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簽

映秋叫圓圓，說，我要去見陳成功。

外面有些吵鬧，開關車門的聲音，間或有雜亂的手機鈴聲。研究生宿舍在財經大學的東南角，臨近學校的南門。旁邊的空地上常常停滿了車子，學校就在這里劃了一個停車場。

有警察不停地用很嚴肅的態度講話，大概能聽清一些關鍵詞，大抵是說，案情復雜，現在不宜采訪當事人，媒體應該要等一下，不然的話，掌握的信息不全面，報道出來的內容會傷害當事人。

然而，媒體人很聰明，不停地在拍照片，還有一些視頻網站的記者，正在直播采訪遇到阻攔。

社交媒體上的新聞已經有了，本地的新聞網站用彈窗的方式發布了一則標題新聞，《突發！財經大學大四男生揮刀砍向老師》。

陳成功就在這則新聞里，圖片模糊，但是他的上衣上的數字是92，這是映秋的出生年份。去年暑假的時候，他們一起去杭州看西湖，在西湖邊上，陳成功買了兩件數字恤衫，一件上有他的出生年份，94;一件是映秋的，92。映秋長他兩歲，正在讀研究生二年級。

新聞中陳成功虛晃的身影所傳遞出來的憤怒讓映秋覺得無助、絕望，她突然覺得，從認識陳成功到陳成功殺人，這一切的責任都在她這里。然而，一開始，她不過是想幫助陳成功。

一

陳成功吃飯時的聲音大，一群人便笑話他。周末，財經大學的社會科學聯合會的成員們到東區的會展中心做志愿者。一個性文化歷史延伸展覽。陳成功是財經大學社科聯合會的新任主席，很積極，被系里的老師招了來，在展覽現場做志愿者。而映秋是陪著圓圓一起來的，女生們都好奇，她們想看看保守的文化中如何對待“性”的。

映秋一去便成了志愿者，忙碌不堪，竟然沒有時間進入展覽館參觀。午飯時，主辦方給他們訂了附近的一家牛肉拉面，大份量。陳成功餓了，吃得很大聲。映秋一直猶豫著，她端著她的那份拉面，找不到機會分給其他人一半。太多了，她吃不完。聽到陳成功的聲音，便笑著走過去，說，陳會長，求你幫我一個忙。她的手掬著那碗面。

陳成功意會了，笑著說，我吃面拿手。

映秋也覺得他有趣，補了一句：日本人吃面時是要發出聲音的，這樣讓主人家聽到吃面的聲音，是有禮貌。

旁邊有同學打趣陳成功，說，陳會長看來適合到日本留學。

那陳成功卻錚錚地說，日本，這輩子我是不會去那里了。沒有等大家問，他幽幽地補充了一句說，我們家里是有人被日本鬼子打死的。

噢。同學們似乎是理解了，又覺得陳成功很奇怪。

回校后陳成功便來找映秋，說是要還半碗面的人情。映秋應了。這是兩個人交往的開始。

大學生活像冬天的宿舍一樣，有風聲，有縫隙。有時候總會需要一個懷抱，哪怕不是因為親昵和身體的寂寞。

那年入秋，財經大學校園里的樹葉子都落了，有銀杏也有紅楓。陳成功來找映秋，說，這兩片葉子，你要哪個？映秋覺得陳成功幼稚，笑著說，我都多大了，已經過了要樹葉的年紀了。

陳成功說，宿舍里有些哥們兒可惡心了，說女生選銀杏就是可以發生親密關系，如果選楓葉呢，就先相思著。

映秋一下笑了?？傆X得心里剛剛生出來的一絲歡喜被陳成功成功地抹去了。

映秋自然戀愛過，卻并不深。說不好是什么樣一種滋味，別人的愛情都是熱情的，而她的是幽暗的，是涼的。

她有時候羨慕宿舍姐妹的那種甜膩的電話粥，或者微信語音說教。但更多的時候，她覺得這些戀愛中的女生真是幼稚啊，就那樣被男人們騙得團團轉。

有這樣的資歷，映秋常常陷入一種自我懷疑。有時候，她和那個男人在離財經大學很遠的一個小旅館里，事后，或者正激烈的時候，男人的電話響了。就那樣，她屏住呼吸，調低電視機的聲音，聽那男人在電話里很溫柔地哄騙他的老婆。過后，兩個人便會很長時間的沉默，空氣也變得陌生。通常，接下來兩個人所談論的內容也會變得更加理智，甚至匆忙穿上衣服，離開小旅館，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有一天，映秋接到那男人的電話，說是要見個面。不等映秋說話，便說了地址。等映秋到了那家小旅館，才知道那人在前臺留了一本書，叫作《炒股短平快》。這有些黑色幽默，有一次他們約會的時候，他拿了一本這樣的書看，說是他的學生剛出的，讓他看看。那天的他精力不濟，短平快地結束了，伏在映秋身上，說，有一天，我們兩個要是有了縫隙，或者是你有了新的戀情，就拿一本這樣的書給我。

映秋不解，他又說，炒股，就是將我的屁股給炒了。用短平快的方式炒了，自然是不再相好了嘛。

映秋笑，總覺得他有了新的打算。

果然，不久她便收到了這本書。映秋將這本書放在自己床頭柜子上最上面一層，每天一抬頭就能看到，提醒自己，自己被炒了。

映秋有些不甘，但只在內心里恨自己。有時候夜深了，回味她和那個男人在床上的事情，感覺自己還是太干燥了?？赡?，男人都喜歡女人濕潤一些，或者說，風騷一些。而映秋給人的感覺，總是像李清照的親戚，有憂愁感。她的名字也是，映秋，映著秋天的一些心事。

