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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隱者不遇

2020-01-07 07:28尹學蕓
小說月報 2020年8期
關鍵詞:蘇梅

薛小梨和蘇梅算微信好友,認識一段時間以后才知道彼此的名字。薛小梨住48號樓,蘇梅住26號樓。所以很長時間,蘇梅喊她48,她喊蘇梅26。

某個早晨,蘇梅隨手碰了下手機,不知怎么動了“搖一搖”這個功能,然后嘩啦嘩啦出來一群人問安,嚇了蘇梅一跳。仿佛那些人就在手機的縫隙里隱匿,蘇梅稍微一晃動,就齊刷刷地鉆了出來。其中這個叫48的引起了蘇梅的注意。關鍵是,她距蘇梅不過五十米,會不會也像蘇梅一樣是樓號的數字呢?小心地點了“通過驗證”,那邊迅速發過來一句:你是不是住26號樓?

這個晚上,她約蘇梅出去喝一杯?!澳闶桥?,我也是女的,不會誰吃了誰?!彼苤苯?。蘇梅問:“喝酒?”她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們去喝杯咖啡?!彼舜蟊描F,蘇梅要了小杯。小杯蘇梅也沒喝完,蘇梅怕失眠。

認識就這么容易。她給蘇梅點個贊,蘇梅也給她點個贊。某天如果不點贊,她會給蘇梅留言:你怎么不給我點贊?

蘇梅問:“點贊重要嗎?”

她說:“那看是誰點?!?/p>

有一天她問蘇梅:“你知道哪里有高人嗎?”

蘇梅問是裁縫還是廚子。

她說:“俗。我領你開開眼界?!?/p>

“你去過拙政園嗎?”

蘇梅那時還不知道她的名字,48蘇梅喊得挺溜?!?8,我在前邊小區門口等你。你收拾好了就過來?!碧K梅用的是語音。

“好的,26?!彼卮鸬靡埠芸?。

第一次是蘇梅開車,一輛白色的大屁股標志,車里亂糟糟的。蘇梅是急性子,跟人約永遠等在前面。蘇梅把車停在小區門口,才趕忙下來收拾了一下副駕駛。這里有兩個心理因素,不讓別人等和讓別人看起來干干凈凈。包、眼鏡盒、文件袋通通收進了后備廂,蘇梅的節奏慢了下來,她用濕巾擦座椅。48號樓離門口很近,她出了電梯口也就十幾步的路。如果她下來時正好看見蘇梅擦座椅,也是不錯的事。蘇梅自己正是這么想,所以她擦得不慌不忙。

一個人影倏忽而至,就像從天空飄過來的。像多年的老友一樣,一手扶住車門,等著蘇梅讓離。她就那么篤定地站在蘇梅背后,連一句客氣話也沒有?!安挥媚敲锤蓛??!彼淖旃緡佒?,顯然在吃東西?!拔业能噺膩聿徊??!背锰K梅直起身,她塞了一包藍莓干給蘇梅,“我自己曬的?!?/p>

接過藍莓干,蘇梅從車頭繞過去,坐進駕駛室里。這期間不忘丟幾粒藍莓干進嘴里,那種酸甜的感覺很利于口腔,因為口腔很樂于接受。

“我什么干兒都自己曬?!彼M來時晃了一下頭,把一捧杏黃色的頭發擺到了腦后,順便雙手往后一捋。系好安全帶,調好靠背椅,嘴巴一刻也不閑著?!跋憬陡?、桑葚干、菠蘿干、杧果干,什么我都能曬。我是一個曬干兒愛好者?!?/p>

蘇梅心說,純粹沒事閑的,這算什么愛好啊。不過曬成干兒以后的確好吃,水分消除以后濃縮了糖分,說不好吃是假的。

“買的那些確實讓人不放心,看那些個干燥劑吧?!碧K梅說,“雖然帶著包裝?!?/p>

曬干兒不僅需要耐心,還需要時間。蘇梅就是一個既沒耐心也沒時間的人??纯刺K梅的車就知道,只要還能跑,蘇梅從不打理它。后面堆滿了書報表格,她朝后看了一眼,蘇梅以為她會問自己是干什么的?!罢鎭y?!彼f,“換了我,我會受不了?!?/p>

“剛才你說不用那么干凈?!?/p>

“干凈只是表象?!?/p>

“你只喜歡表象?”

幾句話不像閑聊,倒像含了機鋒,有點長短高低的架勢?!澳愕母蓛菏遣皇菙[成一字形,像要拍照那樣?”蘇梅一手離了方向盤,摳出幾粒藍莓干扔進嘴里。

“有一個被風吹歪了我也要把它擺正?!彼袷窃谂浜?,“然后再發朋友圈?!?/p>

說完,她斜了蘇梅一眼,兀自笑了,更像自嘲。

“味道不錯?!碧K梅錯動著牙齒,越過了那個話題。

一絲酸甜的感覺在唇齒之間回漾,不濃也不淡。這個季節藍莓很常見,十六元一小盒。蘇梅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吃新鮮的,曬干等于二次污染——家里不可能有真空環境。當然,這話蘇梅不會說出來。

車子上了外環路。蘇梅說:“剛才你問我什么?對,拙政園。我去過拙政園。是不是蘇州那個園林?”

“好像是吧?!毖π±嬲f,“反正是在南方。園子很大,白墻黑瓦,有很多古樸的建筑。我第一次去那里就覺得跟拙政園很像?!?/p>

“哪里?”蘇梅單手握方向盤,車窗降下條縫,散發和絲巾一起飄飄欲飛。

“湖岸南邊的那條路,你肯定走過。有個像拙政園的園子藏在山環里,離馬路很近,但過往的人卻看不見?!?/p>

“高人呢?”

“就住在園子里?!?/p>

“什么地方高?”

“反正不是身量?!?/p>

薛小梨又習慣性地晃了一下腦袋,頭發像金色的波浪一樣朝蘇梅襲來,伴著一股茶香氣。但只倏忽一瞬,又隨著她的頭擺動跑去了另一邊。她也降下了車窗,長發很快像聽到號令一樣飄了起來。她特意側起了身子,像有意讓風吹動一樣。

蘇梅腳下用了點勁,讓車子跑得恣意。這條路蘇梅經常走。因為沿岸的建筑和村莊都拆遷了,顯得人跡罕至。但那些樹木都還在,是標準意義上的金絲柳,枝條剛抽出嫩芽,那種鵝黃色特別讓人心動。煩悶了,緊張了,需要長出一口氣了,蘇梅隨時會自己開車過來,從南岸一直跑到北岸,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馳騁在“Z”形山路上,有時會需要一腳急剎車?;蛘邟粭l帶子樣的小路上山,直走到無路可走??伤龔臎]發現哪里有園子。

除了薛小梨,園子也是個牽動人心的向往。

蘇梅問薛小梨是怎么發現那個園子的。薛小梨說有一次,她一個人來逛野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那里。園子已經破敗了,但一磚一瓦都用得講究。關鍵是那格局足夠大,有百余間房舍。設計師隨高就低,房舍變得錯落有致,處處能看出精心精意來。蘇梅問難道是古建筑?她趕忙說不是,也就二三十年的樣子。那些房子都完好,可樹木已經很粗很壯了。也許,他們移栽過來時,就已經是大樹了。薛小梨在這園子里轉了好久,看見一個老人提著籃子走了過來。她走過去打招呼。老人從湖邊買魚回來,那是兩條大個兒鯽魚,他中午要燉湯用。老人原來住在這個園子里,她問能不能討口水喝,老人上下看了她好幾眼,答應了。她跟在老人身后往他住的屋舍走,老人絕不像普通看園子的人,走路呈外“八”字,倒背著手,每一步都走得有根。后背很直,衣服雖然有些舊,但很有品質。就像腳下的那雙鞋,看上去像黑絨面的布鞋,其實是小羊羔皮,比布鞋都柔軟。這是一家丹麥牌子,以舒適著稱,鞋幫上像印一樣戳有金屬標志,在我們這里根本買不到……

“我為什么認識?因為國安也穿?!?/p>

“國安是誰?”蘇梅問是表明自己在聽。

薛小梨卻假裝沒聽見,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話。

蘇梅就想,我不該打斷她。

“穿過一個月亮門,是一大片竹林。我很好奇這殘敗的園子里怎么會有竹子,而且生長得很好。北方的園子栽大片竹子,你懂的,這不普通的……這個院落明顯有煙火氣,有刻意歸置的痕跡。一把禿了苗的笤帚倒戳在屋檐下,避雨。當時我還想,這笤帚肯定有年頭了?,F在,人們已經不用這種笤帚了。他請我去他的屋里,那屋子意外的簡潔而整齊,布單鋪的床,一個褶皺也沒有,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墻上顯眼地掛了一幅中國地圖。他給我泡了杯茶,香氣跟熱氣一起飄。我情不自禁說了聲:‘好茶!’

“‘很普通的?!f。

“‘您不是本地人?’我問。

“他說:‘年輕的時候一直在外跑單幫?!?/p>

“我搖搖頭。我說:‘您不像跑單幫的人?!?/p>

“他明顯頓了一下,沒再說什么。

“他一直垂著頭,十指頂在一起,交替變換各種形狀。他的手指潔凈,指甲修剪得很有章法。他不看我。但我看他,一直看。他的情緒在瞬間有過微妙的變化,我是從眉心看出來的。他再不說話,我就有些尷尬了。茶還沒喝完,他就催我走,說時候不早了。這里荒僻,一個人不安全。我突兀地說:‘你不也是一個人?’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是年輕女人,還是多加小心的好?!酒鹕?,是禮送我出門的架勢。我只得走出來了。他送我出了月亮門,我又注意看了眼他的鞋子。你知道嗎?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居然想躲??梢浑p腳能往哪里躲?那鞋子已經很舊了,腳趾頂到的地方甚至冒了白茬。但這是一雙好鞋子,我不會看走眼。于是我說:‘我老公也穿這個牌子?!?/p>

“他不耐煩地晃了下手,似乎是,我提‘老公’兩個字冒犯了他。

“那天我穿了件大紅色的沖鋒衣,在灰蒙蒙的山坡上很打眼,過往的司機估計都會注意到我。往山下走時,我卻覺得很惆悵,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只失敗的狐貍精?!?/p>

“你難道還想勾引人?”蘇梅“撲哧”笑了。斜斜地打量了薛小梨一眼,覺得這個人,怎么說呢,多少有些問題。

薛小梨白了蘇梅一眼,說:“26你好不正經,狐貍精難道就這一種用項?”

“你是不是來送……干兒?”蘇梅趕忙收起了臉上的笑,感覺剛才那句話很唐突。她們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蘇梅注意到薛小梨提了食品袋,里面鼓鼓囊囊。

她說你的眼真毒。特意買了小包裝袋,每樣干兒都裝一點兒,送他嘗嘗?!澳銘撘粋€人來?!碧K梅思忖這里面的餡兒,覺得自己也許有些多余。當然,這只是一方面的想法而已,讓自己見識高人也許只是借口。

難道……她只是想讓我當司機?一片云影在腦里滑過,蘇梅頓時有一種上了當的感覺。她用握著方向盤的手拍了一下方向盤,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

“我讓你來其實沒別的意思。你是個品質不俗的人,雖然你的車很亂?!彼拖袼抢锏幕紫x,說話就像點穴。

“謝謝?!碧K梅回應得心不在焉。她說得沒錯,蘇梅的車雖然亂些,可蘇梅的衣著和妝容從來一絲不茍。她不輸給薛小梨。

“你是做哪行的?”

“你看我像從業人員嗎?”

她伸手過來拍了下蘇梅的肩。她留著長指甲,涂著桑葚紫的蔻丹。每根指頭都抹了足夠的油,根根晶瑩剔透。

“我愿意交你這個朋友?!彼樖执蜷_了車載音響,是張君秋的《望江亭》:“蒙師傅發惻隱把我憐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單。每日間在觀里抄寫經卷,為的是遣愁悶排解憂煩?!?/p>

她身體放松,靠在椅子上。蘇梅看了她一眼,她的半邊側臉像山峰一樣峻險,鼻子也是尖的,有突兀之感。削薄的嘴唇紅得鮮艷。不知為什么,蘇梅覺得她有股奇寒之相。

蘇梅問:“你也喜歡京???”

她指點著音響說:“這里唱的是我?!?/p>

應該說,這片園子如果讓蘇梅偶遇,也是足夠蘇梅吃驚的。很顯然,這應該是一家療養院,這樣的園子在塤城有十幾家,都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蘇梅出入過幾家,若要論讓人吃驚,真是一家也沒有!類似的療養院北戴河更多些。蘇梅也曾住過北戴河的幾家,那里離塤城近,開車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公司開年會都喜歡去那里。吃海鮮,打牌,裹著棉大衣去看日出,到海邊去釣螃蟹。就像北京或天津的公司開年會喜歡來塤城一樣,人們還是喜歡相對陌生的地方。

那些療養院所重視的是內飾品格,當作園林來建的并不多。當年移來的苗木也許就不是小樹,現在都稱得上參天大樹了。二三十年的光景??!頹相四處散落,讓人的心陡生荒涼。這樣好的園子破敗成這樣,不免讓人懷疑起人生了。她引蘇梅往月亮門的方向走,蘇梅在外遲疑了幾秒鐘,就聽她“當當”敲了幾下門,卻沒人呼應。蘇梅走進月亮門,薛小梨正扒著窗戶往里看。她用手遮著光,鼻尖幾乎貼在了玻璃上。絳紅色的窗框油漆已經失色了,但那扇窗閉合得很好,還隱隱能看到一抹窗簾色,天藍。這院里自成一個格局,即便是大戶人家的府第,這里住的也是相對輩分高的長者。

“人哪兒去了,難道又去買魚了?買魚正好,我們留下喝湯?!毖π±孀哉f自話。

竹子已經綠了,竹竿摸在手里潤滑水靈。這片毛竹長得不算好,跟薛小梨之前的描述有差距。但院子足夠闊大,都被荒草埋沒了。她說的那把笤帚還戳在屋檐下,蘇梅沒看出用心來。蘇梅從月亮門里出來了。外面有幾棵桃樹,落紅遍地。嫩綠色的葉子長滿了枝頭,花蕊還掛著,一樹殘紅。依然是無人打理,枝杈都長瘋了的模樣。這樣的樹是掛不了果子的,一年一年,都是空落了。

薛小梨從月亮門里出來,臉上寫滿了焦灼?!八苋ツ膬耗??”她自言自語。手里提著袋子緊一下,松一下。又用手指捻,像裝著老鼠一樣發出了窸窣的聲音。蘇梅用旁觀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的焦灼不可思議。

“26,你說他會去哪兒?”

