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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鍋屯

2020-03-17 09:25段祥云
青年文學家 2020年1期
關鍵詞:柳鶯小海寡婦

段祥云

1

這屯兒啊叫燒鍋屯,從前是個釀燒酒的小漁村,臨著大嫩江。

后來這里有了工業區,陸陸續續興建了鋼廠、機械廠、電廠、化工廠,于是屯子西邊的原野就變成了工地,人們又把這里稱為施工地。再往細了拆分,又把施工地的不同區域稱為三工區、五工區什么的。

工業區建成了。小漁村演變成一座新興的工業重鎮。

然而,好多人還是喜歡按傳統習慣,稱這里為燒鍋屯。

2

這天,鋼廠工人于文忠來到燒鍋屯的一個工友家里,準備相親。

兩年前,于文忠的老婆得急病去世了,扔給他三個光頭小子。于文忠感到日子實在吃不消時,有熱心工友出手相救。據說女方姓柳名鶯囀,是從山東逃荒投親到燒鍋屯她表姐家的,丈夫死后沒給她留下任何遺產,卻甩給她不少外債和三個黃毛丫頭。

于文忠對這門親事有點猶豫。自己的日子還緊緊巴巴呢,再加上她們娘四個?不更是雪上加霜么?不過,當他聽介紹人說柳寡婦長的頗有姿色,且又能干時,他就有點動心了。暫且看看再說吧!于文忠是這么打算的。

工友老郝給他倒了一杯水,囑咐說:“待會她來了,你要主動表現,主動跟人家打招呼。女人都喜歡男人會來事,懂禮貌,獻殷勤,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倆相貌身材相比差得太多了;你不上趕著點,恐怕打動不了那個女人的心!”

于文忠聞言,心里好不激動,問:“老郝,你介紹的這位,能漂亮到什么程度?比咱們車間的出納員王麗娜如何?”老郝道:“嗨,咱車間的出納員王麗娜哪能跟她比?她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要說王麗娜是屬于大家閨秀?好像還差那么一點,可這柳寡婦卻是名副其實的埋藏在草叢里的靈芝?!?/p>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柳寡婦被她表姐陪著走進屋來。

一位身材高挑,行走輕盈,舉止穩重的女人走進室內。于文忠眼前一亮,心里蹦起了小兔,一雙手突然不知怎么放才好。柳寡婦穩穩當當地坐在了離他稍遠的炕沿的另一邊,也不往他這邊瞅,只是禮節性地跟老郝搭訕著說些閑話。雖然她的衣著儉樸,卻掩飾不住她那天生麗質。老郝家的炕沿比較高,可她坐在那,兩條長長的腿并攏自然地伸展,再加上她那挺拔的身姿,顯得她更加峭拔而冷峻。

于文忠悄悄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冷汗,心中暗暗嘀咕,幸虧他沒坐在炕沿上,要不然耷拉著兩條短腿,與她一比相形見絀,豈不羞死人了?他想起剛才老郝的話,連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過去朝著女人行了一禮:“你就是柳妹妹吧?我姓于,叫于文忠。今年三十五歲,是北疆鋼廠工人?!绷褘D的表姐有四十歲左右。臉上布滿滄桑,聽了于文忠的自我介紹,忍不住嘻嘻一笑?!坝诶系苷媸莻€爽快人!正好我這表妹性子也直,你們倆湊一塊我看倒滿合適!”說罷便調和地夸張而笑。

于文忠本是個粗人,可這會卻心細了。他發現柳寡婦在聽了表姐的這番話,好看的大眼睛飛快地瞭了他一眼,娥眉輕輕地一皺。于文忠的心就微微地一沉。自慚形穢的心理使得他此刻不敢抬頭細細觀看面前這位高傲的柳寡婦。只偷偷乜斜地溜了幾眼。從她剛才進門看她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三左右吧?頭發被一頂白色的圓帽攏在了里面,那飄逸在額前劉海和美麗的鬢角襯上一張黑里透紅的臉龐,顯得那么嬌美。冷面霜峰,鼻梁小巧,嘴唇緊抿,一副冷美人的氣質。再看看自己,不足一米六五的個頭,五短身材,腦袋偏大,五官搭配雖然合理,但也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她肯定看不上我。

