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駱駝祥子》中女性人物悲劇命運的成因

◇ 李山秀 ◇

《駱駝祥子》是老舍先生最滿意的作品之一。作品以多彩的筆墨描繪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不幸的生活以及她們的抗爭，虎妞、小福子、二強嫂均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老舍敘寫了她們的苦難和貧窮，對她們給予了深切的同情和關注，并無情地鞭撻了造成她們悲劇的根源之一——當時那一罪惡的社會?；㈡?，有錢人的女兒；小福子，漂亮的窮人女兒；二強嫂，丑陋的窮人妻。盡管這三位女性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經歷不同，但最終都沒有逃脫同樣的命運——悲慘而死。究其原因，可以分為內因與外因。內因是三位女性的習性，外因主要是黑暗的社會中男權的壓迫和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影響。在男權社會的重重壓迫下、在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影響下，女性只能委屈地活著，悲慘地死去。

一、三位女性的習性

“習性”是布迪厄場域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習性是指行動者因為個人氣質、性別、背景（血統、家庭出生、學校教育和階級等）的差異而具有了特殊的習慣、想法、能力、感覺等，習性不單純是一種習慣，它是一種綜合氣質，是行動者在社會實踐中所形成的相當穩定的品味、信仰和習慣的總和①布爾迪厄：《藝術法則》，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175頁。?；㈡?、小福子、二強嫂三位女性因為不同的出身、生活環境等，而有不同的習性，而這也正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

（一）資產階級小姐：虎妞

虎妞有智慧，有謀略，敢于反抗，有一定的獨立自由精神。她用假孕騙祥子與自己結婚；教祥子給父親祝壽；在父親的壽禮上好好表現；討父親的歡心等舉動，體現出了虎妞的智慧與謀略?；㈡は矚g祥子，盡管祥子只是一個窮苦的拉車夫，她也一定要想方設法地嫁給祥子，她對祥子說：“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嘛，管他娘的別的干什么”，這體現了虎妞崇尚平等自由、勇于追求愛情的精神?；㈡じ矣诜纯?，她想要嫁給祥子，但是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她就當眾與父親斷絕關系，自己把自己嫁給了祥子。這種敢于反抗，獨立自由、敢愛敢恨的精神源于虎妞的資產階級小姐的身份。正如作品中所說的情種只生在有錢人家，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做決定。沙漠里開不出牡丹來，窮苦的生活滋養不了愛情之花。由此可見，虎妞敢于隨心所欲地追求一個窮拉車的祥子，正是源于自己的有產者身份?？墒请x開家庭，真正成為無產者的虎妞，到底會怎樣呢？也許會如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所述那樣，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然而魯迅沒有提及一種情況，那就是死亡。在他的《傷逝》中的子君就是這樣的結局，為了愛情與自由，她逃離家庭，最后她卻不得不返回家庭，抑郁而死。老舍筆下的虎妞長得丑，而且嫁了人，因此無從墮落；父親徹底與她決裂，躲了起來，于是她再也回不去了。但在這樣境況下的虎妞，再加之她身上還有許多其他的陋習，同樣也只有死路一條。