“我不知道?!?/p>

“難不成要白來一趟?”

蘇梅想說,把袋子放在他門前,你就不是白來了。但顯然這不是薛小梨的做派。她緊緊抓著,朝空中奮力悠了兩圈,淘氣地說:“肯定又去買魚了,比貓還饞!”

蘇梅又吃驚了。薛小梨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像竹子一樣亭亭玉立。但蘇梅卻有不真切的感覺。太陽亮得不可思議,蘇梅覷著眼睛望了會兒天,眼前是巨大的兩枚黑點,自帶螺旋花紋。蘇梅閉起眼睛好一會兒,世界才恢復了本來面目。薛小梨已經走遠了。蘇梅才發現她穿著高跟鞋,身形一扭一扭地走一段下坡路,很是有些吃力。

路兩邊都是龍爪槐。這是出園子的交通要道,因為年久失修,路面成了沙石路,裂開的縫隙鉆出了狗尾巴草。龍爪槐扭曲的枝干結成了死疙瘩,枝條卻在瘋長,都伸到路中間來了。

沿馬路走一段是個自發形成的小市場。其實就兩三家賣魚的,有鯉魚,有各種小雜魚,有鲇魚和蝦,都是水庫里出產的。船就泊在不遠處的水里,槳倚在船舷上,累了似的趴著。有城里人刻意開車跑到這里來買水庫魚。薛小梨跟賣魚的人搭訕:“今天生意好嗎?”

“就那樣吧?!?/p>

買賣人嘴里從不把話說滿。

“住園子里的那個老頭兒,今天沒來買魚?”

賣魚的是個胖婦人,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哪個老頭兒?”她蹲著給一條鯉魚刮鱗,刀片在手里翻飛。刮幾下,剜一下鰓?!芭尽钡胤^身來,又刮幾下,又剜一下鰓。然后在魚的腹部用力一劃,出現了一條血口子,兩根手指伸進去往外一勾,腸肚就出來了。魚肝卻被小心剝離,塞了回去。薛小梨突然狂嘔起來,她跑幾步來到了路基下,弓起腰背,用手撫著胸口,像是要把臟腑都吐出來。蘇梅趕緊接過她手里的袋子,又用另一只手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很單薄,一拍就要發抖,像琴弦一樣發出“咚咚”聲,讓人疑心她的骨頭是木頭做的。她其實并沒有吐出什么東西,只是嘔出了鼻涕眼淚。

她背轉過身去,用面巾紙揩凈了鼻子。待轉過身來,還眼淚汪汪,黑眼圈也有些不均勻。她說:“我聞不得血腥氣。我忘了,我肯定老年癡呆了,怎么把自己的忌諱忘了呢?”她使勁揉了下鼻子,接過了蘇梅手里的袋子。蘇梅說:“我提著吧?!彼园汛幼サ绞掷?,蘇梅松開了手。草叢里有一條小路通向水邊,她在前邊走,蘇梅在后邊跟著。蘇梅說:“你不吃魚?”她說:“吃?!碧K梅說:“你不宰魚?”她說:“不宰?!碧K梅說:“拉倒,不宰魚吃什么魚?!?/p>

“以后你宰我吃?!彼徚艘痪?,開始開玩笑。

“有沒有人說你是美人?”蘇梅思量著想說的話。

“想夸你就直說吧,我禁得住?!?/p>

“你其實很像一個人?!?/p>

“電影明星?”她倒很干脆。

“你有沒有買過保險?”蘇梅這時候扔出這句話,是試探,蘇梅不想讓她感覺太突兀,“現在很多國人都沒有保險意識?!?/p>

“你做這行?”

“可以這么說吧?!?/p>

她半天沒有回頭。蘇梅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身子顯得僵,她或是在思索,或是在用無聲表示拒絕。蘇梅側著身子也才能看到她的側臉。她的脂粉很厚,耳輪明顯是黃皮膚。蘇梅停下了腳步,讓她們中間出現了幾米遠的距離。田埂上的路很窄,被她的高跟鞋戳出了一個一個的洞。左側的湖水藍汪汪地泛著腥氣,天上飛著成群的水鳥。她突然轉過身來,說:“讓我考慮考慮?!?/p>

她們聯系少了,從那次尋隱者不遇回來,她只給蘇梅點過一個贊,便再無聲息。而在這之前,蘇梅無論發什么她都點贊的。有時候,會點得蘇梅不好意思。當然,蘇梅的朋友圈都是經過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出色文章,為此蘇梅關注了許多公眾號。有大師去世蘇梅會轉發一篇懷念文章,不管是哪方面的大師。比如,文學的、繪畫的、音樂的、科學的、國學的、中國的、外國的,毫無例外蘇梅都會為他們點三支蠟燭?;蛘?,誰的誕辰和忌日,只要有相關文章,蘇梅都會轉。還有,各種大小節日,無論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只要有文化含量,都是蘇梅轉載的目標。如果你不熟悉蘇梅,絕不會從蘇梅的微信中看出什么端倪。蘇梅的微信中從來不會出現有關自己的信息,這與其他人不一樣,與薛小梨也很不一樣。很多女人都喜歡曬生活:美食、美顏、旅行、華服。蘇梅不。蘇梅是一個躲在窗簾后面的人,只有窺視別人的權利。但蘇梅偶爾會去翻薛小梨的微信。她的微信有時候是一張圖片,有時是一句或幾句話?!拔疫@一生都想做小人,只是命運不給我機會?!被蛘?,“生活如此倉促且蒼白,真他媽油膩?!?/p>

這是個情緒不穩定的女人。蘇梅想,肯定衣食無憂,有憂的人沒工夫無病呻吟。

蘇梅便想她一邊曬杧果干一邊發微信的情景。薛小梨是個有潔癖的人,那天回來她跟蘇梅說,她從不去餐館吃涮羊肉。而是自己去市場買新鮮的羊后腿,剔好肉后用清水泡二十四小時,卷成卷冷凍。為此她專門買了削肉片的機器。她還告訴蘇梅如何做咸菜和甜點,因為她對外邊的產品都不放心。

“48,你家有幾個人吃飯?”

“經常只有我一個人?!?/p>

“你家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你說呢?”

蘇梅便沒什么好說的了。蘇梅順手打開了車載音響,張君秋接著唱:“深羨你出家人一塵不染,誦經卷參神佛何等清閑。我今日只落得飛鴻失伴,孤零零慘凄凄夜伴愁眠?!?/p>

“這可不是唱我?!毖π±嫱箝W著身子,手也像屏風一樣遮擋了下。她詭譎地擠了下眼睛,佯裝幽默地說:“你不會誤會我吧?”

那條環湖南路,很快就成了條翠綠色的帶子。大屁股標志在路上狂奔,是欺人車俱少。李寒武很少開蘇梅的車,蘇梅不得不一再喊:“李寒武你慢點。再溫柔的風也禁不得這么快的車速,都要磨成刀子了?!?/p>

蘇梅跟李寒武,怎么說呢,無疑是有關系的。但具體是什么關系,卻不是上下級那么簡單。早晨上班一堆爛事,蘇梅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瓶。它在桌角一直待得好好的,偶爾迎娶一枝花。今天它卻用玻璃碴子割破了蘇梅的手,血總是比梅花鮮艷,從辦公室一直滴到了衛生間。李寒武正好從這里過,一頭扎到女衛生間來了?!澳阍趺催@么不小心……”他強拉她到外面的小診所里包扎,急巴巴的樣子,是擴大了十倍的嚴重。她說想出去走一走。他說他的車不在跟前。蘇梅說:“我的鑰匙就在抽屜里,你拿出來時不要鎖門,讓門虛掩著就好?!边@種把戲蘇梅一說李寒武就懂,人不在,卻要裝作并沒走遠的樣子。蘇梅在馬路拐角上了車,李寒武看了蘇梅一眼,說你今天臉色不好。

“能好嗎!”蘇梅只有在李寒武面前能夠這樣氣鼓鼓。業績報表一再挨批,這個季度的獎金又懸了!

“我們去哪兒?”工作上的事,他從不愿聽蘇梅多說。他是小兄弟,幫不上忙。

“我帶你去見個高人吧?!碧K梅系好安全帶,心想也實在沒地方可去。

“是巫婆還是神漢?”

“一說出來就俗?!碧K梅也在思忖怎么給人定位。

他什么樣子蘇梅還沒見到。但薛小梨的描述還是給蘇梅留下了印象,時不時地在蘇梅的頭腦里冒一下。他不是流浪漢,他一個人住山里,穿名牌,是外地口音。這應該就是個隱者,身后是一串傳奇故事。蘇梅想,48是一個足夠小資的人,她買了小包裝袋子去給他送各種干兒。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人值得她關心。48也不是簡單人哪。對,薛小梨,留長指甲,染杏黃色的頭發,喜歡聽張君秋的戲,長了張明星臉。

“像個小說里的人物?!?/p>

“隱者?”

“薛小梨。連名字都像?!?/p>

他把領帶松了松,用力踩了一腳油門。

蘇梅一直抱怨車速太快,沒找到那條通往山里的小馬路??衫詈溥@個八○后,踩上油門就喜歡踩到底,否則哪里會過癮?車子左突右撞,像只無頭蒼蠅。這樣的小馬路有十多條,卻沒發現哪條兩邊生著龍爪槐。那些龍爪槐扭曲的樹干結成了死疙瘩,枝條都伸到馬路中間來了。一個小時以后車子原路往回返,自覺不再撒野,蘇梅坐到了車子的另一側,側著身子尋找。河灘有一片茅草地,路邊有三兩個賣魚人。蘇梅還記得那個胖婦人,手腳麻利的似乎閉著眼都能把一條魚收拾妥帖。幾十米之外,就是那條開裂的小馬路,縫里長著狗尾巴草。只是那些草還細嫩,狗尾巴從草叢里伸出細長的脖子,頂上長著毛茸茸的一點淡綠。有好幾次,蘇梅都覺得找到了,找到了。李寒武把車停好,解下安全帶,蘇梅才發現不是要找的地方。于是重新發動車,重新走走停停。李寒武話少了,他今天像一個稱職的司機。一個來回走完,車停在一大片高樓的陰影里,這里都是回遷房。李寒武問:“還找嗎?”“找。怎么可能不找呢?”蘇梅有些氣急,那樣有明顯標記的地方,怎么會找不到呢。她看了李寒武一眼,猜他會不會懷疑自己老年癡呆。越找不到越得找,人有的時候容易跟自己過不去。尤其像蘇梅這樣的人,固執起來像一架不知返航的戰斗機。尋找目標。還是得尋找目標。李寒武二話不說調轉車頭。一輛農用車開了過來,李寒武貼過去,想跟人家問問路。蘇梅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不要問,我不相信找不到?!避囎吁搅艘幌?,又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蘇梅讓他再把車開慢點,再開慢點。蘇梅把每一條路都仔細分辨。左手有賣魚的攤販,下面是一大片河灘地,再走幾十米就看見那條開裂的小馬路,兩邊長著龍爪槐……蘇梅嘴里叨咕,也順手擰了下車載音響,聲音有點高亢:“獨守空帷暗長嘆,芳心寂寞有誰憐……”

是王蓉蓉。她的調門太高,震了蘇梅一下。蘇梅趕忙又把音響關上了。李寒武看了蘇梅一眼,說:“我沒事?!碧K梅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故意這樣說的。蘇梅說:“我有事?!?/p>

賣魚的攤販不止一處,還有河灘地,還有開裂的小馬路……可它們都不是蘇梅要找的。蘇梅蓬勃的信心一時漲一時落,疑心遭遇了鬼打墻。手機翻到了薛小梨的微信,蘇梅一直都想問問她,跟她訂正一下,卻心有不甘。這樣荒野中的位置,她又怎么好形容呢?當然,還有別的考慮。她如果仍每天追著給她點贊就另當別論了。事實是,蘇梅感受到了她的冷落,從上次回來的那一刻起?;蛘?,更具體說,自己向她推銷保險的那一刻起?!半y道我就是個免費司機?”這個念頭冒出來,就頑固地揮之不去。被別人利用的感覺很不好。相當不好。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覺得心緒難平。蘇梅是什么人,豈能被別人利用!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想推銷保險,蘇梅怎么肯拉一個陌生人去那么遠的地方?什么隱者,去你娘的!