于文忠這么一想,愈發自卑地屏聲斂氣。她表姐見氣氛沉悶,連忙打著哈哈道:“于老弟進廠也有好幾年了吧?能在鋼廠當一名工人多好哇!每月拿固定的工資,也不怕天旱,也不怕雨澇,看病給報銷,家屬看病半價。每年廠里還給每個職工分兩噸煤呢!”表姐的這番話分明是說給柳寡婦聽的。老郝也連忙起身配合著表姐滔滔不絕地夸贊起于文忠來。說他人實惠,能干,家里房子多,這多虧了他有一個當官的老鄉幫助他,分給他一套施工時的土棚子,有五六間屋子呢。院子又寬敞,房前屋后都有空地,一眼望去可眼亮了。兒子們又懂事。從不打架斗毆。柳家妹子要是進了門,兩窩孩子絕不會斗嘴。等等……

柳寡婦也不搭話,只低頭默默地沉思。于文忠察言觀色,見柳寡婦沉默不語,臉色陰轉晴。精神頭立刻上來了。于文忠道:“柳家妹子,不信你左鄰右舍去打聽打聽,我于文忠為人怎樣?不是吹,跟人處事,寧可吃虧,絕不傷朋友的情義。憐弱惜貧,從不歧視貧賤之人。凡是門口來了討飯的,哪次都不讓人家空手而去?!闭f到這,柳寡婦的表姐連忙接過話茬,說:“于老弟這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善良人,我表妹跟了你絕對錯不了?!绷褘D聽了這話,抬頭埋怨地看了一眼表姐,她表姐也不管她表妹是什么心思,意味深長地說道:“人啊,不能好高騖遠,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于文忠便說,“我雖然沒什么本事,但我有一顆好心腸??!柳妹妹若是跟了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表姐忙說道:“你看你看,人家都說這話了,真是難得!”老郝便朝著表姐使了個眼色,道:“咱倆到院里去看看,讓他倆先聊著?!?/p>

此時屋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柳寡婦仍然低頭不語。于文忠雙手不自然地來回搓著,額頭上點點汗珠止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滾落。

沉默了好長時間,于文忠忍不住了。他把眼睛一眨不眨盯住柳寡婦那張越看越招人稀罕的臉龐:“呃,柳,柳家妹妹,你看我咋樣?同不同意你倒給個話呀?”

柳寡婦不看是不看,一抬頭,目光就認真地投在他的臉上不移開。于文忠在她那犀利的眼神下,感到自己十分渺小。

“實話跟你說吧,你這個人我沒相中?!闭媸强烊丝煺Z。于文忠的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臉色灰突突的。柳寡婦細心地觀察他的神情,單刀直入地接著說道:“不過,我的處境你想必也知道,我帶三個拖油瓶,從山東投奔表姐,可是表姐家的狀況也很艱難。我現在急需有個棲身之地。你要說過門后咱們能怎么相好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答應你,既然我同意跟你一個鍋里攪馬勺,我就會跟你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但是我有個條件,不許你不待見我的三個閨女!”

于文忠仿佛黑夜中看見了一絲曙光。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磕磕巴巴道:“柳家妹子,你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有三個小子,就盼望有個閨女,這下好了!一下子來了三個閨女,我哪世修來的福?”女人見他如此爽快,臉上現出些許和悅的顏色。說話的語氣也較剛才溫柔了許多。

“之前也跟旁人打聽了你的一些情況,你這人雖然有些毛病,但總的來說還可以。兩口子過日子不是光床上那點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天也少不了。你三個兒子,我三個姑娘,兩窩孩子湊到一塊,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我不許你護短,因為我的是女孩,你們得讓著點才是!”

“呃,這是應該的……”

“還有,你一月工資多少?”

