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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眾

2020-01-04 02:09馬金蓮
小說月報 2020年10期
關鍵詞:才子

馬金蓮

蘇序走出鎮子的時候兩手空空,可以說沒帶一針一線,赤條條地離開了。下一個去向是到縣第一中學報到,她只背著一個雙肩包,里頭是她全部家當,身份證、畢業證、離婚證等一堆用以證明她前半輩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紙和塑料。紙張做瓤,塑料封皮,皮保護著瓤,一副相依為命不離不棄的模樣。曾經她背著它們走進了小鎮,和一個男人,以情投意合作借口,合謀辦理了一張叫結婚證的本本。紅色皮包著白紙瓤。然后她和那男人以這個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順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膩了。然后她開始了半年時間的抗爭,最后以凈身出戶作代價,把一個紅色封皮的本本換成了另外一個紅色封皮的本本。紅色和紅色有什么區別嗎?蘇序遠遠打量著新的工作環境,看到了花花綠綠的顏色。旗幟、墻繪、樹木、花草和穿長裙的女教師們。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蘇序的心情說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人走來,被分進鎮中學教書,只不過那時候她心里充滿了對美好的期待?,F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談,辦完手續,拿到教學任務,她腳步疲憊地走進了辦公室。她想她應該得了厭語癥。這是她為自己發明的一個病種——討厭說話。像厭食癥患者不愛吃飯一樣,她現在不愛說哪怕一句多余的話,連嘴皮都懶得動一動。

才子熱烈歡迎了蘇序。蘇序壓制著內心的吃驚,好奇地打量這個自稱馮老師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說的那樣歡迎?他和自己是親戚、同學?還是曾經認識?蘇序看了半眼,就百分之百確定這人她不認識,屬于前半輩子從來不曾對過眼神的物種。蘇序又多看了半眼。確定這個才子是個精神病。后來蘇序看到才子以同樣熱烈的程度歡迎每一個新來的同事,蘇序就明白才子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精神病。蘇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絲難解。就說嘛,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大魅力,還沒漂亮到一見面就讓一個男人拍手歡迎。蘇序和才子握了手。辦公室是時下流行的大開間,里頭塞滿了隔斷式辦公桌。蘇序的隔斷桌和才子的緊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蘇序想要的,是他主動伸過手來了,蘇序想冷淡處理,裝作沒看到,或者干脆告訴他自己不擅長握手。但她實在懶得勞動唇舌,就把手懶洋洋地伸了過去。辦公室除了才子一個男性,剩下的都和蘇序一樣,清一色女教師。女同事們目光灼灼,打量著蘇序。蘇序懶得跟她們開口,就裝羞怯,眉眼上掛出一個淡笑,弱弱地點了一圈頭,算是跟全體都打了招呼。

蘇序“冷”的名聲第一天就被定格下來。后來的日子蘇序懶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鍋背了下來。冷蘇序以勤勤懇懇與人無爭的狀態適應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環境。除了上課去教室,就是回來改作業,工作單調清苦,節奏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發生了一點點變化。他們的交談其實算不上真正的交談,基本上是才子在訴說,蘇序是聽眾。除了正常講課必須開口說話之外,蘇序幾乎不說多余的話。才子說,蘇序就點頭。剛開始她點頭,是出于禮貌。中間繼續點頭,是告訴他,自己在聽,你繼續絮叨吧。她懶得打斷。后來她還能聽,是因為不知不覺當中吧,才子這啰啰唆唆拖泥帶水的傾訴,被她聽進去了。大家已經適應了蘇序的寡言,也早適應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訴說的時候,女同事們對他和他的故事沒興趣,早幾年他鬧離婚的時候,她們就聽過八百遍了,早沒味道了。她們好奇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蘇序居然能云淡風輕地聽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訴說可是有他自己的獨有風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風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個女子的一段婚戀,如何相遇、如何相愛、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愛的結晶,現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厭棄,恨不得對方從地球上蒸發。為什么不離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叫好聚好散嗎——這句話早在幾年前就有女教師替今日的聽眾蘇序問過了。不止一個女教師問過大意一樣的問題。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從來都沒有新意。為了兒子呀,男孩不能沒有親爸啊。答完他就一臉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皺的抹布,苦兮兮擠成一團。誰還好意思再追問。再問下去,于心何忍。你會擔心把他逼哭?,F在兒子長大了,上高中了。個子比他爸還高大。早就到了離開親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紀?,F在才子還好意思拿這樣的理由作借口?女同事們等著聽蘇序替她們問??商K序不問。蘇序始終都不問。她是這么多年來,唯一能夠靜靜地傾聽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終不吭聲的聽眾。

生活正常下來以后,蘇序開始出去相親。沒人知道她的第一個相親對象就是才子介紹的。蘇序單身,并且離過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蘇序告訴他的,是他自己自說自話,一邊傾訴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邊對比推測出來的。才子其實不笨,也不是那種只顧著自己發泄,絲毫不顧及別人感受的人。他有時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說愛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愛情,真正的愛情。盡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說愛情死了,我們的時代沒有真正的愛情。你說有嗎?蘇序你相信有真愛嗎?問完他定定地望著蘇序看。好像他剛剛長大,還沒有從清純如水的男孩變成藏污納垢十惡不赦的男人。男孩對世界充滿期待,他堅信人間有美好存在。蘇序點了點頭。她懶得張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開始跟蘇序訴苦,是他主動提起來的。他說,蘇序啊,結婚了嗎?婚姻,可真叫人說不清楚啊。有時候太難了。我一個大男人都覺得難,你們姑娘家,比我們男人難多了。他這些話其實也沒什么內涵,也沒水平。像個婦女委員會主任在極力討好他管理的婦女們。女同事們聽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來了。沒人有興趣再聽。

