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葉子

楊培錚

1

好不容易忍到了下午放學。下課鈴一響，柳葉抓起書包就往外沖，差點與早候在門外的班主任林老師撞個滿懷。

“等一下，等一下?！绷掷蠋熞贿叞蚜~往回推一邊大聲說，“大家等一下，浪費大家幾分鐘時間，我有事要說?！?/p>

林老師說，目前的班干部都是臨時的，為了體現公平與民主，班級準備公開競選班干部，由大家自薦，做競選演講，時間定在期中考后。

“這是激發自己潛能的好機會，是讓你的才干綻放光彩的好機會，也是鍛煉自己、磨練自己、證明自己的好機會……希望同學們踴躍報名參與，好不好？好不好？”林老師發表完富有激情的動員講話，連問兩遍“好不好”的時候，還特意俯下身來，笑瞇瞇地看著就坐在她眼皮底下的柳葉，仿佛這話是特意對柳葉說的。

明知林老師那是無意識的動作，柳葉本來就滾燙的臉還是火辣辣地燒起來。她不用轉頭，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朵寧斜射過來的鄙夷的目光。她低下頭，緊緊咬住下唇，握緊本抓著書包的雙手，全身因過于用力而微微顫抖起來。感覺有一股血直往腦袋里沖，她霍地一下站起來，把剛要宣布放學的林老師嚇了一跳。

“副班長，你要報名嗎？”坐在鄰組的明強脫口而出，一邊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小學的副班長。一陣大笑哄堂而起。

柳葉狠狠地瞪了她那位小學同學一眼，把書包往背上一甩沖出教室。柳葉這一瞪仿佛飽含千仇萬恨，明強臉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等他反應過來時，柳葉早跑遠了。

柳葉跨上自行車剛要走，朵寧氣喘吁吁地在后面拉住她，怒氣沖沖地嚷：“你臭耳人，臭耳人啊……我在后面一直追你喊你，你都沒聽到嗎？你英語作業還沒交……”

朵寧話沒說完，就被柳葉的樣子嚇住了。轉過身來的柳葉淚流滿面，咬牙切齒：“對，我就是臭耳人，你不是早知道了嗎！我是‘咿呀兼臭人（閩南語，表示口齒不清兼耳聾），你早上不是已經說了嗎！”

朵寧尷尬地呆立著，一時不知所措。她沒想到平時聽力那么差的柳葉，竟然會聽到她早上說的話。

上午的作文課，語文楊老師特別表揚了柳葉的作文，整整點評了半節課。朵寧心里很不痛快，要知道，上中學之前她的作文一向是被老師當作范文的，而楊老師竟對她的作文只字未提。然而她很快就恢復心理平衡了，老師竟然讓柳葉朗讀作文。從柳葉開口朗讀起，嬉笑聲就沒停止過。一下課，她和幾個女生更是嘰嘰喳喳地嘲笑起來?！澳懵牰藛?？反正我是一個字也沒聽懂?！薄霸挾颊f不清楚，還敢朗讀！”“都讀的什么啊，咿呀兼臭人……”朵寧邊說邊扭頭吐舌，模仿柳葉說話的樣子。

朵寧呆呆地望著柳葉遠去的背影，那張淚水滂沱的臉，不知怎么一下子讓她想起了另一張臉，另一個人。

2

柳葉的家在城郊一個小村莊，從學校騎車到家最快也要20分鐘。這20分鐘足夠柳葉把淚水交給風去吹干。

她咬牙切齒地，一路上在心里反復地唱著同一句歌詞：“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薄端帧肥前职謵厶柕母?。沒錯，爸爸唱歌的確就是“號”出來的，每次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墒?，今天她多么想聽爸爸的“號”，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念爸爸了。

閩南的深秋，陽光總宜人，處處花紅柳綠，讓人恍惚以為走在春天里。但只要一刮風下雨，秋的味道便彌漫在天地間。雨云正在傍晚的天邊密集，村道兩旁成行的柳樹在寒風里搖曳不停，柳葉心里也如狂舞的柳枝，一片凌亂。柳葉在一棵最高大的柳樹下停車駐足，抬頭去看那在風中不得安寧的片片葉子。風中的柳葉，枚枚如刀，而她卻那么軟弱。朵寧嘲笑她的時候，她不敢反擊，因為她知道反擊的后果，無非就是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七年級（8）班的柳葉說話含糊，還是個“臭耳人”。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睂?，柳葉也不是好欺負的，總有一天，她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柳葉平復了一下心情，走進柳樹下的家。