車子再拐回來,李寒武的身形都委頓了,腰那里似乎有個螺絲扣,上半身整個陷了下去。焦灼掛到臉上,笑都不由衷?!澳抢锏降资莻€什么鬼地方,值得你這樣找?”蘇梅冷眼看著他,他從不曾對她這樣講話。他是做下屬的,在同事面前要叫她一聲蘇總,沒人時則叫她姐姐,連姓都不帶。他的體貼總是有分寸的,內斂的,含蓄的。比如,他知道她的月經周期,因為她痛經。小臉蠟黃,痛起來弱不禁風。他會泡一杯姜糖水放在她桌子上,她從會議室開會出來,杯子一準是燙的。他去日本旅行回來,帶的禮物就是婦女衛生用品。她擼一下他的頭發,叫他一聲“壞小子”,這就是他們之間所有的親密。蘇梅很享受這種狀態,又熨帖又安全。蘇梅把身板拔直了,脖子挺了挺,嘴角逐漸掛起一絲冷笑。李寒武顯然感覺到了,像蘑菇一樣從土里往上鉆了鉆。車子開出了盤山公路,“吱嘎”停到了路邊?!霸僬乙槐??!崩詈鋸阶源蚍较虮P,話說得篤定而堅決。

蘇梅輕掃了眼窗外,只說了一個字:“回?!?/p>

48號樓在小區主干道的東側。蘇梅每天上班從這里過,都情不自禁地伸出脖子往里望。梧桐樹的暗影下,有三個樓梯口,能看見有人進進出出。遛狗的,推著嬰兒車的,上學的。也有晨起遛彎的,穿著老款的運動衣,銀亮的發絲在光滑的頭皮上跳舞。一個年輕女人露著大長腿,穿肉色打底褲,打遠處看,就像沒穿衣服。她朝蘇梅的車跑來,蘇梅一眼一眼朝她看,踩下了剎車?!霸绯亢?!”蘇梅搖下車窗玻璃,語氣熱烈而活絡。大長腿顯然沒防備,倉促收了腳步。蘇梅推開車門下來了?!澳阕?8號樓吧?我住后面,26號?!北仨氝@樣說才會打消對方的顧慮。蘇梅一只一只摘手套,手套是粉紅色,鏤空繡花。她往后指的時候側過了半邊身子?!澳阌惺??”大長腿表示疑惑。蘇梅說:“我跟你打聽個人,就住你們這棟樓,叫薛小梨。三十歲出頭,黃頭發,留長指甲,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最大的愛好是曬各種水果干。你知道她住在哪個位置嗎?”大長腿想了想,搖了搖頭。說她不認識電影明星。在這里住幾年了,從沒見過這個人?!八那闆r你知道得這樣詳細,就沒她的聯系方式?”大長腿狐疑的眼神更像嘲諷,話沒說完就跑走了。蘇梅一只一只又戴上了手套。48號樓沉靜地坐在朝霞里,萬道光線從樹的枝杈間射過來,就像個謎面。

李寒武也住在昆山小區。這小區的名字足夠大,是因為整個小區坐落在半山坡的緣故。其實也不是多么大的山,后面要蓋星級賓館,山差不多都被鏟平了。業主抗議過,說當年買房就沖這片山場,可抗議一般不會有什么結果。李寒武住63號樓,在路的右側。如果畫幾何圖形,26、48、63正好處在一個三角位置,直線看上去,都不怎么遠。李寒武這個八○后,無疑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這幾天蘇梅對他佯裝不理,他自然心知肚明。女人都很可笑,一點小事就能窮盡心思,過去他沒少領教。比如,一次去南京出差,李寒武下高鐵時搶了馮總的行李箱。馮總是一把手,管著公司十幾個部門。關鍵是,李寒武不搶會有人搶,只需耽擱一兩秒鐘,他屬于情難自禁。蘇梅就從這個角度奚落他,當然都是私下的、親昵的、姐弟式的。再奚落情感也不會遠,而是會更近。李寒武忙完了業務發了一會兒呆。大廳里總是熙熙攘攘,幾百名業務員,幾百名保戶,像趕大集一樣。他在這個位置待了八年,從一般業務員,到部門副主任,蘇梅總是提攜他,有塊糖甚至都想分他一半。年底的分紅,評選優秀,出國旅游,只要蘇梅夠得上,一定會為他積極爭取。他們是清白的,她不怕別人說閑話。李寒武卻逐漸有點煩,過去他享受這個狀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有點怕了這半塊糖,他感覺不出自己需要甜度了。

一連幾天,李寒武沒進蘇梅的辦公室。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過去李寒武總是隨時出入,就像進自己的辦公室一樣,有時甚至只是來討杯水,他說自己的暖水瓶不保溫。他們在樓道碰見,李寒武仍會側身讓過蘇梅,規規矩矩喊聲蘇總。但那種默契的、相視一笑的眼神沒有了。那眼神甚至黏稠,像糖稀一樣。眼下蘇梅目不斜視,進到辦公室就把手機摔在桌子上。仔細一想,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感覺不對。感覺不對就什么都不對了。目測蘇梅走了,李寒武聳了一下肩膀,自己跟自己扮個鬼臉。電腦里是騰訊新聞的頁面,明星八卦永遠占主導,誰誰又離婚了之類。蘇梅隨意點了下,又把頁面關了。摁亮手機屏幕,薛小梨居然發朋友圈了。她已經很久沒露面了。

“我一直都相信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能教會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無論遇見誰,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別無選擇?!?/p>

下面配了張圖,一只貓臥在地毯上,淡黃色,兩只圓溜溜的琥珀眼。

蘇梅突然有了精神。窗外就是停車場,一輛暗紅色的車子在兩輛車子之間出出進進。它是想停進車位而不得,一看就是個新手司機。蘇梅從四樓的窗口饒有興致地看了會兒,車子左扭右拐,終于停進了車位。她想起自己拿車本時的種種艱難,車只會往前開不會往后倒。那時李寒武剛入職,有空就陪她出去練車。專門找兩車之間的縫隙讓她往里倒,所以才有了她現在爐火純青的車技。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蘇總開車比許多男人都猛。雖然是個女司機,穿花格裙子,把包襻斜背到肩上,邊走邊把手臂伸到腦后,撩一下頭發。蘇梅噓了口氣,嘴角嵌出來個笑。指頭敲擊著桌子,想了想,撥通了內部電話,說:“你來一下?!?/p>

李寒武敲門進來,有些氣喘吁吁?!皠偛畔聵侨×藗€快遞,剛進辦公室。蘇總找我有事?”他想俏皮一下,說出來才發現味道不對。就是后邊這句話,讓蘇梅的心里起了化學反應,忍不住說了句刺兒話:“還認得我的門?”李寒武嬉皮笑臉地說:“忘了誰也不敢忘了姐姐?!币黄ü勺聛?,李寒武說:“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聽姐姐吩咐?!碧K梅這才松弛一下,拿出公事公辦的神情?!皠e說沒用的?!碧K梅開門見山,“有個潛在的客戶你試探一下,她也住昆山小區,48號樓。微信名字就叫48?!?/p>

“我怎么聯系她?”

“我把她的微信號發給你,你自己搜?!?/p>

“姐姐跟她談過了?”

“她對女人有抵觸?!?/p>

“是對保險有抵觸?”

“她喜歡曬各種水果干?!?/p>

“哦,上次你說過?!?/p>

冷了一下場,蘇梅又說:“你想個辦法拿下她。對了,她叫薛小梨?!?/p>

“你過去說過?!崩詈湫α诵?。

“關鍵是,”蘇梅皺了下眉頭,“上次我就是跟她去過那個園子,后來卻找不到了。我懷疑她是狐仙,那個園子也許根本就不存在?!?/p>

“聊齋?”李寒武似笑非笑。

“差不多吧。也許更糟?!?/p>

“更糟是啥意思?”

蘇梅疑心她是個騙子,專門騙別人給她當司機。當然,這樣的話她不會說出口。

“她是不是客戶需要驗證?!?/p>

“這個事情交給我?!崩詈涓纱嗟卣f。

“你別說你是這家公司的,”蘇梅叮囑,“她容易戒備?!?/p>

兩人同時擺弄手機。李寒武想,她們大概是鬧僵了。女人就是這樣,一會兒分,一會兒合,一會兒好,一會兒壞,鬧不清她們有多少心思。還說那個女人是狐貍精,沒有比這更搞笑的了。他其實心不在焉,但臉上卻很鄭重,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63。朋友圈里叫數字的幾乎沒有,大家都喜歡給自己起高大上的名字。然后給蘇梅發了朵玫瑰花,蘇梅則回了個笑臉?!岸×恪币宦曧?,蘇梅把她的微信號發了過來。

“報表有問題,電腦又出故障了?!崩詈湔酒鹕?,匆匆往外走。蘇梅很想把他的手機拿過來,看看是不是有此條信息。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幾天以后的晚上,薛小梨通過了李寒武的申請。此時李寒武已經把加她的事忘了,公司人事上有調整,李寒武全力以赴想競爭總經理助理。所謂身在曹營心在漢,就是李寒武這種狀態。蘇梅的心思他很清楚,不過就是想用一用他,可以隨時宣泄一下情緒。至于潛在客戶、尋找園子之類,不過是副產品。當然,如果能發展成客戶還是有好處,只不過,這個好處與自己無關。小區外面就有健身房,李寒武吊兒郎當從健身房出來,隨手發了咖啡、炸雞、啤酒之類。對方回:我減肥,晚上不用餐。李寒武發了條:外面下雨了,你陽臺上的東西是不是收一收?清涼的雨絲落下來,李寒武把搭在肩膀上的外套頂在了頭上。李寒武的簽名照片是一張英俊的臉,藍色條格的領帶,襯衫雪白,是他入職時的工作照,自己都覺得自己英氣逼人。李寒武把手機揣進褲子衣兜,走進小區大門,一抬頭,發現門口就是48號樓。他每天在這里出入,居然從沒看見過樓號。大部分燈光是亮的,有幾家黑著燈。還有一個窗口是幽暗的,李寒武數了數,是四樓。一個穿得雪白的女人伏在陽臺欄桿上往外望,李寒武趕忙拿出手機看,見上面有條信息:你怎么知道我晾曬了東西?李寒武回:因為我家也曬了,全小區沒封陽臺的大概就我們兩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昆山?難道你有千里眼?

李寒武暗自笑了下,朝樓上看了眼,轉到了樓的拐角處。他不愿意接受檢閱,即使已經是夜色闌珊,小區的燈光幽暗,他還是不愿意。這里是個上坡,有條鵝卵石鋪的小路,兩邊都是迎春藤。他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聯系上了薛小梨,還能搭上話。她愛曬各種干兒,李寒武覺得,她應該是個喜歡并熱愛陽光的人。

如果不給薛小梨的朋友圈點贊,就沒人知道自己與她有關聯。李寒武這樣想。

“潛在客戶還沒聯系上?”

蘇梅裝作不經意,可哪里能掩飾得滴水不漏。她越來越覺察到了李寒武的難以駕馭,他去競爭總經理助理,明顯是去攀高枝嘛。李寒武的回答已經不自如了。所以他打算推遲幾天再說實話?!耙?,你讓她通過我一下?”李寒武試探?!澳阋詾槭抢膳浒?!”蘇梅白了他一眼,話說得有些幽怨,她說這個女人應該有不尋常的身世,說不定“富可敵城”。蘇梅自己解釋說:“和珅富可敵國,她到不了那個份兒上?!薄昂昧?,我再努力一下?!崩詈渚o了緊領帶,兩只領角差一點站起來。抿起嘴角的樣子像一個大男孩,蘇梅就愿意看見這個時候的他,有童心未泯之相?!坝泻孟⑽译S時匯報?!彼K梅敬了個禮。蘇梅笑著說:“也許會有出人意料的收獲呢?!?/p>

李寒武曬了一些蘋果干,照片給薛小梨發了過去。蘋果干晾曬在一塊竹蓋上,碼放得整整齊齊。這不是李寒武第一次曬,事實是,他業余時間愛搗鼓這個,他不喜歡新鮮水果里的水汽。但這是一個秘密,公司里沒人知道。薛小梨說:“吃鮮果不好嗎?”李寒武說自己喜歡吃各種果干,冷凝以后的柔韌和筋道,有咬勁。李寒武展示了自己的儲藏罐,都是自己曬的,他每天要吃四五種?!按?、秋曬日光浴最好,”李寒武解釋說,“這于微量元素攝入有好處。否則,半個蘋果就能把人吃撐?!毖π±孢有λ駛€小孩子。李寒武試探說:“你不喜歡吃?”薛小梨沒有回答。李寒武只得說:“我就是從小孩子長起來的呀?!?/p>

聊下去才發現,兩人養的寵物都是蜥蜴。李寒武養綠蜥蜴,薛小梨養的黑蜥蜴。綠蜥蜴吃大麥蟲,黑蜥蜴吃生菜。薛小梨每天要把生菜泡半個小時,然后沖洗干凈?!跋床桓蓛趄狎鏁艹?,那樣可就麻煩了?!崩詈湎胂笱π±嬲f話的樣子,簡直像個小女生?!拔乙顾^孢和水,一天一次,直到它吃飯為止。你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李寒武說沒有。他最早喂蜥蜴面包蟲,因為營養和活動性差,他選擇了大麥蟲?!捌鋵嵶詈梦贵?,只是飼養太麻煩,通常死傷慘重,兩三天就要買一次,實在吃不消?!?/p>

“還是不要喂蟋蟀的好。蟋蟀也是寵物啊?!毖π±姘l來一串流淚的表情。

“好吧?!崩詈浜転檫@話心動。

李寒武果然競爭上了總經理助理,就把蘇梅的托付淡忘了。其實,這種淡忘既是下意識,也是有意識。他和薛小梨每天都會聊幾句,可她既沒說見面,也沒說出去轉轉,這讓李寒武沒有機會完成使命。從內心來講,他也不愿意薛小梨知道自己是因為蘇梅的事而來,他覺得,完成蘇梅的愿望是件愚蠢的事。女人的事,還應該女人自己解決。工作移交完畢,他從四樓搬到六樓,到蘇梅這里告別,眉目里是難以掩飾的輕松。蘇梅一直在笑,兩片猩紅的嘴唇陡然分開,卻沒有只言片語說出來。李寒武一陣陣的心悸,眼神里都是惶恐和畏懼。李寒武從那屋里出來,后背涼沁沁的,就像從妖精洞里出來一樣。

“你喜歡京???”