蘇序愿意聽?;蛘哒f,蘇序不反對才子自說自話,不打斷,不中途走開。她堅持在椅子上坐著,埋頭備課,改作業,上網查資料。一會兒回頭看看才子。眼神冷靜、平常。女同事們觀察過,那眼神里看不出更多的內容。這足以給才子帶去鼓勵。他就那點出息,只要沒人強行打斷,他就有勇氣繼續叨叨下去。他歷數婚姻的不易,還列舉幾個他自己的親身事例。蘇序就在他的講述中認識了他的老婆。一個頗有幾分姿色卻華而不實,天天盤算著怎么出去勾搭別的男人的女人。蘇序從頭到尾沒問過一個問題。她只負責聽,靜靜地傾聽。才子忽然就問,蘇序你戀愛過嗎?蘇序抬頭看。蘇序的眼神不再云淡風輕,有一絲波瀾掠過。才子心細如發,他捕捉到了。他說哦,有過,是應該有的。不等蘇序有反應,他又拋出一個問題。是刻骨銘心、海誓山盟那種嗎?蘇序有點生氣。誰允許一個大男人這么婆婆媽媽、湯湯水水了!你操心點大事不好嗎,比如全球變暖對地球物種生存的威脅。蘇序懶得表達自己的憤怒。她不愛多說一個字的話。才子好像絕地探險有新發現一樣興奮,拊掌含笑,說,這就對了,你這樣的姑娘,就應該有過刻骨銘心,有過海誓山盟。蘇序有點哭笑不得。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默認了。她發現自己其實挺虛榮的,才子的話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才子就是以這種退兩步進一步的方式,一點一點推敲出了蘇序的全部。那是蘇序的秘密。秘密里有她走過的路,愛過的人,演繹過的命運。才子掌握的只是大概,像一座骨架。細枝末節,肌肉和血脈、脂肪和纖維,還有毛細血管與末梢神經,他并不知道。別看才子喜歡咋咋呼呼,其實那都是外表,蘇序發現他也有守口如瓶的一面,他并沒有把蘇序的秘密跟同事們宣揚。他推敲出來就裝在了心里。他這時候居然不是大嘴巴的人。蘇序感到欣慰,也就縱容了他。才子既然知曉了一個姑娘的秘密,他就認定自己有義務為姑娘介紹一個小伙兒做對象。

小伙子長得挺好,五官端正,身體微胖,穿深藍色西服,還配了條紅領帶,顯得人模狗樣的。據說是公務員,據說在縣某機關做秘書,據說跟著大領導,據說很快就會被提拔重用。父母也是有公職的人。這樣的人,前途無量,跟了他,房子車子都有,不用為買房買車還貸款發愁。才子看辦公室沒人的時候,跟蘇序交代了小伙子的詳細信息,是他表弟,也是他姑父姑母唯一的愛子。老兩口人也不錯。蘇序有點感動。能把親姑舅介紹給她,可見對她的看重。蘇序就回租住的房子精心把自己捯飭了一下,至少是對才子的尊重嘛。見面定在一家中檔餐廳。蘇序到達的時候,秘書早到了,菜也點了,他坐在椅子上等。蘇序有過相親經驗。早在五年前就跟小鎮上的一個派出所民警,一個小學老師,一個稅務官,一個大學生村官,先后見過面。時隔五年,她可能業務生疏了。她居然有點緊張。公務員秘書,未來的領導干部,他顯得很沉穩,也嚴肅,也親民,站起來,主動和蘇序握了手。手握得很莊重,一個肥厚的肉手,捏著蘇序的瘦手抖了抖。毫無邏輯地,蘇序想到了從前的夫妻生活。每次事情完畢,那個在結婚證上被稱為蘇序配偶的男子,總要提著身子抖一抖,好像在檢驗是否還有庫存沒有淘凈。蘇序差點笑出聲來。公務員很正式地笑了笑,說教師好啊,為人師表,教書育人。蘇序不愛說話的癥狀頓時發作,她齜牙笑笑,算是回答。公務員好像某位發表講話的領導,高瞻遠矚高屋建瓴的話說完,還不盡興,還有必要再作補充,他就補充說,教師挺好嘛,生活單純,時間規律,除了上班,回家后還能做做飯,干干家務,最重要的是,能幫娃娃輔導作業,最好把娃娃帶到自己學校去念書,這就能省去不少麻煩。

事后蘇序得知公務員有一個女兒,正上小學一年級,公務員和老婆離異時留下了女兒。公務員之所以和一名教師見面,就是出于女兒的撫養和教育需要。蘇序的心情頓時糟透了。情報也是才子提供的。才子像事后諸葛亮一樣,帶著神秘跟蘇序講這些。蘇序心里感到了悲哀。她的悲哀是大齡離異女子的悲哀。別人考慮找她的原因,居然已經不是情感、長相、性格,或者別的參數,哪怕是色相。偏偏世人已經不拿這些來考量她。居然不光找免費的保姆、性伙伴,還想讓她做家庭教師,看來到時候公務員連家教費都不用掏了。蘇序憤怒,才子也憤憤的。說其實他姑媽一家人挺不好相處的,那個七歲的小公主也不好帶,脾氣比大人還大。她的后媽估計一般女人承擔不起來。蘇序深深看了眼才子,目光帶霜,含意復雜。才子趕緊解釋,他不是有意坑同事,他也是剛從他媽那里聽到的實情。他后悔得不行,多虧蘇序有主見,這事情萬一真成了,他就對不起蘇序。他的表情顯得痛苦極了,就像蘇序已經掉進坑了,水深火熱地熬呢。蘇序就原諒了才子??吹贸鰜?,這個男人是真心在為她的終身考慮。這樣的人,對于現在的蘇序來說,除了親生父母,還真不多。

蘇序的第二個相親對象也是才子牽的線。這回不是親戚,是同學的朋友,是做生意的。蘇序對著鏡子精心打扮自己。三十五歲的臉,已經禁不起近距離細看。細紋,黑頭,毛孔粗大,皮膚喑啞、泛黃……連頭發也沒有了早年的柔順濃黑,右鬢還冒出幾根白頭發。蘇序一根一根拔白發。才子給蘇序透露了一些主要信息:四十歲,離婚兩次,目前沒帶孩子,很有錢,縣城最大的超市就是他開的。蘇序開始滿腦子胡思亂想,那個超市叫家家,她去過。如果真成了,她就是家家的老板娘了?她覺得像做夢。那么大的超市,老板娘得多氣派哪。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挺庸俗的,也很渴望真做超市老板娘。做老板娘的感覺肯定無比酸爽。這班也就不用上了吧?每天起早貪黑的,睡不醒,常被學生氣得想哭,有時候還要挨學生家長的罵。更擔心的是,忽然哪一天,被某個變態學生拍了磚頭或者捅一刀子。老師挨打,現在已經不是啥稀罕新聞,一年里總會爆發幾起。常見到整個社會的神經早就脫敏了,老師自己也習慣了。

