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毒情新趨勢與國際治理新挑戰

喬晶花

毒品問題不僅關乎人體健康和公共衛生，還威脅國家安全和地區穩定，一直是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全球性問題?！?020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顯示，2019年世界毒品問題呈現出吸毒者人數持續增多，毒品市場日益復雜，暗網銷售的替代模式正在出現等新趨勢。當下，全球性新冠肺炎疫情的大流行，或將導致毒品市場進一步擴張，削弱各國政府的應對能力，使國際社會的禁毒合作和毒品治理面臨諸多挑戰。

吸毒者人數持續增多

在過去的十年中，隨著毒品市場上可獲得的毒品日益多樣化，吸毒者人數也持續增多。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最新發布的統計數據顯示，2009年至2018年，15歲-64歲年齡段的吸毒者人數從2.1億增加到2.69億，占全球15歲-64歲人口的5.4%。換句話說，吸毒者數量增長了28%。

其中，大麻仍然是迄今為止最常用的物質?！?020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顯示，2018年，全球使用大麻的人數約有1.92億，相當于全球15歲～64歲人口的3.9%，使之成為全球使用最多的毒品。就區域分布而言，美洲仍然是年度大麻使用率最高的地區。自2007年以來，美國的大麻使用一直在增加。同時，西歐和中歐過去十年來的大麻使用量也在增加，特別是在一些人口大國，例如德國、意大利和英國。使用人數僅次于大麻的分別是阿片類物質（5780萬）、苯丙胺（2700萬）、搖頭丸（2050萬）和可卡因（1900萬）。

與吸毒者數量一同增長的是因吸毒而影響健康的人。吸毒對個體健康和公共衛生造成一系列負面后果，例如吸毒成癮、心理健康障礙、HIV感染、與肝炎相關的肝癌和肝硬化、用藥過量和過早死亡等?！?020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表明，在過去一年中，2.69億吸毒者中，約有3560萬人吸毒成癮。更為嚴重的是，根據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世界衛生組織、艾滋病規劃署和世界銀行的一份聯合評估，2018年世界上注射吸毒者約有1130萬人，而注射吸毒者感染艾滋病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群的22倍，全球艾滋病毒感染約有10%是注射吸毒造成的。注射毒品者中，八分之一會感染艾滋病毒，二分之一患有丙型肝炎，幾乎100萬人感染了乙型肝炎。2017 年，因吸毒死亡的約有 58.5 萬人，其中一半死于丙型肝炎引起的肝病，而注射吸毒者的丙型肝炎大多仍未得到治療。此外，就毒品種類而言，阿片類藥物對使用者的健康造成的危害最大。2017年，與吸毒成癮有關的約167000 例死亡中，有66%是阿片類物質引起的。作為阿片類藥物使用率最高的地區，北美的阿片類藥物危機仍在持續，并因為芬太尼及其類似物導致的阿片類藥物過量的死亡人數創下新高。其中，美國登記的過量死亡人數在2017年達到頂峰，為70237例，高達68%歸因于阿片類藥物。2018年，這一數字（67367例）雖自1999年以來首次下降，但仍有三分之二涉及芬太

尼。

毒品供應的增加、毒品種類的多樣化，以及吸毒者數量的增多，在增加健康風險的同時，也加劇了公共衛生危機，對全球公共衛生安全提出了更大的挑戰。

毒品市場日益復雜

無論是從毒品生產、販運和使用，還是從吸毒者數量和繳獲的毒品數量等綜合指標來看，過去20年來，全球毒品市場總體呈擴大趨勢。而就使用和販運的毒品種類、制造過程和販毒組織的組織結構而言，毒品市場變得越來越復雜。

