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渲染女鬼的悲傷

2020-01-20 05:33賴靜婷
蒲松齡研究 2020年4期
關鍵詞:敘事手法蒲松齡聊齋志異

摘要:《縊鬼》的設置和敘事手法在《聊齋志異》中極具特色?!犊O鬼》設置了時間和空間的割裂與重合,利用光線制造了鬼魂的存在。作者對女鬼的行為巨細靡遺地描述,緩緩道來的筆法,呈現出疏離和冷淡,這樣的敘事手法,消解了女鬼的可怕,把女鬼的巨大哀傷渲染出來。死亡的真相,淹沒在女鬼的沉默中,勾起了讀者對存在、命運及女性的反思。

關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縊鬼;敘事手法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有所寄托的“孤憤之書”,介于筆記體和短篇小說之間,小說體式的多數描寫了曲折浪漫的愛情故事,如《連城》《嬰寧》和《蓮香》等,長久以來廣受讀者喜愛,也是學者們的關注重點。相對之下,篇幅較短的故事也比較少受到關注。葉楚炎在《論〈聊齋志異〉的短篇小說體式》一文中提出《聊齋志異》的短篇小說的特點有三類:故事式的、盆景式的和橫斷面式的。第三類型的短篇小說,開創了一種新的短篇小說的寫作范式“離開對情節的依賴,而單以某一情境內部蘊涵的張力謀篇布局”,“為以后的近現代‘橫斷面式的短篇小說創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1]。本文要討論的《縊鬼》,便是此類型里的代表作。

一、故事的設置

《縊鬼》講述的是范生在旅舍燭而假寢,看見一少婦仔細整裝,然后上吊的情形,后才知道少婦乃旅館主人的兒媳,早已自經而死。

這個故事牽涉到時間和空間的割裂與重合。少婦幾年前自經,是已經過去的事,與范生無關,卻因為范生住進旅舍,進入了案發的空間,導致前者和后者產生了關聯??墒?,這個空間又是割裂的,范生與少婦沒有任何交流或互動,只是范生默默地觀察。這里,可以斷定范生并不是在夢中,因為少婦并沒有向范生“報夢”的動機。

蒲松齡在文中最重要的設置就是“光線”,因為這直接關聯到故事情節的成立。在“燭而假寐”的前提下,視線才得以存在,范生得以看見少婦、少婦得以“對鏡櫛掠”“顧影徘徊”。就這樣,在光線的作用下,少婦得以存在在范生的眼中。少婦照鏡子審視自己的狀況,而范生正在觀察她的行為,形成一種隱蔽空間中視線的聚焦。

吊詭的是,身為聚焦點的少婦,在現實世界中竟是虛無的??伤藭r,竟也是存在的。如果范生(或者任何人)沒有進入這個空間,那少婦不斷重復自經的景象,是不存在的。因為只有透過某人的眼睛“看見”,這個猶如電影片段投射般的景象,才擁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具體和真實?!盎孟蟆币蕾囉凇叭恕钡母泄俣嬖?。她不能存在于另一個空間,因她依附于范生視線而得以存在。最終,這個視線的依附者,因范生的注視,眼神跟隨她而轉動,儼然變成了視線的主導者。

但同時,她卻目中無“人”。在分析故事時,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范生察覺了少婦的存在,而少婦是否察覺范生的存在呢?如果我們認為范生和少婦的存在狀況是對立的話,既前者是生,后者是死;人與鬼,觀察者和被觀察者;那如果少婦在范生眼中是真實的,是否可以認為范生在少婦眼中是虛無的?答案可以是肯定的,因為少婦并沒有被看見的欲望、意愿及動機,她只是非常關注于自身,在她的空間里,她獨自一人,并沒有被看見的意識。

《縊鬼》故事的開端,顯示了蒲松齡具備了存在主義文學的特質。不管他意識到與否,這個設置有讓人驚訝的開拓性。從結構上來看,猶如觀賞電影一般的敘事設置,脫離了古代文學(至少是《聊齋志異》)慣有的模式,極具現代文學色彩。

二、故事的敘事手法

《縊鬼》中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對少婦的行為進行了詳細地描寫,她的主要活動按順序有:梳頭、洗臉、換衣、化妝、上吊。在進行這些活動的時候,少婦的態度是從容的,神情是平和的,以至范生以為是奔婦將要就客。蒲松齡運用了反襯的手法,也是極洞悉人類情感行為的真實描寫——畢竟人就要死去,沒什么好著急的,反而應該妥妥當當地準備完畢,完美赴死。就這樣,讀者們可以感受到少婦不是一時沖動地尋死,而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她越從容,越透露出赴死之心的堅決,越能承托出其哀和冤。在冤屈下,少婦能把握的就只有兩件事:裝扮自己和求死。少婦精心地打扮、從容地自盡,蒲松齡細細描寫,猶如慢鏡頭般,透過視線愛撫她的每一個動作。

梳:發篋開奩,對鏡櫛掠;已而髻,已而簪,顧影徘徊甚久。 ①

裝:婦解襆出裙帔,炫然新制,就著之。掩衿提領,結束周至。

死:出長帶,垂諸梁而結焉……從容跂雙彎,引頸受縊。

蒲松齡不吝篇幅地把少婦打開箱子、解開包袱的細微動作寫了下來,借由強調少婦舉止的慎重和輕緩,深化了少婦的內心情感,也反映出少婦在當時對此二事以外的無能為力。另外,這一切的行為描寫,都是一種悲傷情緒的累積。當讀者知道少婦是縊鬼的真相后,那一條若有似無地被少婦牽引著的神經,瞬間敏感而充斥著情感,里邊帶著震驚、不解、同情及悲傷。