蘇序此刻才發現自己有點渴望離開,再也不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了。以前從沒考慮過,是因為壓根就沒有離開的能力?,F在有了機會,她靈魂深處沉睡的欲望被激活了,她蠢蠢欲動了,她甚至有點看不上做教師了。以后的生活節奏會很松弛、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穿著法蘭絨睡衣,走在松軟的地毯上,飯菜應該由保姆來做,她對著鏡子打扮自己,然后坐加長版專車去某個會所或者賓館參加社交活動,穿著貂,拿著限量版手包,戴寶石或者翡翠首飾,喝咖啡、紅酒,舉著高腳杯……蘇序把自己想得暈頭轉向。她越發覺得有必要打扮得精致點。做生意的見多識廣,接觸的人多,圍繞他打轉的女人肯定不會少,蘇序不想讓自己第一印象就輸掉。她涂了口紅,搽了脂粉,還是不滿意,又補了眼影和眼線,勾了唇線。臨出門,還覺得欠缺,就拿起粉餅又補一層粉。她應該是美艷的。她走在路上看自己在陽光下投下的身影,身影嬌小、玲瓏,宛如少女。歲月蹉跎,她唯一堅守住的陣地就是,身材還在。因為沒有生育,它不像大多數婦女那樣變得松弛臃腫。好身材也是資本,跟臉蛋一樣重要。蘇序又變得信心滿滿了,她踩著最高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走進了縣城的大飯店。

一切都符合蘇序的想象。對有錢人的,對高檔飯店的,對這次相親的。蘇序長這么大接觸這些的機會很少,只參加過幾個同學在酒店舉辦的婚禮。對有錢的大款,倒真沒機會近距離見識。大學時候聽說藝術系有女同學被大款包養,周末就被豪車接走。蘇序和同學們遠遠看到過豪車,只看到車屁股后冒出的尾氣。大款長啥樣,她這朵?;ㄒ惠呑佣紱]機會靠近。不得不說,蘇序在這方面的見識,是靠一些影視劇來補充的。有錢人、大款、老板,要么肥頭大耳,挺著大肚子,戴著指頭粗的金鏈子;要么,全身名牌,保養得當,夾著公文包,忙碌得腳不沾地,時間就是金錢。蘇序被服務生帶著,一路走上旋轉樓梯,穿過一個個包間,最后進了其中一間。一把木頭椅子上坐著一個禿頂老漢,穿一件白布褂子,老漢在喝白開水,看到蘇序他笑了,說:“蘇老師啊,你好?!?/p>

房間不大,沒有旋轉餐桌。菜已經上桌,飯菜很簡單,簡單到跟這家高檔飯店的名氣不搭。蘇序有點失望。她趕緊壓制這種情緒。大簡若繁。也許人家是刻意這樣安排的,是為了考驗她這個女人是否跟一般女人不一樣,具備著不貪圖錢財和不追求享受的美德。再或者,是他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這樣,有錢但不奢侈,富了但不忘本,還是過著樸素簡單的生活,并不是為人吝嗇,舍不得為她點一桌大餐。蘇序想通了,也就安之若素起來。她發現自己其實具備著演戲的天賦,只是過去從來沒有機會發現而已?,F在她決定發揮這個天賦。她努力設想那些在生意場上和大佬們周旋的女性。她們應該是烈焰紅唇,面若嬌花,能說能笑,氣質和見識都不輸給男人。蘇序努力讓自己往這樣的方向靠。她不想讓對方看出內心的弱,她主動伸出手,她含著得體的微笑,說你好。

等回到出租屋,蘇序氣得拿頭撞墻。她悔恨交加。首先,就不應該去跟個做生意的相親。其次,不應該濃妝艷抹,把好好一個人打扮得跟想賣一樣。再次,不應該演戲。她哪有什么演戲天賦,純粹是腦子臨時抽筋??傊龀罅?,在一個據說錢很多的老板面前。她像個笨到極點的傻子,很自以為是地做了一場表演,而人家,看了一場免費的戲。蘇序越想越后悔,想找個窟窿鉆進去好好涼快涼快。她下了決心,以后再找對象,絕不找任何生意人。錢再多也不考慮。因為她明白了,有錢人和她沒緣。人家有錢,不代表你有錢,也不代表愿意分給你一些讓你快速成為有錢人。她還是踏踏實實做老師吧。錢不多,但可以做自己,是自由的。不用像牲口一樣,被人盤問生育能力如何?能不能保證頭一胎就為他生一個兒子出來?老板應該是真心要找女人的,但不是做老婆,而是能生育的女人,說白了就是做生育工具。老板有錢,隨便找個女人來生就是,他身邊還愁沒女人?蘇序的疑問老板直接給了答案,他要找一個受過教育的、有正規職業的、賢惠的女人。從事教育行業的女人,孕育出來的孩子質量肯定不會低。但是,老板說,丑話要說在前頭,他不會給蘇序什么名分的,他出錢,蘇序出人,這是一次合作,大家是生意伙伴。等孩子生出來,蘇序拿錢,他抱孩子,從此沒有任何瓜葛,就算見了面也是陌生人。老板說,這件事不急,蘇老師可以慢慢考慮,有結果就打他電話。

蘇序當時悄悄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偏瘦,肚腹間幾乎看不到育齡婦女該有的飽滿和豐饒。有人居然惦記上她的肚子了。她哭笑不得。把自己肚子出租,為別人養一個兒子出來。這奇葩事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這得需要多幸運。她在心里呸自己,幸運個屁!都啥時代了,還有這惡心事找上門?她難道真的已經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她可是苦讀書本二十年,拿著研究生學歷的女性,不是那種臉蛋漂亮肚子里卻一包草的花瓶。生一個兒子給別人,從此母子不能相認,兒子管別人喊爸媽,叫自己情何以堪。蘇序憤怒了。等回到家她才記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精心化的妝,那個老頭根本看都沒看,他的目光只觀察了蘇序的身體。他一直都在忙著掂量,蘇序這位高學歷女性的生育能力如何吧。和生意人相親,蘇序倒是不后悔走那一趟,就當走路不小心踩上了一泡狗屎吧,也算豐富了一下人生經歷。唯一不足的是自己化了濃妝,好像她有多嫁不出去,上趕著一樣,跟站街女一樣,有了下賤的成分在里頭。這是她最不甘心的。她后悔當時沒把一杯白開水端起來潑到那老頭臉上。