柳寡婦的步步逼近,使得于文忠重新審視起這位落難之中的寡婦來。這娘們真不白給呀,身處如此艱難時刻,還如此鋒芒畢露。跟了這樣的女人過日子,以后的生活倒是不能單調了,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說:

“基本工資六十多,加上亂七八糟的,能開七十多吧?!?/p>

“那好。過門后,你要把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我。我還要給全家大小立些規矩,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要不,還不亂套?”

“這……”于文忠有些猶豫了。

“咋?你不同意?”柳寡婦的語氣明顯露出不快。

“交給你可以。不過,能不能給我留點私房錢????”

“你留私房錢干嘛?”

“這個嘛,嘿嘿,”于文忠尷尬地笑了笑:“鄙人好這口……”說著,他用手比劃了一下打麻將的動作。

“不行!這個堅決不行!”柳寡婦的語氣斬釘截鐵。見于文忠還在猶豫,又重重地加上一句:“以后咱們過日子,你這毛病要堅決給我戒掉!另外,你抽煙不?”于文忠說:“男人哪有不抽煙的?”

柳寡婦毫不客氣地說道:“這個煙,你也得給我戒掉!我這人最煩煙味了!”

于文忠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麻將我可以不打,可是這煙,我已經抽了二十多年了。一時半會兒真的戒不了……”柳寡婦毅然決然地站起身:“既如此,那咱倆沒什么可談的了……”

真是不可思議,剛才還熱火朝天地討論議題,突然間云翻霧卷,于文忠有點接受不了。他站起身大聲喊道:

“哎,你別走哇!哎,你聽我說,咱們有啥話可以慢慢商量嘛……”看著柳寡婦頭也不回的往外走,于文忠追了出去。那柳寡婦出了屋門,在院里把那頂白帽摘了下來。立刻一道黑瀑傾瀉下來,嘿!剛才她在屋里戴著帽子沒顯示出她這一道美麗的風景線!??!真是秀發飄飄!再加上高挑的身材,行路姿態猶如湖風輕拂翠柳。于文忠徹底傻了!他沮喪地站在那,四顧茫茫,悵然若失。

“怎么了?你倆這是……”柳寡婦的表姐和老郝一起匆匆走來,聽了于文忠的訴說后,表姐憤憤不平道:“太不像話了!哪有這么任性的!你當你是誰呀?黃花大閨女???看我回去不訓她!”臨走又回頭安慰于文忠道:“兄弟你放心,回頭我讓她給你賠禮!”

三天過去了,柳寡婦別說賠禮,連個音訊都沒有。于文忠每天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幾乎天天晚上跑老郝家打探消息。他實在是被柳寡婦的妙曼身材和天生麗質給迷住了。這寡婦要是托生在大城市,再有個好工作,定能平步青云,雖然她出生在蒲柳之家,但是她那高傲的氣質,說一不二的性格,都是他潛意識里非常欣賞的。又忍了兩天,于文忠看還沒有信,這天下班就直接奔燒鍋屯去了。

一路打聽著,很快找到了柳寡婦的棲身之所——她表姐家。一推開她家那簡陋的木門,一眼便看見柳寡婦正揮舞鋤頭給表姐家的園子里的農作物除草。她那窈窕的高挑的身姿,那柔軟的充滿女性魅力的鋤草的動作,十分優美地展現在于文忠的眼里。他有點忘乎所以地站在一邊,欣賞著她勞動時的英姿媚態。不知過了多久,柳寡婦直起腰,冷丁一扭頭,看見了他,立刻,嫻靜的臉龐現出層層冷峻:“你怎么來了?”

一句話便把于文忠一路上構思好的思路全給打亂了?!傲颐米?,我,我……”

“你什么?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沒看見我這正忙著嗎?”說罷,也不看他,繼續手里的勞作。

于文忠鼓鼓勇氣,開門見山道:“你那天說的我都答應,你還愿意跟我嗎?”

