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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些深情的人

2020-01-25 16:21曹可凡
讀書文摘 2020年12期
關鍵詞:弘一法師白先勇黃永玉

傅聰:“我離開《傅雷家書》已經很久了……”

傅聰先生的脾氣壞是出了名的。音樂會上,哪怕是微弱的耳語聲或拍照的“咔嚓”聲,都會惹他不快。有時,他甚至會中斷演奏以示抗議。不過,生活中的大師倒是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倘使嘗上幾口家鄉小菜,更是喜上眉梢,戲話連篇,活脫一個老小孩。每逢這時,我們便纏著他,哄他翻出些陳年舊聞。

記得有一次約傅先生往“雍福會”聚餐。那里原是英國領事館舊址,屋內陳設一律“花樣年華”風格,古樸雅致。那日,傅先生身著深藏青印花綢緞外套,頭發向后梳得整整齊齊,手上戴著黑色半截毛絨手套,嘴里銜著一根煙斗。言語間,一口純正老上海話,并且夾雜些許英語和法語。這幕景象讓人仿佛有時光倒流的感覺。

我們吃飯的那間包房在三樓,是由原來的儲藏室改建而成的,屋頂還有兩扇“老虎窗”。于是,話題便從上海話的外來語衍生開去。因為“老虎窗”由英語“roof”而來,“骯三”源自“on sale”,“癟三”則是“beg sir”的意思。傅先生一下子來了興致,“上海話形容大聲說話的‘哇哩哇啦其實是法語,而‘白相,‘傻大那樣的詞匯,追根溯源,大概與西班牙語或葡萄牙語脫不了干系?!?/p>

不一會兒,服務生將小菜端上桌面,白斬雞,熏魚,爛糊肉絲,八寶鴨,腌篤鮮……不一而足。大師邊吃邊嘖嘖稱賞,尤其對那碗蔥油拌面贊不絕口,“味道交關好,就是少了點”,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拔屹iL期旅居海外的人對家鄉的思念,往往是從幾只家常小菜開始的。張愛玲在美國唐人街看見一把紫紅色莧菜,不也怦然心動嗎?”

說起張愛玲,不由地想起傅雷先生早年對這位傳奇女子的忠告:“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等到技巧成熟過度成了格式,就不免重復自己。在下意識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樣時時騷動著,要求一顯身手的機會,不問主人胸中有沒有東西需要它表現,結果變成了文字游戲?!?/p>

當時,張愛玲并不買賬,以“自己的文章”一文竭力作自我辯護。傅聰說,父親的批評是中肯的。因此,張愛玲晚年與宋淇交談時表達了對傅雷的心悅誠服,但那時也有像潘柳黛那樣的女作家對張愛玲自鳴得意的所謂“貴族”血統不以為然,語多尖刻,“在潘女士看來,張愛玲迭種血緣關系完全遠開八只腳,這就好比朝黃浦江里扔只雞,雞勒拉水里汆法汆法,然后,從江里舀一口水,講,‘雞湯倒蠻鮮額,簡直瞎三話四!”說起這段掌故時,傅先生眉飛色舞,還反復強調,“儂看,汆法汆法,迭句閑話最生動,形象得勿得了!”

“然而,真正稱得上幽默大師的也只有錢鐘書一人?!备迪壬掍h一轉:“20世紀80年代,我在北京請錢鐘書、楊絳夫婦來聽音樂會,結果楊絳獨自一人前來,但帶來錢鐘書一張便條。大致意思是中國人有對牛彈琴的說法。但是,據考證,母牛聽音樂后可擠出更多奶。自己在這方面連母牛也不如,因此也就不附庸風雅了。唉呀,那么有趣的一封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談到幽默,我突然想起發生在劉海粟身上的一樁趣聞。曹聚仁在一篇談幽默的短文里提及林語堂主編的《論語》雜志里曾有《觀市政府主辦劉海粟歐游作品展覽會記》一文,作者在簡要羅列劉海粟生平后,便大談展覽會場地和光線處理,談招待員,談賣物的攤頭,甚至談了自己上廁所的情形,對劉海粟作品卻不著一字。曹聚仁稱之為“意在言外,奇妙在此”。傅先生聽完,也隨口說了個類似的故事。勛伯格在一聚會上大肆鼓吹其十二音體系,眾人皆昏昏欲睡,可他仍意猶未盡,不停追問大家是否還有問題。只見有人怯生生地舉起了手,“我有個問題。請問,廁所在哪里?”那個舉手者就是日后的指揮大師克萊伯。

