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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羅的方向

2020-01-04 02:09楊映川
小說月報 2020年10期
關鍵詞:塔羅

楊映川

那個美男子正站在懸崖的頂端,半步之外是云遮霧罩、深不可測的斷巖。他完全忽略自己腳下的險境,腳尖踮起,頭微仰,嘴角帶笑,目光投向空中;空中布滿旋渦狀且絢麗異常的五彩云。

主角站位失衡,高崖逆位,但對處境萌蠢無知,仍在抓取那遙不可及的幻象。這是黃閃給自己排的塔羅,明天早上人事部找她談話,她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談話內容很簡單,她被公司裁掉了。這是一次很大的裁員行動,不單單是她,涉及三十多人,幾乎一個部門的人被裁光。公司里好多人情緒失控,痛哭流涕,砸桌子摔椅子罵人的都有。也許是塔羅給黃閃埋下伏筆,她心里沒有掀起太大波瀾,仿佛只是證實了一件事情。她在找陳玉理,轉了一圈,有人告訴她陳玉理和張顯在小會議室里,然后還加了一句,不知道打起來沒有。陳玉理是他們的CTO(首席技術官),被裁的名單不能說和他沒關系。黃閃剛走到小會議室門口,會議室的門砰地被沖開,張顯一張松弛的臉抖動著不忿急匆匆走出來,與黃閃撞肩而過。張顯和黃閃做的都是市場營銷這一塊。黃閃探頭進會議室,看到陳玉理半張屁股坐在一張桌子上,瘦削的側臉棱角分明,早上怕是沒來得及剃胡子,青碴碴的一片,人有些憔悴但更有味道,無論怎么她都喜歡。黃閃敲了敲門,陳玉理頭側過來,看她一眼,頭又轉回去。黃閃把門關上,聽到陳玉理說,你也是來罵我的吧?黃閃沒有回答,坐到陳玉理對面的桌子前,雙手撐桌面,盯著陳玉理。陳玉理說,我為你們爭取的是最大利益,因為那也是在為我爭取,把你們裁完,估計過不了幾天就輪到我了,剛才我也是這么跟張顯說的,你想罵就罵吧。黃閃說,張顯不信,我信。陳玉理說,信不信都無所謂了,各自需尋各自門。黃閃說,你到哪都會有人搶著要的。陳玉理苦笑著說,這個公司當初不也是搶著要我嗎?反正,命運不掌握在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手中。黃閃說,你不是小人物,要說小人物,我才是。陳玉理站起來朝她伸出手,希望你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祝你好運,我還有事,先走了。黃閃被動地伸出手與陳玉理相握,他的手冰涼、潮濕,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的溫度,竟然是那么熱,她匆忙地說了一句,你也保重。陳玉理微微點頭,大踏步離開。

四年前黃閃進公司,第一節課是陳玉理給他們新人上的,那時候她就喜歡上這個男人了,直至今日還是暗戀。

黃閃沒有再跟其他人交流,她收拾收拾,拎上一袋雜物靜悄悄離開公司,轉了兩次地鐵,回到自己的窩。早上出門倉促,地板上扔著睡衣和毛巾,她從上面踏過,把雜物堆放到書桌旁,打開電腦,下載了一款最新的游戲。屁股坐下,再難起身,一輪輪酣戰,玩得痛快淋漓,中間抽空上個廁所,瞟一眼窗外,天已黑透,伸展伸展腰身,方覺一身酸痛。廚房里燈亮著,有油在鍋里煎熬的聲音。黃閃抻長脖子喊,何吉麗,你在做什么飯?黃閃和何吉麗合租一套房,共用客廳和廚房。何吉麗不僅熱愛工作,還熱愛做飯。何吉麗說,我準備炒飯。黃閃說,有沒有多的?分我一碗。何吉麗說,昨晚剩飯炒的,你不嫌棄就來吃吧。黃閃往客廳去,倒了一杯水,看看窗外的一線天空。何吉麗手腳麻利,不多會兒就端出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榨菜雞蛋炒飯。黃閃狼吞虎咽扒了兩碗,拾起桌上掉的幾粒飯放進嘴里,夸何吉麗的炒飯可以上《舌尖上的中國》,然后,她把杯中水飲盡,繼續回到電腦桌前開啟新一輪大戰,玩到眼睛實在拉不開縫,一頭栽床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臨近中午餓得實在睡不下去了,黃閃掙扎著從床上爬起。她拿起手機,手機微信上有同事的留言,問她為什么沒到公司,工作還沒交接。有什么好交接的,一個部門的人都快被裁光了,交接給誰?雖然公司發放了三個月的薪水當遣散金,又給了一個月的離職時間,但她相信,這一個月里不會有人專心上班,上班也是交流找新工作的心得。結局已定,她才不怕打考勤扣工資。她連續打了幾個外賣電話,都說現在是用餐高峰期,起碼要四十分鐘以后外賣才能送到。四十分鐘,她怕是要餓死了,她不得已收拾整齊,出門覓食。外頭的陽光比往日都要刺眼,她瞇上眼睛,匆匆跑到樹蔭里。等從外頭吃了一碗紅燒牛肉面回來,她突然想曬一曬太陽。她在小區里選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有陽光從葉縫中透下來,這會兒也沒什么人在外頭走動,她毫不客氣地伸長腿,霸占了一整條椅子,斑斑駁駁的陽光照到她臉上,一會兒陰一會兒陽,她舒舒服服又睡了一覺,再醒來,已經是大家下班回來遛狗的時間了。工作五年,黃閃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放松,什么叫放縱,想玩就玩,想吃就吃,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她坐著,看遛狗的、散步的人來來往往從身邊經過。