虎妞之陋習主要表現在七個方面。一是權變奸詐。她用假孕騙了祥子，迫使祥子不得不娶了她。二是她脾氣暴躁。雖然自己心中有鬼，可是面對父親的指責，一點也不忍讓，最后使事情發展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三是她自私涼薄。當小福子被生活所迫不得不賣淫時，她雖樂于幫小福子，給小福子提供場所，但是每次要收取兩毛的費用。雖然她把小福子看成她在大雜院里唯一的朋友，但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自己的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四是她精于算計。她本來打算買兩輛車，一輛賃出去，一輛讓祥子自己拉，這樣可以掙雙份的錢。但當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去繼承車廠，只有手里這點錢時，她便留了個心眼，只給祥子買一輛車，剩下的錢還是拿在自己手里最可靠。她誰也不信任，只信任自己手中的錢。五是她目光短淺，貪圖享樂。只顧眼前的利益與享樂，而不為以后做打算。她覺得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情誰也不能預料，不如得樂且樂，先顧眼前歡。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在這種思想下，她只顧當下的享樂，不為明天做打算，祥子每天拉車掙的錢全被她花光，她的積蓄也全部被用完，等到她難產時，卻沒有錢去醫院，只能等死。六是她好吃懶做。平常就經常買零食吃，懷孕的時候吃的更多。又誤信了孕期不應該多活動，整天躺著不動，連做飯買菜都讓小福子幫忙。由于胎兒較大，又因她年齡的關系，最終導致了她在生育時的難產。七是她迷信愚昧。祥子生病，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去買藥，而是去娘娘廟給祥子求神方，神方不管用后才想起來去請大夫；自己難產，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了遍，也沒有用，但她仍不覺醒。她不是讓祥子去請大夫，而是讓他去請只會裝神弄鬼地騙錢的神婆陳二奶奶，最終致使虎妞難產而死。正所謂性格決定命運，正是因為這些優點與缺點，才最終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

（二）窮苦女性：小福子和二強嫂

小福子和二強嫂作為當時社會窮苦女性的代表，身上具有顯著的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習性，這一性格特點更凸顯了她們的命運悲劇性。

二強嫂作為“長得沒個模樣”的窮苦女性的代表，她的一生都生活在臟亂不堪的大雜院里。吃不飽、穿不暖；為家庭操勞，伺候著老的，照顧著小的，中間還得敷衍著年輕的；在忙碌與病痛中走向死亡；飽受貧窮的折磨；對于自己的人生她無可奈何，也無力掙扎。雖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卻仍然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面對女兒被賣，她無可奈何，一邊哭女兒，一邊穿上賣女兒的錢買來的新藍布大衫。最后只因她面對兒子的無故被打說了一句話，竟慘死在丈夫的拳腳之下。

小福子作為“長得有個模樣”的窮苦女性代表，同樣是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忍辱負重地活著。她是生長在大雜院里的女兒，連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早晚會被父母賣出去，這是她必然的命運。而美其名曰的“享?！?，則是被賣給軍官作為臨時的玩物，或被賣給有錢人家作姨太太而已。最后她被賣給了軍官作臨時玩物，之后又被軍官拋棄，再次回到了貧苦的家中。因為父親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養活不了一家人，于是被逼無奈的小福子只能去作暗娼來養活一家人。面對現實生活，小福子除了無奈，也只能順從?！敖憬闶菈K肉，得給弟弟吃”，她一直默默地承擔起這一切，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來維持這個破敗不堪的家。面對酒后的父親的辱罵，她連大氣也不敢出，“每次總是要給他錢才能讓他罵罵咧咧地離開”；面對大雜院里男人的斜眼，她只能默默躲避，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敢出來；面對虎妞的故意使絆子，她只是害怕，卻不敢生氣。面對這一切的困境，一切的艱難，小福子只能默默承受，使盡渾身解數來對付窮苦的生活。在她眼里死是比活著更簡單、更輕松的事情，可她不能也不敢死，她要茍活，靠“賣肉”養活一家人。最后被父親賣到白房子的她，對家人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此時對親人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小福子，終于了無牽掛地作出了最后的反抗——從白房子里逃出，上吊而死。小福子以自己肉體的毀滅來控訴了這個不公道的社會，控訴這個社會的貧窮與苦難?？梢赃@樣說，一個小福子的悲劇代表了當時社會中大雜院里所有漂亮女兒的悲劇。