“瞎聽的?!?/p>

“喜歡電影嗎?”

“瞎看的?!?/p>

“最近一部看的什么?”

“《小偷家族》。哦,不,是《無人知曉》?!?/p>

“喜歡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是誰?”

李寒武知道她戒備,可他就喜歡打聽她的事,說不清為什么?!皩殞毥裉斐燥埩藳]有?千萬別忘了喂?!?/p>

他們交換寵物的照片,綠蜥蜴明顯比黑蜥蜴個頭大。黑蜥蜴叫寶寶,李寒武說:“我們綠綠改個名字,就叫寶哥吧?!?/p>

李寒武每天上班下班走到48號樓這里,都要情不自禁朝四樓看。想象中,薛小梨在窗框里倚著,穿著雪白的紗質裙裝,目光陰郁地也在窺望。這種感覺很奇怪,讓李寒武的心里裝得滿滿的,卻不知塞了些什么東西?!案豢蓴吵恰钡脑?,根本就是蘇梅的虛妄之言,他被蘇梅耳提面命多年,基本洞悉她內心的每一個褶皺和密碼。48號樓只是普通的小區高層,有錢人怎么會住在這里。她一直也沒問他為啥叫63,李寒武嫌別扭,把名字改回了自己。

薛小梨給他留言:我以為你三十六歲了。

去市里開會是李寒武出的車,司機是小楊。過去他給馮總開車,如今公車都取消了,小楊顯得特別悠閑,除了遠途,誰也不愿意用司機。出門就遇見紅燈,小楊打開了車載音響,是張君秋的《望江亭》:“只道是楊衙內又來搗亂……”

小楊說:“哎呀,你還喜歡這個?”

李寒武情不自禁朝后看了一眼,蘇梅在后面坐著,穿著姜黃色的開領衫,臉像蠟像一樣毫無表情。這個會她是替馮總去開的,公司里有事,馮總臨時脫不開身。李寒武再三請示她什么時候走,她都不給明朗意見,只得挨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才背著包姍姍下樓。

原本,他們可以有多種選擇。在路上吃飯,或者去市里吃,過去都是這樣。他們有固定的地方可以飽口福,知道哪里的飯菜對胃口,這樣下午的時間就顯得從容。

小楊說:“蘇總喜歡京劇是真的。你喜歡肯定是假的?!?/p>

李寒武倉促說:“我早受傳染了?!?/p>

蘇梅鼻子里哼了下,是不屑的反駁或拒絕。她不接受這種相關聯,在她心里,李寒武已入另冊,一個離心離德的人,沒什么好說的。就拿眼下外出開會的事,李寒武從早晨就操持,開誰的車,幾點走,在哪里吃飯之類。蘇梅一直忍著煩。她想,你若是跟馮總出去,會這樣啰唆?一定是安排到最好。她知道李寒武不喜歡京劇,說京劇是“吃棉桃拉線屎,沒完沒了”。那時李寒武經常說些俏皮話,有些倚小賣小,其實他只比蘇梅小六歲。

至于他為什么要聽京劇,肯定不是他說的那些理由。

“小楊關上音響,我瞇會兒?!?/p>

小楊大概也覺察到了氣氛不對,蘇梅話音未落,就把音響關上了。

李寒武側下身子,軟著聲音說:“蘇總,要關空調嗎?”

蘇梅用夢鄉里的聲音說:“這樣的事不要問我?!?/p>

成排的樹木從車窗掠過,李寒武一直朝車窗外扭著脖子。這個會他本不想來,如果馮總來,他來才理所應當??神T總說他剛到新崗位,多了解些情況有好處。一條林帶有十幾米寬,成千上萬只麻雀忽地飛起,似乎比車的速度還快地往前方追逐。觀看了好一陣,李寒武才發現這幾乎是條麻雀帶,它們用飛翔鋪就了另一條高速路。

它們可真自由??!

小楊斜著看了李寒武一眼。全公司誰都知道蘇總對李寒武好,如果誰說李寒武個“不”字,蘇總能找上門去跟人干一架。大家都說,見過護犢子的,沒見過像蘇梅這樣護的。

這是普通的一天。李寒武在日記里這樣寫——沒有什么驚喜值得期待,是你想多了。

一大早他收到了48的微信:想出去轉轉嗎?其時李寒武正在洗漱,明明能看清楚字,還是去臥室找眼鏡。在他心里,這是鄭重了。微信的確是薛小梨發來的,她的簽名照片是盛開的彼岸花,這些李寒武早研究過,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李寒武有些心跳加速,用手摁了摁胸口?!昂冒??!彼肓讼?,這樣回答?!拔业能嚾ゾS修了?!薄拔议_車?!薄叭ツ膬??”“你定?!薄叭ニ畮炷习栋??!崩詈洳钜稽c歡呼了。關鍵時刻李寒武穩住了心神,“聽你的?!彼f。

李寒武這才發現,自己心里也有個惦記。早春的時候跟蘇梅找那個園子橫豎找不見,也讓他起了好奇心。

約好十點半,李寒武把車子停在小區對面的馬路邊上,給薛小梨發了微信:HQ1110,白色本田。利用有限的時間,李寒武用撣子掃了下浮塵,把車內的雜物收進后備廂,然后趕緊在駕駛室里坐好,系好了安全帶。他選了一個好角度,倒車鏡正好對著小區門口,能看清每一個人出入。

他還是沒能看清薛小梨走出來。小區門口的西側有家超市,薛小梨從超市里穿過來,急匆匆過了馬路。她像風一樣從后面刮了來,打開后車門坐進來,李寒武才發現她懷里抱著個圓鼓鼓的東西,外面裹著米色的粗麻布。乍一看,就像是她用裙子包裹著。

“是烏雞湯?!彼n兩條腿,把東西在膝蓋上放好,坐姿就像個中學生,“我順帶去看個朋友,不麻煩你吧?”

“朋友坐月子?”李寒武扭過身子看她。

“是上了年紀的人?!彼穆曇艉茌p,“山里寒涼,我尋思烏雞湯對身體有好處?!?/p>

李寒武注意地看了眼薛小梨的臉,覺得她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神情平靜如水,兩只眸子甚至稱得上清澈。若不是桑葚紫的指甲做標簽,李寒武簡直不相信這是蘇梅描述過的人。

“我叫薛小梨。你是叫李寒武吧?”

李寒武說,這是自己的真名字,從上小學就這么叫。只不過,上小學的時候叫李漢武,初中學歷史,知道有個漢武帝,便覺得名字太大了,遂改成了李寒武。

說得這樣詳細,是覺得有責任讓她了解下,否則,冷場總是不好。

“都挺好的?!彼杨^往前傾了下,話說得輕描淡寫。

“你很像一個人?!?/p>

“電影明星?”

“你比明星好看?!?/p>

“我媽也這么說?!?/p>

李寒武差一點問出“你媽是誰”。還好,關鍵時刻收住了嘴。他擰開了音響,旋即調小了音量,張君秋似是隨時恭候著,開口便唱:“將漁船隱藏在望江亭外,見狂徒不由我怒滿胸懷……”

“這是最颯爽英姿的一段?!彼行┤肷?。

李寒武舒了一口氣,說我才開始聽,悶的時候就想耳邊能有動靜,可不知什么能入耳。

“京劇挺好的?!彼恐绷松碜?,側向車窗外面。這樣的話茬不容易接,有點像斷頭句。張君秋的聲音不大,可能聽出戰斗力,能制服狂徒。戲劇總是能有個差強人意的結果,不像生活。車內回旋著譚記兒的慷慨激昂。只是,李寒武的思維有些短路,他覺得,薛小梨不太愿意交談。

出城的路連遇兩個綠燈,頓覺神清氣爽。拐向水庫南岸有一段平坦大道。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嗚嗚”生出風來。右邊是山,左邊是水,水邊生出垂柳。大片白色的鳥在水面起落,它們嘶鳴的聲音就像是在搞同聲合唱。拐過一道彎,鳥的嘶鳴聲就被甩下了。右前方出現了一大片金燦燦的黃,那都是些矮稈植物,有利于行人觀賞。向日葵們擠擠挨挨地仰著還未盛開的笑臉,嫵媚而又多姿。

“真漂亮??!”薛小梨贊嘆。

李寒武朝那里瞟了一眼,說過幾天會更漂亮,就像凡·高的油畫一樣。

“我們過幾天還來?”她的聲音里終于有了溫度。

“好啊?!崩詈渥笫治辗较虮P,不由握緊了些,微微側過了些身子,“就這么定了!”

李寒武一直在留意沿路的坐標。很多地方他都有印象,湖灣里泊著條小船,山坡上一簇藤蘿,水溝像過街天橋一樣橫亙,廢棄的電子眼,畫著魚蝦蟹之類以往飯店的招牌……他不能像蘇梅那樣走過一趟以后毫無印象,那天他確實窩火,那樣大的一個莊園居然找不到,他后來想蘇梅也許是成心?她是有這毛病的,明明知道東西在哪兒,就是不告訴你。

她愿意折磨人。很多女人都有這毛病。

拐過一個急轉彎,一大片湖面突入眼簾。白色水鳥像是演練一樣大張著翅膀,只是在風的搖曳中偶爾撲扇兩下,它們是太有儀式感了。然后便是一片河灘地,上面長滿了雜樹。從中間縫隙辟出一條小路通向路基,兩棵白楊樹之間,是緩平的一塊坡地,就如胖子下巴的脂肪在顎骨下面堆積,用以抹平與壕溝的落差。鐵笸籮里裝著水,水里浮動著魚。旁邊坐著一個胖女人,頻頻朝他們的車子揮手。

“到了,就停在這兒吧?!?/p>

車子滑行了十幾米,停在路邊。正好一只車轱轆落到路基下,前方視線也好,車頭不遠處就是一條小馬路,兩邊各有一條排水溝。水泥地面非常光滑,這說明當年的工程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眼下顯然已經廢棄,邊緣都被搗爛了。李寒武打開車門下來,左右環視,就斷定他與蘇梅來的時候也在這里停過車,而且,查看過那條小馬路。

然后,被蘇梅否決了。

“你朋友住在這兒?”

“連我都想住在這兒呢?!?/p>

這又是無法接的話。李寒武看著薛小梨下車,兩只穿涼鞋的腳先著地,沒穿襪子,腳丫子說不出的一種慘白。李寒武心里一涼,恨不得用手給她焐焐。棉麻裙子有了褶皺,她一只手抱著罐子,一只手去抻裙擺。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整張面孔。李寒武走過去,想接過她手里的罐子,她一扭身子,躲開了。

“我還見你的朋友嗎?”

李寒武的話輕描淡寫,這樣說完全是出于禮貌。他記得她是想出來轉轉的,來看朋友只是附帶著。李寒武當然也記得蘇梅的話,這里住著的是個隱者。李寒武其實非常想見識一下,他從中學開始看武俠小說,對生活有自己的想象??伤X得應該征詢薛小梨的意見。他愿意給她留下好印象——他很尊重她。他不知道有自己隨行她是否方便。

小馬路走進了幾十米,這一段破損嚴重。李寒武打量一下周圍就知道,路兩邊曾經是農田,眼下還有幾捆柴火胡亂堆放著。馬路是被各種農用車磨壞的,露出了基石。再往里走,則是低洼處,柏油路裂出了橫七豎八的口子,但路面還算平整光滑。兩邊的龍爪槐張牙舞爪,都是要成精的感覺——可在外面的馬路上看不到,難怪蘇梅找不見這里,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以為這樣一段路與外面的馬路銜接——或許,當初這樣的設計,就是為了不吸引往來的路人的注意力也未可知。

這里曾經是一個隱蔽且神秘的場所。

“不見也可以?!毖π±嫣匾馔O聛砘卮?,讓李寒武腸子都要悔青了。她并不看李寒武,微側了頭,眼里是虛茫茫的太空。太陽明亮地照射,她的頭發越發顯得黃燦燦,像金子一樣發出了光芒。

“那里是個很大的園子,你可以隨便轉轉。兩個小時以后我們還在這里集合,可好?”