黃閃一連這樣過了一個星期,視力掉得厲害,過去成天對著電腦干活,視力勉強保持輕度近視,這幾晚連續熬夜打游戲,把視力往下拉了一大截。她收斂了些,這天中午在外頭吃完飯回來,就躺大樹下的長椅上,仰頭看綠葉,看一會兒,睡一會兒。小區里做清潔的一個阿姨,推著一輛收垃圾的小推車靠近她,她警醒地偏頭看。阿姨友好地沖她笑了笑說,我看你這幾天都在這里曬太陽。她說,天氣好,補鈣。阿姨說,你是懷孕了吧?聽我兒媳婦說過,這樣對孩子好,我兒子去年給我生了個孫子。黃閃有點郁悶,她看起來像孕婦嗎?她說,阿姨好福氣。阿姨說,你也好福氣,有空閑大白天曬太陽就是福氣。阿姨走遠,黃閃再看一會兒綠色,好福氣地睡著了,夢里一個白胖胖的小孩哭喊著向她撲來,一下把她撞醒了。

黃閃起身在小區里散步,遠遠看到何吉麗穿著一條黑地紅花裙,身材越發顯得肥碩,兩只手各提一只塑料袋,低頭邁著“八”字腳走路。何吉麗,晚飯我還跟你搭伙!何吉麗轉頭尋到她,晃晃手中的塑料袋說,小龍蝦。黃閃聽說是小龍蝦跳了起來,追上何吉麗。她說,怎么這么隆重,自己一個人吃小龍蝦?何吉麗說,今天我生日。黃閃說,啊,祝你生日快樂!你先上樓,我打個電話再上去。黃閃給附近蛋糕店打了電話,讓他們送一只生日蛋糕,又到小區的小賣部買了各種飲料和小吃。

黃閃跟何吉麗做了兩年鄰居,兩人友好相處,在黃閃眼里何吉麗是個工作狂,星期六星期天都會到公司加班,而且是主動加班,每晚上回來除了做飯,不是學習就是工作,黃閃跟何吉麗說,你好拼??!何吉麗說,不拼怎么辦,拼不了爹拼不了臉蛋,我只能拼命了。

何吉麗買的小龍蝦是麻辣口味的,整整五斤。倆姑娘邊喝飲料邊張牙舞爪剝蝦,吃相難看,等把龍蝦雞爪魷魚干牛肉干吃得七七八八,一只精美的蛋糕送上門了。黃閃問,吉麗,你多大了?何吉麗做了一個哭臉,三十一了。黃閃在蛋糕上插了三根蠟燭說,我比你小兩歲,來,許個愿吧!何吉麗雙眼閉上,雙手合十,嚴肅認真地許愿。許完愿,何吉麗拿刀切蛋糕,黃閃說,是不是許了找男朋友的愿?何吉麗嘆了一口氣,都許五年了。黃閃說,等吃完蛋糕,我幫你看一看。用塔羅?是。

吃完蛋糕,她們把桌面清理干凈,黃閃把塔羅牌拿出來。頭三張大牌開出,黃閃便下了定論,有戲,就在這幾個月,這人你早就認識,這段時間你得留心一下身邊的男生,不要錯過了。何吉麗捧著一張胖臉說,你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一些,我該怎么做?黃閃說,從牌面上看,你離群索居,遠離星群,只要主動改變,必有星星響應,建議你這段時間多參加一些活動,比如同學會、老鄉會,會有機會的。何吉麗站起來扭了扭腰說,看來我得餓幾天,把這腰餓瘦兩三寸才行。黃閃說,好主意,這也是改變的一個行動,我支持,這剩下的蛋糕你要不吃,我明天就當早飯了。何吉麗說,不吃了,不吃了,明天斷食一天。黃閃拿起蛋糕說,記得主動出擊,我靜候佳音。

回到自己臥室,扔在床上的手機一閃一閃的,黃閃拿起來看,母親來過電話。她突然想起今天是二十九號。每個月二十八號她固定往母親卡里轉一千元,沒上班連這事也忘了。父母在她八歲那年分開,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她工作的第一天就說好了,每個月寄給母親一千元,等工作滿五年,會增加到一千五。在她這一方,是孝敬母親,在母親那一方卻是忙著為她理財。母親節衣縮食,在她生活的小縣城按揭買了一套房,用黃閃這一千元交按揭。母親說,這比把錢存在銀行更保值,等將來需要用錢的時候就把房子賣了,就是不賣,自己也有一套房,不怕被人欺負。她覺得母親好偉大。

黃閃把電話反撥回去,先告訴母親,剛才在給朋友過生日,沒聽到電話。母親問她最近好不好,她說好,一切正常,又說錢一會兒轉過去。母親說,好像我的電話是跟你追債。她說,應該追,這是動力。母親說,這兩天你大姨媽該來了,不要吃生冷的東西,注意保暖??!與母親通完話,黃閃身體里好像生出一絲向上的力量,她開始在電腦上搜索招聘信息,瀏覽至半夜,桌上的信箋上記錄了不下三十家單位,她把周邊一些城市都納入搜索范圍了。

工作沒有想象中的好找,黃閃連續去面試了十來家公司,都說等通知,等了一兩個月也沒等到一個通知。有的前同事已經找到工作,在朋友圈里曬新公司的工作照。三十多個被裁的同事拉了一個叫“新生命”的群,宗旨是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共渡失業大關。群里每日都有人分享自己應聘的見聞,幾家歡樂幾家愁。

黃閃心里一股焦火慢慢燒起,時時覺得口渴,但喝水解不了這渴。這幾日,她已經沒有玩游戲的心情了。在外頭跑完應聘,她不想回家,有時,就在地鐵里消耗時間,坐到終點,再從終點坐回來。車上總不缺人,她擠在人堆里,看著匆忙上下的人,心想,他們都有去處,只有我漫無目的如流浪兒。她還故意在上下班的時候擠地鐵,把自己擠成上班一族的樣子。最后,在華燈初上之時,和上班一族一樣,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家。