倒不是說映秋沒有男人喜歡，其實，私下里，向她表達好感的男生也有，只是，映秋總會拿那人和以前的男人相比較。重要的是，映秋的這場戀愛讓她的心態老了很多。她有一種黑暗而墮落的快感，這和她表面上的樸素安靜形成極大的反差。當所有的女生沉浸在和男友卿卿我我的試探和拉鋸中，映秋看到她們在浪費自己的人生，用這種毫無信息的詞語將自己這么好的青春都浪費掉了。戀愛會讓時間變短，會讓這些年輕的孩子智商降低。而映秋的戀愛，顯然省略了這些，她的戀愛是從別人婚姻之外開始的，像一個故事的高潮部分。

映秋遇到陳成功的時候，正處失落期，有說不出的哀傷，內心里藏著厚厚的初夏的柳絮，撈一下卻又全是自己的輕薄。她覺得，和陳成功相比，自己已經是一個過來人了。

她和陳成功去逛世紀歡樂園，看了電影，吃了東區的合記燴面，甚至還在如意湖邊上散步四十九分鐘，分別說了很多學校里的事。

陳成功是一個有著明確道德嗜好的人，和映秋才相處幾天，便開始在背后說社科聯小草的壞話，以及社科聯上任主席大劉的壞話。倒也并不是惡意的抹黑，是他看不慣他們身上的那種做事不認真的作風。

映秋很快便發現，陳成功評論別人的目的并不是真的和那個人有了矛盾，而是想借著批評別人的某種做法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是想更多地向映秋展示自己。只是可惜，有時候，他太著急了，展示的那些片段缺少開頭的部分，讓映秋愣愣地不知所云。

終于有一天，映秋遇到了陳成功批評過的人。映秋發現，那人處處微笑，態度溫和，并不像陳成功所描述的那樣。也會偶爾地說一句，陳成功，你說的那個誰誰看起來也挺不錯的啊。陳成功準會說，他這個人不長久，時間一長你就會明白了。

時間一長這種事情，也的確不好拿捏，所以，映秋也只好隨他。

陳成功的好處是，他的人緣好。壞處是，他干活多，起草公告書、群發短信息、組織公益活動、設計海報以及在校園里散發傳單。所以，映秋和他的戀愛很是業余，差不多都是陳成功一身臭汗地跑過來，給她送一袋子桃子或者蛋糕片。

陳成功不僅僅給映秋送東西吃，有時候，還會給圓圓也帶一份來，自然是映秋告訴他的，圓圓最喜歡吃這個了。所以，圓圓便也覺得陳成功人不錯。

陳成功人不錯，但就是太拘謹了。這是圓圓的評價。比如，圓圓在宿舍里，而映秋恰好不在，陳成功是不會進到她們宿舍里的，站在門口，往里面看一眼，微笑一下，便會到宿舍樓的一棵樹下面等著。他不玩手機，更不會寫一個留言條給圓圓，讓她轉交給映秋，就那樣執著地站在那門口等著。等映秋過來，看到他遠遠地站在那里，以為有重要的事情，哪知，他還玩深情，說，前天看一本書，書上說，喜歡一個女生，至少要在她回來的路上等著她一次。書上說，最好是下雨的時候，我這次還不算。

映秋笑了，雖覺得幼稚，但認真地感動了，說，好啊，你們這小孩子的把戲還真是幼稚。映秋常常叫陳成功為小孩子，是她自己原創的一種親密方式，很顯然，那陳成功并不認可。兩個人外出吃飯的時候，或者一起去看電影的時候，映秋會喊一聲，小孩子、小朋友、弟弟等等很即興的稱謂。映秋一開始的時候，只是覺得想要提醒他和自己戀愛要慎重。畢竟映秋比他大兩歲?？傻搅撕髞?，叫得習慣了，雖然陳成功不大樂意她這樣喊他，為了討好她，也應下了。

映秋終究是比陳成功成熟一些，映秋知道陳成功看著她的眼睛里，滿是欲望的火苗，可是，她只要不熱情地迎著，他便不知所措。陳成功不是一個有侵略性的男孩子。這大概是因為他的道德感過于封閉，在骨子里，他大概覺得，一個女人的身體必須在有了婚姻等更加深層次地探討之后，才能去碰觸，甚至私有。所以，去看電影的時候過馬路，陳成功牽一下映秋的手，過了馬路，就會松開。仿佛親密是有條件的，一旦過了馬路，便過了保質期。

而映秋需要的是更加大膽的男生，她總覺得，陳成功對她的那種單純的好感，那種只停留在牽手和愛慕的好感，是從道德上拔高她。在感情濃郁的某一個刻度，或者是在暗夜的校園里，她希望陳成功能從后面抱緊自己，雙手觸碰自己的乳房，讓自己的心跳加速成春天剛融化的黃河。

然而沒有，陳成功一直用道德高尚的態度在和映秋展示戀愛的內心戲。圓圓有時候會打趣一下映秋，說，你好像在和一個小和尚談戀愛。

小和尚也有大膽的時候，比如，學校社科聯要出一趟遠門，去洛陽白馬寺做田野調查，有老師帶隊，但是，老師去參加洛陽牡丹花會的一個財經論壇了，所以，所有的田野調查事項均要由陳成功和研究生院的一個學長來執行。

陳成功叫了映秋去，說是順便看看牡丹。

那就看牡丹。映秋想，自己的論文一直不順暢，或許外出放松一下會有新的收獲。

那天晚上，映秋和陳成功在老街的石板上閑走。映秋拉著陳成功的胳膊，說了一句：其實，我有過一個男人。

陳成功沒有聽懂，愣一會兒神，像是明白了。

你說什么？

我和一個男人好過。

陳成功下意識地將映秋的胳膊松開了。映秋看著他臉色漸紅又慢慢沉入夜色里，覺得自己可能說得早了。

映秋告訴陳成功其實是想說，她不是一個身體緊繃的女孩。她希望戀愛中的男女應該擁抱親吻，甚至上床。然而，她并不知道該如何和陳成功交流這樣肉欲的話題。

映秋又說，我想和你說說我喜歡的男人。

陳成功仿佛不大想聽，但也坐下來，坐在映秋的身邊。

映秋說，你也認識的，就是我的老師，米瑞城。

陳成功差點跳起來，米瑞城老師，他，他有老婆的啊。

映秋說，是啊，所以我們分了啊。

陳成功有些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激動，語氣中流出過量的道德義憤，說，陳映秋你真過分。