仿佛一絲微風輕輕拂過曠野,柳寡婦無動于衷地抬手掠掠耳際的發絲,“時過境遷了,那天你如果爽快答應了,備不住我會考慮考慮?,F在嘛,正月十五拜年,晚半月了。你回去吧。我還很忙,不陪你說話了?!闭f這話時,眼睛仍然不瞅他。

正尷尬難堪,表姐從上屋走出來,夸張地睜大了眼睛,雙手一拍:“哎呦呦!文忠兄弟你可來了?我正琢磨著去找你呢!可巧你就來了!”把臉轉向柳寡婦:“我說鶯囀,人家文忠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呀!我勸你也別太那個了!你看看,人家都主動找上門來了,你還繃個什么勁呀?還不請文忠兄弟進屋去說話?”

柳寡婦抬頭瞅了表姐一眼,臉色平靜得像一泓秋水,重新掄起鋤頭,邊干邊說:“表姐,這幾天我領著妮子們過江東割柳條,編筐編簍,賣了一些錢,再過些日子,差不多就夠我們娘幾個的返程路費了……”

“你看你看,你這人認準一個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以為你回山東就好過了?假如你男人還在,行。他當個鄉村教師,每月還有點現金收入??伤F在沒了,家里又沒個壯勞力,生產隊一天能給你記幾個工分????你又帶著三個拖油瓶。這里不管咋說,人少地多,日子總的來說還好混點?!绷褘D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餓不死瞎家鳥!我就不信,憑著我這一身的力氣,混不出個活路來?”表姐無奈地連聲嘆氣,這時候,從偏廈子接連跑出三個女孩子。她們嘴里喊著媽媽,簇擁在柳寡婦身旁。卻把一雙雙驚詫的眼睛投向于文忠。

這一抹肩三個女孩,都隨柳寡婦長著一副好身材。兩腿又長又直溜,只是由于營養不良,顯得面黃肌瘦,襤褸的衣衫卻失不去她們璞玉之質。

“你是誰?你來找我媽干嘛?你是要和我媽搞對象嗎?”說這話的顯然是三個女孩中的大姐。說話的語氣稚嫩中含著成熟的味道。

“是??!”于文忠和藹地望著柳鶯囀的大女兒,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標致的卻又成熟懂事的女孩子。他真想上前用手摸一摸她的頭發,但他克制住了,“到叔叔家去,咱們一起過日子好嗎?”

“你個頭還沒我媽高,你倆不般配,你快走吧!”說這話的顯然是二姑娘,生就一副跟媽媽一樣冷冰冰的面孔,說出話一語能噎死人!

“霜兒,你怎么跟大人說話呢?沒教養!”柳寡婦放下鋤頭,過來輕輕地拍了二姑娘一巴掌,扭頭瞥了于文忠一眼:“妮還小,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便喊:“春兒,快領你妹妹們回屋編筐去!”

那個最小的丫頭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突然拽住于文忠的一只胳膊,仰著黃皮拉瘦的小臉,天真而渴望地問道:“叔叔,到了你家,你能給我們吃飽飯嗎?”

話音未落,柳寡婦猛地竄過來,一把拽過小女兒,啪啪啪地甩了幾巴掌?!澳銈€死滿兒,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張口吃,閉口吃的?”

滿兒哪里理解媽媽的苦衷,張開大嘴哇地一聲哭起來。于文忠看到這里,忍不住一陣心酸。他埋怨地看了一眼柳寡婦,把滿兒拉倒自己身邊:“滿兒不哭,滿兒如果到了叔叔家,叔叔一定讓你吃飽飯!叔叔就是把煙戒掉,把麻將戒掉,把酒戒掉,也要供你吃飽!”一番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柳寡婦噙著兩眼淚水,看也不看他,聲音略有嘶啞地說:“你是個好人,也許我的要求太苛刻,我也不想破壞你的生活,不想拖累你,你走吧……”說罷,連拖帶拽地領著女兒們進了她們暫時棲身之所。

柳寡婦表姐看了看于文忠,無奈地攤開兩手,道:“文忠老弟,看來好事多磨呀!鶯囀她心中還是有你的!只不過是她要拿拿把,抬高一下身價。你今個就先回去吧。改天你再來。俗話說,烈女怕纏郎……回頭我再勸勸她……”

柳寡婦的音容風貌深深地鐫刻在于文忠的腦海里了。幾天來,她那苦掙風塵的頑強精神,她那不向世俗低頭的倔強性格,魂牽夢繞在他的腦海里,使得他茶飯不思,坐臥不寧。這柳家妹子個性太強了。怎么能使她回心轉意呢?

