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與現實中的自我價值
——電影《大開眼戒》之解析

□ 漆婧宇

斯坦利·庫布里克，天真與殘酷并存的鬼才導演，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堪稱影視上的佼佼者，并且完全脫離了很多導演無法擺脫的自我風格的限制，就如同多變才是庫布里克的代名詞一般。他的電影，諸如《洛麗塔》《大開眼戒》《閃靈》《奇愛博士》等，都如同一出荒誕的現實主義夢境，平凡的主人公、平凡的人物背景和邏輯關系交織在一起，卻因為庫布里克的奇思妙想而碰撞出了詭異、深刻的艷麗火花。有人說，制作一部電影就像是造夢的過程。觀眾在觀看足夠優秀的電影作品時，如同進入了電影主人公的自我現實中，隨著角色的命運一起跌宕起伏。那么庫布里克創造的這些夢境，無疑極度貼近現實和生活，卻又將現實中的恐怖元素與自我遐想極度放大在觀眾眼前，從而產生一種看似荒謬卻又合情合理的觀影感受。電影《大開眼戒》就借夫妻二人的婚姻生活和男主角的一場奇幻而又游離在黑暗邊界的冒險經歷創造了一個浮華、迷離但危機重重的夢境。

一、三種階級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電影中有這些主要人物：男主和妻子、富豪與美女、租衣店老板、妓女。富豪與美女乃至假面儀式中的神秘眾人代表著曼哈頓的上流社會，而上流社會在男主心中的印象也是神秘、殘忍而又充滿誘惑之光的。男主角醫生Bill和被夢境掌控的妻子屬于中產階級，他們不滿足于現狀，對上流社會充滿了向往與幻想。妓女和租衣店老板則代表底層階級，他們為了謀生可以不擇一切手段，除此以外無暇去顧及其他。

男主角嘗試與妓女共處一室、深夜租衣服、租計程車的做法，一方面是用金錢和關系收買或利用底層階級的人，而他所有冒險行為的最終目的就是假面舞會，也就是說在另一方面，男主角心中的上流社會對他來說充斥著誘惑。

這三種階級在電影中的對話、相處似乎比較順利流暢，然而事實上三種階級之間存在著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的深深鴻溝。以男主角Bill為例，他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乏味婚姻生活中無法獲得滿足，先是向妓女邁出了腳步——但他與妓女友好交談又給妓女金錢的做法卻代表著兩種階級之間的不同行為模式，男主角的行為正是中層階級的清高偽君子做派。接著，男主角借由朋友無意中透露的秘密，費盡心思潛入上層階級的假面舞會，從而見到了一場詭異、迷離，突破普通人倫道德限制的情色盛宴，他并未沉浸其中，事實上，男主角完全被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震撼了，此時他戴著假面走進了上層階級，但這種體驗給他帶來的恐懼已經遠遠大過了誘惑，最后也因為身份暴露，被驅逐出了神秘的莊園。富豪Victor和男主角以朋友相稱，雖然看起來親切和藹，但男主角說出經歷之后，卻又用“你知道那些人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這句話來威脅恐嚇男主角，這句話背后帶有完全上層階級式的居高臨下與優越感，也再次印證了階級與階級之間永恒存在的地位差異。

二、男性對女性的權利壓榨

首先是男主角的妻子Alice，她是一個美麗優雅、明艷動人的女人，身為醫生太太，她高貴端莊、養尊處優，在宴會上完全能夠吸引旁人的注意。但這一層浮夸的皮囊下，她幾乎完全沒有自我。打扮的美麗動人是她每天、每周、每月最重要的一項任務，目的就是取悅他人、取悅丈夫，這背后是一個有錢人家太太身份所帶來的精神缺失和自我空虛。同時，Alice的幾次夢境中，她的被掌控者地位也從未改變——被軍官掌控、被神秘的人群掌控?？梢钥吹?，盡管身為三種階級中的中層，但作為一個依附于丈夫生存的女人，她在社會中的地位也依然是被物化的，一個可以被男人隨意玩弄和控制的花瓶。

妓女和租衣店老板的女兒更是毫無疑問，她們的命運完全被身邊的男性捏在手中緊緊攥起，幾乎無法正常地生活，如果說妻子Alice只是精神空虛，那她們則是精神和物質雙重空虛，而這種自我空虛與男性對她們的生理壓榨之間的關系相輔相成、密不可分。

而假面舞會上的神秘女郎，身為上流階級中的一分子，又具有冒險和獻身的特質，但是她也無法擺脫作為女性被男性從生理上壓榨的極端命運。在舞會上，她是祭品。而當男主角暴露之后，她又是一個獻身者。最終的獻身也無法驚起絲毫波瀾，僅僅在報紙上帶來了黑白的一瞥，她的命運戛然而止。

這些女人們處在社會中的不同階級身份中，但她們所遭受的壓榨和掌控卻如出一轍，這也是庫布里克想要表達的——電影中的所有女性都擺脫不了被物化的命運處境，這些情節將現實社會中性別不同存在的壓榨放大處理，卻也無法不讓人贊同與嘆息。

三、決定意識行為的階級需求

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人類可以從低到高列出五類基本需求。第一層是生理需求，包括食物、水、空氣、性；第二層是安全需求，也就是談論對來源于外界或身體健康的侵擾能否獲得安全保障；第三層是社交需求；第四層是尊重需求；第五層是精神方面的自我需求。

大體上，普遍認為第一層和第二層主要為貧困底層階級需求，第三層和第四層是中層階級需求，第五層的自我需求主要來源于富裕的上層階級。男主角Bill處于中層階級，也就是認為，他能夠基本滿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并在這樣的基礎之上開始產生對自我的需求。