是程映秋。映秋糾正他。他總是程陳不分。

是米瑞城強迫你的？陳成功這樣猜測完全符合他一貫的邏輯。

映秋愣住了，那不是一段愉悅的記憶。映秋的遲疑給了陳成功一絲安慰。

我就說是吧。陳成功好像因為自己猜測正確而贏回了一局，很開心地笑了。仿佛，之前映秋的那一段戀愛是她不情愿的，所以，遇到他才算是重新開始的一局。

映秋看著他自欺欺人，就想，算了。還是不說這個了，這是一個不能理解女人心事的小和尚。

二

從洛陽回來后，陳成功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原來凡事都羞澀靦腆的小和尚升級了，轉身變成一個事事深沉成熟的男人。他不再發微信留言說他想映秋了，而是說，我發現了米瑞城老師的一個秘密，見面說。

映秋有些擔心陳成功的理解能力，總覺得自己羞于向他細說的那一部分內容，陳成功誤解了?？墒?，回來之后，陳成功擺出一個已經接受了映秋過去的姿勢，每次當映秋想和陳成功再說說她的過去的時候，陳成功總會用近乎大義凜然的姿態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說這件事情，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的全部。

關于米瑞城，映秋始終沒有機會和他再細細說。其實，映秋的意思是，她和米瑞城，雖然在結束的時候，她是不情愿的甚至多次被老師用惡語打擊，但是，在戀愛的時候，她是幸福的。但這樣的內容該如何向感情空白且道德狹隘的陳成功描述，她有些猶豫。所以，她一直試圖解釋一下自己的過往，卻每每被陳成功的“大度”堵回去。

和過去相比較，陳成功有了心事。有時候，在深夜的時候，他會給映秋打一個電話，說他看到了米老師和他的太太，肚子很大，大概要生了。所以他就想，米老師一定是因為太太懷孕了，所以才耐不住寂寞，勾引了映秋。

映秋說，我們好的時候，他的太太還沒有懷孕呢。

陳成功說，那一定是他騙你的。

陳成功固執，他所有認知的東西都在自己的大腦里運算過且儲存過，所以，他既狹隘又偏執。這是映秋害怕的地方。

映秋有時候想，也許是自己想多了，陳成功之所以這么關注自己不關心其他人，是因為喜歡自己。

這樣想也能緩解她的不安，但是，陳成功總會在她的平靜中投入一粒情緒的石子。映秋給陳成功過生日，禮物選了幾個，問陳成功，都不喜歡。陳成功不是一個物質愛好者，這和他多年來樸素的生活有關系。問他最想要什么，陳成功羞澀地說了一句，只想要你。

映秋就說，那好吧，哪天我們一起去鐘樓廣場吃飯。鐘樓是老市區的中心，旁邊有一條老街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情，金水河的水經過治理后，清澈，有了風情。那附近有很多小客棧，映秋說，吃過飯后，我們不回學校了。

映秋說得很直接了，意思是，我就將我自己送給你，當作生日禮物。

啖畢，映秋讓陳成功去開房間。陳成功在那里猶豫不決，因為喝了兩瓶啤酒，陳成功的臉紅紅的。他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吃驚的話，程映秋，你可不可以不這么隨便就和人上床啊。

這一下兩扇門關死了，街道上行人稠密，省城從不缺少像映秋這樣內心孤獨的人，映秋覺得臉上火辣辣地被打了一巴掌。她不想再理會眼前的這個不了解她心意的生瓜蛋子。

映秋知道陳成功在后面追，故意快了腳步。陳成功呢，在后面邊追還邊哭著喊她的名字，說，程映秋，我愛你啊我愛你。

大街上的人當戲看他們，陳成功卻越來越有表演欲，他跑上前抱住映秋，咬著她的耳朵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啊，我想要你，現在就想要你?？墒?，我又覺得這樣對不起你，因為……

映秋不想聽他的解釋，她猜也猜得出，陳成功這一肚子的道德文章，不過是羞恥感和他的家庭教育造成的。她想，或者兩個人在床上打個滾，能治好他。

兩個人在床上折騰了很久，陳成功喘著氣，大聲地叫映秋的名字，叫得很變態。小旅館隔音效果差，映秋用被單堵住他的嘴，他仍然在那里大聲地叫。

仿佛叫出來，他才會得到釋放。

事后，兩個人躺在幽暗里的小旅館里說人生的遠處。映秋說，你剛才叫的時候，我就想，我們是從剛才那一刻開始熟悉的。

陳成功抬了一下頭，“啊”了一聲，又平靜地躺了下來。映秋還想說些什么，陳成功呼呼睡了。

后來又有過一回，陳成功仍然是叫得很像協奏曲，有鋼琴小提琴全上了的混亂感。映秋就用手掐他，說，你怎么女人似的。

陳成功就說，我也不知道，我老是覺得之前有一個男人就這樣干過你。我要不停地叫喊，讓自己注意力集中才好。

映秋一下將他掀下身來，說，你還是嫌棄我。

陳成功說，我不嫌棄你，我是恨米瑞城。你知道嗎，上周三，我去家屬區的時候看到了米老師和他的老婆，他們的孩子滿月不久，一家三口，看著很幸福。我當時真想告訴他老婆，米瑞城是一個什么東西。

映秋一下坐了起來，她有些緊張。如果陳成功介意自己的過去，那么，她會用盡身體里的柔情來澆灌他，啟蒙他。但現在的問題是，陳成功開始向她故事的上游潛行，他似乎一直停留在對感情的占有上。映秋知道，像陳成功這樣感情簡單的男生，一旦喜歡上一個女人，那么，這個女人過往中所有的戀愛對象，都是他的仇人。

