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圓

王一梅

圓先生很圓很圓，不是橢圓，除非他伸出手和腳來，否則，他可以一直滾。從他住的山上，“滴溜溜”地滾到山下，然后奔跑著去往四面八方。只要不碰到尖利的、有棱角的石頭或者刺，他就可以一直奔跑。

他的奔跑是有彈性的，跳跳跳，跑跑跑。有時候，快得像飛了起來，只聽見風“呼呼”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不停地奔跑。也許，天生這樣；也許，是為了超過前面的圓。

有一天，他一口氣奔跑到了城市。城市的街道兩邊是整齊劃一的電線桿，其中一根電線桿上系著一個紅氣球，就在電線桿的中下方。他跑過的時候，氣流帶動起了紅氣球。

他略微停頓，對紅氣球說：“來，一起跑?！?/p>

但是紅氣球牢牢地抓住電線桿：“不，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里?！?/p>

“哦，我知道了。你被綁住了，我來救你。你可以像我一樣自由奔跑?！彼f著解開了拴在電線桿上的線。

可是，紅氣球牢牢地拉住電線桿，繞哇繞哇，然后又纏上了。

“好吧，我要繼續奔跑了，你愿意停在這里就停吧?！眻A先生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一只貓走過來，停在紅氣球旁邊。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從商店里走出來，蹲下抱抱這只貓，然后解下紅氣球，說：“乖貓貓，說好在紅氣球這里等，你還真聽話?！迸?，商店里不允許貓進去，女孩就讓貓在外面玩，會合的地方正是紅氣球這里。

圓先生怎么知道這些呢？他一個勁兒地往前奔跑。

他被一把椅子叫?。骸澳阋灰菹⒁幌?？我是一把椅子?！?/p>

“椅子？你叫我嗎？”圓先生很奇怪，這把陌生的椅子居然叫他休息一下，“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喜歡奔跑?！闭f完，他又開始跑，一刻不停。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一位老爺爺拄著拐杖走過來，坐在這把椅子上，嘆了口氣說：“別費勁了，我親愛的椅子，不會有人愿意陪我這個老頭兒說話的?！?/p>

圓先生不知道這些，他一個勁兒地往前跑。

奔跑，讓他充滿活力，他的心跳在加快，加快速度，奔跑。

“嘭——”一聲巨響。他撞到了一根竹竿，準確地說，他撞上了一排籬笆，而籬笆是用鉛絲綁的。這個巨大的聲音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被鉛絲劃破了一個口子，泄了不少氣，然后，他變成了一根可以拉直的線。想過嗎？一個圓弄破點兒皮，下場會這么慘。

他不能奔跑了。這太慘了！他從前想都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看見了奔跑的田鼠，田鼠難得進城來偷了點兒面包，急著趕回家；看見了奔跑的玻璃珠，玻璃珠失去了方向，到處亂跑；還看見了奔跑的風，風在城市里遇到了狹小的弄堂，心情不好，到處亂竄。

圓先生大聲地喊：“停一下，停一下好嗎？幫幫我?！彼穆曇粲行┞╋L，聽起來有些顫抖。

沒有誰會停下。他們都在奔跑，沒有誰聽見圓先生漏風的呼喊。

過了很久，他看見一只土黃色的蝸牛慢慢地爬過來。蝸牛和圓先生摩擦了一下，不知道是碰了肩還是碰了胳膊。

“哦，看在大家都是圓溜溜的分兒上，你能幫幫我，讓我重新成為一個圓嗎？”圓先生請求蝸牛幫忙。

蝸牛停了下來，他看起來很老了，重重地喘著氣，說：“哦，我原本是在趕路的，我要去天上。但是，我可以先幫你，然后再去?！?/p>

“一只蝸牛要去天上？”圓先生想笑，但是，他現在很狼狽，從圓變成了一根線的他笑不出來了。

“好吧，先告訴我，你是橢圓還是特別圓的那種圓？”蝸牛問。

“我怎么會是橢圓？我是圓，圓圓滿滿的圓?！眻A先生看著自己此刻只是一根彎彎繞繞的線，聲音越來越輕地回答。

“我也是圓圓滿滿的圓?！蔽伵；瘟嘶晤^上的觸須，無力，但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那么，圓圓滿滿的蝸牛，你用什么方法幫我重新成為一個圓呢？”圓先生對蝸牛有一點兒擔心。

“我熟悉這里的一切，我知道，有一種草的汁很神奇，和我的黏液混合在一起，可以幫你黏合，重新成為一個圓。我真幸運，還可以用我所知道的和所擁有的幫助你?！?/p>

“我真幸運?！眻A先生聽完，說出了他內心的想法，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只強大的蝸牛。

蝸牛用了幾乎一天的時間配好了黏合用的草汁。

當傍晚來臨，夕陽染紅了大地，蝸牛終于把圓先生復原了——特別圓，看不出什么修補過的痕跡。

然后，他特別疲憊地說：“我原本要先去田野那里，然后再去天上，現在，只能就到這里了。等我走了，你要再耐心地停留兩天，等黏合的地方變得牢固了，你才可以繼續奔跑?！?/p>

圓先生說：“你耐心等兩天，等我的傷好了，我帶你去奔跑。親愛的蝸牛先生，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再見了，圓先生，我的名字叫阿土，你記住也可以，不記住也沒關系。只是，我恐怕等不了你了，我沒時間了，我這就要去天上了?！蔽伵＞瓦@樣告別了圓先生，“再見了，朋友，再見?！?/p>

然后，蝸牛爬上了籬笆，爬，往上爬。在高處，他找到一片大大的樹葉，然后，掛在了樹葉上。風吹來了，樹葉連同蝸牛阿土一起在空中晃動著。他這樣算到天上了嗎？

經歷了兩天的等待，圓先生在陽光中站起來。他又可以奔跑了，又可以聽風從耳邊吹過了。

他先向掛在籬笆高處那片樹葉上的蝸牛阿土告別。

“咔——”圓先生聽見了一個輕輕落地的聲音。

那么輕，像樹葉一樣飄落。是蝸牛阿土？他不是強大的蝸牛嗎？圓先生看到地上土黃色的殼變得透明，里面什么都沒有了。阿土呢？不久之后，空空的土黃色的蝸牛殼會和泥土融為一體，蝸牛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圓先生這才懂得了蝸牛阿土的告別。原來，阿土說去天上，是掛在樹葉上，然后慢慢縮小，直至消失。阿土是和他永遠告別，他竟然一點兒也不懂。

圓先生第一次感到，他不想奔跑了。他默默地站在籬笆下，然后，對著空空的蝸牛殼說：“親愛的蝸牛先生，謝謝你救了我?！?/p>

天氣越來越涼，圓先生還待在籬笆下，他哪兒也不想去。

風中飛來一只蝴蝶，她很辛苦地在風中旋轉，然后，落在圓先生面前。

“如果天黑以前我不能飛到田野那邊的那個草垛，我會被凍死?？墒?，我飛不動了?！焙f。

圓先生愣了愣，然后對蝴蝶說：“來吧，我是會奔跑的圓，我原本以為我不會再奔跑了，但是現在，我又想奔跑了?！?/p>

蝴蝶來不及說謝謝，連忙站在了圓先生的肩膀上。

圓先生又開始奔跑了，快得像要飛起來了，只聽見風“呼呼”地從他身邊掠過，他很快就會把蝴蝶送到草垛。

這一次，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奔跑了。就像紅氣球、椅子和蝸牛阿土，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要奔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