關于劉海粟與傅雷,坊間充斥各種傳聞。有人說,傅雷離開美專教席,是因為阻止趙丹等進步學生上街游行而挨了一記耳光;也有人說,傅、劉交惡是因為劉勸傅不要打兒子而激怒傅。

傅聰先生對此作了澄清:“父親與劉海粟疏遠的導火索源于一位窮困潦倒的美專教師張弦。父親對張弦評價很高,稱其為‘擁有孤潔不移的道德力與堅而不驕的自信力的人。父親為張弦那少得可憐的工資與劉海粟據理力爭,但無濟于事。最終張弦貧病交加郁郁而亡,死時才三十多歲。張弦去世后,父親建議為張辦遺作展,結果也不了了事。父親傷心欲絕,兩人從此形同陌路?!?/p>

不過,傅雷夫婦一直和劉海粟前妻成家和(港星蕭芳芳母親)友情甚篤,《傅雷家書》中很多篇什都是寫給成家和的。而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更是傅雷先生的紅顏知己。傅聰先生對這段往事倒并不掩飾,“成家榴的確美若天仙,且和父親一樣,有著火一般的熱情,兩人愛到死去活來。只要她不在身邊,父親便無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給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也無法工作。母親的善良與寬容感動了成家榴,她選擇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傅先生說,他讀過父親給成家榴的那批信函,里面盡是對大自然的贊美和詠嘆,完全讀不到丁點兒女私情?!案赣H母親那輩人真太了不起了!”傅聰先生長長嘆了口氣。

的確,《傅雷家書》中有封朱梅馥寫給傅聰的信:“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茍,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甭犕赀@個傳奇,再讀那段文字,不禁泫然。

還想讓傅聰先生說說《傅雷家書》背后的故事,大師擺了擺手,“唉,每個人見到我都要說《傅雷家書》,好像我老也長不大。其實,我也是望七之人,離開《傅雷家書》已經很久了……”

白先勇與張愛玲

己丑新夏,白先勇先生翩然抵滬。我和徐俊兄設宴于愚園路、鎮寧路口的“福1088”,為白先生及其助理鄭幸燕小姐接風。

席間,從李鴻章、張佩綸,一直到張愛玲,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關于風靡一時的《小團圓》,白先勇先生坦言,讀了之后,覺得張愛玲似乎要在小說中吐盡這輩子所受的苦難與怨恨。

她的筆就如同手術刀,冷冷地挖著一塊又一塊傷疤,不留丁點情面。即使遍體鱗傷,鮮血直流,仍固執地解剖著親人、朋友、自己,甚至有時已到了殘忍的地步。這樣寫,好看固然好看,也可以滿足讀者的窺私欲,但終究離文學的本源漸行漸遠。

因此,白先勇先生以為,《小團圓》的價值或許更多在于其資料性,從中可以看出她的過往經歷和人生態度,以及她的孤獨感和隔絕感。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不少評論家常常喜歡拿張愛玲與白先勇作比較,認為白先勇的小說里有著濃濃的“張腔”。王德威在《影響的焦慮》一文中說:

白先勇的《臺北人》寫大陸人流亡臺灣的眾生相,極能照映張愛玲的蒼涼史觀。無論是寫繁華散盡的官場,或一晌貪歡的歡場,白先勇都貫注了無限感喟。重又聚集臺北的大陸人,無論如何張致做作,踵事增華,掩飾不了他們的空虛。白筆下的女性是強者。尹雪艷、一把青、金大班這些人鬼魅似的飄蕩在臺北街頭,就像張愛玲寫的那崩崩戲的花旦,本世紀末的斷瓦殘垣里,依然也夷然地唱著前朝小曲。但風急天高,誰付與聞。

所以,他認為白先勇是一九九〇年代私淑張愛玲最有成就者之一。因為他們都以“雕琢文字,模擬世情”著稱,只是白先勇比張愛玲有著更多悲天憫人的情懷。

但白先勇先生顯然不太認同這種簡單類比。他說,那時的張愛玲名氣并不像現在那么大,沒有眾多讀者追捧,連賣文為生也無法做到。丈夫賴雅又半身癱瘓,經濟上相當拮據,不得不靠寫電影劇本維持基本的生活。