從小福子和二強嫂身上我們看出舊社會中國底層婦女的悲慘命運，她們的人生幾乎沒有任何的希望或者光明。長的稍微好看的，會像商品一樣以某個價格被賣掉，繼而淪為性奴隸；長相一般的，就只能嫁給窮人，從此操勞一生，最終貧病交加而死。她們個體命運其實代表了無數個淳樸的、傳統的、無私的舊社會普通婦女的命運。那些為家人奉獻了自己的一切，自己卻只能委屈地活著，悲慘地死去的廣大婦女們的命運。萬惡的舊社會，是人的火坑，是摧殘一切美好事物的深淵①葛春麗：《簡析〈駱駝祥子〉中的兩個女性形象》，《大連教育學院學報》2002第18期。。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只能隨著時代沉浮。在《駱駝祥子》中，無論是勇于反抗的虎妞，還是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小福子與二強嫂都悲慘而死，這一點說明她們的習性只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部分原因，當時黑暗的社會才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在黑暗的現實社會中，像祥子這么體面、健壯、要強的男性，尚且無法逃出社會這張大網，只能一步步淪陷，一步步墮落，更何況是像虎妞、小福子、二強嫂這樣的女性，自然更是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她們不僅要像祥子一樣忍受窮苦的生活，而且需要承受男權的壓迫與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束縛。不得不說，她們的人生與命運更加悲哀。

二、男權的壓迫

（一）父權的壓迫——虎妞、小福子

虎妞是劉四爺獨裁專斷、自私自利的父權的受害者?；㈡な悄敲吹木髂芨?，幫助父親把車廠治理的井井有條。她的父親實在不愿她出嫁，就這樣耽誤了虎妞的青春，使她快四十歲了還未出嫁?；㈡さ睦隙患尥耆怯捎趧⑺臓斪运綄е碌?，留下她當不付工資的管家所致①丁爾綱：《論駱駝祥子的悲劇》，《山西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虎妞的父親雖然讓她參與管理車廠，但經濟大權始終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虎妞并無實權，手里只有那幾百塊錢的私房錢②羅惜春：《男權語境下的虎妞悲劇》，《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而劉四爺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自己的利益，不讓虎妞與他眼中“臭拉車的”的祥子在一起，在遭到虎妞的反抗后，狠心與虎妞斷絕聯系，處理了人和車廠，隱瞞了住處。正是因此，才導致了當虎妞難產時，不僅自己沒有錢請醫生，也無法再求助于劉四爺，最終難產而死③吳福輝：《老舍集駱駝祥子》，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第31頁。。而劉四爺之所以對自己唯一的女兒如此冷酷無情，完全是因為女兒忤逆自己，讓他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究其根本，主要因為虎妞是女性，因此便受到了父親殘酷且不公的對待，受到父權沉重的壓迫，才造成了她悲劇的人生。

小福子的悲劇則來自于懶惰無能，視錢如命的父權壓迫。小福子的父親為了錢，把女兒以二百塊錢的價格賣給了軍官，使之成為了軍官的臨時玩物；他自己不務正業，游手好閑，養活不了自己和兩個兒子，就逼著小福子作暗娼養活家人。他不僅不善待女兒，還瞧不起女兒，覺得女兒賣身很不要臉。最后同樣是為了錢，竟把可憐的小福子賣到白房子里作下等妓女。最終導致了對生活完全絕望的小福子上吊而死。父權的壓迫，讓小福子完全喪失了自我，最終淪落為掙錢的工具。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直被父親和家庭壓榨著。他們盡力榨取她的最后一點點作用，直到小福子絕望而死。父權的壓迫是造成她一生悲劇命運的主要原因。