“兩個小時?”李寒武簡直要驚叫了,他覺得,這個時間長得有些可疑。

“那就一個小時?”薛小梨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毛,凄然一笑。

“我沒事?!崩詈溱s緊表明,他記起今天的任務就是陪同,“多久都行。反正我走不遠,你出來就能看見我?!?/p>

兩人一直朝前走,進了想象中的大門口。這里毫無門口的痕跡,就像一堵墻巨大的豁口,只有一掛老藤在旁豎著半個身子,當年這里應該是個拱形門,夏天開滿紫藤花,只是老藤已死。薛小梨說:“你往左走,我往右走。左邊有秋千架,你可以去蕩秋千?!?/p>

你以為我八歲??!李寒武在心里呻吟。

李寒武不關心秋千架。他留意右面鵝卵石鋪的小路,通向月亮門,以及月亮門里的白房子。沿路有許多樹,那些樹都長瘋了,枝杈濃密的風雨不透。它們還能開花,但已經不會結果,它們把結果的事忘了。樹下堆放著木頭板子、石膏板、紅燈籠的骨架等雜物。還有一個洗澡盆醒目地坐在一棵樹下,像是在等人。那是棵李子樹,與桃樹的葉子相仿。長條形的葉子背面有一種銹紅色,聞上去也似乎是一股鐵腥氣。鵝卵石小路在前方分了岔,另一條路通向一個高坡,那里有一個八角亭,檐子飛得很夸張,一看就是模仿南方的建筑。

“拙政園?!崩詈湎肫鹛K梅對此的描述。他也是去過蘇州的人,卻沒有走進拙政園。南方的路邊公園都似景區,到處都是桂花的香氣。他不覺得那個園子有什么特別,現在卻隱隱有些后悔。他總是顯得沒有蘇梅有見識,區別也許就在這里,蘇梅是一定要進拙政園的人。亭子上面一定寫著“望湖亭”三個字,下面一張石桌,四只石凳,倒退些年,幾個老先生坐在那里打牌,旁邊站著添茶的女服務員,穿紅絲絨的旗袍,一只手勾著另一只手端在胸前。穿黑絨面的平底布鞋,走起路來像風一樣快。

李寒武見過這樣的情景。

秋千架立在水塘的邊上,這可不是兒童玩物,兩根桿子有十幾米高,真正蕩起來,該是上天入地的感覺。塘里只剩下了很少的水,估計是雨水囤積的。既然不是游泳池,那肯定就是魚塘,長著又小又瘦的水生植物葉子。沿著一條草徑往坡上走,是一堵青磚墻,墻頂上蓋著筒瓦,那磚磨棱對縫,都被青苔吃透了,摸上去,似乎是軟的。李寒武以為這只是外圍墻,披荊斬棘穿過去,才發現墻外是個運動場。只是還未曾完工的模樣,各種設施安裝好,但路面未曾硬化。再看那些攀巖、摩天輪、單雙杠、拉力器等設施,居然還似新的。好像是這里還沒有建完,園子就荒敗了。

站在這里,確實是讓人憂傷的感覺。什么繁華,什么富貴,不過是過眼云煙。

李寒武坡上坎下轉了半天,也才不過四十幾分鐘。他又去八角亭坐了會兒,果不出所料,那亭子叫望湖亭。所題之字體是行書,寫得不好看。居然有署名,叫霍德華。這名字似乎在哪里聽說過,李寒武擰起眉頭想了下,才記起曾經是個大人物,過去經常上報紙和電視,后來也頻繁上電視和報紙,那還是他讀大學時候的事。只不過,前邊是因為當領導,經常給全市人民做報告。后面則是階下囚,是媒體批判的對象。那名字顯然遭過處理,被油漆涂抹過,可不知為什么,涂抹者毫不用心,留下了模糊的字形,刻意而為一樣。

這里無疑是園子的制高點,坐下朝北看,水面一覽無余。白色的鷗鳥變成了空中躍動的白點,遠處的高樓倒映在水里,樓頂浮著白云。湖心有個島,上面長滿了蘆葦??菟募竟澰腥巳焓傍B蛋,后來那里被保護了起來,外圍攔了鐵絲網。一寸一寸搜尋完,李寒武下了臺階,往左手方向走,那里通向月亮門。李寒武想,我就從那里過,我目不斜視。他們也許坐在院子里喝茶,也許坐在屋里喝湯,這有什么要緊呢。這園子是敞開的,隨時都會有游人過來,我從那里經過一下,沒有什么要緊。只要不被薛小梨發現就好,發現了如果請他過去喝杯茶那就更好了。嗯,是覺得有些口渴。李寒武朝那個方向走,腳步很躊躇,心中很忐忑。他不自覺地抬高了腳,還是把一只松鼠驚動了。它從右邊的草叢里躍起身,直奔月亮門而去,大尾巴像掃把一樣左右甩動。李寒武抬腳就追,卻在月亮門處收住了腳。松鼠早不知去向,這院子里異常安靜,幾簇湘妃竹密密匝匝地不搖不動,竹骨閃著清亮幽涼的光。李寒武探過身子看那一溜兒平房,有幾間門窗都大敞著,玻璃蕩然無存。只有挨著月亮門這間落著把小鐵鎖,豆綠色的窗簾拉得嚴實,里面悄無聲息。

兩個小時以后,李寒武站在大門口的老藤下,想抽支煙。他平時也不是癮君子,一包煙要抽好幾天。但有時候嘴里卻淡出鳥來,就如眼下。他眉宇間有少許焦灼,這樣一個荒蕪的園子,薛小梨去了哪里呢?想她抱著的那個物件,不是砂鍋就是瓦罐。她把砂鍋抱在懷里,這情景真是很古典。砂鍋里也許“咕嘟咕嘟”正冒泡呢。只是有一點很奇怪,李寒武沒聞著香味。按說烏雞湯的香味該是四溢才對。雖然那上面裹著粗麻布,但香味是可以穿透的。香味很銳利,沒有什么東西穿不透。李寒武正在胡思亂想,薛小梨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手穿過他的胳膊,從反方向握住了李寒武的手,這樣他們就是十指交握了。薛小梨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那是真不好意思的語氣和神情,讓李寒武一瞬間心生愛憐。

薛小梨的手指像竹竿一樣硬朗且寒涼。李寒武覺得,這是她的答謝方式。李寒武非常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他不喜歡她答謝,可卻有點不舍。那種寒涼的感覺很熨帖,就像熱暑的天氣含了冰塊。他小心地摩挲一下她的手指肚,問這么長時間她都在干什么。她說:“聊天,喝茶。那真是一個有趣的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崩詈涑聊艘粫?,問他們認識多久了。她說:“快半年了。我隔段時間就來看看他?!崩詈湔f:“你今天是專程來看他?”薛小梨沉默了。李寒武趕緊說:“哦,他喜歡喝雞湯?”薛小梨幽幽地說:“也不是多喜歡。今天的烏雞湯有土腥氣,若是放一點天麻就好了?!?/p>

他們牽著手往下走,肩膀會偶爾碰一下。那一個碰觸的點,便有酥麻的感覺。遇有龍爪槐的枝杈伸過來,李寒武就用手臂擋在前面。已經是正午了,陽光變成了直射。李寒武的額頭沁出了汗,可他總覺得薛小梨周身冒寒氣,裸出的皮膚沁涼沁涼,像棵竹子一樣。很多次,他都想把她攬在懷里,焐焐她??梢豢刺焐系奶?,就作罷了。他自知抵不過太陽的溫度。一輛白色的車從前邊的馬路上像風一樣掠了過去,鳴了一下笛。薛小梨緊張兮兮地說:“它應該降速的。前邊是急轉彎,非常容易出意外?!崩詈溆昧ξ樟艘幌滤氖?,說這條路上連對頭車都沒有,不會。

薛小梨皺著眉頭說:“事故都是因為大意?!?/p>

李寒武有些不忍,他覺得薛小梨太認真了。

頓了頓,薛小梨換了話題:“你養蜥蜴幾年了?”

李寒武說:“從讀大學的時候就養。那時不是養寵物,是養玩意兒?!?/p>

“都一樣的?!毖π±嬲f,“我是最近幾年才養,生活太蒼白、太貧乏了?!?/p>

“所以你愛看電影愛聽京???”李寒武還是想打聽。

“就是想有個響動?!毖π±嬲f,“談不上愛好?!?/p>

李寒武鄭重地說:“不如我們談個戀愛吧?!?/p>

薛小梨一下停住了腳,遲疑說:“這怎么可以?”

李寒武用力扯了一下她的手,說:“這有什么不可以?”

在樓道里接連遇見蘇梅兩次,蘇梅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寒武就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不會主動說出來。午飯前的一段時間相對清閑,李寒武敲開了蘇梅的房門,眼神還沒聚焦,像過去一樣先喊了聲姐。喊姐的時候,李寒武是背對著蘇梅,他在關門,像是躡手躡腳。轉過身來,發現蘇梅的水杯只有很少一點白水。李寒武直奔暖壺,拎起來,把玻璃杯里的剩水倒掉,給水杯倒滿,又用抹布抹了茶幾上的水漬。李寒武用這一系列的動作告訴蘇梅,他還是過去的他,沒變。他覷眼看了蘇梅一下,心中有些悸動。蘇梅的臉色不好,身體蜷縮著,想是又到生理周期了。李寒武不想觸碰此類話題,嗅了嗅鼻子,空氣里有股腥氣。他還是過去的他,但分別還是有的。蘇梅中指和食指間夾著一支筆,那筆撲棱撲棱地轉,像演雜耍一樣。蘇梅轉著眼球看李寒武,眼里都是距離。

“嗨,嗨,再轉我頭都暈了?!?/p>

蘇梅說:“李助理,別這樣懂事好不好?”

他們都需要細節彌補兩人之間的溝壑,把情緒和感覺往先前的方向調度。李寒武無疑更用心一些。李寒武在桌子對面的椅子坐下,窗外的一束光正好打在臉上。他沒有動,只是瞇起了眼?!罢胝医銋R報呢,我終于認識那個薛小梨了?!?/p>

“這么簡單?”塵埃在空中飛翔了好一刻,蘇梅才冒出這樣一句。

李寒武心說,你還要我怎樣?但嘴里說:“認識了就不愁熟悉,其余的事情以后就好說了?!?/p>

這話的暗示成分太露骨,足以構成傷害。蘇梅偏過頭去,不想再聽他說。她突兀地問:“那個隱者什么樣?”蘇梅斜起眼睛看李寒武,有打蛇打了七寸的快感。她心中涌起的與其說是快樂,毋寧說是幸災樂禍。

“隱者?”李寒武的大腦短暫地出現了空白,“我也沒見過?!彼麤Q定實話實說。

“這種事情也跟我保密?”蘇梅說得俏皮,眉眼里卻都是嘲弄。

“姐還知道些什么?”李寒武翹起了嘴角,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實他的火氣已經撞上了天靈蓋。

蘇梅坐直了身子,面孔突然冷峻?!案胰鲋e沒有意思。李寒武,雖然你眼里沒我,但我今天也最后提醒你一下。薛小梨有丈夫,她丈夫叫國安,喜歡穿丹麥一家品牌的皮鞋,像那個隱者一樣……你沒想到吧?你不用對我解釋什么,我的話你盡可以當耳旁風……我去水庫南岸兜風,偶然看見了你和薛小梨手牽手從山坡上走下來……你不用急著解釋,我對你們的關系不感興趣……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跟已婚婦女糾纏,這對你的生活沒有好處!”

蘇梅氣喘吁吁。這段話說得又快又急,語氣就像李寒武的媽。意識到這一點,蘇梅止不住渾身顫抖,她兩只手都是麻的,她緊緊握著拳頭。

李寒武陡然想起小路前方掠過的那輛白色的車,鳴了下喇叭。薛小梨還曾擔心它的速度,說前邊就是急轉彎。如果當時是蘇梅駕駛那輛車,她應該無暇觀察他們。那么也許還有一種解釋,在這之前她已經知道了他們“在一起”。

肯定是自己的車惹了眼,它在路邊停了兩個多小時。

“謝謝姐?!崩詈涞暮蟊忱滹`颼,他今天是咎由自取,開始確有撒謊嫌疑。他從沒看見蘇梅如此激動過,是一種不知所云的狀態。想到那天自己被一雙眼睛盯牢,心底也是很驚駭。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就怕神經質和纏繞不休的女人。他的前女友就是這樣,糾纏,盲目上綱上線。他后來又談過兩個女友,分手很難說沒有蘇梅的功勞。第一個蘇梅說她走路呈內“八”字,這樣的女孩子沒發展。第二個蘇梅說她顴骨高,這樣的女人很難旺夫。蘇梅還把收藏的文章推薦給李寒武看,都是關于面相、運勢的。李寒武從沒想到過蘇梅已經介入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有點深。他很慶幸從此可以有距離,工作的、情感的、家常的……他曾崇拜蘇梅,她總是優雅、包容、知性、無所不能,讓李寒武任勞任怨,鞍前馬后。即使她現在仍然優雅、包容、知性和無所不能,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他沒有想過薛小梨的婚否問題,他剛想跟她談個戀愛,談成談不成還另說呢。蘇梅反應過激有點超乎想象。蘇梅真是越來越怪了,他想。不管怎樣,她下次去水庫南岸不會找不到那個園子了,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記憶力真不該這么差。

李寒武輕松地笑了下,那笑是世事洞明且寬大為懷。就像大人面對不諳世事犯了錯的小孩子,卻沒提防笑容被蘇梅破解。蘇梅受辱般陡然變臉,跳起來甩了他一個耳光。那勁頭有點大,蘇梅抽完了他趔趄了一下。往前撲時桌角撞痛了髖骨,疼得齜牙咧嘴。蘇梅捂著肚子落淚,咬著牙說:“沒良心的東西……良心都讓狗吃了!”

這是幾個意思?李寒武驚呆了。

李寒武百度搜索了凡·高《向日葵》的幾幅圖片,他喜歡三朵和十二朵的那兩幅,向日葵插在花瓶里,調子明快。另兩幅分別畫的是五朵和十五朵,是落敗了的古舊顏色,有毛茸茸的感覺。他問薛小梨喜歡哪一幅,薛小梨警惕說:“你送我?”他哪里送得起,不過可以去看實物。他就是這么打算的。水庫南岸的那片向日葵正是好看的時候,朋友圈有人發圖片了。

可薛小梨卻沒反應。足足等了三天,薛小梨仍沒反應。沒有別的聯系方式,李寒武有些著急,早上起來喉嚨有點腫痛,向日葵不等人??!他不知道拿這個薛小梨怎么辦,他好像真的愛上她了。晚上從健身房出來,一身黏稠的汗液加劇了李寒武內心的不安,李寒武的心跳越來越不規律,猜度薛小梨為什么會沒消息。她不會有什么事吧?那個叫國安的男人,是否真的存在?李寒武這時才發現,他對蘇梅充滿了不信任,而過去,他是那么信任她。站在清涼的月夜下朝48號樓望,四樓的房間里分明有橘黃色的燈火,跟向日葵的顏色相仿佛。這讓李寒武感到熨帖和溫暖。陽臺靠西的一個角落有白紗裙的身影,裙裾被夜風吹得似乎在飄。李寒武一下子定了神,他覺得,薛小梨就是刻意等在這里的,她看見了他甩開膀子去健身房的身影。他似乎看見薛小梨蒼白的面色上有調皮的笑容,嘴角向上彎出了月牙。李寒武血一熱,微信里輸了兩個字,聊聊!好久沒有回音。李寒武繞到了后面的樓梯口,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李寒武邊走邊想,我今天不算唐突。我就是隨意敲一下門,若是男人或老人開門我就說敲錯了。要是薛小梨開門呢?