蘇序第三次相親才子不知道,人是蘇序自己碰上的。蘇序一個人過,不愛生火做飯,有時候泡一碗面湊合,有時候去街頭飯館吃。這天她去吃鮮家汆面,照例要了大碗。鮮家汆面遠近聞名,味道好,分量也足,尤其是面結實,鹽水面,臥足了時間,下鍋前使勁地扯,扯成長條,有多長呢?一碗有時候也就只能盛得下一兩根面。蘇序好這一口,面筋道,耐嚼。先端起碗把湯汁全喝了,再一口氣吃完一碗面,摸一把撐足了的肚皮,深呼吸,那個舒坦。如果在原價基礎上再加錢,就能吃到加份的牛肉。和商人相親失敗后,蘇序天天來這里吃汆面。汆面挺貴的,一大碗十五元。以前她覺得天天吃奢侈,現在改看法了。人生在世,無非吃喝。連飯都舍不得吃,還攢錢做啥。人家老板那么有錢的人,居然穿著布褂子,還吃那么清寡,是返璞歸真呢還是舍不得?這問題最近常糾纏蘇序。原來富人是這個樣子。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她也不信。蘇序告訴自己,得吃,每天一碗生汆面,偶爾多加份肉,不吃對不起自己。她忽然不再擔心吃胖體形。保持這么一副比木乃伊豐滿不了多少的身材的意義,她開始質疑。她也覺得委屈,說不清哪里來的委屈。尤其筷子挑著寬長的面條往嘴里送的時候,大口嚼著肉丸子的時候,莫名其妙就是委屈。這么豪壯的面條,這么灑脫的肉丸,吃著喝著難道不好,為何要去跟什么有錢人相親,結果是在有錢人的注視下,吃他給準備的一盤清水炒洋芋絲,一盤白水煮小青菜,一盤鹽水豆腐。吃得她像吞了蒼蠅,現在還耿耿于懷。真不知道那老頭是變態,還是極度吝嗇。反正是戲耍她蘇序呢。一個大齡離異女青年,高學歷有什么用,反倒成為受辱的把柄。蘇序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飯,一口氣吃完了,望著空碗發呆。眼里沒淚。她這幾年從不落淚。就像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樣,她可能也得了厭淚癥,討厭流淚,討厭用眼淚表達內心的情緒。她一個人偷偷地冷笑。

一個人坐到了蘇序對面。鮮家汆面面館不大,但也九張桌子呢,這會兒沒滿員,他為什么不去空桌,而是坐到了蘇序面前,二不愣怔地瞅著蘇序吃。蘇序吃完最后一口飯,放下碗發現有人在看。蘇序差點一口湯吐他臉上。她當然忍住了。蘇序是那種內心強悍,堪比十個大漢,但外表和行動都還相當柔弱的人。她小女人的氣質是天生的。她默默咽下那口湯。細看這個男人,年齡比她還小吧。皮膚挺白,眉眼活絡,長了一對小眼睛,單眼皮,笑的時候眼角比嘴角還翹得高。他笑嘻嘻看著蘇序,還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前挪挪,一張笑臉離蘇序更近了。蘇序看到他的眼仁兒黑白分明,顯得一塵不染,時間還沒來得及在里頭添上一絲翳影。鼻子兩側有幾個斑痕,應該是青春痘脫落留下的。下巴上有三道劃痕,像小刀或別的銳器剮蹭留下的。當時應該不輕,至少出血了。打架斗毆掛的彩,還是爬樹登高,跌了下來留的紀念?反正不是個安分孩子。蘇序坐著沒動,心里想的是怎么對付他。蘇序從小就聽話,是個安分守己的孩子,沒有跟調皮鬼打交道的經驗。兩個人靜靜對坐,都沒有說話。蘇序掏出手機看。反正消磨時間的辦法有的是。微信朋友圈歲月依舊,蘇序對男性們的帖子一一漠視,那都屬于雄性動物的范疇,一些以碎片方式攜帶的邏輯和理性,她沒興趣。她關注女同胞。尤其有家有室有娃有房子有車還有閑情常常曬這些的同齡女人。老公、孩子、家,照著菜單炮制出的一桌豐盛的飯菜,老公送的鮮花……蘇序是懷著愛恨交加的心情看這些的。她最看不慣這些女人賣弄所謂的幸福,一天到晚就知道嘚瑟,卻不覺得自己有多淺薄。但是,蘇序也羨慕。這個她必須承認,她其實挺羨慕這些陷在日常生活里的女人。相夫,教子,對老人孝敬,沖一杯速溶咖啡就幸福,老公送朵發蔫的玫瑰更幸福。她何嘗不知道,幸福就得由這些瑣碎平凡的日常組成??吹猛?,放不下,怕得到,又想得到。她其實一直活在矛盾當中。她越來越喜歡看家庭婦女們曬出的幸福。一邊恨恨地鄙視她們俗,庸,不可救藥。一邊她也禁不住渴望,讓自己也有機會陷入那些庸俗里去。被庸常淹沒,人才能活得更真實吧。

蘇序一邊看手機,一邊偷偷打量對面的男人。她其實應該離開。她完全可以離開。他只是坐得離她近了點,這不成其為讓她滯留的理由。再說他也沒跟她說任何話,只是她在一廂情愿吧?她舍不得就這么走。她喜歡單眼皮男生。這個小白臉正是她喜歡的類型。她想釣他。蘇序覺得自己很流氓。一個外表溫婉文靜的女子,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里,又有誰知道,她的內心里正在思謀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臉上還是很平靜,沒有春心蕩漾的蛛絲馬跡。逗留了二十分鐘吧,她該走了。她起身,把小包拎上,錢早就付了,她轉身離開。雖然穿的是粗笨肥大的坡跟軟底休閑鞋,她還是裝作很淑女地邁出小碎步,收腹,挺胸,該凸的讓它更明顯,該凹的地方就該平板一塊。拿什么讓小白臉側目,她如今就這點本錢,她全押了。等一等。男子說。蘇序停頓了三秒,她不急于回頭,又邁出兩步。你手機忘了——他說。聽到這話,蘇序知道事情成了,魚兒上鉤了。手機是她特意下的餌。如果他對她沒意思,要么裝作沒看到手機,要么等她走后他撿起來離開。他喊了,說明他至少不討厭她。蘇序回頭,淡淡地笑著,雖然淡,但是她知道,這是自己最迷人的狀態。她能拼上的,也只有這些家底了。

有些事蘇序一開始就知道,比如小白臉對她,壓根就沒多少真情,只是想玩玩,他也許是這段時間感情空當,恰好讓她撞上了,既然是送上門的,他又有老少通吃的胃口,便臨時跟她玩幾天。他們長久不了。雖然蘇序很渴望長久,但她不是白癡,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腦子,有時候就算自己在極力地騙著自己,但真相早就擺在那里,她是當事人,她看得比誰都明白。蘇序還知道,她看破了,不說破,不撤退,她像個背著炸藥包的斗士,明知道敵人早就察覺,她還是要撲上去,她傻乎乎全心全意地往上沖,明知道結局可能是粉身碎骨,她還是要睜著眼睛往上撲。如果可能,她是愿意嫁給小白臉的。這是她發自內心喜歡的類型。蘇序從此變得忙碌起來,只要沒課就溜出去和小白臉約會。小白臉有的是時間,基本上隨叫隨到。約會的地方總是在飯館,街頭小飯館、二樓的中型餐館、縣城的大飯店,都去過。去哪里看小白臉的興致。他想去哪里,就會在哪里等蘇序。蘇序是風箏,他是牽線的手。小白臉倒是不貪戀蘇序本人。色相、身體,他都沒有過分的要求。他貪吃、貪喝。每次約會就是吃飯。吃什么他懂,縣城馬家的手抓羊肉地道,李府的豆腐好,張氏的面好,白家的牛肉筋道……小白臉每次吃飯,還要喝幾口。啤酒、白酒、紅酒,反正都得有一樣。吃喝的花費都是蘇序出。一開始就是蘇序在掏錢,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成了習慣。后來蘇序回想他們的戀愛經過,發現吃了那么多次飯,小白臉就從來沒有主動付過錢,連表示一下都沒有。他心安理得地吃喝著。蘇序被一種恥辱感充斥。她倒不心疼錢,錢花出去可以再掙,她擔心自己的愚蠢被小白臉宣揚出去。小白臉和下一個女友親熱的時候,肯定會把騙她吃喝的事當笑話講出來。這才是她作為女人最不愿意被人知道的。