（二）夫權的壓迫——虎妞、二強嫂

虎妞是祥子家庭冷暴力的受害者。盡管初始是因為虎妞使用假裝懷孕這一不光明的手段強迫祥子娶了自己，但不可否認虎妞是一心一意地愛著祥子的。她細致入微地體貼祥子；委曲求全地哄著祥子；任憑祥子去拉車，去要飯，也要永遠跟著祥子。而被虎妞全心全意愛著的祥子，卻是視她為妖魔，說她是破貨，認為她老、丑、厲害、不要臉④林遠者：《淺析老舍作品〈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形象》，《黑龍江科技信息》2003第4期。。跟虎妞結婚后，祥子覺得渾身都不干凈，沾著些使人惡心的東西，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虎妞的玩意。祥子不僅不愛虎妞，還用家庭冷暴力來對待虎妞。他有心里話寧愿跟小福子這個外人說也從來不跟虎妞說；拉車拉累了寧愿在街上轉悠也不愿意回他們的家，因為他覺得家里的虎妞不是個老婆，而是個吸人血的妖精；甚至祥子還把自己所有的不幸、墮落都歸咎于虎妞，覺得就是她讓自己一步步沉淪。所以當他遇到老年的劉四爺，并將他從自己車上趕下來之后，祥子感到痛快、輕松、開心。他如釋重負，感覺趕走了自己所有的倒霉。由此可見，祥子是由內到外地討厭著自己的妻子，討厭她的外貌，也討厭她的行為。他運用夫權對虎妞進行厭惡、仇恨、丑化、冷暴力。正是在父權和夫權的雙重迫害下，才最終導致了虎妞悲慘的命運。

二強嫂的悲劇則來自于暴力的夫權。她不僅需要跟大雜院其他婦女一樣承受生活上的困苦，還需要承受丈夫對自己的打罵。窮苦的二強嫂照看著一家人的生活，而丈夫卻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酗酒。在賣了女兒后，二強嫂可以吃口飽飯，也穿上了新的衣服，可是挨揍的次數卻比從前多了一倍。最后一次挨打，是她看不過丈夫喝酒后無故打兒子而說了一句話，最終被丈夫一腳踹在小肚子上被打死。暴力的夫權，身體上的折磨，使得二強嫂悲慘死去，夫權如此沉重的壓迫造成了二強嫂的悲劇命運。

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下，女性沒有自己選擇人生的權利。她們或被看成禍水；或淪為被買賣的商品；或被看成的家中的奴仆，生育的工具。文中所描寫的虎妞、小福子、二強嫂僅僅只是當時社會時期眾多悲慘女性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三、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影響

在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里，女子的貞操比生命更加重要，這一觀念延續千年、深入人心。在此觀念的影響下，祥子覺得如果要娶，就一定要娶一個一清二白的姑娘。祥子與虎妞發生性關系，發現虎妞不是處女后，覺得是她毀了自己的清白之身，認為她可恨可厭。祥子認為不是處女的虎妞是破鞋，打心眼里瞧不起。被迫與虎妞結婚后，一直厭惡虎妞，不僅懶得跟她爭吵，更是連話都不愿意跟她說，以上種種導致了虎妞的婚姻愛情悲劇。同樣，在中國貞操觀念的影響下，小福子因為自己作暗娼養活家人而被鄰居看不起，被父親所不齒。她怕見人，她像老鼠一樣，晝伏夜出，躲避人們的目光，避免別人的指指點點。由此可見，在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壓制之下，無論你是富家女兒，還是窮人女兒，在男人的面前，在金錢面前，總是沒有地位的，而最后的命運也是同樣的悲哀。

魯迅曾說，所謂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①曹恒山、趙建勝：《駱駝祥子悲劇的意義》，《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5第1期。?！恶橊勏樽印窞槲覀兂艘磺鸁o盡的女性命運悲歌。故事中的三位主要女性人物都在社會中屈辱地生活，在命運必然律的支配下茍延殘喘，最后悲慘地死去。悲劇作品呼喚著人們共同正視生活的殘酷和斗爭的艱巨，同時熱切地期望可以告別一切的恐懼和不幸，期待它們可以早日成為歷史的陳跡②樊駿：《論〈駱駝祥子〉的悲劇性》，《江漢論壇》1986年第9期。。老舍先生創作的《駱駝祥子》也正出于此意，希望社會能不斷發展，告別黑暗的舊社會，告別苦難與貧窮，告別男權思想對女性的壓迫，告別中國封建道德倫理觀念的糟粕，讓所有女性都能自立自信自強地生活，都能過上獨立自主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