而他也僅僅讀過《傳奇》中《沉香屑》《金鎖記》《茉莉香片》和《心經》等有限的幾篇,但并未仔細研究,更說不上刻意模仿或受其影響。

在白先生眼中,張愛玲的文學風格似乎直接脫胎于《紅樓夢》 《金瓶梅》 《海上花列傳》等中國傳統白話小說,而同時代的大多數作家或多或少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可奇怪的是,張愛玲對此卻視若無睹,反而對張恨水那樣的“鴛鴦蝴蝶派”小說視之若命。至于西洋文學方面,她雖然曾說過受海明威等人影響,但實際上,她迷醉的只是一些通俗英文小說。

因此,張愛玲的文學不但沒有歐化傾向,而且還直接承接“舊小說”的敘述傳統,中間繞過了“五四”新文化那一段,讀來令人頗覺極為“正統”。張愛玲又有著非比常人的文學悟性,一些看似世俗、瑣碎的素材片斷,經她手一撥弄,立刻“化腐朽為神奇”。

張愛玲晚年更是對《紅樓夢》傾注了全部心血,鍥而不舍地“十年一覺迷考據”,先后“五詳紅樓夢”,最終寫成《紅樓夢魘》一書。

無獨有偶,白先勇先生也對《紅樓夢》如癡如醉,推崇曹雪芹“看人不是單面的,不是一度空間的”那種深刻性。故而他的小說創作自然而然地受到《紅樓夢》影響,譬如《游園驚夢》中“以戲點題”的手法與《紅樓夢》第廿三回黛玉聽曲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雪芹用《西廂記》來暗示寶玉與黛玉的愛情,用《牡丹亭》來影射黛玉夭折的下場。利用戲曲穿插來推展小說故事情節,加強小說主題命意……”而“《牡丹亭》這出戲在《游園驚夢》這篇小說中也占有決定性的重要位置。無論小說主題、情節、人物、氣氛都與《牡丹亭》相輔相成。甚至小說的節奏,作者也試圖比照《游園驚夢》昆曲的旋律”。

毫無疑問,《游園驚夢》這種用戲串聯小說情節的手法是繼承了《紅樓夢》的傳統的,盡管客觀描寫方法截然不同。

白先勇先生從小學五年級開始讀《紅樓夢》,直到今天,床頭擺的仍是這部小說?!皬垚哿岷臀叶际恰都t樓夢》濡養而成的,難怪大家會誤認為我的小說里有她的痕跡。其實這是因為我們的血液里都有曹雪芹的文學基因?!卑紫扔孪壬袊@道。

從《小團圓》,又聊到了《重訪邊城》?!吨卦L邊城》是張愛玲唯一一次書寫“邊城”臺灣的文章。那次臺灣之行,也促成了白先勇與張愛玲的唯一一次會面。居間介紹安排的是時任臺灣“美國新聞處”處長麥卡錫。

麥卡錫畢業于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對文學有著異乎尋常的鑒賞力與敏銳度。他早前在香港任職時認識了張愛玲,立刻為她的文學才華所折服,聘請張愛玲為“美國新聞處”擔任翻譯工作。張愛玲后來以難民身份去美國,麥卡錫不但為她擔保,而且還親自為她簽發了赴美簽證。

1960年,尚在臺大外文系讀書的白先勇和同學創辦《現代文學》。白先勇、歐陽子、陳若曦、王禎和、李歐梵、葉維廉的名字很快進入麥卡錫的視線,他本人也成了《現代文學》的忠實讀者。

當《現代文學》出現財務危機時,他以出資購買雜志的方式幫助白先勇等人渡過難關。他還請殷張蘭熙將《現代文學》中的部分小說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其中就有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和《玉卿嫂》。

張愛玲讀了這些大學生的小說也覺得很新鮮。到臺北后,便決定和這些“小朋友”見見面。白先勇先生記得,那天和張愛玲的聚餐安排在西門汀附近一家名叫“石家”的蘇州菜館。

雖然在那個年代張愛玲還不是個明星人物,但她那特立獨行的個性以及蒼涼哀艷的文字總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

所以,當張愛玲踏入飯店的一剎那,大家都用好奇、期待的眼神望著她。她身穿素淡的旗袍,但隨身帶著一件暗紫色綢緞棉質外套,特別顯眼。白先生猜測,六月的臺灣已相當炎熱了,但飯店的冷氣通常又特別足,這件外套可能是用來擋風的。