然而，畢竟米瑞城老師已經和她結束了。盡管她在貪戀米老師的博學，甚至有時候也喜歡暗中和人偷情的那種有著羞恥感的刺激。但是，映秋在骨子里還是一個守著本分的姑娘。她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下來，什么樣的感情是有營養的。

所以，當遇到陳成功，她一直處于旁觀者的角色里，她不喜歡這種植物系的男生，過度的單純其實就是視野狹窄的表現。在這樣一個知識更新便捷的時代，仍然保留著要求別人也同樣純潔的道德感，差不多也是一種道德病態。

所以，陳成功天天來示好，映秋不為所動。然而，陳成功成功地向映秋的社交圈宣示了主權，他是喜歡映秋的。大學那么多空曠的時間，如果有一個男生喜歡，那么，即使是當備胎用的，也總比孤獨寂寞冷要好。

映秋中了陳成功的計謀，陳成功這種單方面送溫暖，全方位展示他喜歡映秋，哪怕映秋根本不喜歡他，他也會這樣一直對她好。這是一種內心儲蓄的行為。漸漸地，映秋的生活中全是陳成功的影子。雖然他對映秋的示好笨拙、土氣，甚至純潔得有些好笑，但是，這種癡傻的執著，在別人的眼睛里是迷人的。

映秋覺得自己是一點點被別人的示好俘獲了，她甚至有些后怕。當初那種可有可無的冷淡是怎樣一點點消失的呢，她如今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她有一種離不開陳成功的存在感，意思是，如果沒有陳成功，那么，她的生活可能沒有現在這么主動，她還停在一個被動的甚至是自我怨恨的生存語境里。而現在，她沒有時間去想那一段感情中的錯與對。她想要改變陳成功的狹隘，讓他知道，愛情是兩個人在一起的現在，而不是糾纏一個人的過去。

顯然，她失敗了。

映秋覺得陳成功對米瑞城老師的仇恨超出她的認知范圍，所以，她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她和米瑞城老師的那段感情已經結束了。映秋希望，兩個人相互喜歡，一定也包含著對一個人過往的無限接納。

每周三，學校社科聯活動結束之后，映秋會和陳成功去南門對面的小館子吃面，他們有固定的位置，幾棵竹子后面的角落里。兩個人常常吃完面之后說說下一周的課，想看的書、電影以及更加隱私的話題，也會說說同學們的小閑事。

映秋鋪墊說，她的好姐妹最近可能要出國了，網戀，找了一個老外。陳成功說，那她外語不錯啊。

映秋說，是對方中文不錯。

陳成功很意外，原來和老外也可以用中文聊天。

映秋又說，上星期她去上了米瑞城老師的大課，她還是很喜歡米瑞城老師的上課方式，先看數據，再看新聞，然后看個案，最后才來討論現實和邏輯。

陳成功有些激動，說，我最近在看一本書，介紹一種疾病，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你知道嗎，就像你這樣的。

映秋自然知道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反駁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陳成功，可是，我和米老師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我們是有感情的，而且我們也是自然分開的。

陳成功很生氣，大口喝了一口啤酒，說，你們有感情的？那你還不知羞恥地和我上床？

映秋一下愣住了。這是戀愛中的人應該說的話嗎？

她有些短路，心跳都加快了，一邊安慰自己可以心平氣和一些，一邊督促自己不如趁早和他分開。

映秋有些矛盾，去衛生間抹了一陣眼淚，回來后，繼續耐心地和陳成功解釋，說，我可以和你說米老師的事情，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將他放下了，我現在心里是你。所以，我想和你徹底說清楚這件事情。

陳成功仿佛有些明白了，他有些后悔剛才所說的話，頭低下來，示意映秋繼續說，他聽著。

映秋就說，我就是想要告訴你，我現在不喜歡米老師了，但是，我并不恨他。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恨他。

陳成功抬起頭，幽幽地說，你不恨他是因為你還是沒有放下他。他明明已經結婚了，還勾引你，之后還主動拋棄你。你這個時候不但不恨他，還要再說服你的男朋友，讓我也不恨他。你這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什么？

映秋說，如果這個話題說不清楚，我們兩個就相互冷靜一下。因為，我不想你每一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就有一個陰影。我想你能徹底忘記我的以前，我也很后悔告訴你我之前的事情。所以，我們兩個兩周之內誰也不找誰，就想想清楚，接下來我們該如何相處好嗎？

映秋說完這話之后，覺得自己還是心里太軟弱了。她本來就應該直接向陳成功攤牌，直接告訴他，我們是在戀愛中，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不能因為我過去的一段情事而覺得我有了人格缺陷。但是，她說不出口。這些話雖然都是可以坦白交流的。但如果說給陳成功聽，映秋擔心陳成功會當場惡語相向，又或者他會直接報復自己。報復？映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在一瞬間想到這個詞。她隱約感到陳成功的這種性格里有一種自己占有不了但也不能讓別人得逞的報復感。

所以，映秋覺得自己說得太委婉了，反而給她和陳成功的這段感情留下了隱患。她還是被自己的寂寞感欺騙，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喜歡自己的男生。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個喜歡自己的男生，也有著自己的偏執的道德嗜好。

陳成功端起眼前的那碗面，大聲滋溜了一口，吞咽下去，眼睛里一閃爍，有淚光，然后，沒有說一句話，走了。

三

七天。九天。第十一天的下午，陳成功來找映秋。

映秋說，我正要去上米老師的課，如果你不生我的氣了，又能接受米老師了，我們就一起上課去。

陳成功應下了。

就去聽課。公共教學樓的一樓合堂教室大多上音樂課美術課，或者開報告會，只有像米瑞城這種有著社會知名度的教師才會用這么大的教室，因為旁聽的學生很多。據說，每一次米瑞城老師的課，都會有很多社會上的人來旁聽。甚至學校有保安聽米瑞城老師的課最后考上研究生。