毒品種類越來越多，尤其是新精神活性物質種類增多。20世紀90年代后期，約有230種精神活性物質受到國際管制，但主導毒品市場的主要是大麻、可卡因、鴉片、海洛因、苯丙胺和“搖頭丸”等少數幾種毒品。經過20年的發展，毒品市場有了很大變化，毒品種類日益增多，尤其是近十年來大量新精神活性物質的出現。世界各國向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累計報告新精神活性物質的數量從2009年的166種增至2018年的892種，并在2019年12月達到950種。張勇安在2019年和2020年的《國際禁毒藍皮書》中就指出，新精神活性物質具有更新快、種類多、毒效強、擴散廣、危害大等特點，隱約有取代傳統毒品和合成毒品之勢，成為全球“第三代毒品”。國際社會已對越來越多的新精神活性物質進行了列管。根據《2020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的統計數據，受國際列管的新精神活性物質從2012年的234種增加到2019年的282種。由于打擊一種物質很容易導致另一種替代物質的出現，當前市場上毒品種類的多樣性成為國家和國際干預措施有效性的一個極大挑戰。

毒品市場日益復雜化，還體現在分工明確的犯罪集團的組織化和專業化。盡管等級結構明確的有組織犯罪集團仍然在傳統犯罪市場上占主導地位，但是，過去的二十年中，毒品犯罪呈現出組織化和專業化的趨勢，出現更多分工明確的組織和相對松散的網絡。事實證明，分工明確的犯罪組織之間進行松散的合作這一模式更具彈性，因為某一網絡被拆除后可以很容易地由另一個網絡取代。歐洲警察署（Europol）估計，近年來，在歐盟進行國際級別活動的有組織犯罪集團中，約有30%～40%其合作模式呈現為松散的網絡結構。因此，全球非法毒品貿易的格局變得更加復雜，并受到諸如加密通信軟件和暗網之類的新技術的推動。例如，消息加密的手機應用程序，可以使毒品交易者在保持高度匿名的同時進行聯系。技術創新還使販毒集團能夠獲得半潛式潛艇，以將可卡因等毒品從南美販運到中美洲和北美洲，甚至運到歐洲。此外，毒品販運集團正在使用無人機來協助他們跨境運送毒品。

次生區域毒品市場的快速發展，也加劇了毒品市場的復雜化。過去的20年中，一些地區的毒品市場逐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甲基苯丙胺在近東和中東/西南亞出現并擴散。這些次區域的大部分甲基苯丙胺生產原本是打算出口到東亞和東南亞市場的，但是近幾年來，近東和中

東/西南亞的國內市場也開始出現。最初只有以色列一個國家報告緝獲了甲基苯丙胺，2000年-2009年間報告的國家增至八個，2010年-2018年間更是上升到14個國家。另一方面，俄羅斯聯邦和中亞的毒品市場則呈現出阿片類藥物向興奮劑的轉變趨勢。俄羅斯聯邦和中亞國家的數據表明，在2008年-2018年，阿片劑的使用和販運均顯著下降，其中，俄羅斯聯邦的阿片類毒品緝獲量更是減少了近80%，降至不足800公斤。相比之下，緝獲的興奮劑數量則增加了20倍，特別是緝獲的苯丙胺類興奮劑增加到最初的近33倍。此外，根據俄羅斯當局報告，打掉的制毒加工廠的數量也有所增加，從2013年的36個增加到2018年的68個。

新精神活性物質種類多、更新快，犯罪集團組織化和專業化，以及次生區域毒品市場的快速發展，都使毒品市場日益復雜。這不僅對毒品的預警機制和毒品管制提出了新要求，而且給國家和地區的安全穩定，以及全球毒品的供應控制工作帶來了新的挑戰。

暗網銷售的替代模式正在出現

暗網以其高度匿名性等特點成為毒品販運與交易的重要平臺。用戶利用專門的暗網搜索引擎便可以匿名訪問它們所需的秘密毒品市場平臺，并用比特幣等加密貨幣購買毒品。暗網交易不僅在高度匿名的前提下，將供應商和用戶連接起來，使非法市場更加觸手可及，而且克服了買賣雙方必須在同一地點的挑戰，使得非法毒品交易變得更不易被發現。

全球毒品調查（The Global Drug Survey）每年基于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調查發現，吸食毒品的互聯網用戶通過暗網購買毒品的比例從2014年1月的4.7%增至2020年1月的15%。歐洲當局估計，2011年11月22日至2015年2月16日，暗網上的毒品銷售額每年大約有4400萬美元。然而，后來的一項研究估計，2016年初，暗網上的毒品銷售額為每月1400萬～2500萬美元，相當于每年1.68億～3億美元。