蘇序和小白臉好了半年,算是一段比較長的戀情。如果小白臉不消失,蘇序還會讓他騙下去。她明知道是騙局,卻心甘情愿讓他騙下去。那只是一個暫時被家人斷了經濟來源,從而利用自身色相騙吃騙喝的紈绔??伤拖矚g那種紈绔氣息。所以她沉浸在一個噩夢里,遲遲不想醒來,直到夢境自己消失。她被赤條條曬在陽光之下。她遍體鱗傷,死相丑陋。學校里沒人知道真相。大家只知道她在戀愛,在頻頻約會。關系最后破裂,只能說明兩個人不合適。蘇序不需要給誰解釋。蘇序要過的是自己的內心。那里筑起了一道坎,她要跪著翻過去。哪怕是血肉模糊,也得爬過去。靜養的日子里,蘇序常常想起和小白臉交往的片段。他一邊吃著某家飯館的拿手菜,一邊侃侃而談,或批評不足,或夸贊成功,他談笑風生,神采飛揚。絲毫不覺得吃軟飯有多不光彩。她鄙視他的無恥。要不是親身經歷,她真不能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人。拉手的時候她試過,他是有骨頭的,明明有骨頭啊,為什么就那么軟骨頭呢?她又舍不得他的軟,帶著痞氣的那種軟。與這種軟相伴而生的,就是柔。柔情、溫柔,對女人處處順從,有足夠的耐心,隨時能摸透女人的心思,好像花癡在呵護一朵花?;ǖ膵善G、柔弱、善感、多愁,一皺眉、一眨眼,他都能注意到,都能給予照顧。這正是讓蘇序忘不了的。她留戀這種感受。她享受這種感受。女人是水,男人要是也做了水,那女人就會死心塌地把自己投入,粉身碎骨都不后悔??尚“啄樳B這樣的機會都不給蘇序,他有了新女友就玩消失了。蘇序反思了整整五周,人,瘦了一圈;心,卻放下了,就當一本盜版書吧,她翻頁了。

第四個男人還是才子牽線。跟蘇序一樣,也是研究生。才子高興得不行,好像要去跟研究生相親的人是他自己,他說,研究生啊,高才生,可算給你找了個對口的,這回保準跑都跑不了。他喜滋滋的,好像終于從縣城的男人堆里給蘇序挖到了一塊寶。蘇序笑了,不是為研究生的高學歷笑,她被才子的憨逗樂了。蘇序吸取了上上回的經驗,沒化任何妝,寡著一張清水素臉去見面。既然是高學歷,自然有著和高學歷相配的欣賞水平。她相信研究生肯定很反感一個相親的女性,把自己用各種化妝品涂抹得難見原形。研究生的認知層次,一般人達不到。他和她的相見,雖然是初次,但也應該是繁華退盡,赤誠相對。

研究生把蘇序打量了三眼。蘇序記得清清楚楚。三眼:整體一眼、上一眼、下一眼。三步走程序完成,研究生就低頭吹咖啡去了。他們在縣城最好的咖啡屋見面。來之前蘇序心里給研究生拍了掌,果然不是凡人,比那些沒文化的暴發戶和土包子都強??Х任莶攀亲钸m合約會的地方,有情調。慢慢品著咖啡,聽著輕柔舒緩的音樂,人生不美好都沒道理啊。說實話蘇序這輩子沒進過幾次咖啡屋。大學時候想去,花不起那錢;工作后想去,一個人沒意思。如果和研究生有戲,那就以后隔三岔五地來這里坐坐,讓時光慢下來,讓生活的枯燥和乏味都見鬼去,美好心情都是自己創造的。研究生給蘇序點了一杯咖啡??赡芸Х刃枰F磨,所以蘇序落座后,他們共同等待了有十分鐘。這十分鐘里男研究生沒說話。男的不說,女研究生更不好意思打破沉默。蘇序的厭語癥還沒痊愈。但是她覺得應該說點什么的,她也忽然想要說點什么。難道男研究生還不好意思,羞于開口?蘇序認定男研究生是個羞怯內向的人。這推斷讓她對他有了更多好感。跟她一樣,就知道一路埋頭讀書,讀了一肚子書,卻忽略了青春大好時期該做的事。所以至今還是個處子之身也說不定呢。蘇序想得走了神。服務生端著咖啡上來。蘇序剛拿起小勺子徐徐攪動冒熱氣的咖啡,男研究生站了起來,他對蘇序微微點頭,說:“咱們AA制吧,我的咖啡埋過單了?!比缓笏蟛诫x去。

蘇序坐著沒動。她慢慢地攪著勺子,看熱氣在杯口一絲一絲散去,抽絲剝繭就是這樣的過程吧。千刀萬剮的凌遲酷刑也是這樣的過程吧??Х仍谒臄噭酉侣龥鱿氯?。直到涼透了,她端起杯一口氣灌了下去。很苦??辔稘M嘴彌散,入胃,入骨,入心。人生之苦,莫過于此情此景此味啊。蘇序掏了咖啡錢,貴得要命,足夠她吃三四頓鮮家汆面。她發誓這輩子再不來這種鬼地方糟蹋錢。