印象中,白先生覺得張愛玲優雅、得體、平和,也不乏熱情,不像后來表現得那樣古怪。大家有說有笑,談論著生活中的瑣瑣屑屑,屬于閑聊性質。

那晚,白先勇先生與張愛玲相鄰而坐?!皬垚哿崾巧虾H?,但一口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特別是卷舌音很有北京味兒,這或許與她曾經在天津居住過有關。她的眼神因近視略顯得有些朦朧、迷離,一旦特別關注你,便馬上目光如炬,仿佛有兩道白光直射而來,難怪她觀察周圍人和事是如此的犀利、透徹、深刻?!苯雮€世紀過去了,但白先勇先生說起那次會面,仍意猶未盡。

由于對王禎和的《鬼·北風·人》所描寫的民俗民情感興趣,張愛玲想讓王禎和陪同去一趟花蓮,順便收集寫作素材。臨行前,白先勇送了一套完整的《現代文學》給張愛玲,供她在旅行中閱讀。

花蓮之行后來全部被寫進《重返邊城》。在花蓮逗留期間,張愛玲被當地的風土人情深深吸引,但也沒有忘記白先勇的囑托,忙中偷閑,細讀《現代文學》。

陪同她的王禎和回憶:“我還記得她在我家,捧著木瓜,用小湯匙挖著吃,邊看《現代文學》,那樣子是那么悠閑、自在,很多年過去了,那姿態我居然記得那么清晰,就覺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p>

張愛玲雖然沒有對白先勇的小說有過具體的評論,但我相信,白氏小說所透出的蒼涼、哀怨、悲憫,定會在她內心激起一些漣漪的。

黃永玉: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

一、上海,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替代

初識黃永玉先生是在1995年歲末。這是他闊別上海二十多年后,再一次來到這座令他魂牽夢縈的城市,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永遠喜歡上海,雖然我年輕時代的生活無天不緊張,不艱苦,我仍然懷念它,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替代?!彼诵械哪康氖且獙ひ捛啻旱挠≯E,踏訪久違的老友。

在上海,他借居在影星王丹鳳在陜南村的空房里,每天客人絡繹不絕,“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小小客廳充滿了歡愉和溫馨。我也跟著幾位畫家朋友一起去湊熱鬧,起先大家還都有點拘束,但黃先生的灑脫、豪放和幽默很快消除了我們的緊張感。

老人健談,從佛羅倫薩、巴黎,談到鳳凰、張家界;從達·芬奇、羅丹,談到齊白石、張大千;從莫扎特、普契尼、卡夫卡,談到弘一法師、沈從文……不過,說的最多的還是那些同命運、共患難的亡友。

他左手托著膠木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一縷清煙裊裊婷婷,在屋內彌漫開來,思緒似乎也隨著清煙飄回到過去的歲月。

好大一會兒,才喃喃地說:“樂平(漫畫家)、野夫(木刻家)、西厓(木刻家)這樣的好人都走了。作為朋友,我卻連去醫院看看他們,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我常常責備自己在那個動蕩的時候忘記了他們。我不是缺乏勇氣,只是當時自己的事情也攪得亂七八糟而脫不開身。要是他們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我可以陪著他們在我意大利的家里住住,開著車子四處轉轉。這明明是辦得到的,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p>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里,黃永玉先生始終被濃濃的友情包圍著。他見到了張樂平夫人馮雛音,見到了作家黃裳和詩人王辛笛,更出乎意料地見到了暌違達半個世紀的摯友殷振家先生。

殷振家先生是一位正直善良、才華橫溢的戲劇導演,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便是他的杰作。然而他卻一生坎坷,晚年妻子又重病纏身,生活窘迫。黃先生得知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停地畫呀畫。然后他把這些畫交到老朋友手上,再三叮囑,要用錢就拿去賣。老人想用這種方式來傳達對朋友的高尚情誼。

二、窗口,人生的一種過渡

1997年初,我去香港拍攝春節電視節目,在離港前一天晚上拜訪了永玉先生。

永玉先生的家位于中環附近的半山,是高級住宅區,寬敞的會客廳有一長排玻璃窗,站在窗前,仰望蒼穹,繁星滿天,一輪明月掛在天際;遠處香港、九龍摩天大樓的燈光閃閃爍爍。群星和燈珠銜接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星河,哪是燈海。