這是下班后第幾個黃昏了?于文忠徘徊在燒鍋屯的江邊,這里離柳寡婦的表姐家不足三十米,抬頭遙望能看見她家的大院。那天在她表姐家院里,聽她說帶著三個姑娘過江東割柳條,他多么希望能在這江邊與她邂逅相遇??墒蔷瓦@么不巧,幾天來的期望一直沒有實現。她們大概割夠了柳條,娘幾個每天都專心致志的編筐編簍吧?要是她娘們賣筐賣簍攢夠了錢,回山東老家去……想到這,于文忠不禁心里發慌起來。

她怎么不來江邊洗衣服呢?

自從上次去柳鶯囀的表姐家見到柳鶯囀一面,此后,他又去了兩次,可柳鶯囀始終閉門不見。訕得他一張臉紅了白,白了黑。就再也不好意思去表姐家找她了。

從江灣這邊三棵參天大槐樹為起點,走到江灣那邊瀕臨土官道的岔口處,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稀稀拉拉的游人奇怪他的逡巡,有人忍不住回頭看他。

天色漸漸暗下來。燒鍋屯家家戶戶房頂上的炊煙也消失殆盡了。腳下的嫩江流水漂浮著晚霞的淡淡余暉。不遠處的一棵柳樹蔭下,一只晚歸的漁船靠岸了。在喧雜的聲浪中,走下四個女人,確切點說,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和三個還沒長大的女孩。她們手提肩背的籃子中和口袋里裝的都是嘎啦,顯然她們是蹭坐人家的漁船過江東去撈嘎啦的。這嘎啦雖然不如魚那么好吃,但是,把它刨開,嘎啦殼可以喂雞,肉,人可吃,家禽家畜也可吃,娘四個顯然已經十分疲憊了,她們謝過船家后,步履蹣跚地爬上大壩,滿兒首先看見了于文忠,連忙喊了一聲媽媽,拉著媽媽的衣襟,用手指了指。

“孩子還這么小,怎么讓她們干這么重的活?”于文忠迎上去,埋怨著柳寡婦,便從霜兒、滿兒的臂彎里奪過籃筐,準備幫著提到柳寡婦的表姐家里。

“你放下,不用你幫忙!”柳寡婦嘴上拒絕著,可于文忠聽得出來,口氣不是那么堅定。于文忠固執地幫著把嘎啦弄到了柳寡婦的表姐家里,表姐迎出來,看見于文忠在幫忙,瞅一瞅柳寡婦,看一眼于文忠,意味深長道:“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哇!鶯囀,既然于老弟對你深情厚義,你就別老難為于老弟了。你們也是倆好軋一好,互相取長補短嘛!”柳寡婦聽了這話,也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同意,扭身進了自己住的屋里,表姐招呼著三個女孩到她那屋去吃飯。沖于文忠使了個眼色,于文忠知趣地尾隨進去。

柳寡婦轉身看著于文忠,說:“你先出去,我要洗一洗!”