米瑞城是財經大學的一個傳奇。

去得晚了，就坐在靠后面的位置。陳成功挨著映秋坐下，不時地看著她的臉色。映秋倒也平靜了，她覺得，她接下來開始論文的開題和寫作，明年研究生答辯，所以也沒有多少時間纏綿了。她有一個美好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到畢業了，兩個人能像朋友一樣，自然而然地分開。她知道陳成功一定會回到他的家鄉去工作的，而她呢，也要回到自己的家鄉。映秋是湖北人。在學校的時候相互取暖，畢業后漸漸失去聯系，也是大學戀情的常態。映秋想明白了，她甚至覺得，她和陳成功中毒式地相互指責，甚至想要相互改變，可能都是人生多余的事情。還不如好好把握眼前，在一起的時候，歡快一些，分開的時候，淡然一些。

這是她的心里話，她想找個機會對陳成功說。

然而提問環節，還是出了問題。陳成功竟然一連問了三個問題，最后一個問題竟然是：米老師，你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面，是不是藏著一顆齷齪的心？你有沒有傷害過喜歡你的學生？你憑著良心說一句，你有沒有資格在這個講臺上站著？

天啊，教室里一下子亂了，所有人看著陳成功。需要注釋的是，陳成功旁邊的映秋一下子紅了臉，低著頭。大家看著陳成功的同時，也發現了映秋的異樣。那么多看客，總有一些人是敏感的，仿佛猜出了一兩集的劇情，在下面竊竊私語。

而最重要的是，米瑞城發現了陳成功旁邊的映秋。

米瑞城也沒有想到，那個之前在他的認知中如此完美的女生竟然在另外的男生面前說他的壞話。他在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形象被損害后的尺度。但是，米瑞城還是鎮定地對陳成功說，你請坐。

然后，他咳嗽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映秋和陳成功，說，或許這位同學對我的一些過往的經歷有一些誤會。我想說的是，我過去的所有事情雖然不一定都做的正確，但我都不后悔。所以說，在這里，如果有什么不妥當的觀點，甚至是在人格上傷害了你們中的某位，那么，我會為我的率性道歉。但是，我希望在人格上，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

陳成功自然不滿意米老師的回答，還要舉手說話的時候，被身邊的映秋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然后被映秋強行拖出了合堂教室。

映秋在前面一直走，路過兩個人經常閑坐的操場東區的看臺，實習樓旁邊的實驗創客咖啡館，一直走到了無人區——學校閑置的一個果園，原來種滿了梨樹和蘋果樹，現在被改造成停車場。而因為偏僻，這個停車場常常是空的，成為學校的無人區。這里是映秋和陳成功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映秋走到了梨樹區的石凳子旁，在一只鳥的叫聲中站定了，對著陳成功說，我們分手吧，徹底的。

陳成功木著臉，臉是白的，他的呼吸不均勻，眼睛里閃著光，拳頭緊握著。他突然說，要分手，也一定是我先說，你這樣算什么？是我對不起你了嗎？明明是你的感情經歷不單純。你先和我說分手，沒門。

過了幾秒鐘，似乎又溫和了一些，他在心里挑選甜蜜的詞句，說出來卻是：我愛你，所以才想替你討回公道。我不想讓他在你的心里成為一個陰影，如果這口氣我不替你出，我怕你一輩子也不會輕松。

映秋說，我的過去是我自己的。我從沒有因為我的過去覺得配不上你。是你自己誤解了。陳成功，我反復對你說，我過去的所有的經歷，不堪也好，甜美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你無法參與。我也不想你參與。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立場上理解我，而不是用你的方式理解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因為和老師戀愛過而變得自卑的女生。我不是。雖然老師主動提出和我分開，我傷心難過了很久，但那純粹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替我打抱不平。你懂嗎？

陳成功說，我不懂你的邏輯，我只知道，我如果愛你，就不想你受委屈。

映秋說，我那不是委屈。

陳成功說，還不是委屈？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百般地討好我，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你潛意識里還是覺得自己對我有虧欠，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映秋你不要自我欺騙了。我就是想替你出這口氣，然后從你的內心里徹底將這個叫米瑞城的男人抹掉，只有我。

映秋一下子啞了。原來，陳成功是這樣想的。他們兩個從一開始相處到現在，陳成功有很多行事上的粗糙魯莽，雖然都是出于對映秋的好意，但大多暴露了他的大男子主義和自私?？墒?，人哪有完美的呢，雖然陳成功在和別人相處的時候會有一些火爆脾氣，對映秋，卻是溫柔加溫柔的。他對映秋的好，已經到了無條件的地步了。一想到他愿意為了自己而改變，映秋對他的一些缺陷也就都溫和地接受了。甚至，明知道陳成功的某些做法是錯的，也都細言細語地應對，耐心地說她的想法?？傊?，映秋想用自己的溫婉的方式告訴陳成功，做什么事情沒有必要這么固執，這么急于求成，不顧及他人的感受。所以，她對陳成功的那些遷就和縱容，本意是想在相處的過程中磨合，慢慢地對他產生影響。哪知道，對方竟然當作因為感情上的失意甚至感情失敗了以后的自卑。

映秋一時覺得無語，心里漫出一些涼意，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原來如此之難。他們愣在時間里，時間又停止了一般，鳥叫聲遠去，吃飯鈴響了幾次。兩個人各自在內心統計過往的爭執。終于，映秋聽見自己內心里的一只氣球破了，她內心的力氣用盡了，不想再委屈自己。她對著陳成功說，成功，我想好了，你和我在一起，終究是有一個陰影跨不過去，不如我們就分開吧。反正……反正不久后我畢業，也要回我的老家去。