媽媽剛從地里回來，正手忙腳亂地做飯。

“媽，我的作文被老師表揚了?！?/p>

“媽，我們班要競選班干部?！?/p>

“媽……”一回到家里，柳葉的話就特別多，和在學校判若兩人。但她從來報喜不報憂。

媽媽對她比起大拇指，又問：“競選班干部？怎么競選？”

“跟競選總統一樣啦，上去發表演講，讓別人給自己投票?！?/p>

“你也可以參加呀?！?/p>

“我？”柳葉愣了愣，她從未想過這問題，“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在小學不也是副班長嗎？你還是全縣優秀班干部呢！”

“那不一樣，以前那是老師選的……這次要上臺說話的……”

難道媽媽忘了我和別人不一樣嗎？別人都笑我，媽媽竟然還叫我去參加競選演講？柳葉覺得媽媽好奇怪，腦海里又飄過那些嘲笑的聲音、刺耳的羞辱，還有朵寧學她說話的樣子。

從小到大，村里也總有一些聲音讓柳葉覺得特別刺耳?！傲~，你是臭耳人嗎？” “這孩子說話怎么像含著糖塊？”“柳葉是個大舌頭吧，說話這么咿呀！”有時甚至還有小孩扭頭吐舌地學她說話。

于是媽媽就嘆氣：“唉，還不是那場高燒害的！誰知道呢，誰知道慶大霉素會致聾呢？……不過也還算慶幸啦，只是輕微的……”

“是啊，還好啦。那個張二家的兒子就是被什么抗生素打成啞巴了，聽說當時才出生沒幾天……”

大人們可能覺得她還小不懂事，總是當她面就談論她的缺陷。她默默地聽著，默默地把兒歌本收起來。剛剛她竟然讀得那么大聲，真丟人！媽媽買了很多兒歌本，每天閑下來就教她讀。后來，盡管媽媽總鼓勵她：“讀得越來越好了！讀得慢一點就很清楚了！”但她越來越不愿開口了。媽媽本來就忙，也就沒有再堅持了。

母女倆一起吃飯的時候，媽媽聽到一個極細小的怯怯的聲音：“媽，我……我那個……我說話……真的……有那么……奇怪嗎？”

媽媽抬起頭，看著把一句看似簡單平常的話說得結結巴巴，還臉紅耳赤、淚光閃閃的女兒，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沒追問，只是說：“不會啊，不會奇怪啊。剛上中學，大家對你還不熟悉，熟悉了就好了?！?/p>

從小到大這是柳葉第一次正面直對自己的難言之隱，雖已盡量選擇了“奇怪”這么一個普通含蓄的詞語，但短短一句話也似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柳葉小學是在村里上的，同學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彼此熟悉。何況童年生活多么豐富多彩，她幾乎要忘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墒?，她沒有忘。媽媽不知道，她心里其實一直有根刺，時不時地就讓她痛一下。她再痛，也不吭聲。那根刺是一句話，一句她自己都羞于啟齒的話。

現在，這根刺又在那興風作浪了?！澳愠錾銒寷]給你修舌吧，回去叫你媽給你修修舌再來上學?！闭f話的是個代課女教師。柳葉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沒哭，但這根刺從此扎在她心里，拔不出來了。

“好葉子，別難過了，是媽媽不好，都是媽媽不好。咱不參加競選演講了，咱不參加了！”媽媽想了想又說，“不過，葉子，你自己也要加強訓練啊，你忘了你爸給你講的那個翻譯官的故事嗎？”

哦，爸爸的確給她講過一個翻譯官的故事。一個男孩因為嚴重口吃，自小總被人嘲笑，特別自卑，后來他模仿一位古代演說家，嘴里含著小石子練說話，最后克服了口吃，還學會了幾國語言，成了一名優秀的翻譯官。

多么老掉牙的勵志故事！“為什么都是口吃？為什么都是模仿古代演說家含石頭練說話？我又不是口吃，難道叫我也嘴含石頭練說話？沒含石頭話都說不清楚，含了石頭倒能練清楚？可能嗎？”

“葉子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面對女兒冷不防拋出的一連串質問，媽媽一臉迷糊，“都是？都是？還有誰??？”

“加拿大的‘蝴蝶總理克蕾蒂安，他也是口吃，也是學古代演說家嘴含石頭練說話?！?/p>

“加拿大的蝴蝶？安什么安？”

