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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及賞析

2020-01-05 06:59林逾靜
作文成功之路·中考沖刺 2020年11期
關鍵詞:霧里步態凍土

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

鐵? 凝

那時在冀中鄉村,我常在清晨無邊的大地上看霧的飄游、霧的散落,看霧是怎樣染白草垛、屋檐和凍土的,看由霧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樣濕潤著農家的墻頭和人的衣著面頰的。霧使簇簇枯草綻放簇簇霜花,只在霧落時橘黃的太陽才從將盡的霧里跳出地面。于是大地玲瓏剔透起來,于是不論你正做著什么,都會情不自禁地感謝擁有這樣一個好的早晨。

后來我在新遷入的這座城市度過了第一個冬天。這是一個多霧的冬天,在城市的霧里,我再也看不見霧中的草垛、墻頭,再也想不到霧散后大地會是怎樣一派玲瓏剔透。城市有了霧,會即刻不知所措起來。路燈不知所措起來,天早該大亮了,燈還大開著;車輛不知所措起來,它們不再是往日里神氣活現地煞有介事,大車、小車不分檔次,都變成了蠕動,城市的節奏便因此而變慢了;人也不知所措起來,早晨上班不知該乘車還是該走路,此時乘車大約真不比走路快呢。

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著,我的前后左右只有不到一米遠能看清楚。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內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氣派。

為何不作些騰云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么多的勇氣和主動,那么多的浪漫和瀟灑。原來霧不只染白了草垛、凍土,不只染濕了衣著肌膚,還能被你步履輕松地駕馭。這時你駕馭的又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著霧里的一個城市,霧里的一個世界。

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只有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你那被霧染著的發梢和圍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溫暖的哈氣。

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誡,你不得不暫時忘掉臉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著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老頭走路兩條腿是僵硬和平衡的;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單用一只腳著地轉著圈兒地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來和肩一樣平,進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叨念著“嗆嗆嗆,七嗆七……”;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旦,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么?何不走個小瘋子?最后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著走才最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于感動了我自己。

我在大霧里醉著走,直到突然碰見迎面而來的一個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蹌著自己。你是醉著自己,還是瘋著自己?感謝大霧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備,感謝大霧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只有在霧里你我近在咫尺才發現彼此,這突然的發現使你我無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濕潤都朦朧,宛如你與我共享著一個久遠的默契。從你的笑容里我看見了我,從我的笑容里我猜你也看見了你。剎那間你和我就同時消失在霧里。

當大霧終于散盡,城市又露出了她本來的面容。路燈熄了,車輛撒起了歡兒,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隊。我也該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態,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樣,“正確”地走著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霧里的我和大霧里的你卻給我留下了永遠的懷念,也許我們終生不會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視霧中一個突然的非常的我,一個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視這樣的相遇,或許在于它的毫無意義。

然而意義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義?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霧時得意一回吧,大霧不只會讓你悠然地欣賞屋檐、凍土和草垛,大霧其實會將你挾裹進來與它融為一體。當你忘形地駕著大霧沖我踉蹌而來,大霧里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

(選自《鐵凝人生小品》,花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有刪節。)

賞? 析

白茫茫的大霧遮住了“我”的視線,卻也阻隔了他人對“我”的注視。在這種“不設防”的狀態下,人的想象力得到了解放——“為何不作些騰云駕霧的想象呢?”壓抑已久的隱秘欲望就在這種想象中得到了無限的滿足:“我”可以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走得飄逸甚至放浪形骸;終于可以不必因別人的注視而扮演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無拘無束地、肆意地顯露自己的本真狀態。大霧的遮蔽使“我”暫時忘掉一切,真真切切、無拘無束地做自己。假如沒有在霧中行走,你能體會到這種自由自在的心情嗎?盡管大霧會散去,“我”也很快復歸于日常生活中的角色,然而任誰也無法否定這種“放肆行走”的意義,正如誰都無法阻止自己對自由的向往。文章在給予我們極大滿足的同時,也給了我們直面生活的勇氣與信心。

文章在寫法上很講究,比如開頭描寫“在冀中鄉村,我常在清晨無邊的大地上看霧的飄游、霧的散落,看霧是怎樣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凍土”,中間部分呼應以“原來霧不只染白了草垛、凍土,不只染濕了衣著肌膚,還能被你步履輕松地駕馭”,結尾處則說“你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大霧不只會讓你悠然地欣賞屋檐、凍土和草垛……”,前后貫通一氣。

行文上也有很多耐人咀嚼之處。比如第六段“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一句中的三個短語(“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其順序與三、四、五段的內容照應;語意逐步推進——先寫大霧使周遭與自己阻隔起來,再寫因“阻隔”而產生“駕馭”的感受,最后與黑夜的阻隔比較,突出只有大霧才能使自己清晰地注視自己。又如第七段對“我”步態的描述富于變化:先用比較舒緩的語言節奏細描四種步態,再用短句組成排比概述其他步態,節奏越來越快,最后用不確定的語氣(“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表明已進入得意忘形的境界,巧妙地傳遞出情緒的變化。

(供稿? 林逾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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