失敗之后,蘇序反思自己,結論是,這次她敗在再次按常理出牌。在生意人那里吃了虧,她就應該吸取教訓??伤俅翁みM了同一條河流。她按照內心固有的常識,認定商人就一定好濃妝艷抹風情萬種那一口,而作為知識分子的研究生,就注定要喜歡清湯寡水素面朝天的款型?,F實再次道破了她個人認知的狹隘。后來她就想明白了,研究生跟她一樣,讀書讀了一二十年,早就把腸腸肚肚五臟六腑讀得清水衙門一樣,現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一碗油膩的肥肉,可蘇序給他上的是清炒白菜——想想都有些后怕,多虧沒成,真要交往下去,兩個肚子里都塞滿了書的研究生,在一起說什么呢?一個說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個說凄凄慘慘戚戚;一個說眾里尋他千百度,一個說巴山夜雨漲秋池……連打出的哈欠,發出的鼾聲,放出的屁,都會帶著陳腐的書卷味吧。蘇序原諒了研究生的俗。其實她何嘗不是,在生意人面前,她骨子里深埋的俗,不就被扒得連根也露出來了嗎?推己及人,問題就不再是問題,蘇序原諒了自己。研究生也是一本書,她輕松翻過了這一頁。

談論相親對象成為蘇序和才子的共同話題,沒留意是誰先開的頭,反正他們都從里頭獲得了樂趣。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能讓他們兩個人都很愉快。談論還是由才子進行,他一句一句地說,蘇序只負責笑,微笑,輕笑,淡笑,冷笑,無聲地抿嘴一笑,或者眉眼一展,五官莞爾。

蘇序不會考慮和一個教師相親的,這一點才子知道。才子表面呆,骨子里不傻,有時候還挺聰明的。他一邊講述自己婚姻里的瑣事,一邊和蘇序交流。蘇序還是老樣子,能不說話就不開口,至多拿眼睛看看,眼神里變換著豐富的內容。才子適應了這樣的交流方式。他自說自話、自問自答,就能從蘇序的嘴里得出他想知道的。蘇序的前夫就是教師。蘇序自己也是教師,所以她第二次婚姻不想再是同行。熟悉無風景,同行太熟悉了。

但是有那么一天,蘇序又要相親了,對方是個姓侯的教師,和蘇序就在同一所學校,也是才子介紹過來的。之所以介紹一個同行,是才子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給蘇序。但相親還得繼續。這已經成為他們之間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他們樂此不疲地往下演繹。每次都是才子先給蘇序介紹基本情況,把那個男人描述得天下無雙,然后慫恿蘇序去見面。蘇序去了,很快帶回結果。結果蘇序不說,還是才子追問,一邊問,一邊看眼神猜測,很快那個相親對象就被才子描摹出來。其實是才子和蘇序共同制造出了一個人。這個人已經遠遠偏離了真實的相親對象。

“還行吧?”才子會這么問。

蘇序動一下眼皮。

“四肢和五官,都全乎著哩?”才子又問。

蘇序眼眸清澈。

“我就說嘛,我打聽了,確實不錯,不好的話,我親戚他也不敢隨便拿來糊弄我吧?”

蘇序眼波流轉。

“那為啥不成?看不上人家哪點?”

蘇序忽然看才子。

才子不躲。

兩個人眼睛對眼睛。

“嘴歪了?眼斜了?沒耳朵碗兒?還是氟斑牙?還是有狐臭……”才子一口氣問一串,不給蘇序喘息的機會。問完定定地看著,等蘇序答案。

有同事在辦公室,聽得一頭霧水。望著交流的那一對男女看看,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才子在笑嘻嘻說話。蘇序在備課。女同事們就罵才子神經病。才子不跟她們計較,這些年才子也習慣了被罵神經病。不是一路人,沒法交流,他也拒絕交流。沉默片刻,蘇序看才子,蘇序的眼睛里蕩漾著笑。那是調皮的、促狹的、壞壞的笑。才子跟著大笑。才子說:“好啊,看不上正常,看上了才不正常呢,他們算啥鳥人?!甭犓目跉?,那些他費盡心思到處挖掘介紹的鳥人,就是給蘇序開胃的,他早就知道蘇序不會看上的。

跟侯老師相親,是才子陪著蘇序去的。這次相親的方式特別,去侯老師家吃飯。一路七拐八彎串了好幾條胡同,最后在縣體育館后面的幾棟小樓跟前停步。蘇序好奇,左看右看,發現眼前的小樓又矮又老,用老式紅磚頭蓋起來的。侯老師帶大家上樓,樓道又黑又臟,一股味道撲鼻。蘇序暗皺眉頭,這應該是很多年前的老式樓了,走在這里,感覺像走進了老式電視劇,要不是親自來她根本不知道縣城還藏著這種建筑。侯老師打開家門,蘇序聞到了一股更濃的氣味——當然不是好氣味。也說不上臭,好像是好多不明確的東西,壓在暗處,慢慢地就被時光漚出了一股具有強大黏合力量的味道。

侯老師進門把蘇序和才子安頓在沙發上,他自己系上圍裙,奔進廚房忙起來。想不到他廚藝真好,很快一桌菜就上桌了,冷的熱的,紅的白的,酸的辣的,軟的硬的。八菜一湯擺好了,才子不等主人上桌,搛一筷子往嘴里塞,嘗完給蘇序豎大拇指,說:“你的好運來了,跟了他,后半輩子都是好日子,看到了嗎?手藝這么好,咱縣城的男人里頭絕對沒有第二個,嫁過來你就天天等著吃現成的,做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精致女人吧?!碧K序拿眼睛瞪才子。才子怕被這樣的目光殺死,趕緊再搛一筷子菜把自己的破嘴堵上。

蘇序眼神是狠,說到底心里還是起了波瀾。她打量這個老舊的家,結婚的話自然不能在這里,婚后也不想在這里生活,得先和侯老師合計買一套新房吧,他如果經濟困難,她可以貸公積金。既然真心嫁,就要付出,她愿意付出。只要真能像才子說的,婚后頓頓有人做飯,她就賺大發了,她最不愿意進廚房了,至今不是泡面就是下館子,此刻面對一桌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她才忽然明白,她迫切需要一份長期溺愛自己腸胃的呵護。她有點渴望嫁給這個教師同事了。

侯老師還在廚房忙碌,當當當切面條,下進熱氣騰騰的鍋里。才子遠遠瞅見,說:“算了啊,這么豐盛了,還做啥面?吃不下那么多!”主人端一大碗面條出來,卻不擺桌子上,轉身進了臥室。難道他偷吃?才子給蘇序嘀咕。蘇序狠狠剜他一眼。眼神的意思是你不多嘴能死啊。才子委屈,努嘴,那他端一碗飯做啥?還躲起來了!蘇序起身,慢慢靠近臥室。臥室門半開著,蘇序看到一張床的床尾。床上的人看不到。屋里有人在吃飯,窸窸窣窣地響。蘇序抽鼻子,她確定難聞的氣味就是從這屋里發出的。什么情況,能成為這種要命的氣味源?