于文忠此刻堅定了信心, “柳家妹子,不,鶯囀妹子,你先前提的要求,我都能做到,你還有什么要求,我也能做到,你就答應我們的婚事吧!”柳鶯囀無奈地坐在木椅上,默不作聲。于文忠指天發誓,要是對她不好,天打五雷轟。柳鶯囀看他急的大脖筋都鼓起來了,芳心一軟,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得了吧,誰不曉得你們男人,興頭來了,說的比蜜還甜。過了幾年,嘗夠了新鮮,就煩了……就該嫌棄我們娘們了!是個包袱,是個負擔了!”于文忠聞言,舉起一只拳頭,信誓旦旦說:“鶯囀妹子這話怎說,只有你嫌棄我,哪有我嫌棄你道理?就是你過了門,若是你嫌棄我做的不好,拋棄我,到那時,我就……”柳鶯囀追問道:“你就怎么的?說呀!”于文忠挺著脖子,兩眼直直地看著柳鶯囀,一字一頓道:“將來你若拋棄我,不跟我過了,那井沒蓋,江沒欄,樹也不禿,刀也不鈍,我只有死路一條,哪還有活的道理?”

說得柳鶯囀忍不住噗嗤一笑。柳鶯囀定定地看了于文忠許久,放柔了聲調款款說道:“你既然對我這么真心,我也有點被你感動了。你先別高興的太早,告訴你,跟我過日子可不那么容易,我的說道可多了呢!今后你若不聽話,有你好罪遭的!”

3

于文忠的同鄉好友丁浩不惜動用廠里的小汽車,把打扮一新的柳鶯囀從她表姐家的破陋草房里接出來,穿過三工區那狹窄的巷道,駛入四工地的于家大門口時,門里門外早已擁滿了親戚朋友以及遠坊或近鄰。當其貌不揚的于文忠手牽著亭亭玉立的柳鶯囀的手走下車來,人群中立刻發出一陣陣驚異的感嘆聲。這新娘子太招人眼了。窈窕而高挑的身材,修長的雙腿,把女性的性感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眾人的面前。雖然臉色黝黑,呈現出勞動婦女的本色。

人們議論歸議論,婚禮照常舉行。由于有副廠長丁浩的參與,于文忠所在車間主任,工段長,班組長以及廣大工友都來參加婚禮了?;槎Y很簡單,丁浩作為主婚人見證了這門親事。主持人請新娘講幾句,柳鶯囀謙虛地推辭,在賓客鬧鬧嚷嚷的起哄中,不得不謙恭地給眾人行了個禮,然后落落大方地說:“不瞞大家,我是從山東農村逃荒來到我表姐家,通過表姐,有幸結識了我的丈夫于文忠,又通過他,有幸結識了鋼廠的丁浩副廠長,以及在場的各位領導和親朋好友,感謝大家的到來,給我們捧場!以后,我會一心一意跟我丈夫過日子,并且,通過我們共同努力,把小日子過好!我一個農村來的婦女,不會講話,請大家多多包涵!”言畢,又恭恭敬敬地給大家行了個禮。

鬧騰了一陣,來賓們每人嗑點瓜子,嘴里含塊喜糖,新娘子恭恭敬敬地給每位來賓點燃一根喜煙后,紛紛散去。柳鶯囀也隨即換掉新衣,屋里屋外地忙活起來。過了一會,丁浩又用小汽車把柳鶯囀的三個閨女接了過來。于文忠的三個兒子,大的叫于小海,老二叫于小江,小的叫于小水??匆姾髬尩娜齻€女兒長的都挺秀氣,心里說不出什么感覺。他們此時聚在自己的屋里,驚喜中摻雜著幾分憂慮,小聲議論著。小江說:“聽人說有后媽就有后爸。后媽的心都毒,她還帶來了三個女孩,以后恐怕沒咱們的好日子過了!”小海說:“那也不一定,這個后媽雖然看上去挺嚴肅,但心眼不壞!你看剛過門就干這干那的!”小水說:“不管咋地,有了新媽媽,以后咱們就能按時吃飯了?!?/p>