陳成功從梨樹上摘下一只青澀的梨，扔到了映秋的腳下，轉身走了，身后留下一句話：要分手，也是我來說。

他竟然仍糾結這里。映秋覺得苦澀，她想笑。

映秋將自己封閉了兩天，在宿舍里列論文提綱，滿腦子都是米瑞城看向自己的眼神。她有些迷失心性，總覺得自己在老師心目中的形象從此幻滅了。內心里，她仍然喜歡米瑞城，然而，在自己的理智中，她和他已經結束了，是陌生人。之前的那些狂歡也好，交融也好，都成為彼此的內心經歷。米老師讓她知道了，男人有了婚姻和家庭以后，欲望并沒有減弱，然而，他們有自己的倫理，除非遇到合適的出口，不然，他的這些被自我管理妥當的欲望只能成為別人眼中的道德和模范。

映秋理解米老師，她愿意分擔他的所有的孤獨感。然而，她也知道，她和米老師不會有結果。所以，當米老師主動中止他們的關系時，她既理解，又難過。陳成功有一次罵她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時，映秋也仔細地梳理了她和米老師的這段感情。從頭到尾，她都沒有一絲被強迫感和不愉快。她覺得，愛情有時候就是反道德的，而陳成功和她的錯位，恰好在于道德的不同步。映秋想，她可能不是一個有道德的人。

現在，映秋覺得，她有些不能接受陳成功的這種壓迫人的道德感。過于主觀的道德其實已經是一種迫害。映秋總覺得她被陳成功的某種“愛”捆綁著。與米瑞城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偷偷摸摸，內心卻沒有壓抑。而和陳成功在一起的時候，她有時會覺得，如果將來有一天和陳成功這樣的男人結婚了，一旦有個男人多看了自己幾眼，他一定會找人打架，甚至會殺人。

然而，讓映秋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陳成功宿舍的小球來找映秋，說陳成功這幾天晚上整夜不睡覺，喝酒，嘴里不停地念著米瑞城的名字，說要殺了他?，F在整個男生宿舍傳遍了映秋和米瑞城老師的事，傳得很邪惡，說是米瑞城灌醉了映秋，然后強奸了她。又說，陳成功陪著映秋去醫院做流產手術，被老師們發現了，陳成功為了保護映秋的名譽，才假裝成映秋的男友。再后來，陳成功喜歡上了映秋。

映秋愣住了，沒有想到，才幾天的時間，枯燥的財經大學已經成為一個小說創作學院，而這一切的起點，都和陳成功在課堂上對米瑞城的那一段質問有關。

映秋跟著小球到了男生宿舍樓，登記，上樓。陳成功聽到映秋來了，將宿舍門關上，換了衣服，然后開了門。

兩個人坐在那里愣了很久，誰都沒有說話。

大概有同學在聽著，又或者擔心陳成功會做出什么傻事來，總之門外面有小聲說話的聲音。小球敲門，遞進來兩瓶水。

映秋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她還沒有想好，因為在陳成功的情緒沒有平靜之前，她不想刺激他。關于分手，已經說過了。她希望陳成功能在感情上成長起來，分手有時就是對戀人的一種成全，不論成全的是幸福還是苦難，尊重對方的選擇也是愛的方式。然而，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來。這個時候的陳成功像只刺猬，他不知什么時候鉆進一個悲傷的故事中，成為一個受害者的形象。映秋提出分手，并不是想要傷害他，而是在很多個方面，兩個人無法溝通。她感謝之前他對她的愛護和照顧，但是，戀愛本來就是一種試錯，如果兩個人中有一個人走不下去了，另一個人應該有意識去成全。

而陳成功沒有說話的原因，后來小球轉述給她：陳成功覺得自己將映秋的名聲搞壞了，所以，他一定還她一個清白。

映秋總覺得陳成功要還自己一個清白這件事情有些危險。她在晚上的時候給陳成功發微信，只發了一句語音，說，老大，我要說些什么才能讓你明白，我和米瑞城老師是戀愛，是戀愛。雖然他已經結婚了，但是，當時的我不介意。我之所以之前一直不和你說這些，是因為不想讓你參與我的上一段戀情?？墒?，我發現我錯了，我說得越少，你想得越多……

話沒有說完，時間到了，自動發出去了。

然后，沒有收到任何回話。

映秋發給陳成功一段文字：“我只希望你能遇到一個對的女孩，我真的感覺配不上你?！?/p>

的確，發這樣的句子，映秋有些欠考慮，受網絡語言的影響，大多數女生在拒絕男生的時候，都愛說我配不上你之類的話。

微信回過來三個字：“你睡吧?！?/p>

兩個人剛開始戀愛的時候發微信，陳成功也是這樣，最后不想說話了，都是說“你睡吧”，像個守護者。

現在映秋看到這三個字，想到的卻是，你睡你的吧，我接下來所有的事情與你沒有關系。

映秋失眠了。她覺得自己這一生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和陳成功戀愛。盡管她也不知道為何陷入陳成功的那種單純的關心中。但是現在她意識到了危險，思前想后決定她可能需要委屈一下自己，她要將自己對感情的要求降低，同時還要變得笨一些，理解陳成功的矛盾?？傊?，映秋一個晚上思考的結果是：她要去安慰陳成功，并繼續和他戀愛。如果和陳成功繼續戀愛，能化解這一次的心理危機，她愿意嘗試。

天亮以后，映秋打陳成功的電話，關機了。她買了早點，去找陳成功。她想好了，將早點給陳成功送過去之后，她要去一趟王母娘娘廟。那廟香火頗旺，在城郊不遠的柳鎮上，很有名。那里是求姻緣的地方，她想知道，自己和陳成功的這段姻緣是兇還是吉。

小球開的門，陳成功一早就起來了，說是要去操場上跑三千米。

映秋說，他手機關機了，你將這早點給他，還有，告訴他晚上的時候，讓他給我回電話，我今天要外出。

小球多問了一句，成功要是問我你去哪里，我怎么回他？

映秋笑了一下，說，保密。

映秋去寺廟的時間很早，廟后面的解簽室還沒有開，她連抽兩次都是下下簽。

她選了一個綠色的竹簽去解，排隊，那個女人看了一眼映秋說，今天這簽不好。映秋說，有辦法破解嗎？

那女人說，有辦法。

映秋知道，無非是讓她多交一些香火錢。

映秋想問一句，有沒有微信支付，又覺得太唐突了，這里畢竟是寺廟。但這個寺廟因為是姻緣寺，所以格外的世俗，主廟的大殿建筑像民房一樣。好笑的是，不到十點鐘，這里已經有人吵架了。清潔人員說，隔幾天就有人來這里吵架，說是這里的姻緣簽不準，結婚后老吵架，才到這里發泄。