作為一名收入頗豐的醫生，Bill無疑在衣食住行方面不用花費多少時間，他更多的精力主要用于滿足社交欲望，在宴會上廣結人脈，到處游走，此時的Bill被兩位美女環繞，而妻子也偶遇一位富豪前來搭訕。當各懷心思的兩人在宴會后回家，吸食大麻的妻子向Bill透露了自己夢境中與一位海軍軍官糾纏時，Bill焦躁不堪，作為丈夫，他無法將妻子潛意識出軌的景象拋之腦后，作為一個物質優越的醫生，他又對妻子夢境中海軍軍官的身份地位產生矛盾的自我懷疑和對抗心理。恰逢Bill過去的一位富豪病人去世，Bill前往悼念，順便出門散心。沒想到在富豪家中，又被父親剛剛過世的富豪女兒勾引。在險些被富豪女兒的丈夫撞破偷情的險狀下，Bill匆匆逃走。此時的他，對妻子精神出軌的不忠行為產生怨恨，但同時自己卻無意中直接參與了另一樁不忠行為，各種紛亂如麻的現實境遇令他疲憊不堪，從而在大街上接受了妓女的邀請。從心理學角度分析，Bill跟隨妓女回家的行為是對妻子的報復心態作祟，也是他與富豪女兒偷情未果的遺憾導致欲望無法滿足，尋求情緒和生理雙重釋放的必然結果。然而他與妓女交流，并在沒有完成交易的情況下仍然付錢給妓女的行為，不能將其簡單地劃分為生理需求中的性需求，反之這可以說正是中產階級的尊重需求心理——在這種情形之中，他仍然尊重妓女，并試圖通過一系列行為來獲得妓女的尊重。

在隨后的情節中，Bill借助朋友應約前往伴奏的機會，試圖混入上層階級的假面舞會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和窺探欲。此時的Bill在四種需求全部能夠獲得滿足的基礎上，開始產生并去設法追逐自我需求。他幾乎如愿以償地輕易進入了莊園，并全程旁觀了富豪們充滿邪教獻祭儀式色彩的情色盛宴。但是在最后，Bill的身份仍然被當眾識破，并跌入了能夠威脅到他生命的危險之中。馬斯洛需求理論的層次從低到高依次排列，高低次序之間無法輕易跨越，也就是說Bill在安全需求產生威脅的情況下，全然無法繼續顧及最初的自我需求乃至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這些一切高于安全需求的事物。而最終回到現實中來，Bill看到了報紙上一位女性的死亡，對上層社會產生了極大的恐懼，從而再也無法向上踏出任何一步。

四、夢境與現實中的性本能

長久以來，夢是對潛意識最直接、最深刻的一項反映，夢可以是模糊、荒唐的，也可以是清晰、富含條理和邏輯的。我們在現實中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接收到的任何長久或短暫的刺激，都有可能在夢境中本能地產生重現并放大，成為頭腦中直接有效的意識活動行為。而弗洛伊德在很多著作中普遍認為，性是對人類心理和行為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一項本能。它在人類的眾多本能和需求中占有決定性的地位和作用?，F代醫學研究顯示，嬰兒在母體孕育期間就會產生自發刺激性器官以獲得性體驗的行為。而性一方面是人類繁衍生息的生理自然需要，另一方面又是對人類內心活動和情緒起伏的直接反映。人類在快樂或低落時，都有可能下意識地進行各種意義上的性活動來尋求情緒釋放。

電影中很多人物的行為在現實或夢境的潛意識層面都與性本能有著直接的聯系，例如男主角Bill的妻子Alice。作為中層階級的富人太太，她的生活浮華而又空泛，終日重復著梳妝打扮與人際交往的不變日程，這樣的生活令她麻木，但無法獨立生存的花瓶身份又注定使她無法解脫，于是Alice在夢境中產生了與海軍軍官精神出軌的性本能行為。Alice雖然潛意識中尋求刺激，但現實中只是一個優雅動人的太太形象，不會邁出實際的出線做法。丈夫Bill作為這個中層階級家庭的實際核心控制者，他付出了金錢來提高兩人所需，同時在這個基礎上，他作為男性又有著自己強大的獨立意識與行動力，因此，在富豪女兒對他勾引未果之后，懷著隱約的遺憾和對妻子的怨恨，他最終接受了妓女，試圖通過妓女來實現自己情緒主導的性本能。從這一點上不難發現，自我價值的不同影響著夫妻兩人追求刺激的不同渠道與做法，最終形成了夢境出軌與現實出軌這兩種截然不同卻又具有相似之處的性本能行為。在影片的末尾，兩人就這些時日發生的一系列外界事物，在陪女兒逛商場的間隙，達成了短暫的共識——just a dream。他們決定忘掉那些經歷過的可怖遭遇，并將之歸于一場幻夢，決定就此醒來，回到清醒穩定而長久的現實之中。在巨大的精神壓力得到釋放和解脫的當下，他們提出了用一項眼下就應當去做的事，通過進行性本能行為而達到關系緩解與精神釋壓的放松?？偠灾?，庫布里克在這部電影中，關于上下階級之間的交錯對立與性本能和夢境的運用復雜深刻，矛盾卻又真實地反映了電影外的現實生活，就像一場迷離的幻夢，看似紛亂游移，卻又完全基于自我潛意識而產生，令人沉醉其中。

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在戴著假面的盛宴上，對于情愛的渴望，本就是一種鬼魅般的誘惑，一場處處迷幻錯亂卻充滿性張力的“奧德賽”式的戲劇性陳列。人們互相猜忌，迷惘困惑，情欲交錯，與恐懼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