門全開了,侯老師一臉平靜地迎接??磥硭缇椭纼晌豢腿嗽陂T外窺探。來不及尷尬,蘇序和才子看到了床的全貌和床上的人,是一個女人。才子瞅了半天,愣愣地問:“咋是你哩,你們不是早離了嗎,咋還在侯老師家?”女人抹著眼睛搖頭,說:“離了離了,我們現在沒瓜葛,不連累他再找人?!辈抛涌春罾蠋?,才子的眼里有了刀光劍影,他恨不能剮了侯老師。耍猴兒哩!他出了臥室,一屁股跌在沙發上,給侯老師瞪眼。侯老師苦笑著解釋:“真離了,離了她卻出事了,癱瘓了,沒人管,我就拉來照顧,我總不能看著她去死吧?!闭f完看蘇序,“你放心,不會委屈你的,你進了門就是我正兒八經的老婆,有名有分,我們領結婚證!你就當她不存在,只要每頓飯給她送一碗就成,屎尿洗刷有我呢,不用你伺候?!?/p>

蘇序給才子使眼色,才子這回不笨,跟上就走。侯老師的八個菜還在桌子上擺著。小跑出筒子樓,蘇序大口呼吸,她知道臭味的來源了,侯老師癱瘓的妻子,她水火不能下地。才子憤憤的,罵侯老師不厚道,事先瞞得密不透風,大家都知道他是離了的。誰知道他能養著一個癱的,還想娶一個活蹦亂跳的,他以為他誰啊,帝王還是將相,這是要三宮六院嗎?!蘇序明白才子這是在給她演戲。情報不準,差點把蘇序害了,要不是人家侯老師事先沒隱瞞,等蘇序和他真的拴到了一條繩子上,再發現事實,那就遲到姥姥家去了。才子怕蘇序收拾自己,就用語言把侯老師大卸八塊,以此來洗脫自己。蘇序對才子笑,笑容冷熱交替,閃爍著冰碴子,也有火星子。才子沒見過這樣的笑,他心虛,說,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真的只是想讓你嫁出去。蘇序用左手抱著右胳膊,冷了在取暖一樣,說:“走吧,常在江湖飄,偶爾挨上一刀兩刀,不是很正常嗎?”這是蘇序今天跟才子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給蘇序成功地介紹一個對象,讓蘇序天天約會,談情說愛,成為才子最大的心愿。他對這件事上癮了,為這個心愿不停地努力著。他跟自己杠上了。不把這件事辦成,他就不能安心。讓蘇序嫁人,過大多數女人都在過的日子,才子為這個愁得兩鬢白發都遮不住了。蘇序不在辦公室的時候,他向女同事們求助。在你們的親戚、朋友、同學當中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品不壞的單身男人給蘇序吧,她都要四十歲了,再不嫁就老了。沒有是吧?身邊沒有,我們可以想辦法挖掘啊,七大姑八大姨都有吧,發動她們幫忙啊,總有一個合適的吧?蘇序為人咋樣,大家都清楚啊,我們一個辦公室朝夕相處,早知根知底了,多好的一個姑娘,還是研究生高學歷呢,都是念書把人給耽擱了……女同事們哭笑不得。有人在心里罵神經病,一對神經病,都病得不輕。蘇序還叫好姑娘?冷成了一坨鐵,大概是性冷淡吧?也已經不是姑娘了,連老姑娘也算不上。雖然如今的姑娘和婦人大多數是沒區別的,姑娘喜歡過早把自己變成婦人。蘇序這個年紀,就算不是姑娘也沒什么,她也沒義務至今還讓自己做姑娘。問題是姑娘這稱呼從才子嘴里說了出來、從蘇序自己嘴里出來都可以諒解,從才子嘴里出來就成了不能被諒解的事。姑娘,姑娘——聽聽,那口氣、那神態、那叫人越回味越起雞皮疙瘩的樣子,真是讓人莫名地來氣,好像哪里出問題了。問題是明確的。蘇序是才子什么人呀,不是什么人都不是嗎?蘇序來之前,他們從來都不認識。如果認識,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才子就不會那么夸張地歡迎了。才子只有跟生人才放得開。才子認識蘇序的時間,不比辦公室所有女同事早。憑什么才子他現在要用這種口氣跟她們說蘇序。好像蘇序大家都不認識,只是他一個人的同事。所以才子可以關心蘇序,就他一個人是熱心人。其余八九位女同事反倒不如一個男同事。才子的熱心腸沒讓女同事們感動,相反,她們覺得硌硬。一種說不清為什么而硌硬的硌硬。誰要應才子的要求,把蘇序姑娘介紹給自己熟人,不等于在禍害熟人嗎?所以才子的央求沒人當真。女同事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沒有適合的男人給蘇序相親用。最后還得才子費心親自張羅。

教師同事介紹失敗后,又一個暑假來了,學校放假,蘇序回老家了。等開學后,才子沒來。蘇序照樣埋頭忙工作,從來沒有問過同事們,才子為啥遲遲不見人。女同事們嘴里藏不住話,三五天后消息就七拐八彎地傳進校園,成為辦公室公開的秘密。才子被老婆甩了,離婚了。這回是動真格的。過去十幾年里,一直處于拉鋸狀態,老婆鬧騰歸鬧騰,才子死活不離,一張紙把兩個人牽絆著,當然,還有孩子。今年孩子考上大學,走了。兩個人之間的那層膠沒了,那張紙也就徹底失去了約束力,老婆親手撕碎了。據說才子哭得死去活來,如喪考妣啊——初一語文老師轉述初三一位語文老師的評語。如喪考妣,蘇序回味這句話。用到這里當然全是諷刺意味。蘇序不參與評論,她只默默地聽。又過了一周,有新消息在辦公室傳播。還真是個情圣啊,聽說差點這樣了——議論的人伸手在自己脖子里比畫。最后可能后悔了,從一攤血里爬起來打了急救電話。角落里低頭忙碌的蘇序,忽然合上學生作業本,轉身跑出了辦公室。

才子一個月后來上班了??礃幼由眢w康復了,脖子上落下一個刀疤,不過他特意給領口搭了條羊絨圍巾,圍巾圖案是花格子,和夾克外套搭一起挺般配,不但遮擋了傷痕,還為才子增添了一股儒雅的氣息,讓他更像個飽學之士了。其實那圍巾是蘇序買來讓才子搭配的。半死不活的才子看來確實傷得不輕,皮肉傷只是外表,真正的痛在暗處。蘇序裝作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蘇序把才子從床上揪起來,眼睛對著眼睛。蘇序的眼睛還是那么安靜,才子的眼睛是死魚肚子。才子說,蘇序你不要管我,我活著沒意思,讓我死。蘇序撲哧一笑,問:“你老婆死了沒有?”才子怔愣,老老實實回答:“沒有,她活得好著呢,離了我更自由了?!碧K序說:“那你還要死,給誰殉葬?”才子陷入沉思。這個問題確實尖銳。他發現蘇序問到了本質。他只滿腦子想著要死,死給別人看,死給世界看。蘇序這一問,他忽然豁然開朗,是啊,人家好好活著,我用死給誰殉葬?殉葬總得有個對象吧,不然鬧到最后就是一個無著無落的大笑話。