感應燈都很敏感,從一樓到四樓都亮了。李寒武輕著腳步來到了402門前,喘息著看頭頂上碩大的燈泡,在狹窄的空間里轉了轉。他不想置身在那么明亮的光線里,相比之下,這里比其他樓層都亮。燈熄了。他敲了三下門,燈又亮了。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三下,心底漾起的熱情一點一點涼下去。她知道是我,她不開門。他想,是自己唐突了。薛小梨不開門是對的,假如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話。她也許正從貓眼往外窺視……我不過是想看看你,聊聊。你為什么不回我的微信?我沒奢望你請我進去喝杯茶?;蛘?,我來看寶寶,那頭黑蜥蜴,是我家寶哥的弟弟。這樣說,我們豈不是親戚?李寒武頑強地說服自己,心說你不開門證明你家沒有別的人。我不進去。我們就這樣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就好?!芭九九尽?,他揮起了手掌,門呼呼扇動,帶動著墻壁也呼呼扇動。聲音因為無法散發而像受傷的鳥兒一樣跌落。房門“吱扭”一聲響,一絲光亮隱約探出來,卻是鄰家。一個女人立柱一樣戳在門后,只露出半張隱晦的臉。她探過頭來望,疑惑地說:“你找誰?”李寒武指了指薛小梨家的門。女人說:“我知道你找402,我問你找誰?是找房主還是找租客?”這點李寒武沒有準備,結巴一下才說:“薛……小梨吧?!薄笆亲饪??!迸说故呛芨纱?,從門后閃出了身子,說:“房主姓葉,是廊坊人。孩子考學走了,一年前房子租給了外地人。他讓我給照看著房子一點?!?/p>

“她……一個人?”李寒武神情有些緊張。

女人卻來了興致?!澳阏f的薛小梨是長頭發女人吧?指甲涂得青紫,瘦高的個子,像柴火棍子一樣。她在這里住了小一年,跟我攏共說不過三句話。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知道她以啥為生。她在這里很孤單,沒見她與什么人來往?!?/p>

“她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痹谂嗣媲?,李寒武有一種無力感。

“你是她什么人?”

“我就在后邊住?!崩詈溥€是沒提防,他覺得怎么說都不合適,“我們都養蜥蜴?!?/p>

“養蜥蜴也該餓死了?!迸诉有?,“她已經兩個月沒來這里住了。這一走就沒了影兒,前幾天房東還打電話問呢?!?/p>

“她剛才還在陽臺上?!崩詈溆行┰尞?。

“不可能?!迸苏f著走了出來,也敲了敲門,側耳聽了下,回身說,“她家沒人,你沒我清楚。物業都來過幾次了,去年的物業費她還沒交呢?!?/p>

“可前幾天我還開車拉她出去了,她端了一鍋烏雞湯。她在這里有朋友?!崩詈錁O力想辯白什么。

女人沒了耐性,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毖杆偻嘶厝リP了房門。

頭頂上的燈適時熄了,巨大的黑暗濃郁稠密得風雨不透。李寒武知道,只要他輕咳一聲,感應燈就會重新亮起,沒見過有比這里的燈更敏感的了。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的心房也黑洞洞的,這使他對亮光有些抵觸。他摸著護欄找到了樓梯,“咚咚咚”跑下了樓。他從側面繞到了樓前,舉頭往四樓上看。陽臺西側是有片白色的影子在晃,像墻壁上掛了件衣裳。

薛小梨再沒了蹤影。李寒武有時睡了半截覺也會跑過來,查看薛小梨的窗。那里正對著右邊路旁的一桿路燈,有玻璃的反射,燈光就像從屋里映出來的。

李寒武會癡癡地朝那里望很久,不明白代號48的薛小梨怎么會忽然不見了。

鄰家女人說薛小梨像柴火棍子,李寒武一直也沒琢磨透是什么意思。是形容人瘦,還是形容人干?薛小梨無疑是瘦骨伶仃的模樣,人也像干柴一樣沒有溫度和濕度,那么她吸引自己的是什么?

李寒武完全想不明白。

李寒武重新去敲過薛小梨的門,也是晚上從健身房出來。他覺得,他又在陽臺上看見了薛小梨的身影。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梯,不出所料,他還是沒能敲開房門。與上次不同,鄰家的門這次也沒打開。他從容觀察了薛小梨的門,棗紅色,金屬的門把手上有薄薄一層浮塵。這是他用手感覺出來的,隨后又在紙巾上有了驗證。那把手的確很久都沒人摸過了,浮塵讓手掌有了不潔感。李寒武下樓的時候心里特別難受,他忽然想到,她不是本地人,怎么忽然住到了這里?

薛小梨到底是人是鬼?

李寒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上班的路上,李寒武打開車載音響,張君秋咿咿呀呀地唱:“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一句“霜晨月”反復唱,半天也沒唱完。這是《婁山關》的一闋詞,李寒武讀高中的時候學過??衫詈浒l現自己聽不得這么凄清陰冷的曲調,急忙調換了。一個男生用粵語唱“為了愛我真受夠傷,但有過愛的分享。為了每次打敗仗,我哭得最響”,李寒武一下定了心神,覺得好受了些。搖頭晃腦跟著唱,心里的雜念慢慢消散了。

看見蘇梅,李寒武要情不自禁摸一下左腮。蘇梅是用右手抽打的他,腮上曾火燒火燎地疼??商K梅的髖骨與桌角的那一撞,發出了“咚”的一聲響。蘇梅緊跟著窩下腰,臉扭曲成了一盤花卷。李寒武以為她的骨頭出了問題,慌得不知如何好。連續幾天,李寒武都在想蘇梅說的那句話。沒良心。良心讓狗吃了。這無疑是最嚴重的罵人的話了,差一點讓李寒武的火氣頂出天靈蓋??梢幌氲剿捏y骨,李寒武也會情不自禁窩一下腰,就像自己的骨頭裂了一樣。

事實上,蘇梅的骨頭疼了好幾天。她總是下意識地窩著腰,遇到有人才勉強挺起來。她甚至想到醫院拍個片子,看骨頭是不是有裂縫。還好,幾天以后疼痛逐漸減輕了。會議室里遇見李寒武,蘇梅訕訕地,眼睛不好往李寒武身上放。那一掌也多少打掉了自己身上的銳氣,她覺出了虛弱和疲乏。如果李寒武跳起來跟她吵,她會硬朗很多??衫詈涞臉幼幼屗苁軅?。李寒武捂著腮幫子呆掉了,眼里凝著水汽,似是不敢相信蘇梅會真的出手。她怎么下得去手!李寒武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眼睛跟著蘇梅轉,像是在說,怎么這樣,你不是姐姐嗎?晚上下班,蘇梅等在樓道口,說請李寒武吃個飯,李寒武趕忙說:“我請姐?!眱扇巳チ艘患一磽P菜的館子,那里有只有兩人坐的茶水桌。一條臭鱖魚,兩碟小菜,幾只蝦球,一瓶紅酒半對半。潮紅剛一落臉,心里的塊壘就被沖走了些。感情到底有些基礎,兩人不說客氣話,都淚眼汪汪。

蘇梅下決心不提薛小梨,那一節已經過去了。她和李寒武之間的糾葛,說到底是與薛小梨多少有些關聯的。最早,蘇梅是有私心的,她把李寒武當成了手下的業務員。她經常把李寒武當成手下的業務員。但李寒武到底不是。自從看見他與薛小梨手牽手,蘇梅的挫敗感就日甚一日。如果仔細分析,被欺騙的感覺還是次要的。連蘇梅自己也羞于承認,她是有了被拋棄的糟糠之心,情緒才會如此激動。她當然早就發現了他們,李寒武的車就停在路邊,那車牌號是爛熟于心的。蘇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特意下來查看。李寒武的一件外套就放在了后車座上,那外套是公司搞大合唱時發的,一件藍色的西服。李寒武年紀輕輕就鬧腰疼,他車里總備外套。蘇梅的車已經開出去好遠,又折了回來。到底還是不甘心。她猜到了李寒武一定是和薛小梨一起來的,那條小路終于讓她有了記憶。他們此刻應該在那個園子里。他們來干什么?他們是什么時候搭上關系的?這園子荒僻,的確適合干點什么。只是,她沒猜到李寒武也沒見到那個隱者。就像一缽金食,她簡直懷疑李寒武在獨吞。這心理真是奇怪,各種怨瞬間爆棚,假如李寒武此刻在眼前,她撕碎他的心都有。女人恨起男人,實在沒有道理可講。她把車停在路口十多米遠的地方,與李寒武的車頭對頭。連跳兩級壩臺,人就站在了高處。她想李寒武乍見她會不會無地自容,到底,無地自容的是她自己??匆妰扇顺霈F的那一刻,她以動若脫兔的速度跳上了車,“嗖”地從他們眼前開了過去。

蘇梅沒有抑制住眼淚,滴滴答答淌了一臉。李寒武呆愣了片刻,把紙巾疊好敷到了她的臉上。李寒武說:“奇怪了,薛小梨失蹤了?!彼囊苫笾荒芨K梅分享,他同意來吃晚餐,很大程度也與薛小梨有關。

“她怎么會突然失蹤呢?”

“她是租住在48號樓?!?/p>

“她沒有男人?!?/p>

蘇梅托著腮看李寒武。李寒武說這些更像是自言自語。

“關鍵是,鄰居說她很久沒在48號樓住了??擅髅髑皫滋焖€熬過雞湯?!?/p>

“她難道不會回老家?”蘇梅乜斜著眼,話說得又重又沖。

李寒武愣了一下,是有些醒了。但這話沒能夠解釋他心中的疑問,卻把他從某種執念中撈了出來。她如果回老家,事情就簡單多了。她原來是個有老家的人。那是代表她過去舊有的生活的地方,既然回去了,那些舊有的生活就重新與她在一起了。這里沒有李寒武什么事,難怪她不愿意回復他。再或者,她還有難言之隱?;厝チ司筒辉倩貋砹?。

李寒武隱隱有些心痛,但能夠忽略了。

心情放松了,許多話就不再拗口??v觀事情的前后發展,固然是李寒武處心積慮,自己又何嘗不是愿者上鉤呢。開始只道是“出去轉轉”,再沒想到她會抱著鍋出來。李寒武越來越肯定那是一只砂鍋,敞口的。既然抱著鍋,就說明她早有準備。只是,她不愿意把“早有準備”告訴李寒武,她對李寒武始終有保留。

難道他們真的走近過嗎?

“我甚至疑心她是人還是鬼?!崩詈湎肓讼?,“她周身都冒寒氣?!?/p>

“是你心里有鬼!”蘇梅又好氣又好笑。

蘇梅心中有了幾分了然。有些情形差不多能對上。薛小梨與人的交往是淺嘗輒止型,她才是個神秘的人。什么隱者,完全有可能是她編出來的。她有時候需要用司機,卻不愿意打車。難道她沒有車?她說過,她的車去維修了。那么就是永遠也修不好了?用砂鍋燉雞湯送給陌生人很過分。那么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根本就不陌生。

蘇梅目光如炬,李寒武被灼燒得外焦里嫩。

“只是有一樣,”蘇梅小心地跟寒武碰了下杯,“她親口說她有丈夫,她丈夫叫國安。這個不是我編出來的,我沒有存心要壞你的胃口?!边@話說得相當難為情。蘇梅把紅酒一口干了。

這一路有多少只蟬?十萬個不止。只要打開車窗,嘶鳴聲就密不透風。其實蟬叫的時候是一聲一聲的??梢驗楹铣煤翢o章法,聲音疊加到了一起,就有了厚度。車窗起初開著,蘇梅撳了一下按鈕,玻璃升了起來。蘇梅打開了音響,張君秋仍在候場,還未發出聲音,李寒武把音響關上了?!拔也幌肼?,鬧心?!崩詈浒欀碱^說。他過去從不這樣明確表達自己,他總是以蘇梅的意志為意志。跟薛小梨坐在一起也這樣?這話在蘇梅心里過了一下,但沒說出來。李寒武假裝喜歡京劇,肯定與薛小梨有關。

他們還是想探尋一下那個園子,他們都很好奇。這差不多成了近期生活的一個目標,只是兩個人都抽出空來不容易。其實薛小梨更像隱者。她不知從哪里來,為什么跑到這里,都是謎一樣的存在。上班的時候兩人不好約,李寒武現在很忙,跟馮總到處跑,又做司機又當秘書。難得一個周六都有閑,蘇梅在微信上問:去?李寒武答:去!

