我們”“她們”的共同生活,更多的女性形象進入了馬雁的文本之中,匯集成帶有精神同盟性質的同聲合唱。這一系列詩作中,馬雁沒有表現城市生活中女性的卑微時刻與受挫經驗,而是以平視的目光審視“她們”身上的閃光之處。在她詩中,常出現清潔工、打工女子等底層勞動者的形象,詩人為她們注入帶有升華性的美感,這種書寫方式蘊含著的文化抗爭意味也隱含在她早期的詩作《七月的一次炎熱晚餐》[8]中:即便“抽煙”“夜不歸宿”“她們”這群“不合格的女人”在詩人的眼里依舊是“純潔”且“優美”的?,F代城市文明的激蕩下,女性生活方式已發生巨大轉變,看似“墮落”的生活實質上是對煩悶日常的反抗,也是詩人對自我生活方式的確認?!俺闊煛薄耙共粴w宿”,凡此種種,并不是獨立的女性個體在行動,詩中的女性結合高度協調一致的共同體,面對世人投來的異樣眼光和來自家庭、社會的沉重壓力,她們為了維護個體的生存價值結成了牢固的精神同盟,單個主體間的相互召喚、相互援助會逾越一切距離而顯示出生命的同在。這種女性“群像—命運”共同體的出現,使詩中的發聲者由“一”到“多”,投射出的便是更多相互慰藉的目光,也是更具凝聚力和對抗性的性別意識。

在《采花賊的地圖》[9]中,馬雁寫到“顯然不同”的兩個少女:“她們”裹著披肩在六鋪炕的雪地里散步,“埋頭/觀察雪地上的腳印”。從最后一句中可以看出,“詩人賦予給了她們向這個殘酷世界告別的勇氣,實際上這也是詩人自己內心的強烈沖動”[10]:“她們揮手告別,/她們一揮手掐死這一切”。一方面,這些女性是作者的描寫對象;另一方面,這些女性形象的生活片斷也是作者化身旁觀者對自身生活展開觀察的結果。馬雁在這首詩中選擇使用蒙太奇式的鏡頭切換,不斷展現不同女性在不同地域相似的生活經驗,她尋找的依舊是“類屬”,一種類似于“群”的共生觀念,它呈現為詩中的“我們”或“她們”:詩人作為號召者使用復數人稱,將眾多女性納入帶有性別抵抗意味的集體命運中,并將此與對苦難的共同承受以及對未來生活的共同憧憬融為一體。

作為“不激進但卻徹底的女性主義者”,馬雁的詩始終凝視著自我和身邊女性的生活、命運,發出“最貼近她生命本真的言說”[11],以發掘女性群體在灰暗處的微芒。從“自我”到“母親”,從“密友”到“陌生女子”,馬雁對女性的書寫由此達到帶有普泛性的闊達維度,詩歌文本富于復調式的對話特征。從自我生活的外圍出發,逐漸轉向對內心世界的剖析與抵抗,這一過程可以說是詩中“女性意識”覺醒的第一步,而對“在世上漂泊的女人”的身份確認實質上是“對抗自身的命運的暴戾,服從內心召喚”[12]的必然。

附:馬雁的詩(二首)

向北島致敬

午夜,我穿過蒙霜的北京,

踏過地面,不留下腳印。

我愿逆流而上,尋你的愛情,

尋我不存在的出生證明。

在這午夜,我將穿過

大半個中國。飛躍過秦嶺,

摘二十四年前的花,獻你。

我采摘我一生的花束。

這里沒有滾燙的物質,

我只葆有這午夜的青春。

我們共有的腎以及心臟,

是鎖鏈兩端的獸。

母親,我捆綁自己,為你

做一個祭奠。你是一根鞭子。

在與此相同的時刻,我不能不

抽打自己,舔我們噴涌的血。

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那個讓你痛苦的女人

依然在世上飄泊

唯一的一個女人

一想到她長發中的風塵

就口中發澀

黑眼睛的女人

在石板地上跳舞的女人

擊掌的聲音

鞋跟踢踏的聲音

你在窗口凝視

灰色的城市

一個不死的女人

因為你而存在

在新鮮的檸檬里

在沉沉的紅酒里

在陰郁的秋日里

每一個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都讓你痛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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