她脫下鞋子,把自己一袋垃圾一樣扔到沙發上。何吉麗在自己屋里聽到響動,快速跑出來,看黃閃躺沙發上,關切地俯下身子問,黃閃,你不舒服?黃閃搖搖頭說,沒事,就是有點累。何吉麗說,我要向你報告,我的那個他真的出現了,你的塔羅真有兩下子!這是黃閃這兩個多月以來聽到的最好消息了,她如打了強心針,坐起來說,快,說說看,是什么人,你們確定關系了?何吉麗說,你說手拉一塊,算不算確定關系了?黃閃說,算。何吉麗說,我們昨晚上是第三次約會,我們到匯春湖邊散步,他拉我的手了,這個人確實是我的熟人,我老鄉,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你讓我多參加活動,我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在婚宴上和他碰巧同桌,從那天開始我們就聯系上了。黃閃說,祝賀祝賀,親愛的何吉麗,你快請我吃一碗紅燒牛肉面吧,給我叫份外賣,再加個鹵蛋,加條香腸。何吉麗說,?菖,你要求怎么這么低呀?我得好好感謝你,要點外賣至少來只烤鴨呀。黃閃哭喪著臉說,我失業了,這樣的飯對我來說已經是奢侈品,我今天看存折只剩下不到六千元,每個月還要給我媽寄一千元,還要付房租,破產在即。何吉麗說,怎么早沒聽你說丟工作的事?這說出來怪丟人的,再說了,你還能幫我找工作?何吉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菖,我好歹也是一個部門的副經理,資源還是有一點的,我幫你留意留意,你發份簡歷給我。黃閃說,你先給我點外賣吧,快餓死了,中午都沒吃呢。何吉麗說,行,餓不死你,你沒有找到工作前,你的飯我全包了,菜我買回來放冰箱里,你在家沒事就把飯做了。黃閃說,你這是打算把我當保姆用嗎?要不你干脆把房租也全付得了。何吉麗眼鏡片后閃出狡黠的光芒,說那可不行,這樣你就沒有找工作的動力了,努力吧,年輕人!

周末,何吉麗把對象帶回家來了。乍看,黃閃覺得這兩人實在是太般配了,男的也是大圓臉,戴眼鏡,濃眉小眼,笑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站著和何吉麗齊肩并頭。何吉麗介紹他們認識,男的叫鐘伯霖,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黃閃本以為這小兩口會邀她出去吃頓飯什么的,可何吉麗買了一大堆菜回來,扔廚房里,小兩口手牽手躲到房間里聊天,飯菜由黃閃來做。黃閃在廚房里頭忙得焦頭爛額,臉上還讓熱油爆出了兩三個紅泡。她暗忖,好人做到底,一定要讓何吉麗成功嫁出去,也不枉她給她解了一回超級牛?菖的塔羅。

黃閃叫了好幾聲開飯了,小兩口才從房里出來。黃閃嫁女兒一樣招呼鐘伯霖,等與鐘伯霖碰過三次杯,她說,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鐘伯霖轉向何吉麗說,這要由吉麗說了才算。何吉麗面如桃花,忸怩地說,?菖,說這個太早了吧?黃閃暗笑,何吉麗呀,我再不幫你快刀斬亂麻,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還有你這張嘴就不能暫時裝斯文點嗎?她嚴肅地對鐘伯霖說,我在這個城市沒什么朋友,最近還失業了,這個時候只有何吉麗向我伸出溫暖的手,吉麗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大方的女孩,鐘伯霖,你不許欺負她,不能辜負她,來,我祝福你們,希望能早日喝上你們的喜酒。黃閃說的是場面話,可說著說著眼淚情不自禁潸潸而下,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何吉麗拿了紙巾幫她擦眼淚。鐘伯霖說,你工作的事吉麗前兩天跟我說過,我有一個朋友在給一家公司做內刊,跟我說過招人,我昨天還特地問他要不要人,他說要的,但工資給的不是太高,除了三險,一個月拿到手就四千元左右,我聽有點少,都沒敢跟吉麗說。黃閃之前是一個最底層的網絡銷售,一個月能拿到六千多元,這四千自然是少了,她沒出聲。何吉麗說,黃閃,我覺得要不去試試,總比待在家里強吧?騎驢找馬,先做著,有合適的我們再換。黃閃點點頭,行,我去試試。

吃完飯,鐘伯霖說,黃閃,我聽吉麗說你塔羅算得特別準,你幫我算一個怎么樣?黃閃爽快答應,沒問題。這可是她的最大愛好,無論什么時候拿起塔羅她都精神抖擻。

黃閃有將近十種塔羅牌,最喜歡用的是俄羅斯和日本的,還有中國的、美國的、英國的。各國文化不一樣,牌面自然不一樣,但精髓和意義是一致的。她床頭有一個小木架子,所有的牌安放在架子上,每天臨睡前,她喜歡把這些牌排出來,看那畫面,想著與畫面關聯的寓意。同樣一張牌,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對同一個人求解不同的事也有不同的解釋,這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牽引著黃閃,讓她為之著迷。她從來不認為她能掌握塔羅顯示的奧秘,相反,她認為窮盡她的一生都不可能精通塔羅,她只是被動地順著塔羅的指引,找到一個方向。