我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永玉先生見我這副發呆的樣子,笑了:“很美吧,可這樣的窗口要是提早四十年來該有多好??!我一生經歷過的窗口太多了,每一個窗口就是一個里程碑,一個記錄?!苯又?,先生饒有興致地跟我聊起有關“窗口”的故事。

永玉先生告訴我,他的第一個窗口是在家鄉鳳凰的老屋。爺爺房里有一個帶窗臺的大窗,“前面有樹,中間有城墻,遠一點就是山。陽光、雀鳥、老鷹,還有染坊,有個高架上掛滿二十多丈布,那些色彩鮮艷的布一條條掛起,很好看。小時候,我常趴在窗口癡癡地看,所以,那個窗口與我的童年是密不可分的?!?/p>

對家鄉,永玉先生永遠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懷。他風趣地把老家比作自己的被窩,他經常要去睡一睡。這被窩里有自己喜歡的濃重的氣味,別人未必習慣,但自己喜歡。永玉先生就是帶著家鄉獨特的氣息,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的。

1943年,永玉先生去江西信豐縣民眾教育館工作。他在二樓的房間有一扇很大的窗,對著草地和樹林。當時,先生的女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兒童文學家梅溪)也在民眾教育館工作。

永玉先生每天早上都倚在窗口等她,一看見女友遠遠走來,就立即吹起法國號以示歡迎。永玉先生后來專門寫過一首長詩記載他人生中第二個永遠難忘的窗口。

第三個窗口是在香港九龍荔枝角九華徑。1948年,永玉先生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奔赴香港,住在一間很窄小的屋子里,僅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小工作臺。小屋有一扇裝有鐵欄桿的窗,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許多榕樹的樹頂。

他們夫婦倆買了漂亮的印度窗簾來裝扮他們自認為“最值得自豪、最闊氣”的窗子,還給它取了個羅曼蒂克的名字——“破落美麗的天堂”。

50年代初,在表叔沈從文的召喚下,黃永玉先生帶著全家回到北京,與李可染、董希文、李苦禪、張汀等畫家合住在一個擁擠的大雜院里?!拔母铩遍_始后,便被趕到一個沒有窗的小屋。

但是,生性開朗、幽默的他并沒有被困厄擊倒,而是干脆畫了一幅二米多長的《窗》,掛在破爛的墻壁上,“窗”外山花爛漫,洋溢著春天的氣息,永玉先生的樂觀、曠達,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堅定信念展露無遺。

三、萬荷堂,一張剛完成的立體大畫

1998年春,有愛造房子“壞習慣”的永玉先生突發奇想,僅僅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就在北京郊區一片果園中設計建造了一座由青石、灰磚和原木構成的“萬荷堂”。

有人說:“你都七十多了,還能活幾年,何苦費那么大勁去造房子?”永玉先生反譏道:“這算什么話,造房子和畫畫其實是一回事,前者只不過是畫一張立體的大畫,畫好了,也就算玩過了?!?/p>

有年秋天,我趁去北京看歌劇《圖蘭朵》之際,專門去了趟“萬荷堂”?!叭f荷堂”,占地約二十畝,大院的東首是個龐大的荷花塘,池塘四周亭軒錯落,回廊曲折,清幽雅致,美不勝收。其中一座涼亭里懸有先生的大幅水墨荷花圖,苗子先生題了幾句極精彩的詩句。記得有這么幾句:“主人自寫青山賣,朋輩同夸白雪辭。手把荷花來勸酒,步隨芳草去尋詩?!鳖H耐人尋味。

西首邊用青石、灰磚和原木筑成的建筑群,分前后兩進。前面是永玉先生的大工作室,跨過門檻,首先躍入眼簾的是一幅八尺整的《十萬狂花入夢寐》制成的屏風,五彩斑斕,氣象萬千;環顧四周,只見屋內擺放著清一色明代家具,亦散落著一些中國古代陶罐;寬大的畫桌上橫七豎八地放著筆、硯、宣紙、書籍和幾件小擺設;東側的墻壁懸掛著先生剛剛完成的巨幅畫作《老梅蓬勃圖》,蒼勁郁勃;而一架嶄新的黑色三角鋼琴更給工作室添上點兒浪漫氣息。