胖胖的賣魚女人就像個坐標,穿著寬大的藍布圍裙,坐在馬扎上收拾小魚。小魚是湖邊垂釣人的成果,仨瓜倆棗地賣給她,她再賣給顧客。這條路人煙稀少,但若是有,十有八九是來水庫買雜魚的。他們把魚稱好,留下錢,就去逛野景。逛夠了,魚也收拾好了。所以賣魚人的生意看似清淡,其實很有收益。因為那些人從不講價錢。

“買魚吧。純粹的水庫魚,鯉魚、草魚、鰱魚、鲇魚,啥魚都有?!笨蠢詈鋼逑铝塑嚧?,女人朝李寒武緊著招手。

蘇梅指揮李寒武把車一直往上開,她覺得,車放路邊不安全。開過一段沙石路,龍爪槐的枝杈抽的擋風玻璃上“啪啪”響。第一次來橫豎找不到這條路,兩人同時想到了那一天的尷尬,但都沒有言聲。通過這一段的磨合,很難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是近了還是遠了。門口右邊有一塊厚草甸子,車子停在那里,就像開到了沙發床上。兩人踩著厚厚的野草出來,一同往園子里走。蘇梅主張往左拐,從秋千架下繞過去。那里的幾棵老樹都夠幾人合抱的,濃綠的葉子遮出了一條林蔭道,一條石板路曲曲彎彎,看著非常有吸引力。李寒武則二話沒說,率先往右拐。他心里還是有結,薛小梨的出現和消失說不定與這里有關,他非常想弄明白?;袒倘蛔哌M月亮門,觸目的還是那把鐵鎖,像蘇梅第一次來時那樣,翹著屁股。窗臺上有一個鴨蛋圓的玻璃缸,上面有蓋,旁邊設有通風孔,下邊鋪著碎砂石,兩旁是帶著紗網的爬蟲飼養箱。一頭黑色的蜥蜴警覺地仰著頭,小眼睛滴溜亂轉。

“你難道是寶寶?”李寒武很驚詫。他急忙四下里查看,院落空曠寂寥,只有那片竹子搖頭晃腦。一根手指頭探進通風孔,跟蜥蜴打招呼?!澳愕闹魅巳ツ膬毫??哦,你不是寶寶。寶寶吃生菜,你吃爬蟲?!眱刃乃煲黄臎?。

“難道你換了口味?”李寒武大聲說了出來。

“什么換了口味?”

蘇梅從月亮門閃了進來。她還沒走到秋千架下,便陡然收住了腳。她覺得這樣跟李寒武分道揚鑣不合時宜。過去都是李寒武跟她亦步亦趨,現在明顯局勢變了,她得適應。她匆匆朝月亮門的方向走,正好聽見了李寒武在大聲說這句話。

“這是什么?”蘇梅湊了過來。

李寒武說:“這是寵物籠子,主人在讓它曬太陽?!?/p>

蘇梅瞥了一眼就去看竹子?!斑@樣的丑八怪居然也有人養,跟蛇有什么區別……難道是隱者養的?”李寒武點點頭,也有可能。蘇梅的話總像是在點穴道。

“那他就走不遠?!崩詈湔f,“蜥蜴不能暴曬,他正午之前肯定回來?!?/p>

“那我們先去轉轉?!碧K梅過來拽李寒武。

運動場的右側山體上有條小路,他們撥開草叢往上走,才發現這簡直是條富貴路。小路很窄,但都是圓潤的鵝卵石砌成的。有臺階的地方都砌成了各種圖案,那些圖案很繁復,用的鵝卵石形色各異,每一塊都能看出用心。李寒武便想是什么樣的腳穿什么樣的鞋子踩在上面。那人肯定倒背著手,是個高級別的干部,身后隨行者眾?;舻氯A。李寒武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卻沒有說出來。兩人走得很寂寞。李寒武在前,蘇梅在后。山里實在是太安靜了,李寒武甚至聽見了汗水滴落的聲音。拐過兩個山環,是陡峭的一段臺階,蘇梅早已氣喘吁吁,掐腰往上邊抬頭看,仍是一座飛檐亭,上寫兩個字“養心”。

“在山頂上養心,可真夠有想法的?!碧K梅話都說不連貫了。

“肯定是那個霍德華寫的?!崩詈鋪砹苏勁d,“跟下邊亭子上題的字一樣,都是行書?!?/p>

“下面題的什么?”蘇梅問。

“望湖亭?!?/p>

“我沒注意?!?/p>

“當年說不定有名角兒在那兒唱京劇。對,霍德華是票友,我上大學的時候還聽舍友說過,他跟名角兒在辦公室里聊京劇,外面等著匯報工作的人排到樓梯拐角。到了下班時間,他跟名角兒直接坐車走了。那些等匯報的人貼著樓梯閃出道,誰都不敢說一句話?!?/p>

“你倒是無所不知?!?/p>

“你們女生不關心政治?!?/p>

“關心也沒什么用?!?/p>

“你不知道霍德華是誰吧?他是福建人,當過一座城市的市長?!?/p>

蘇梅從包里拿出橘子一掰兩半,橘皮是綠色的,薄薄的細潤,隱約透出了里面的橘瓣。這樣的橘子微酸,但汁水飽滿。車里有水,但遠水不解近渴。眼下這瓣橘子有說不出的吸引力,李寒武兩口就都填進了嘴里,嘴角漾出黃色的果汁。蘇梅剛吃一瓣,在嘴里含著,用舌尖一點一點讓它在口腔里旋轉,好滋潤四壁。余下的剝好皮,仔細撕掉筋膜,全部送到了李寒武的嘴邊。李寒武頓了一下,一口吞了。

“我們回去吧?!?/p>

“不到亭子上看看?”

“這里不是看見了嗎?”

“上面的風景肯定不一樣?!?/p>

“我腰有點不舒服?!?/p>

蘇梅用拳頭頂了頂。把橘皮和那些筋膜通通包進一張面巾紙里,又找出一張紙包了下,小心地放進了皮包的夾層。

“能堅持嗎?”

“下山沒問題?!?/p>

“哦,好吧?!?/p>

“我們今天留點遺憾,以后找機會再來?!?/p>

蘇梅轉身往回走。李寒武心有不舍,甚至想自己獨自攀上去。計算一下時間,回來完全可以追上蘇梅。心是這樣想,腳下卻隨蘇梅轉過了身。

李寒武有些心猿意馬。他想,這條小路藏得這樣嚴實,下次不會找不到吧?

那把鎖原封不動掛著,墻角有棵香椿樹,樹影卻正好移過來,遮到了玻璃缸上。這些蘇梅不會留意,她往月亮門里探了下頭,沒吭聲就往前走。李寒武停頓了一下,看了眼樹,又看了看樹影,思謀這山里清涼,正午的樹影下就像神仙待的地方,這是有人計算好的。蜥蜴俗稱四腳蛇,又叫蛇舅母。許多蜥蜴能變換顏色以適應環境的變化和壓力,比如,變色龍。

李寒武的寶哥是一種蛇蜥。這種蜥蜴腳已經退化,只留下一些腳的痕跡和構造。因為有眼瞼和耳朵,所以跟蛇有區別。

李寒武給它攀了個弟弟,原想有朝一日也讓它們見個面,卻不料愿望看著容易,達成卻很難。

再看那頭黑蜥蜴,還是像薛小梨的。生活中喜歡蜥蜴的人不多見,怎么那么巧,讓自己連連撞上。薛小梨給他發過照片,李寒武連忙拿出手機找到那張圖片,卻又不太好認定。圖片只有一個放大了的蜥蜴腦袋,兩只晶亮的花椒粒眼,像在與人對視。周圍的境況根本看不清楚。李寒武嘆了口氣,把手機揣進了兜里。

出了大門口,那棵古藤還站著,樣子似乎更歪斜了點。車頂在太陽的直射下灑著碎金。蘇梅卻不見了。難道她也會隱身?李寒武茫然地四下里看,山林蔥綠,遠處是點點湖水。這里地勢低,遠不如在望湖亭看得清楚。蘇梅從墻的拐角處閃了出來,手里拿了朵矢車菊,放到鼻子底下嗅。李寒武便明白她一定是去方便了。這種不雅的事,蘇梅必要用雅舉遮掩一下。想起自己從日本給她帶婦女衛生用品,心里便有些悸動。車子后座上放了水和食物。李寒武先發動了車,打開空調,坐到了后面。蘇梅也跟著鉆了進來。蘇梅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了口,遞給了李寒武。李寒武想擰另一瓶,蘇梅擋了他一下,說:“一瓶喝不了,別糟蹋了?!痹捳f得自然而然。

李寒武喝了一口,先“咕嚕咕?!笔?。然后緊著又喝了一口,“咕咚”咽了下去。登這半天山,嗓子早冒煙了。他說過去在酒桌上管這叫變相接吻,他們就接過不止一次。他毫無用心地看了蘇梅一眼,詫異她今天沒用口紅。用口紅他也不怕,過去從沒怕過。

蘇梅說:“還有這說法?”

李寒武說:“你忘了?”

蘇梅丟了個眼風,抿嘴笑著說:“我忘了?!?/p>

李寒武有些怔,知道她不是真忘了。小范圍的調笑比這尺度還大,怎么可能忘了呢?可她故意說忘了,就像個小女人,樣子相當迷人。她的這一面,李寒武很少見到。他們做同事這么久,蘇梅總是大姐大的強勢姿態,恨不得包攬李寒武的吃喝拉撒。但從沒有這樣曖昧過,這樣近的距離,空間私密而封閉,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她身上汗氣氤氳,低領衫遮不到的地方白得耀眼。她是一個白皮膚的人,在工作時永遠不茍言笑。除了馮總,女干部中她最有威儀。李寒武突然想,她待他其實是有情分的,她憑啥對他好?不是因為她大自己六歲,不是因為她是領導。而是因為……她有情分。

難道自己一直在無感中辜負人?

李寒武心底升騰起一種愿望,臉不由得潮紅,身體也像灌滿了風一樣膨脹。她結過婚,兩年以后又離了。她從不說自己離婚的事,感覺上,她還是做姑娘時的心態。馮總開玩笑時就叫她蘇姑娘,或者蘇小妹??蔁o論如何她是結過婚的,她的感覺和意識里都有男人這根弦,這根弦曾經洞穿她,就像……小船乘風破浪一樣。李寒武突然想起了蜥蜴交歡時的場景,那是他在網上看到的視頻,長尾擰成麻花,劇烈而反復地在石頭上扭動抽打,欲仙欲死。難以想到冷血動物會有那樣強烈的性快感……他的右手放到了她的左膝蓋上,她的膝蓋圓潤結實,似乎受不了那一觸。李寒武感覺到了她的戰栗,下意識一躲,李寒武的手則像偶然似的落到了她的雙腿之間,順勢兜住了她的大腿內側。她的身子一扭,嘴里突然呻吟了一聲。李寒武受了鼓舞,忽然變成了出鞘的利刃,渴望挑動和刺破。他另一只手繞到了她腦后,蠻橫地把她往懷里一摟,她的下巴就抵在了他的胸上。李寒武把整張臉覆蓋上去,蘇梅的天就黑了。車內空間狹小,她自覺沒有動。李寒武的青春和野蠻有一種巨大的破壞力,像決堤的江河,瞬間便席卷了一切。

遠處有野貓在叫,一聲接一聲地,要死要活。李寒武的興奮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從高處跌落了?!拔視⒛愕??!彼琶Ψ角斑吶ツ贸榧?,他弄臟了蘇梅淡咖色的長褲,腰那個部位,有一攤白濁。蘇梅推開了他,自己找了塊濕巾?!澳銢]好,你肯定沒好?!崩詈溆X得心中的火氣沒有完全揮發掉,又開始啃她的腮。他覺得,這一刻他愛這個女人,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她的身體里。蘇梅的矜持全無用處,雀躍的細胞告訴她,她做不出該有的樣子。李寒武的舌尖一路下滑,蘇梅抽出手來,愛撫地揉搓他的耳朵。李寒武像狗一樣嗅她的胸脯,突然喃喃地說了句:“媽媽?!?/p>

“我只看過媽媽的胸脯?!崩詈涞哪樇t得透亮。

兩人牽著手走下來,肩膀偶爾撞一下,他們此刻就像一對夫妻,都面帶潮紅。蘇梅首先提議:“我們去買條野生魚吧,回去熬個魚湯?!痹捳f得就像主家婆。她看了李寒武一眼,眼神有母性的光。李寒武順從了蘇梅的建議,雖然有些疲乏。他現在渴望在車里睡一覺??蛇@個時候的男人不屬于自己,應該是女人的影子。他們徑直走向那個魚攤,胖女人從馬扎上站起身來,邊用帕子轟蒼蠅邊打招呼?!皝項l野生魚吧,保證是水庫里長的?!彼麄冞x了兩條大個兒的鯽魚。胖女人挑了李寒武一眼,說:“你們不是來玩的吧?”蘇梅說:“你認識我們?”胖女人說:“那次那個女的嘔成那樣,是讓魚腥熏的?”

“她是見不得殺魚?!碧K梅說,“你記性真好?!?/p>

回頭對李寒武說:“她說的是薛小梨?!?/p>

胖女人又注意地看了李寒武一眼,她在一瞬間對蘇梅有了信任感。她記得李寒武跟那個女的也牽過手。后來,那個女的又牽了別人的手。她長著杏黃色的頭發,長長的紫色指甲,看著就像個狐貍精。沒來由地,胖女人對薛小梨沒好感,她在一瞬間決定說點什么。

“她跟那個老頭子在一起了。有天晚上他們挽著手出來散步,喏,就像你們剛才這樣……不得小三十歲???”