鐘伯霖問的是升職一事。大牌面上,主人公在往高處行走,周圍逆流淺灘,還有鳥兒在啄食樹上的果實。黃閃繼續翻牌,主人公將大石滾落山崖,很多樹木紛紛折斷,還有,主人公騎馬在曠野飛奔。她理出一個思路,她說,老鐘,你的升職有一定的難度,因為有人會在這個問題上阻礙你,并且還會把你的業績算到他自己名下,但你最終還是可以升職的,不過你可能要犧牲一些利益,像是要開辟新的局面。鐘伯霖很認真地聽完,點點頭說收到,謝謝。說完他要加黃閃微信,黃閃加了,他馬上給黃閃轉了兩百元紅包。黃閃說,你這是干嗎?跟我還來這個?鐘伯霖說,算卦也得收卦金不是?免費的卦不靈。何吉麗說,是啊,黃閃,該收,我建議你把這當副業做,也有收入的。黃閃說,那我不成女巫了?何吉麗說,反正都是憑本事吃飯,女巫就女巫,不對,你是女神。

黃閃隔兩天去鐘伯霖推薦的那家公司面試,幾乎沒怎么面試就進了,公司就缺一個搞網絡的。做了幾天,黃閃感覺這份工作和她以前干的活幾乎不搭邊,用一點粗淺的網絡知識就能對付,但公司給她派了另外的差事,編寫各種文稿,這她不在行,硬著頭皮編了幾篇,放到網上也沒人說,她心稍定,當作是蒙混過日子。

隔一段日子,公司姓李的副總帶上她還有兩個女同事出去應酬,以前公司應酬的事輪不到她頭上,有更能干更漂亮的女生站在她前頭。剛開始她還有點新鮮感,學習那兩個輕車熟路的女同事給人敬酒,勸人喝酒。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平時偶爾喝點罐裝啤酒的她應付不來這種場面的,中間她跑到衛生間吐,抱著馬桶,眼淚鼻涕齊飛,吐得差點站不起來,搖搖晃晃從衛生間出來,感覺無力再堅持,再回去喝,不用兩分鐘,保準玉體橫陳,現場直播。她給李姓副總發了條短信說明情況,招來一輛的士狼狽撤退。一上的士她就躺倒,打嗝,的士司機擔心自己的車被吐臟,一個勁地回頭交代,有塑料袋的,把塑料袋拿手上。她把塑料袋罩嘴上,撐著一口氣回到家中,不管不顧,一頭栽床上,一晚惡心頭痛折騰到天亮。

第二天上班她昏昏沉沉,臨近中午沒有胃口吃飯,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桌子被人拍響的時候,她以為是地震,驚惶睜開眼睛,看到李副總鐵青著臉站在面前。副總說,喊半天沒人應,我還以為你也心梗了呢。前兩天公司一個才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吃飯的時候突發心梗,送到醫院已經沒有呼吸。這副總的嘴夠毒的,黃閃心上不愉快,嘴上招呼得也不熱情,李總,有事嗎?副總說,你昨晚上不辭而別的行為很不禮貌,你知道嗎?我走之前給你發短信了。給我發就完了?那一桌子的人都問,你手下怎么一去不回呀?我一個老總要替你向大家一一說明,跟人陪酒道歉,你是我老總吧?李總,我酒量實在不行,當時就差點倒在地上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再回去跟大家打招呼。這不是酒量問題,是人品問題,你進公司還是我簽的字,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副總說這話的時候,手指著她,那點點動動的指頭,讓她有將之掰斷的沖動。她進公司有義務陪人喝酒嗎?有義務把自己喝死嗎?她說,李總,我人品沒問題,我困了,昨晚上落下的工傷。說完她坐下繼續睡。李副總沒想到她還敢回嘴,還敢讓他看后腦勺,他的手最后用力地指了她一下,轉身摔門走了。

過了兩個星期,人事部門找黃閃談話,說試用期結束,他們不打算正式聘用她。黃閃一開始就不滿意這份工作,被辭了沒有太難過,最多是有點煩躁,又得費心思再另找一份工了。由于是鐘伯霖介紹的工作,所以黃閃跟他說明了一下情況。鐘伯霖表示遺憾,他說會再留意看有沒有其他的機會。

晚上,何吉麗請黃閃到外頭吃火鍋,黃閃點了一碟又一碟的肥羊,她把肥羊當飯吃,帶著膻味的豐肥的嫩肉進入腹腔,讓她心情十分愉悅。黃閃說,吉麗,你可別心疼錢啊,看來我還得給你當一段時間保姆。何吉麗說,真羨慕你這么吃也吃不胖,你別急,工作慢慢找,總能找到合適的。黃閃說,不用安慰我的心,安慰我的嘴就好了。何吉麗說,我也碰到煩心事了,回去你幫我用塔羅解解,前次鐘伯霖升職的事你說得很準,因為社里要平衡利益,所以他可能要被調到外地搞分社去。黃閃說,升職就是好事,到外地創業也不是壞事呀。何吉麗說,那他走了,難道我也要跟他走?黃閃說,你想用塔羅看這個呀?何吉麗說,我自己定不下來,挺糾結的,要換個地方,這些年的努力好像被連根拔起,找個水土相合的不容易,可不走,我和鐘伯霖可能就沒下文了。黃閃說,是有點為難。何吉麗說,懶得想,交給塔羅,我相信塔羅指引的方向。最后這句話讓黃閃加快了吃菜的速度,她喜歡聽何吉麗這么說,何吉麗再能干又怎么樣?還不是要塔羅來給拿她主意,誰不是汪洋里的一條船啊。塔羅如燈塔。黃閃把鍋里的肉撈干凈送進嘴里說,買單,回去。

何吉麗坐在地板上,黃閃坐在床上,何吉麗仰視著黃閃。塔羅牌在手,黃閃臉上會自動生出圣潔的光芒,此時,她就是那股預知能量的載體和代言人,如神降臨。塔羅牌面顯示,何吉麗目前的事業將迎來新的機會,如果變遷則會失去這一機會。黃閃說,吉麗,牌面上是這么說,但這關系到你的終身大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我可不敢打包票我解得十分準。何吉麗嘴上叼支煙,聲音粗啞,她說,男人不是女人的一切,事業才是,我哪兒也不去,我信你解的。何吉麗坐著,厚重、沉穩,說話時現出剛毅宏大的派頭,此時,黃閃完全忽略了何吉麗的身材和相貌,她看到一種迷人的風采,伸出大拇指說,何吉麗,你前途不可限量,茍富貴,勿相忘。