映秋一想也有些啞然，這廟的名字叫王母娘娘廟，可不正是拆散了牛郎和織女的那位嗎？

但是，看廟門口的簡介，映秋才明白，原來這個王母娘娘并非天上的那位，而是一位姓王的前清公子的母親的廟宇，有一個動人的故事。王家的人祭祀，后來才成為方圓數十里的姻緣廟。

兇簽還沒有解，映秋剛交錢，電話響了。映秋有些慌，她想晚一會兒接，將電話摁斷了，可是馬上又響起來。她接通，驚天的消息，嚇得她當場大哭：陳成功早上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跑到買早餐的米瑞城老師后面，用水果刀割了米瑞城老師的喉嚨。救護車還沒有來，米瑞城已經死了。

現在學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校領導讓教務處第一時間將映秋找到，保護起來。

映秋哭著問，陳成功在哪里？

電話里說，陳成功自殺未遂，被救護車拉走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映秋的腦袋里有一盞白熾燈亮著，她什么也看不到，更聽不到身邊的聲音。她張著嘴巴卻哭不出聲。直到感覺自己的人中穴很疼，才知道剛才暈厥了。廟里的那位女主持長摁她的人中救醒了她。

她朝著那女人作了一個揖，轉身就跑向了寺門外面。電話一直響著，她先后接到了圓圓的電話，小球的電話，小慧的電話，師姐李蘭芝的電話，導師的電話以及教務處領導的電話。

她一直哭到了教務處。

教務處的領導和校長都在等著她，所有的人都在等著她，公安機關的兩名警察也在。

映秋知道了，這一切錯誤的源頭，其實在于她將自己的一段感情告訴了一個不應該知道的人。她恨自己的無心。她恨不能將時間全抹去，她恍惚且難過。只是哭。

映秋只是哭。公安人員隨隊帶來的心理醫生對學校領導的建議是，在短時間內遭遇到重大的刺激，精神可能有些恍惚。這個時候不適合對她進行任何問詢。建議她回到宿舍，并讓一兩個同學二十四小時照顧，直到她能正常交流。

就這樣，映秋被老師和同學包圍著送回宿舍。她被圓圓和隔壁宿舍里的小慧守著。整整兩個小時，映秋的嗓子啞了，意識才回到了身體里。

陳成功有了殺人念頭，其實她并不感覺意外，她甚至有種種的預感，只是沒有想到，陳成功竟然真的殺了米老師。映秋徹底模糊了人性的惡，她不知道，溝通是如此之難，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竟然可以成為殺人的理由。

愛，竟然是如此丑陋的一件事情。這也是人內心的狹隘對映秋的教育。

四

圓圓將社交媒體上的新聞轉給映秋看，兩則大標題：一則是《突發，大四男生揮刀向老師》，一則是《博士生為女友出氣，割了老師的脖子》。當然還有很多完全是演繹的故事。

警察輪流在映秋的宿舍樓前值班，他們的職責就是隔離映秋與媒體的接觸。因為媒體人員有時會用誤解和擦邊的方式將這則新聞發酵。

所有和映秋交往密切的學生全被老師和辦案人員詢問了一遍。他們一次次地陳述他們眼中的映秋，他們眼中的米瑞城老師，他們眼中的陳成功。在這些同學和老師的眼里，米瑞城老師端莊而風趣，是學校里最受學生們歡迎的老師，從未有緋聞傳出。而映秋是老師們眼中的乖乖女，是一個并不引人注目卻對財經問題有獨立判斷的學生，是未來經濟領域難得的女性學者。而陳成功則是老師們眾口一詞夸贊的學生社團領袖，是學校里面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優秀學生。

這樣的三個人，發生如此重大的慘案，讓所有的老師和同學不可置信。他們覺得，這是一件天方夜譚的事情。

然而，現實就是如此的殘酷，陳成功殺害米瑞城后割腕，被救回。他醒后的第一句話是：我錯了，我對不起映秋。

映秋還是想第一時間去看一下陳成功，她想知道，陳成功的內心是從哪一刻開始崩潰的。她到底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在他這里成為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她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問陳成功，她甚至覺得，陳成功應該殺掉自己而不是米瑞城老師。

映秋甚至還想走到米瑞城老師的愛人面前，說一句，是她不好，是她害了米老師。

然而，她的這些想法，均沒有得到學校和公安機關的允許。

記者們被分批次放進來采訪。記者們可以采訪映秋的同學和老師，也可以采訪陳成功的同學和老師，但是不得采訪映秋和米瑞城的夫人。陳成功還在急救室，暫時也無法接受采訪。

無論公安方面的人員如何做工作，第二天社會新聞的推送標題仍然是《財經大學吵翻了天，無良教授染指學生戀情被殺》。

還有一篇批評財經大學阻止采訪的評論文章，大標題是這樣的：《大學的面子重要，還是社會大眾的知情權重要？》。

映秋一直努力回憶他和陳成功最后的對話。

陳成功說，你睡吧。這是最后一句。還有呢，再往前，是兩個人坐在一起，彼此沉默了將近兩個小時，一句話也沒有。

映秋這才意識到，不說話，或者是，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解開陳成功心里的那把鎖，是這場悲劇的開始。

映秋還想到了王母娘娘廟里的那兩個下下簽，如果當時她憑著感覺，給米瑞城老師打一個電話，提醒他注意一下安全，會不會避免這一場悲劇 的發生？

圓圓的電話快被打爆了。她不停地哭著解釋，她在電話里不斷地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啊，我發誓，不是這樣的。