暗網交易的匿名性，特別是加密技術的不斷創新，極大地推動了暗網平臺的發展和更新。與鼎盛時期的阿爾法灣（AlphaBay）和夢幻市場（Dream Market）相比，建立于2018年初的帝國市場（Empire Market）雖然尚顯微小，但為逃脫執法部門的監管，吸引供應商和用戶，它不僅在支付上更加多樣化，而且在安全性方面有所改進，例如，使用多簽名系統來授權加密貨幣交易，并使用復雜的加密程序為其客戶提高安全性。因此，帝國市場在過去幾個月一直在快速增長。在如此瞬息萬變的暗網市場，帝國市場可能像其他許多平臺一樣，在幾個月內就迅速消失，但在不久的將來像阿爾法灣和夢幻市場一樣主導暗網市場也未可知。

各國執法機構和國際組織加大對暗網市場的打擊，采取了一系列的管控和打擊措施，迫使很多暗網平臺呈現“曇花一現”式的生存周期。先前對2010年-2017年銷售毒品的103個暗網市場進行的分析顯示，這些市場平均活躍周期為八個多月，并且其平均“壽命”在最近幾年似乎并未增加。2010年-2019年確定的110多個毒品暗網市場中，只有十個仍處于完全運作狀態。2017年7月，歐洲警察署和美國聯邦調查局、美國緝毒署以及荷蘭國家警察局合作，先后取締了阿爾法灣和漢莎（Hansa）兩大毒品暗網交易平臺。同年9月，俄羅斯警方也關閉了俄羅斯匿名市場（RAMP）。隨之，即有數據顯示，除歐洲外，2018年1月至2019年1月通過暗網購買毒品的互聯網用戶比例均在下降。隨著2019年4月夢幻市場的關閉，四大主要的暗網市場均被拆除。實際上，截至2019年5月，大多數曾經非常重要的暗網市場已經消失。

隨著執法機構對暗網市場的打擊，尤其是主要暗網市場的拆除，暗網市場趨向分散化，通過暗網提供毒品的替代模式正在出現。自2019年夢幻市場消失以來，一直沒有發現明顯的主導性的暗網市場。歐洲警察署報告稱，主要暗網市場的關閉導致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單一供應商商店。原有的暗網市場被拆除后，已經建立高度信任和良好信譽的老牌供應商會轉而建立自己的隱藏服務平臺，并繼續與之前的老客戶開展業務。另外，非英語的次要暗網市場有所增長。這些市場主要迎合特定的國籍或語言群體。例如， Hydra平臺就是專門針對俄語社區的。同時，出現了一些成熟的開放式網絡市場，其特點是大量參與者之間可以保持高度匿名性，而且一旦有參與者被捕，空缺會有人迅速補上。無論是毒品的運輸，還是交易匯款，他們都可以使用加密的消息和已有的郵政服務進行操作。

新冠肺炎對毒品市場的影響

2020年，全球性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全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指出，這場疫情對毒品市場的影響尚不清楚，也很難預測，但可能類似于 2008 年國際金融危機，影響深遠。

就短期而言，各國政府應對疫情而采取的限制流動措施，一方面限制了前體和基本化學品的獲取，會迫使部分生產者尋找新的方法來制造毒品。另一方面，新冠肺炎的相關限制措施導致空中和陸路交通減少，會迫使販運者尋找新的路線和方法。利用商業航空旅行供應毒品的活動可能會完全中斷，但海上販運可能已經因此而增加。最近已有報告稱，有可卡因直接從南美經由海路運往歐洲。最近印度洋阿片劑緝獲量的小幅上升也可能表明，販運者正將目光投向經由非洲的海上路線，以避開巴爾干路線沿線的管制。

同時，利用暗網和貨物郵寄進行販運的活動也可能會增加?！?020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顯示，已有跡象表明，2020年第一季度，歐洲一些暗網毒品市場的活動有所增加。