穿過工作室,徑直往里走,就是主人的客廳和居室。這里的陳設與工作室風格完全不同,客廳里掛著的大多是永玉先生的油畫,巨大的壁爐上擺著他和家人的照片,屋子中央是一圈矮沙發,好客的主人常約一些舊雨新知在這里品茗聊天。

閑聊、漫淡是永玉先生生活中的一大樂趣,而漫淡時說得最多的恐怕還是人。他曾經說起過許多精彩有趣的人,有些已淡忘模糊了,有些則記憶猶新,譬如弘一法師,譬如沈從文……

永玉先生是目前見過弘一法師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那年他才十幾歲。少年的黃永玉很調皮,有一天,他在廟里的白玉蘭樹上摘花,恰巧被弘一法師發現了。弘一法師說:“你看這花長在樹上好好的,干嗎非要摘下來呢?”“老子高興,就要摘?!秉S永玉說。

弘一法師非但沒有生氣,還招呼他到禪房去,并問他會什么。這個頑童大言不慚地回答:“老子會畫畫!唔,還會別的,會唱歌,會打拳,會寫詩,還會演戲,開槍,打豺狼、野豬、野雞?!笨吹胶胍环◣煂懙淖?,他還說不好,沒有力量。

對答間,他忽然發現書桌上有寫著“豐子愷”“夏丏尊”名字的信封,頗覺好奇,因為他在課堂上讀過他們兩位的文章,當知道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和尚是豐子愷的老師,還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首歌詞的作者時,他便又纏著弘一法師給他寫幅字。

弘一法師笑了:“你不是說我的字沒有力氣嗎?”聰慧過人的黃永玉連忙改口道:“不過,現在看看,你的字有點好起來了?!焙胍环◣煷饝麕滋旌髞砣?。

頑童去別處玩了一個禮拜,再踏進寺院便得知弘一法師圓寂了。進入那個小院,只見弘一法師側身躺在木板床上,神色安詳,像睡著了一樣。桌上居然有一張寫給他的條幅:“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世人得離苦?!彼m然不懂什么意思,但還是嚎啕大哭起來。

永玉先生談得最多的莫過于沈從文先生。沈從文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寫出了《邊城》那樣的傳世之作,晚年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但仍鉆進故紙堆中,孜孜鉆研,寫出皇皇巨著《中國服裝史》。

“從文表叔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條不太讓人翻動的、被火慢慢煎成的、味道也過得去的嫩黃小魚,以期有朝一日對人類有所貢獻?!痹邳S永玉的生命里,感情最濃的是沈從文,最尊敬的是沈從文,最崇拜的也是沈從文。

五十年代初,沈從文給客居香港的黃永玉寫信,希望他能盡快回國,“為國家做點事,是我最希望的”。于是黃永玉和妻子在1953年回到北京,在中央美術學院工作。

當黃永玉工作上受阻,思想上有波動時,又是表叔,給他寫去了鼓勵的長信:“第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第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第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p>

同樣,當看到黃永玉潦草敷衍的作品時,表叔也會毫不客氣地,狠狠“剋”他一頓。因此,沈從文在落寞和孤寂中逝世后,永玉先生不無悲痛地寫道:“表叔真的死了。三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想到從文表叔會死,清苦的飲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難,腦子、心臟和血管的毛病……”

當然,除了人物之外,這位號稱“鳳凰老刁民”的藝術家也經常說說有關創作的故事。我曾不止一次聽他談起那件在當代美術史上轟動一時的“貓頭鷹事件”,聽他談畫《水滸人物》前前后后的曲折經歷,也聽他談和“清末四公子”之一張伯駒先生在“文革”期間的那次難忘的邂逅……

黃永玉先生曾說一個畫家的成功需要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要有基本功,主要是顏色的探索、趣味的安排;二是做人要過得去,否則就會像流星一樣稍縱即逝;三是藝術的“八字”要好。永玉先生的藝術“八字”該是不錯的了,短短幾十年竟有如此非凡的成就。

對此,他自己也不否認:“總體上講,我的‘八字很好。雖然我一生沒有大的成就,但確實沒有浪費時間。每天工作,盡了自己的力量,沒有辜負我初中三年級的學歷?!?/p>

永玉先生一生命運多舛,歷經磨難,但他從不畏縮,從不氣餒。他很欣賞這樣兩句詩:“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泵慨斣獾轿?,經受磨難,他便會鼓勵自己,我是為了太陽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選自《我認識一些深情的人》/曹可凡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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