那晚以后,陸續有人來加黃閃好友,都說是何經理介紹來的。經理說你的塔羅算得特別準,經理說你給好幾個明星算過,經理說你是薩滿后人。黃閃一一糾正,那不是算出來的,塔羅是根據你們的內心,給你們指引方向,我不是算命先生。

有個小伙子咨詢黃閃,他想要跟一個女孩表白,但不知道那個女孩喜不喜歡自己。黃閃看牌后解釋,我是實話實說的,你不能怪我打擊你,那個女孩不喜歡你,但我想,這不是阻礙你去表白的原因,男孩子向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表白難道還怕丟面子嗎?小伙子給黃閃發了一個一百元的紅包說,你是個好人,說得對,我會向她表白的,拒絕也沒關系,那樣我也死心了。

另一個小伙子是來問他手上持的一只股票要不要拋掉,聽說現在已經是高位。黃閃回答是,可以賣了,現在顯示你的財路將有下跌趨勢。小伙子給她發了兩百元紅包。過了一個星期這小伙子給她追加了一千元紅包,說股市大跌了。

黃閃算了算,這個月給人看塔羅的收入有五千多元,都是口碑相傳互相介紹來的客人,她從來不跟他們要錢,隨喜,有的給五十,有的給一百兩百。有幾個是她的固定粉,大事小事都找她看一看。在她看來,他們都跟自己一樣,無根的浮萍,漂著的,沒有方向地漂著,互相拉一把是應該的。塔羅如燈塔,佇立在茫茫的大海上,為他們找到了方向。黃閃也有些悵然,寒窗苦讀十來年找不到工作,一個業余愛好卻能為她解決吃飯問題。

新生命微信群里,有前同事發布一個招募啟事,某家電商大舉招募網絡銷售,看起來各方面條件不錯,黃閃好好準備了一番前去應聘,拿到了工作,另有一名前同事也應聘成功,她們又成為同事。這個同事原本是黃閃的上級,能力很強,被炒之后本來也不缺可以跳槽的公司,問題是那些公司基本在外地,她早已結婚,女兒剛上小學,按她的說法,為了家庭的穩定,只能將就了。她跟黃閃說,自從被炒,感覺人就像待在一只小船上,隨時有可能被浪打落到水里。黃閃說,是啊,都是漂著的,停停走走。

這份工作和黃閃之前做的那份相似,她很快上手。這家公司有很大的野心,也努力把員工訓練得野心勃勃,熱血騰騰。黃閃從星期一工作到星期日,沒有周末,沒有休假,公司的口號跟高考的口號驚人的一致“只爭朝夕”。

每天黃閃下班回家,剩下的力氣僅夠洗完澡洗完衣服,躺床上翻看一下手機就睡了。有時有人請她解塔羅,她精神會變得很好,如神附體,解說完畢,又恢復疲軟狀態。何吉麗現在也沒空做飯了,被提拔為總經理助理了,才三十一歲,多牛呀。公司給何吉麗配了車,可惜她還沒有考到駕照,周末都到外頭練車,練了幾周,竟然順利考到了。何吉麗干什么都拼命,每天上班穿職業套裝,精神飽滿,嘴里念念有詞,那肥胖的身子全被忽略到畫框之外,黃閃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努力。

新生命群里又發了新消息,還是群發,說陳玉理也被公司炒了。群里沸騰了一陣,大部分人幸災樂禍,說什么舔腚的也沒好下場,還是被一腳踢開了,又說冷面殺手炒到自己頭上,報應。黃閃在群上發了一條信息,留點口德吧,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怕被人罵,她發完就退群了。她又給陳玉理發了一條信息,你還好嗎?她至少看了十幾次手機,沒有陳玉理的回復,心一直懸著。晚上,她躺床上,剛要睡著,收到回復說,我還好,你好嗎?這句話讓黃閃心怦怦跳,仿佛這話就在她耳邊說的,她能聽到陳玉理的語調和呼吸。琢磨了半天,想著回復什么,刪了又刪,想不出妥當的話,她最終只回了一句:我們都要好好的。她再無睡意,起身排了一把塔羅。她是為陳玉理排的,看起來陳玉理的事業并無阻滯,她心安了。她從來不用塔羅來看她與陳玉理的感情,她心里清楚,她是不敢排,不敢看。

好長一段時間沒聽何吉麗提起鐘伯霖,黃閃以為他們分了。臨近八月十五,鐘伯霖從外地回來,請了一個星期假,要陪何吉麗過節。鐘伯霖抱著一大箱螃蟹進門,還帶了上好的花雕酒,說是吃螃蟹的絕配。鐘伯霖已經到新地方開疆辟土,聽說很是辛苦,能看得出來,人瘦了一圈,黑色頭發里夾雜了幾根堅硬的白發。何吉麗嚷說螃蟹寒涼,不能補身,專門給鐘伯霖燉了蟲草雞。鐘伯霖說,瞧我這媳婦多好,多疼人。黃閃心里泛酸,人家男歡女愛,自己孤身一人呢。好在,她要去加班了。八月十五,家家過節,正是公司用人之際,黃閃給自己準備了兩塊月餅,帶著月餅加班。一同加班的有七八個同事,班加著加著,變成了小聚會,有人點了奶茶外賣,他們偷跑到陽臺上賞月吃月餅喝奶茶唱歌嚼公司領導舌頭。皎潔的月光鋪滿大地,遙看萬家燈火,黃閃想家了。她給母親撥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頭也在賞月,說吃的是自己做的月餅,五仁餡的。母親做的五仁月餅,油不多放,比外頭的要有嚼頭,她讓母親給她冷藏幾塊,等過年的時候回去吃。母親說,哪能留那么久,真想吃你回來我再做。