是的，這個世界是多么的不可信啊，連自己最親的人、最信任的同學的話，都不再可信。因為，他們天然地認為，媒體上寫的才是真的。而圓圓一定會聽學校里的話，圓圓的話都在替自己的同學掩飾。

圓圓終于將自己的電話關了。

映秋終于坐在了公安機關人員面前，說她愿意詳細地說說整個事件的過程。她特別強調，她之所以愿意接受采訪，是想給米瑞城老師挽回名譽。

映秋仔細梳理了她和米瑞城老師的關系，她愛米老師，米老師也喜歡她，但一直保持著友誼。直到有一次外出研討，映秋做會議記錄，晚上聚餐時，她被一群老師灌了酒，米瑞城解救了她。那是他們戀愛的開始。

映秋說，她曾經和米老師想過，一輩子保持師生關系，喜歡歸喜歡，但不能亂了倫理。然而，還是沒有堅持下來。因為喜歡是一種儲蓄，到了一定數額會有相應感情利息。映秋說，她是有負罪感的，而米老師也是有負罪感的。所以，兩個人適可而止，又回到了原地。

陳成功是一個單純的人，這一點映秋一開始是喜歡的。單純的人總讓人覺得簡單、安全，甚至有一種放心的私有感。映秋漸漸感覺到單純的人的偏執。陳成功的單純里，總有一種缺少情感和世事體驗的狹隘。

映秋以為戀愛會補充一個男人的見識，哪知，陳成功的單純和道德感有著強烈的排他性，陳成功不但不愿意接受外來的波段，還很有侵略他人的意識。

陳成功既好奇映秋的感情，又嫉妒映秋的上一段感情，所以，他總有一種患得患失的報復感。一直到映秋說了自己的傷心事。和米瑞城的分手，映秋是傷心的。然而，映秋只向陳成功說了一句她是難過的，她便后悔了。她意識到自己又說多了。她甚至知道，陳成功不會理解她和米瑞城的這種超越了家庭和道德的相互喜歡。所以，陳成功再問她為什么難過的時候，她不再說下去了。

所以，陳成功便一直搜集米瑞城的負面信息，長時間的關注卻無任何收獲。所以，他又將目光轉回映秋身上，一點點地試探映秋對米瑞城的關心程度。陳成功很快發現了，映秋仍然喜歡米瑞城。

陳成功很生氣，這個女人怎么可以這么賤呀。明明對方已經拋棄了你，你還在這里百般地維護他。

陳成功自然不理解映秋的邏輯，正如映秋不理解他的做人的邏輯一樣。

映秋說得仔細，辦案人員也記得認真。映秋希望她的詢問筆錄能發給媒體一份，讓那些采訪的記者知道，映秋對兩個男人都是喜歡的，只是時間不同。而米瑞城老師沒有在她和陳成功戀愛的時候，與她有任何親密的聯系。相反，當米瑞城知道映秋有了新的戀情時，非常祝福。

然而，過了幾天，媒體記者的后續報道出來了，完全無視她向公安機關口述的內容，繼續發酵學生們在自媒體上的猜測。在媒體最新的調查報告里，米瑞城不但騷擾過映秋，還和三個以上的女生談過戀愛，是大學教授中的一個敗類。而陳成功成為媒體記者筆下的英雄人物，他可以給自己的女友出氣。

映秋看著報紙哭，她給辦案的女警打電話，采訪為什么不對新聞媒體公布？為什么還要讓這些記者們污蔑一個被冤殺了的好人呢？

女警察說，我們按照規定給媒體記者發了通報稿件，但是，具體如何報道就要看那些記者們采信哪些信息。

映秋掛斷電話，仿佛有些明白了。這些記者愿意寫大學教授必然是壞的，是因為普通民眾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

而同樣的道理，陳成功之所以反復地問詢米瑞城是如何讓她傷心，也是因為他相信米瑞城是一個壞人。

讓映秋疑惑的是，為什么陳成功讓人給她捎話說他錯了，他對不起她呢？

陳成功在背后襲擊米瑞城的時候，米老師究竟說了什么？

一定是米老師說了什么，讓陳成功有了新的認識吧。映秋有些癡迷地想。她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讓陳成功在一瞬間打開自己，裝入新的信息或者觀念。映秋太了解陳成功的固執了，那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幸好他是善良的，但是，狹隘的善良也會做出殺人的事情。

映秋想給媒體寫一封公開信，在信里，她想如實地告訴那些記者她現在的所思所想，她對米瑞城的愛以及對陳成功的愛。她想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愛的世界。映秋想向米瑞城道歉，想對他說，他的愛雖然不合乎倫理規范，卻給她一生的啟蒙，讓她知道一段好的愛情足可營養一生。而她也想向陳成功說一聲對不起。她不該在一開始的時候接受陳成功的那份關心，或者是愛情。兩個對愛情理解不同的人，度過了甜蜜期，一定會有縫隙。這個縫隙一定會傷害到其中的一個人。所以，是她的孤獨害了陳成功。

映秋覺得，她最對不起的人，是米瑞城的愛人，那個剛剛做了母親的女人。她想對她說的是：所有人不相信米瑞城的時候，她應該相信米瑞城的為人。因為只有相信，愛才存在。如果不相信，那么，愛就是一種折磨。

然而，讓映秋失望的是，她的公開信在網上和紙質媒體上發表之后，收到的回復依舊是一片罵聲。網友們已經先入為主地相信米瑞城就是那個禽獸教授，所有后期的這些內容都是學校為了自己的臉面而造的假。

映秋想起王母娘娘廟里的那幾句簽語：欲理新絲亂，閑情多是非。只困羅網里，相見幾人悲。

“多是非，幾人悲?！庇城锬钪@兩個句子，疼痛來襲，又一次放聲大哭。

原刊責編??? 丁東亞

【作者簡介】趙瑜，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憂傷》《小閑事》等十余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F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