同時,少婦故事的空白激發了讀者的想象,猜測著少婦自經的原因??上?,文中沒有透露一點蛛絲馬跡,但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可以留意到,作者刻意設計留下的空白——少婦的無聲和范生的“被消音”。這突出了唯一的話語權在旅舍主人身上。

少婦的“永劫回歸”,是在無聲地呼吁真相?!坝澜倩貧w”,指經歷過的事情無休止地重演。從反面說:“‘永劫回歸的幻念表明,曾經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永遠消失不復回歸,像影子一樣沒有分量。無論它是否恐怖、是否美麗,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麗都預先已經死去,沒有任何意義……我們也無需對此過分在意……永劫回歸消滅了‘事物瞬時性所帶來‘緩解環境,既我們原本只能憑借回想來辯釋一切,常常難以下定論。也因為回歸的不存在,一切都被預先地原諒和允許了。在永劫回歸的世界里,無法承受的責任重擔,將沉沉壓著關聯者的每一個行動?!?[2]1-3

如果說少婦情愿經歷這個永劫回歸,某種程度上是要喚起一種責任反思,到底是誰讓這一切發生,無法擺脫干系?這一情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古代女人在男女權利不平等的制度下,無法掌握自己自由和命運,只能以死明志,以至于冤魂不散,以待公道。范生在此也被“消音”,因為他無法為這場悲劇做出評論——他本是局外者。而唯一擁有話語權、和責任的旅舍主人,淡然一句“曩子婦經于是,毋乃此乎”,顯露出他未經反省的冷酷和丑惡。但是,在我們感嘆已經被淡忘的,或者不受重視的少婦的死亡的時候,諷刺的是,是否注意到,更容易被遺忘的,也死了的仆人,是不是也在永劫回歸著她生時的某個重要的最后時刻?

從現今看來,少婦的悲劇、背景空白和永劫回歸,激發了讀者的同情和對女性(古代以至于當代)之存在、認知和地位的反思,容易讓人聯想到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如果說西蒙·波娃是用積極的心態,具體探討女性的存在,那么《縊鬼》則是在一個世紀以前,由“異性”作者,用消極的敘述方式,依附在虛幻的鬼魂上,而透露出相同關懷的作品。

《聊齋志異》里寫關于鬼的故事,多數都是“參與式”的,如情節、篇幅類似的《咬鬼》《鬼津》《噴水》等,鬼會對人直接進行某種行為,而人會因鬼的行為而產生反應和互動。而多數篇章中,人都是作為受害者出現,鬼物與人會產生不同程度的矛盾,有些傷及性命,有些則有幸逃過一劫或者受傷。而《縊鬼》則反其道而行,縊鬼的出現并不針對活著的人,而是為了自己。故事里的人范生,以旁觀者的姿態,觀看縊鬼的行為活動。范生和少婦之間并沒有互動行為,而是單向的“注視者”和“被注視者”的模式,是《聊齋志異》絕無僅有的“旁觀式”的鬼故事。

蒲松齡嶄新的“疏離式”的鬼故事,提升和增加了鬼故事的藝術層次和敘事模式。徐徐道來的冷筆調,經過淡化和壓抑,最后變成渲染悲傷的利器。蒲松齡明白,“冤之極而至于自盡”之苦,和“所最難堪者,束裝結帶時”達到了人類情感的極致,筆墨恐怕難以盡意,可以依靠的就是藝術的處理。在這個筆調里,沒有任何積極的索求,鬼凄厲、恐怖的意象被消解。來自社會、道德禮教的觀念也沒有出現。只有凄美而私人化的、壓抑的個人主體被呈現出來,從內部推動了讀者的思考和情感,具有現代文學的特征。

《縊鬼》篇為近現代寫作手法提供了借鑒,著重在單一情境內醞釀張力,而不依賴情節的發展。它牽涉了人與鬼、生與死、存在和滅亡等哲學思考,最重要的是,用其嶄新的敘事手法證明了情感不會因為角色們關系的疏離、敘事的空白而被消解,而可以通過藝術手法進行渲染,使其更極致和深刻,足見蒲松齡在藝術上的不懈追求。

參考文獻:

[1]葉楚炎.論《聊齋志異》的短篇小說體式[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6).

[2][捷]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M].韓少功,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Rendering Sadness of the Female Ghost

——The Setting and Narration of Yi Gui (The Hanged Ghost)in“LiaoZhai Zhi Yi”

LAI Chin-t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The Hanged Ghost” has very distinctive setting and narrative techniques in“LiaoZhai Zhi Yi”. It sets both separation and overlap of time and space,and uses light to create existence of ghost. The author described the female ghosts behavior in details. With method of slow-storytelling that has rendering alienation and indifference,also,this narrative technique helps Pu SongLing dispelled horror impressions of the female ghost,and it presented the great sadness of the female ghost. The truth of death,submerged in the silence of the female ghost,it evokes readers' reflection on existence,destiny and womens right.

Key word: LiaoZhai Zhi Yi;Pu SongLing;Hanged Ghost;Narrative Techniques

(責任編輯:陳麗華)

收稿日期:2020-03-23

作者簡介:賴靜婷(1988- ),女,馬來西亞霹靂州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①本文所引《聊齋志異》原文,出自張友鶴輯?!读凝S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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