柳鶯囀的三個閨女,柳春兒,柳霜兒,柳滿兒,自從踏入這套寬闊的院落,進入特意為她們姐仨兒收拾出的一大間房屋里,三姐妹的臉上不約而同地漏出了笑容。柳滿兒一個跟頭翻到炕上,打了幾個滾,趴在窗臺上隔著玻璃看院里景色。一扭頭,看見了炕一頭疊起的被垛,掀開蒙被的布罩,一眼相中其中的一床墨綠色的淺花棉被,正要申明這床被子自己要了,沒想到二姐捷足先登,一把搶了過去。并且還鄭重聲明這床被子誰搶到歸誰。滿兒自然不答應,尖聲尖氣地聲索道:“是我先看見這床被子的,它應該歸我!”便上去和二姐搶奪。霜兒雖然比她大兩歲,個頭也比她高不少,卻也是任性慣了,絲毫不知謙讓小妹。滿兒哪里搶得過她?于是便使出撒手锏,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大哭。霜兒果然怕了,無奈,只得還給她。嘴里不滿地嘟囔道:“就仗著咱媽護著你!事事都把尖!”兩人這里吵著,卻不料大姐春兒把靠北墻的幾塊隔板拆下來了,又到院里搬來磚,摞巴摞巴,把隔板搭上,一個木床的雛形就形成了。霜兒見了,忙喊:“大姐,這地方我早就相中了,剛才只顧著和滿兒吵了,忘了這事,這地方應該歸我!”還沒等春兒應答,滿兒又叫嚷道:“不嘛,這地方我要……”霜兒道:“被子讓給你了,你又來搶地方!你怎么這么霸道?”滿兒道:“夏天睡炕熱,我非要這個床!”大姐春兒還懂點事,迂回道:“你要就給你。不過這么大的炕,睡兩人也挺寬綽!”說著便往炕頭一躺,說:“我就睡這了?!北阍诳簧蠞L了幾滾,故意叫好道:“真寬綽!打滾地睡?!闭f罷朝霜兒擠擠眼,霜兒會意,跟著幫腔道:“可不是,姐,嫌炕熱咱們可以少燒點火,冬天冷了,咱們就把炕燒的熱乎乎的。咱倆以后在這炕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悶了,咱倆就湊一塊嘮悄悄話。高興了就分開,你在這頭我在那頭,轱轆來轱轆去,多好呀!”說罷也躺在了炕上,轱轆了幾個來回,還顯擺地瞅了瞅小妹,滿兒果然被倆姐姐說的動了心,立刻大聲說:“我不要床了,我要睡炕?!贝簝旱溃骸澳敲催@個床就歸霜兒了。我也不跟你們爭了。不過,這八仙桌有三個抽屜,中間最大的抽屜得歸我?!?/p>

姐三個你爭這個,她搶那個,早驚動了旁屋的哥仨,紛紛跑來扒窗觀看。姐仨的吵鬧,任性的爭奪,尖酸的話語,哥們都覺得非常有趣??吹陌V癡迷迷。忽聽背后一聲嬌喝:“你們三個小兔崽子在干嘛呢?”哥仨紛紛回頭,原來是新來的媽媽。小江便回答說:“我們在看熱鬧!”

鶯囀道:“女孩們的熱鬧,男孩子少往前湊。去去去,都回自己屋去!”待哥仨個去了。鶯囀急忙進了姑娘們的屋里,低聲呵斥道:“今天我不跟你們計較,這筆賬先記下。等哪天他們爺們不在,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晚飯吃罷。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按往常習慣,小海哥仨正要出去玩耍,卻被鶯囀叫住了?!岸紕e走。都到這屋來,咱們開個家庭會?!?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3/17/qkimageswxjiwxji202001wxji20200117-1-l.jpg"/>