主管就是這時候來查崗的,加班的人無一幸免,記過扣獎金扣工資。黃閃站出來辯解,我們只是出來看看月亮,沒有耽誤工作,而且這個班我們是可以拒絕加的,你算算,我們一個星期工作多少個小時,公司有沒有按照《勞動法》來執行補償?主管微笑著說,你現在可以馬上辭職走人,也可以去告公司。

黃閃在美好的月光下慷慨就義宣布她炒了公司。她在月亮下暴走,啃著還沒有吃完的月餅,她想陳玉理了,他也在賞月吧?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你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個月亮?沒想到這次陳玉理秒回:我看的是上海的月亮,我在這里找了一份新工作,有空來玩。黃閃沒有再回復,她抬頭看天,上海的月亮不一定比此處的圓,但一定比此處的貴氣。

再次丟掉工作,黃閃沒有特別慌張,塔羅現在能每個月給她帶來收入,交完房租匯給媽媽足夠了。隨便再找個事做,便能提高生活質量了。有個來找她排塔羅的姑娘,出手大方,黃閃替她解完情感咨詢,一出手就給了五百元。黃閃和她聊了聊,知道對方是個小網紅,在一家平臺工作,每天直播展示化妝技巧。小網紅名叫崔佳,才二十歲,長得眉清目秀,身材纖細,高中沒畢業就被平臺培養當網紅。崔佳對黃閃說,像你這么有本事,如果到我們平臺來,保準收入比我高。聽崔佳這么說,黃閃心動了,她說,你介紹一下唄。崔佳說,沒問題,我明天就把你介紹給我的經理。

黃閃很快接到崔佳電話,說經理想見她一面,還特地交代她帶上自己的“工具”。黃閃對自己的長相還算滿意,主要是身高得分,一米七,臉蛋雖說不是特別靚麗,但化化妝,做個雙眼皮出來,把薄唇上的唇膏抹得泛濫一點,再配上一頭飄逸的長發,看上去還是很出彩的。那個平臺有三四個經理,每個經理手下管理七八個姑娘。崔佳的經理名叫鄭策,小眼神透著精明和油滑,黃閃沒覺得這人比自己大幾歲。他一看到黃閃就夸她有模特的潛質。鄭策給黃閃介紹了一下平臺的運營情況,然后讓黃閃給他起一副塔羅,他問的是自己母親的手術能不能成功,明天他母親要做一個開顱手術。黃閃從來沒有給人用塔羅看過生死,她猶豫了。鄭策說,起吧,什么我都能承受。黃閃把牌拿出來,她最后看到的結果是,他的母親會像山谷里的黃葉一樣飄零。黃閃向鄭策描述了這樣的意境,她無法直接說出結果。鄭策向她伸出手說,我們過后再談,我先回去照顧我的母親。她想他完全理解了牌意。一個星期后,鄭策給黃閃電話,他說,黃閃你過來吧,我有信心把你打造成一個網紅。

他們還是在鄭策的辦公室里會面,鄭策手臂上戴著黑紗,黃閃說,您節哀!鄭策說,喪事昨天已經辦完,媽媽在天上了。他把一沓資料遞給她說,這是我給你專門制作的個人形象策劃案,你看看,如果沒問題,我們可以簽約。黃閃讀那份策劃書,覺得以前有些小瞧鄭策了,這人腦子里全是想法,她開始對自己有些不自信,懷疑自己能不能夠達到那些預期目標。鄭策在一旁輕聲解說,網紅的大長腿、錐子臉、白皮膚,大眾已經審美疲勞了,現在推出新人必須有特色,你手中的塔羅牌就是特色。黃閃聽到新人一詞感到扎耳,她說,你手下的姑娘都二十歲左右,我快三十了,有這么老的主播嗎?我就是要培養你這樣成熟的主播,我最近剛找了一個生完二胎的媽媽,計劃要把她培養成專談育兒經的媽媽主播,我還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流浪漢,每天他跟大家分享撿垃圾的經驗,談變廢為寶,再談他眼中看到的眾生相,這流浪漢原本還是一個廠的副廠長呢……

黃閃的節目開播了。她取了一個英文名叫AMBER。出現在觀眾面前的她,黑色長發披散,一身黑色長裙,胸前掛一串象牙白項鏈,長袖,露一雙玉手,手指甲涂成紅色,蹬一雙透明的水晶鞋。起初,她給觀眾普及塔羅知識,講解牌面,用的是俄羅斯塔羅,偶爾也用日本的。陸續有人連線,讓她用塔羅看事情。黃閃展示了沉著冷靜的臺風,她的解說充滿靈性的睿智,這是鄭策對她的評價。鄭策讓助手給黃閃建了個粉絲群,叫塔羅部落,線上線下互動日漸活躍,黃閃的收入直線上升,半年以后,她已經能拿到一萬元以上的月收入。鄭策對她的業績并不滿意,他說,我一定要把你打造成一個老靈魂,人人頂禮膜拜的老靈魂。黃閃不覺得自己能成為老靈魂,她只是塔羅的一個講解者,榮耀歸于塔羅。

做平臺半年多,黃閃開始感到厭倦。她覺得自己在不斷地污辱塔羅,再往下,也許她再不能看清塔羅牌面的寓意。

有觀眾說,我很討厭我老板,你看他還能活多少年?黃閃說,不喜歡,你可以辭職,不要咒人性命。我出錢,你替我看事,裝什么?菖?必須裝,不能幫你這牛雜碎看。那人污言穢語,黃閃一句不少罵回去。鄭策找黃閃談話,說沒有必要和觀眾起沖突。黃閃說,我不是演員,不會討好。