才子從床上爬起來,盯住蘇序的臉看。蘇序摸臉,冷冷地說,人家臉上有花?才子說,沒花,但是,但是……他不敢往下說,怕蘇序忽然再冷下去。這幾年和蘇序打交道,其實都是他纏著她,他習慣了她的冷臉,也知道有些玩笑不能隨便跟她開。蘇序把圍巾放到床頭,說,別死,快好起來吧,我還等著你給我介紹對象呢,沒有你我兩個月都沒相親了,過完這個春天我就四十歲了,無論如何我希望趕在四十歲前嫁出去。才子傻眼了。蘇序從來不會跟人開這樣的玩笑,那就不是玩笑了。才子鼻腔陡然酸楚,還別說,是有一點感動。這是變著法讓他活下去呢。他何嘗不明白。他恍然大悟似的,拍自己腦門兒,說,對啊,還真不能急著死,革命尚未成功,你我還須努力啊。

才子康復上班后,第一件事還真就是繼續為蘇序介紹對象。蘇序也有趣,才子介紹,她就去。等春去夏來秋又至,她過了四十歲門檻,還是沒找到可嫁的人。這期間前后見了三個男人:有跑大車的司機,賣牛肉的屠夫,刻墓碑的石匠。這些男人的質量,用才子的話來說,草袋換麻袋,一代不如一代了。蘇序不嫌棄,才子牽線她就去。等蘇序相親回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會有一場討論,圍繞著蘇序所見的相親對象展開。還是才子問,蘇序答。蘇序依舊不肯多用語言表達。好在才子已能自如地解讀蘇序的一個眼神,一抹淺笑,一聲咳嗽,加偶爾才說的一句半句話語。

“那肉販子咋樣?”

“不咋樣,屠夫而已?!?/p>

“人長得不錯啊,據說心腸好,知道疼女人?!?/p>

“心腸是好,跟我保證了,說婚后讓我天天吃不注水的真牛肉?!?/p>

“那好啊,你一輩子有口福了?!?/p>

“嘁,想讓我胖死啊?!?/p>

兩個人一起笑。才子哈哈大笑。蘇序抿嘴莞爾。同事們莫名其妙,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有啥好笑之處。過段時間,兩人畫風依舊,對話內容稍有變化。

“那司機咋樣?”

“不咋樣,長年累月在車上睡覺,除了這個沒啥特別的?!?/p>

“聽說收入很不錯,比我們窮教書的富多了?!?/p>

“他說,跟了他以后可以隨時跟車出游,他帶我免費游遍全中國?!?/p>

“那就定下來吧,錯過了可惜?!?/p>

“出游的時候要在車里吃,車里睡,吃的大多是方便面,你想讓我吃一肚子防腐劑,最后變成木乃伊?”

兩個人又笑了起來。

“神經??!”女同事們悄悄議論。

才子和蘇序的游戲依舊在進行。再過兩個月,他們的對話再次上演。

“見過了,那個喪葬服務鋪老板咋樣?”

“啥老板,就一刻墓碑的石匠,一身死人氣味?!?/p>

“他是老婆不孕才離的,沒有拖油瓶,年齡還跟你相當,這樣的鉆石王老五,上哪兒找去???”

“確實難找,是憨厚人,已經跟我說了,以后我親戚朋友包括我自己,只要死了人,墓碑他包圓兒,打八五折?!?/p>

空氣驟然停滯。才子看蘇序的眼睛。蘇序眼神里有刀光,也有血影。才子不敢笑?,F在笑,等于找死,他沒勇氣踩雷。為這事,蘇序不再理睬才子。她報了一個培訓班,外出學習一個月。臨走跟辦公室每個人含笑告別,唯獨漏了才子。才子在她眼里成了空氣。

一個月后有人給才子介紹對象,才子去了。戴著格子圍巾,脖子上的傷痕早就好了,但戴圍巾成了一個習慣,他沒法改。只要取了圍巾,脖子里那就會空蕩蕩的,好像身體的一部分被挖掉了。相親地點是女方定的,在鮮家汆面館。才子一邊走,一邊咧著嘴笑。等進了面館,蘇序已經占了桌,面上來了,蘇序還是要的大碗,加了肉。她埋下頭吃,一口一個丸子,一口一大嘴湯。湯喝干了,肉吃完了,才扯起褲帶一樣的面條吃,就看她一口一口咬著,吃了好半天,那根面條就是吃不到盡頭。才子坐下,拿一雙筷子,伸過去夾,扯斷了蘇序的面,他往自己嘴里喂。吃完了面條,打量碗里,他笑了。

“姑娘真有意思,吃面先喝湯,還是大碗,女人里頭少見?!?/p>

蘇序淺淺地笑。

“沒嚇著吧,曾經,我這吃相嚇跑過不少人,也吸引過一個小白臉,原以為他確實不拘小節,是真心喜歡我,誰知道是個騙吃騙喝的小紈绔。你說,世上的男人千千萬,為什么想找一個合適的就那么難?”

這是才子認識蘇序以來,聽她一口氣說話最多的時候。才子不再耍貧嘴,在對面看著蘇序。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這不妨礙他用目光罩住蘇序。蘇序把筷子放在空碗上,正式抬頭看對面的男人。男人的目光被逮住了,像蜘蛛撞上了網。他想逃,可渾身沒勁,他掙不脫。干脆不掙了,舉手投降。面上來了,一大碗,肉丸子齊刷刷擺在最上頭,撒了綠色的香菜末,澆了紅辣椒油,色香味俱全,這就是鮮家汆面遠近聞名的原因,好看、好聞,更好吃。蘇序把碗推到才子面前,問:“這一大碗,你敢不敢吃?”才子點頭?!安缓蠡??”才子又點頭?!耙愫蟀胼呑犹焯斐阅?,也不后悔?”才子一臉嚴肅,還是點頭。蘇序落下淚來,說:“眾里尋找,千度復百度,比唐僧西天取經還難,九九八十一難啊,好在你一直都在,如今我的苦難滿了?!彼芽曜硬暹M碗里,扯過才子的面條埋頭吃起來。才子不松手,扯著面條的另一端也吃。多虧鮮家汆面長且筋道,居然沒有被扯斷。兩個人的腦袋被一根面條緊緊拴在一起。

原刊責編? ? 侯? ?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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