此外，新冠肺炎的限制措施也會改變毒品使用和提供的模式，并增加吸毒者的風險。正如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一些吸毒者開始尋找更便宜的合成物質，且使用模式轉向注射毒品一樣，新冠肺炎的限制措施也可能導致使用者代之以更容易獲得的物質，或者將類阿片與合成藥物混用。而毒品注射以及可能出現的更為有害的使用方式，無疑會增加吸毒者的風險，使其更容易感染新冠肺炎并因此產生并發癥，而僅因疫情即已幾近崩潰的醫療服務機構會使他們獲得治療和其他服務更加困難重重。

從長遠來看，由于疫情帶來的全球經濟紊亂和衰退，各國政府對毒品的打擊力度和應對能力也會受阻甚至窮于應對。一方面，預防吸毒和相關風險行為等干預措施和戒毒治療服務可能會受到沉重打擊。另一方面，各國政府會削減與毒品相關的預算，降低毒品攔截行動和國際合作的優先性。與此同時，作為疫情和經濟危機最直接的受害者，貧困和弱勢人群將更有可能轉向與毒品有關的非法活動。經濟危機和失業可能會導致很多人重新回歸非法作物種植，甚至鋌而走險，從事與毒品相關的非法活動。販毒組織也會利用這種情況，向脆弱人群提供服務，并招募其從事非法活動。自上而下雙重影響的疊加，很可能會削弱國際禁毒合作的廣度和深度，導致毒品市場和毒品犯罪進一步擴張。

新趨勢對國際治理構成越來越大的威脅和挑戰。為應對這些問題和挑戰，國際社會或可圍繞改變管制理念、完善國際機制和加強技術合作等方面多管齊下，以突破國際毒品治理的困境，減少當今世界面臨的毒品問題。

第一，以維護公共健康為重點，擴大治療服務的覆蓋面，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毒品管制政策。伴隨吸毒者人數持續增長的是吸毒成癮者的增多，以及治療服務的滯后。2018 年約有3560萬人吸毒成癮，其中只有八分之一的人可以獲得治療服務，而且來自世界30個國家和地區的早期數據表明，能夠針對吸毒成癮提供治療干預措施的情況差別很大。2015年-2018年，吸毒成癮患者中接受吸毒病癥治療的人數從不到1%到86%不等，大多數國家的戒毒治療覆蓋率仍然很低。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的封鎖措施可能進一步減少了許多人獲得戒毒治療的機會。

第二，建立毒品預警報告系統，推進國際機制，構建以制度為支撐的新全球治理體系。新精神活性物質種類多、更新快、次生區域毒品市場發展迅速等多種因素，使得毒品市場日益復雜化。新精神活性物質的更新換代速度遠遠超出了法律更新的速度，由此造成的龐大列管缺口，成為毒品治理的新威脅和新挑戰。面對如此復雜的毒品市場，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先后啟動了全球合成物檢測項目和“早期預警咨詢報告”系統，以對新出現的新精神活性物質進行分析和預警。世界衛生組織則對新出現的物質嚴格審查后，提出國際列管建議報告書。聯合國麻醉品委員會研究決定將需要列管的物質納入國際禁毒公約，并敦促成員國遵照執行。至此，國際社會試圖以聯合國和世界衛生組織為平臺，逐漸建立起一套相對完善的國際預警報告機制。

第三，加強技術合作，開展國際聯合行動，打擊毒品暗網交易。毒品問題的跨國性質，決定了毒品治理的關鍵離不開國際合作。暗網市場的更新瞬息萬變，更是要求國際社會和執法部門加強合作。一方面，加強技術交流與合作，使用相關技術監控其服務器和虛擬貨幣交易，收集用戶信息，使暗網商家無處遁形。另一方面，開展突擊行動和跨國聯合行動，破壞用戶對暗網平臺的信任，擠壓暗網的生存空間。概而言之，國際社會要加強技術合作，以更加先進的技術對暗網平臺進行提前預判，提高打擊的有效性，使暗網這一“黑色地帶”迎來監管的陽光。

[作者為上海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國際禁毒史》（多卷本）”（18ZDA215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張敏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