有觀眾說,今晚我能不能約你出來?不能。展示一下你的塔羅,看一看你的內心,說不定你的內心是愿意跟我走的呢,我出五萬元。黃閃說,約你妹。那人要告黃閃,說她污辱人,鄭策出面把事情平息了。鄭策說,觀眾是上帝,是衣食父母,你看崔佳,人家就是問她的上圍是多少,她也不生氣,她照樣量給別人看。黃閃說,鄭策,對不起,我干不了,塔羅不是用來圍觀的。

前同事聚會,大家都在談論現在的工作,幾乎所有人都有新工作了,只是有的人滿意,有的人不滿意而已。黃閃沒有告訴別人,她再一次丟了工作。她的工作簡歷上沒有一份工作做超過半年時間,她前去應聘,用人單位首先提出的疑問就是,你換工作挺勤快的嘛。

我現在隨時覺得自己有被解雇的可能,看到外頭有招聘啟事的,總忍不住湊過去看。是啊,失業后遺癥。我要中個上千萬的大獎,就什么都不干了,立馬炒老板周游列國。開玩笑,千萬在現在算什么,一場病,馬上能讓你傾家蕩產,我連夢都不敢做。我是連孩子都不敢生,已經算高齡產婦了,真是殃及下一代……大家的議論把黃閃漫起來,浪一樣把她漫起來,她快要被淹沒了。她和他們一樣,又不一樣,她有塔羅。

與鄭策分道揚鑣,她就沒打算再與這個人交往,照鄭策說的,在她身上下足了本錢和心血,這些全因為她的不合作付之東流。她賠了違約金,剛好把自己賺到的錢吐了出去,卻心安了。沒多久,鄭策主動與她聯系,介紹她到一家高級會所給人排塔羅。鄭策強調,這項服務等于是會所為高消費人群提供的一個福利,會員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排塔羅,只為娛樂。黃閃想,是啊,都是一些能掌握命運的人,他們排塔羅,不過是消遣。

黃閃接下了這份工作,上班的時間在夜晚。每天晚上七點鐘準時到會所。她有一間工作室,可以待在里頭等待客人的召喚。

第一天上班,她心里忐忑不安,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頭發沒有披散,而是綰了一個髻。服務生叫她了,203號房的客人有請。

屋子里有五個男人,三個分布在沙發上,一個坐在牌桌前。沙發上的三個男士正在談事情,他們的面前放著酒水和雪茄。黃閃進來并沒有引起沙發上三個男人的注意。那個坐在牌桌前的男士,向引黃閃進來的服務生招了招手,服務生把黃閃引到牌桌前。這位男士穿著白色的真絲襯衫,身材矮小,黃閃比他要高出一個頭,他彬彬有禮地伸出手,向黃閃自我介紹說,我姓吳。吳先生好。吳先生說,你穿這一身白裙很優雅。黃閃說,你的白襯衫很瀟灑。兩人客套完,臉上都是笑意,太有素質了。

吳先生手上拿著一張有關黃閃的介紹,那是一張印制精美的卡頁,上面有她的照片和簡歷,介紹她是享有國際聲譽的塔羅師。吳先生說,我有個女兒,我一直糾結要把她送到國外好,還是留在國內好。黃閃觀頭一張牌面后說,您的女兒似乎和您的夫人關系不是很融洽,吳先生點點頭。黃閃繼續翻牌,您的女兒性格較為獨立,行事有時會比較沖動,從這方面看,離開父母可能可以給她一定的鍛煉,緩解一些矛盾。黃閃再翻牌說,離開你們她也可能會遇到一些問題。吳先生說,什么問題?黃閃說,最明顯的是感情的問題。吳先生點了點頭,開始跟黃閃聊起自己的女兒,說女兒今年十八歲,學習成績不是太好,脾氣也比較大,但他只有一個女兒,他還是希望女兒能好好學習,將來有一技之長,而不是做個一無是處的嬌小姐。黃閃認真聽著,她知道很多有錢人將孩子送到國外,讀書就是混個文憑,這個吳先生對自己女兒還是有期待的。她說,你是個好爸爸。吳先生說,算不上。這時那頭三個人談完事了,他們站起來說,怎么樣,我們開始?吳先生朝黃閃眨眨眼睛說,我們要干正經事了,黃小姐,謝謝你,你的塔羅很好。吳先生掏出一沓百元大鈔遞給黃閃。黃閃接過來說謝謝,轉身跟其他三個人說再見。

這個吳先生一下就給了一千元的小費,出手大方,盡管他可能只是在等他的三個伙伴玩牌,用塔羅來打發時間,黃閃還是希望自己解的塔羅能夠對他有幫助。過了一會兒,她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送不送孩子出國對他們來說算得了什么大事呢,不合適回來便是了。