“三十多歲?!蹦腥颂嶂鴿O網兜子走了過來,里面有一條大魚幾條小魚。大魚長著金黃色的脊背,跟許多小魚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有點像小魚的媽媽。男人換了一下手,右手托底,左手把網口散開,把那些魚“嘩”地倒進水笸籮里。魚終于解放了,撒著歡地游。

“你們說誰?”蘇梅有些驚奇。

“那個女的嘛,跟你一起來過的?!迸峙搜瞿樥f。她細瞇著眼,日光照射下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動。

“黃頭發,紫指甲,那天那樣惡心,我以為她懷孕了……她跟那個老頭好了。他們差那么多,像爹和閨女?!?/p>

李寒武心中一凜,人似乎都要抖起來?!澳阏f的是薛小梨?那個老頭子是誰?”

胖女人說:“我不知道她叫啥,但那個老頭就住在園子里,有氣派?!?/p>

男人說:“那老頭說自己是設計師。依我看他就是個貪官,剛出獄的那種?!?/p>

胖女人說:“還說來這里修行,分明是來勾搭女人?!?/p>

李寒武突然激動了,嚷:“那是個隱者!”

胖女人搖頭笑,說:“倒是像,他連手機都沒有,說不會用……來買魚經常沒有零錢,我說你掃二維碼啊……他說這湖里的魚好,養人,早些年經常有人送。你知道這湖里最大的魚有多重嗎?我見過,比門板長,五十多斤……”

“聽他吹?!蹦腥瞬恍?。

“他們沒在園子里,知道去哪里了嗎?”蘇梅內心吃驚,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

胖女人說:“誰知道。他們每天都出去玩……原來女的有輛車,掉湖里了。是輛白色的奧迪。就在前邊胳膊肘彎那個地方……那個時候天還寒著,遠處的冰還沒完全化,這個女的膽子大,一下就把車開進去了……當時周圍沒人,女人自己從車窗里鉆了出來,她命可真大。這是去年秋天的事吧?柳樹葉子剛黃,楊樹葉子都落盡了。女人哆哆嗦嗦在路邊攔車,后來終于過來一輛三輪車,把她送進了城里……”

“你親眼看見了?”蘇梅問。

胖女人說:“那天我們沒出攤,我媽病了,我們兩人去醫院陪床了。后來是開三輪車的人說的,他說一路走心里一路打鼓,他怕那女人是水鬼?!?/p>

“你怎么知道是她?”

“后來她撈車啊,我們都看見了。來了一輛吊車,把她的車吊了上來?!?/p>

兩個買魚的都沒動靜,胖女人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手里忙著活計,嘴里也不閑著。她說那時她還沒跟老頭勾搭上,他們互不認識。但撈車那天老頭在現場,指揮吊車怎么撈不碰壞那車……眼下他們像和尚一樣云游,前兩天還有人看見他們在大云泉寺上香,那個寺就剩下一個空房架子,神像早不知去向。

李寒武腦海里閃過一個鏡頭。那日他和薛小梨牽手走在那條小路上,眼前有輛白色的車開過,因為速度快,薛小梨緊張兮兮地說它應該降速的,前邊是急轉彎,非常容易出意外。李寒武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說這條路上連對頭車都沒有,不會。

薛小梨皺著眉頭說:“事故都是因為大意?!?/p>

李寒武有些不忍,他覺得薛小梨太認真了。

那輛車就是蘇梅的標志。李寒武呆呆地想。

回來的路上,李寒武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人走進了向日葵地里。蘇梅以為他是去解手了,可等了又等他沒回來。蘇梅拔下車鑰匙,也下了車。向日葵像士兵一樣面朝東,沉默地站滿了山坡,微風搖晃著它們的身軀,它們下定決心一樣地挺著腰板。李寒武坐在田壟里,整個被向日葵淹沒了。蘇梅巡視了半天,一貓腰,才在田壟里看見他。他的臉黃燦燦,也像朵向日葵。蘇梅注視了好一會兒,一個人回來了。

“你剛才應該給我拍張照?!崩詈浠貋頃r說,“我喜歡凡·高的《向日葵》?!?/p>

李寒武很溫柔地對她說:“我沒有跟你說起過吧?”

蘇梅在網上買了東西會發張圖片給李寒武看。一把咖啡壺,或幾只細白瓷的小湯碗,韓國貨。蘇梅不明說,李寒武也知道她是在為結婚做準備。否則,何苦發給他看。過去他們私密,但不家常。李寒武說過要娶她,蘇梅有這樣的想法沒毛病。李寒武總是點贊,獻花,太陽臉,滿滿的熱情。餐廳靠窗的一張小桌子成了他們專用的,別人去得早,也自覺給他們留著。有時馮總會跟他們開個玩笑:“什么時候請大家喝喜酒?”他們吃飯的時候經常把頭抵在一起,像兩只長了犄角的羊。有一天說到了好笑的事,李寒武噴飯了。蘇梅緊張地左右看,連忙用餐巾紙給他擦嘴巴,就像對待一個嬰兒。

公司里的人看著他們甜蜜,心里都是怪怪的。大家習慣了蘇梅對李寒武好,像老母雞護著小雞。突然一轉變身份,便覺得她不像她,他也不像他。蘇梅柔軟了很多,看見新入職的小孩也滿臉笑著打招呼。他們是兩個老大難,并在一起,就把問題全解決了。想想生活也怪有趣,總有想不到的結局。

但私下里,有人為李寒武遺憾。他小,又是童男子。就有人嘴巴刁,說他有被拐騙之嫌。

晚飯以后,兩人一起遛彎。一般都是蘇梅主動約:“出去走走?”李寒武說:“好?!比缓髢蓚€人一個朝南走,一個朝北走,會合。然后一起朝西走。兜兜轉轉,才發現始終圍著48號樓。李寒武指給蘇梅看那個陽臺,蘇梅吃驚地說:“她在陽臺上。天氣涼了,她怎么還穿裙子?走,我們上去看看?!崩詈淦鋵嵵滥遣皇茄π±?,那只是個人形幻化物,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清。但他愿意跟著蘇梅一起去敲薛小梨的門,萬一她在家呢。來開門的也許是那個老頭也未可知。李寒武心底有些負氣,他想看看那個老頭有多老。想起視頻中交歡的蜥蜴,李寒武想,也不知老頭還行不行?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有隱隱的恨意。她耍人了。她不該耍人。她耍人欠厚道。不聲不響玩失蹤,原來看上了一個老頭子。她可真有眼力。蘇梅敲門的聲音有些大,對面的門開了。李寒武認出了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女人,腰身像水桶一樣粗。因為有蘇梅的緣故,女人一下就把房門敞得很大,露出了室內暗紅色的燈光,讓人疑心她屋里點著燈籠??繅Ω欢褋y糟糟的鞋子,就像擺地攤一樣,也蒙著層可疑的色彩。

“你們找誰?”女人的樣子更像明知故問。

蘇梅指了指薛小梨的房門,說:“這家有人嗎?”

“沒有?!迸藫u頭,“真是奇怪,房子不來住,可也不退租。我有好久沒看見她了?!?/p>

“她找了一個老男人?!碧K梅嘴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悅,“也許很快就要結婚了?!?/p>

“不會吧?”女人狐疑,“她那么年輕,那么漂亮……她有丈夫,她丈夫在威海做海鮮生意。她家有貨輪,能跑遠洋?!?/p>

李寒武跨出去一步,墻上掛著的似乎是電表箱,險些撞著頭?!澳阕詈笠淮我娝鞘裁磿r候?”

“這哪里想得出……反正很久了……”女人突然露出驚奇,“你是……”

李寒武安穩地說:“我也在這個小區住,我們跟她都是朋友?!碧K梅奇怪地看了李寒武一眼,問:“她養貓嗎?”

女人說:“好像不養?!?/p>

李寒武說:“她養蜥蜴?!?/p>

蘇梅說:“怎么能養那種東西。蜥蜴不就是蛇嗎?”

李寒武說:“蜥蜴是蜥蜴,蛇是蛇?!?/p>

蘇梅不再理李寒武,轉而問對面的女人:“她家地毯是黃色的?”

女人說:“她家沒地毯,瓷磚都是跟我家的一樣?!?/p>

“臥室呢?”

“臥室也沒有。她在這里住時我進去看過?!?/p>

兩人一起伸頭往女人身后望,像是能看出什么所以然。地板呈一種粉紅色,也許是燈光映的,隱約而朦朧,看不出質地??繅Ω欢研?,也像蒙著面紗一樣散落著。

“房價下降的時候開發商送精裝……”女人閃了下身子,更像解釋,“自己買,會買好一些的……”

蘇梅不打招呼就往下走,李寒武跟在后邊,朝女人揮了下手。女人詭秘地說了句:“她是有錢人……”

出了樓梯口,兩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的茫然。剛才發生了什么?沒發生。上去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我一直都相信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能教會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無論遇見誰,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別無選擇?!碧K梅望向星空,話說得就像自言自語?!斑@是她發在朋友圈的一段話,下面配了張貓圖,臥在地毯上。淡黃色,長兩只圓溜溜的琥珀眼?!?/p>

“這樣長的句子你居然記得?!?/p>

蘇梅若有所思:“她真的養蜥蜴?蜥蜴能當寵物?”

李寒武總是提不起精神,他的精神都是強打起來的。比如,一進餐廳,或者一進會議室,就像條件反射一樣,挺直身板,臉掛上笑,都是下意識。他對蘇梅越發溫柔體貼,下樓梯的時候,要伸手挽著她。公司又有人說酸話,說怎么感覺他把蘇梅當媽???蘇梅手袋換了大紅牛皮的,是另一種的熱鬧和喜氣洋洋。公司要派人去深圳培訓,聽說派了李寒武,蘇梅直接找到了馮總,說領導行行好,不知道我們在準備結婚嗎?

馮總說:“你以為我愿意派李寒武?拿到通知他就跟我磨嘰?!瘪T總擠了擠眼:“小別勝新婚。你不懂,李寒武懂?!?/p>

蘇梅給李寒武準備了全套的出行裝備,那種牽掛就像初次送兒子上幼兒園一樣??衫詈渑R走卻沒能跟蘇梅見上面,原本是單位的車送他去機場,可李寒武說有朋友順路,就不麻煩單位了。培訓的這一個月,他們每晚都要聊幾句。李寒武總是很匆忙,不在線的時候居多。終于要商量接機事宜了,蘇梅很早就打算自駕,偷偷地。否則馮總不依。車技再好也不行,這是公差。蘇梅給李寒武留言,說訂好機票就告訴她行程,只告訴她一個人。李寒武卻再也沒動靜。直到幾天以后蘇梅有了不安的感覺,她問馮總:“李寒武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馮總說:“你不來我也正要找你。李寒武怎么回事?這兒還一攤子事等他呢?!?/p>

手機是“不在服務區”狀態。兩個女人輪流撥,馮總嘴里說:“這個李寒武,怎么搞的?”順手把手機扔到桌子上?;仡^看蘇梅,是一張清湛的臉。馮總吃驚地說:“你怎么了?”

63號樓是疊拼,李寒武跟父親住在一起,母親早幾年去世了。他父親曾當過農林局局長,一直在考慮續弦。蘇梅多方打聽,也就打聽了這些。李寒武失蹤的事,沒在小區引起波瀾,也許,左鄰右舍都還不知道。這年頭,沒有什么事情是別人必須知道的。有一天,蘇梅下班回來,看見48號樓圍著許多人,還有警察在維持秩序,近了觀瞧,才發現樓頂有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孩,作勢要跳樓。

“警察已經上去兩個多小時了,一直在做說服工作?!比巳褐凶h論。

愿意跳就跳唄。蘇梅心里嘀咕了句,使勁摁了下車喇叭,把很多人都嚇一跳。冬天的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很多人都把防寒服的帽子豎了起來。他們站在寒風中仰著頭,像一群奇怪的動物。蘇梅突然在人群的外圍看見了薛小梨,她提著個大塑料袋,明顯是剛從超市回來。蘇梅趕忙到前方停好車,過來扯了一下薛小梨。薛小梨穿了長款的韓版羽絨服,草綠色,瘦得腰似乎只有一掐??谡衷谝贿叾渖蠏熘?,顴骨被風吹得通紅?!?6,我都有點不敢認你了,你好瘦啊?!?/p>

“你呢?干什么去了?”蘇梅的語氣有點像玩世不恭。

“沒干什么呀?!笔掷锏臇|西大概重,薛小梨倒了一下手,“你好嗎?”

蘇梅搖了下頭,突然眼圈紅了。

薛小梨有些不安,她想安慰蘇梅,又不知怎樣表達才好?!拔覀円恢弊≡趫@子里,供暖了才回來。不知這里發生了什么事,那個女孩……”她朝高處指去,人群哄地一陣笑,警察把女孩扯住了,但她們這里看不到。女孩的手寥落地垂了下來。人群四散開去,警察不見了,也沒看見那個女孩,不知都去了哪里。

“你還聽京劇嗎?”

“我最近在學畫油畫?!?/p>

“學畫畫好,高雅。那個,住63號的李寒武,還好吧?”

她們共同往63號樓的方向望。才一會兒的工夫,已經有人家點燈了。

“你認識他?”

“他跟你在一起??!”

蘇梅有點回不過神來,不明白這都是怎么回事。她們到底誰知道誰、誰不知道誰,怎么這么亂哪!但此刻她有豁出去的感覺。

“他也去做隱者了?!碧K梅說。

“你說什么?”

“那個老頭……”話一出口,蘇梅就覺出了唐突,“那個隱者,他還好吧?”

“他的腿需要做個小手術,被兒子接回市里了。但明年開湖了他會過來,我們約好了?!?/p>

冷風似乎吹透了骨頭,蘇梅打了個寒噤。

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蘇梅說:“太冷了?!?/p>

原刊責編 ? ?許含章

【作者簡介】尹學蕓,女,1964年生。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載。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和《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等獎項?,F為天津市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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