柳葉起身去書桌上拿了本書，翻到《讓生命化蛹為蝶》那一頁，攤開放在媽媽面前，“為什么爸爸說的故事和這篇文章一樣？只不過一個是翻譯官，一個是總理?！?/p>

“爸爸肯定是不會騙你的！”媽媽堅定地說。她快速瀏覽了下文章，“說明這種方法有效……當然，或許不適合你，應該會有更好的辦法，我們一起來想想辦法，不要泄氣好嗎？”

誰說爸爸不會騙人呢？每年休假回家都答應要好好陪她的，但哪次不是回也匆匆，去也匆匆？她小升初考試時，也明明說好要回來陪她，還不是又讓她失望了！

3

想到還要與朵寧同桌，柳葉就一百個不愿意。那句讓她倍感羞辱的話一直在耳邊回響，她甚至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朵寧?？墒?，她總不能因此去找老師調座位吧，老師若問起原因來，她也說不出口。何況這第一排的座位，本來就是媽媽求班主任特別照顧的，因為她聽力不好的緣故。

柳葉其實很羨慕朵寧。朵寧是班上女生中人氣最旺的，平時大家在一起閑聊時，她總是圈子的中心人物。而柳葉說話是沒人聽的，哪怕她也有很多想法可以分享，比如大家聊起喜歡的課外書、動畫片的時候。所以她漸漸也不說了，只是聽，但也常常聽不清楚。于是，就總有些笑聲因她而起。因為座位在第一排，那些對同學還不熟悉的科任教師，有時會過來問她一些話。老師剛開口，旁邊必定有笑聲先響起。那個明強有一次還對生物老師說：“老師，你跟她說話一定要重復一下，還有，老師你別掩嘴，她要看你嘴型才能聽得懂?！睕]錯，她這個小學同學太了解她了，他說得都對?？墒?，她真討厭他！他以為是在幫她嗎？他以為她還得感激他嗎？真自以為是！

可是，那天朵寧說的話，她怎么就偏偏聽得那么清楚呢！朵寧個頭不高，但長得清秀可人，尤其是那甜美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不知迷醉了多少男生女生。那次國旗下講活，朵寧代表班級在全校師生前演講，謝幕的時候，掌聲經久不絕。當天，學校廣播室老師就來找朵寧了。從那以后，當朵寧的聲音從廣播里傳來時，連班里最愛瘋鬧的明強都安靜了下來。

柳葉也喜歡朵寧的聲音，她找不出一個最滿意的詞來形容那聲音，只是聽著聽著就想起外婆村里那條潺潺歡流的清溪。與朵寧同桌曾經是柳葉引以為豪的事，她一次次在同校的村里小伙伴前炫耀，廣播室那個聲音最好聽的播音員是我同桌呢！她真心喜歡朵寧，對她百般熱情，盡管朵寧總對她不冷不熱的，她也并沒在意。誰讓那么多人喜歡她呢，誰讓她那么優秀呢，而自己只是一只連話都說不好的丑小鴨罷了。

這天上午，因為下雨，大課間操取消了。柳葉上完洗手間回來，就在座位上呆坐著胡思亂想。教室內外，這兒那兒，其他女同學都正圍著自己的小圈子閑聊不休。柳葉環顧四周，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話：熱鬧是別人的，我什么也沒有。她一遍遍地寫，用力地寫，像要把滿腹委屈都寫出來。不知不覺，淚水盈眶。她把頭高高仰起，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

她把手伸進書包，摸出一張賀卡，悄悄地在抽屜里一下一下地撕個粉碎。那賀卡上，是她用心寫的一首詩——《最美的聲音——祝朵寧生日快樂》。周六晚上，她用媽媽的手機上微信，看到朵寧在班級群里發了生日派對邀請。

丑小鴨要是真的能變成白天鵝就好了?！耙訌娪柧毎?！”又想起媽媽的話。練？含著石頭練？真的可以嗎？是不是真的會有那么一天……

“現在大家一起來欣賞柳葉同學的精彩朗誦——”接著，學校廣播傳出柳葉標準的普通話：“小時候，我常伏在窗口癡想/山那邊是什么呢？……”等她從廣播室回到教室，所有同學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使勁鼓掌：“讀得太棒了！”柳葉樂得合不攏嘴。

啪！啪！有人在柳葉耳邊使勁拍掌：“上課了！還在傻笑什么？”柳葉嚇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班主任林老師，這才清醒了。原來是夢，而且是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