有了第一單就有第二單,黃閃隨時會被叫到包間,為客人擺上塔羅。她每一單都做得小心翼翼,因為她覺得她和他們不是一種人,她并不認為他們真正把她說的話當真,這是一群強勢的人,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那天,服務生說有客人要見她。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來了。這個女人比她高,比她還要瘦削,穿著高檔的禮服,首飾件件精致,單她手上那只表值百萬。女人帶來一陣風一樣的東西,裹著人。她想這就是氣場吧。女人說,看塔羅不需要人的真實姓名吧?黃閃說,不需要。女人說,好,那我就暫時保密了,我聽人說你的塔羅算得很準,來找你看看。黃閃點點頭,靜等女人往下說。女人說,你看看我目前在家中的處境如何?黃閃把牌排出來,這是要考她了,今天她用的是中國塔羅。女人抽中寶劍三正位,畫面是一個女孩通過控制落葉,控制兩把寶劍中的又一把寶劍,女孩顯出很吃力的樣子,處于弱勢,防御能力很弱。黃閃說,外界給你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原來的生活狀態發生了改變,準確地說是平衡被打破了,您現在的狀態是失望悲傷無力。女人說,你可以說得更直白,不用在意我的感受。黃閃說,你面臨著與第三者較量的局面,你處于劣勢。女人把頭仰起來,深深嘆了一口氣,那個女人會贏嗎?黃閃繼續往下翻牌,她說,我只能說對方目前已處于上風。女人說,我想問你如何化解。黃閃說,塔羅只能告訴你事情發展的方向,不能化解。女人從包里掏出一沓錢說,你既然算得出,一定能找到化解的方法,幫我把那個爛貨處理掉,我不會少你好處,隨便你開價。黃閃說,這錢我不能收,我真的做不到。女人高高在上的神色褪去,臉上現出凄苦,你就當幫幫我,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女人的苦。女人抽泣起來,用手遮住臉。黃閃想不到女人會哭,她手忙腳亂掏出紙巾遞過去,女人一直在哭著說,幫幫我,幫幫我。黃閃無力地勸慰著,她想,這女人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如此美麗富有的人也不能。

黃閃對會所客人的敬畏感逐漸消失,在他們提出的問題背后,她發現他們其實和她一樣經常感到無所適從,也許他們不一定完全相信塔羅,但他們一樣沒有方向。在客人面前,她變得從容,不再像過去那樣迫切地想讓他們信服,她只是解說。偶爾也有自始至終用反詰式調侃來看她排塔羅的,她不再生氣,知道不是人人都需要塔羅,有人需要煙酒,有人需要安慰,有人需要反詰。

來會所好長一段時間黃閃都沒見過這里的老總,聽說是個十分低調的人。那天晚上臨下班,黃閃已經換下上班穿的禮服,服務生來請她,說老總要見她,還讓她帶上塔羅牌。

老總會客間的燈光不太亮,老總坐在陰影里,顯得臉上陰晴不定。黃閃說不出他的年齡,四十歲到六十歲這個跨度都有可能,人光頭,細眉細眼,看上去有點臃腫,臉色灰暗,臉上的肉斜聳在嘴邊。老總指了指他對面的座位,黃閃坐下。老總說,黃小姐,耽誤你一點時間,我每天工作都挺晚,剛閑下來。黃閃說,沒事,您有事請說。老總說,今晚我同你說的事,希望你不要外傳,不瞞你說,我身體不好,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現在是在安排一些身后的事情。黃閃聽了心中一凜,趕緊說,您放心,我會保密的。老總說,我手上有一個大項目,我想找一個合作伙伴,我們要共同投資,我說幾個人,你一個一個地看,誰最合適,當然他們最終不是與我合作,是與我的兒子合作,我兒子初入商場,我必須得給他找對人。老總顯得很莊重,說話慢條斯理,他說了第一個名字,簡單介紹情況,然后問這人與他兒子合作前景如何。黃閃給他根據牌面解說后,他沒有任何表態,繼續說下一個人。老總一共給黃閃開出五個人的名字,黃閃一一解說。她解說得很細致,今天晚上的靈感似乎也比平素來得豐茂,她能把那些人的關系,抽絲剝繭一一厘清。老總聽得很認真,不時還提出一些問題。

他們聊了將近三個小時。最后,老總好像已經理出來思路,不再提出問題。他說,我問好了,謝謝你。黃閃以為她可以離開了,但老總又給她續了一杯咖啡,她之前已經喝了兩杯。老總仿佛忘記現在已經快要破曉,毫無倦意地端坐著。他說,我這人從來不信命,我從一個在工地上搬磚的民工走到今天,全憑自己這雙手,一點一點地干出來,沒有什么撞彩的事。黃閃有點尷尬,附和說,是,老總您創業的經歷一定很精彩,很勵志。老總說,看你還年輕,不會打算一輩子做這一行吧?黃閃說,我以前是做網絡營銷的,后來被公司裁了。老總點點頭說,各行各業都在裁人啊,我們集團有公司需要網絡營銷人才,我為你推薦一下,當然,你還是得面試,有個正當的工作會比較好。黃閃心里有些抵抗,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走出老總的辦公室,從走廊敞開的窗戶進來的清涼夜霧撲向她,一晚上盡心奉獻的熱情迅速冷卻下來,她覺得自己像是到這里來給人表演了一番,然后別人看著還行,隨手賞她幾個銅板。

她沒有去老總推薦的公司面試。

何吉麗和鐘伯霖領了證,還買了一套二手的精裝房,他們每個月只有幾天時間小聚,自稱露水夫妻。何吉麗選擇不追著鐘伯霖的腳后跟走,并沒有任何損失。搬家那天,黃閃前去幫忙,還和他們吃了入伙飯。小兩口請來一大堆朋友,椅子都不夠用。黃閃隨便吃了一點東西,告辭出來,她還要趕七點的班呢。

今天晚上沒有客人叫她,一晚上都沒有,黃閃坐在工作室里,手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塔羅牌。何吉麗升職了,結婚了,董閃還沒有一份穩當的工作,愛情更不知道在天涯在海角。她給自己砌了一副牌,第一次用塔羅看她和陳玉理的感情。

又是那張牌,她的塔羅中經常出現這張牌。那個美男子正站在懸崖的頂端,半步之外是云遮霧罩、深不可測的斷巖。他完全忽略自己腳下的險境,腳尖踮起,頭微仰,嘴角帶笑,目光投向空中;空中布滿旋渦狀且絢麗異常的五彩云。

黃閃笑了,她一直不敢給自己看,不就是怕出來這樣的牌面嗎?

她請了假,買了一張前往上海的車票,她要去看陳玉理,去看上海的月亮,忘了塔羅。

原刊責編? ?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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