柳鶯囀端莊而嚴肅地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凜厲的目光從在場的每個人臉上慢慢掃過,沉吟片刻,緩緩地鄭重地說道:“從今個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這個家從此由我當家。我可是個要強心十分強的人,我沒來前,這個家怎么散漫,怎么不堪咱們既往不咎。從現在開始,家里每個人都給我緊張起來,用心做事。我定幾條規矩,大家都要遵守。第一就是要和睦,女孩子要尊敬男孩子,男孩子要愛護和關心女孩子,不許動不動就說你家的我家的,現在咱們是一家人,應該抱成一團才是。第二,每個人都要講究衛生,勤洗澡,勤換衣服。衣服舊了不要緊,關鍵是要干凈。我最不喜歡邋邋遢遢,水襠尿褲的人了。第三,這條是專門給男人定的,我為啥說是給男人定的,這就是說大的小的都包括了。生活中的不良習氣堅決不能給我沾,比如抽煙,喝酒,耍大錢;不三不四的人一律不許結交,這跟啥人學啥人,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這個道理。還有,堅決不許偷偷摸摸,這人學壞都是一點一點的,你今天看人家鉛筆好,就偷偷摸摸地弄到自己手里,明天你就可能偷人家的錢包,一點一點的,你就滑向犯罪的道路了。還有就是男孩子對女孩子要規矩,我這仨女孩長的都漂亮,容易招風,我不允許你們動什么壞心思!”鶯囀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端起八仙上的一只杯子,于文忠坐在另一側的木椅上,連忙站起身,端起暖壺,替新娘子斟滿水,然后又替新娘子幫腔道:“你們媽媽說的有道理,你們都往心里記一記!”鶯囀扭頭瞅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人活著要有志氣,要有鋼,咱不欺負別人,也不許別人欺負咱們!如果真的是你無緣無故地被人家欺負,那咱們就應該毫不客氣還手。一個打不過,兩個上,兩個打不過,三個上,還打不過,全家都上!這人就是這樣,軟的欺負硬的怕!在這上咱們絕不能認慫!”

鶯囀說到這,扭頭看看于文忠,問:“上班的,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于文忠的腦袋如雞啄碎米般一個勁地點著。鶯囀接著毫不留情地把矛頭指向了丈夫:“你也別一勁地裝好人。我剛進這家門,就發現跟前左右有這么多的荒地,我問你,為什么不開出來種點啥?遠的咱不說,光這院子里的地就夠種的了。要是種上苞米和土豆,咱家一年的主食和副食吃不了的吃。你說現在快數伏了,種苞米和土豆來也不及了,怎么辦?我有個想法,就是咱們全家大小明天都早早地起來,分別在院外東邊西邊開荒占地,能占多少是多少。備不住別人看見咱們墾荒種地也紛紛效仿呢。所以我說咱們明天早點起來,把地開出來,到初伏咱們種蘿卜,二伏咱們種白菜,主要是咱們先把地占上。等明年開春就好了,咱們就種苞米和土豆。要不,糧本上供應的那點糧怎么夠吃?”鶯囀說著說著來了情緒,不禁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沒想到燒鍋屯這地方真是個風水寶地呀,有大江,有曠野,人口又少,現在我們又有了立足之地,有了存身之本。等著吧,只要咱們勤謹,不怕日子過不好。咱們先把地開出來,等秋天蘿卜白菜豐收了,我打算明年春天抓幾只小豬仔,再養幾只母雞,少買點糠麩摻上蘿卜白菜幫子啥的就夠了!說到這,我還想問問上班的,咱家的菜窖深不深?”于文忠連忙答道:“有五六米深吧?!柄L囀道:“等空閑了,你們爺們要把菜窖再往深里挖挖,把洞掏大大的,深深的,好往里儲存蘿卜白菜呀?”于文忠道:“我們廠里每年秋天都供應秋菜,土豆白菜蘿卜還有胡蘿卜?!柄L囀聞言點點頭,小海插話道:“媽,我們這里每年秋天都有人去農村撿苞米,溜土豆,每天早上去,晚上回來,也不少撿?!柄L囀聽罷歡喜地問道:“是嗎?那你們去撿過沒有?”小海聞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們從沒撿過?!柄L囀道:“你看你看,你們就是懶呀!這么好的機會怎么能拉下呢?在家呆著不也是呆著?”小江插話說:“媽!以后我一定學著勤快!”鶯囀溫柔地看了小江一眼:“好孩子!媽媽就喜歡勤快的孩子!”小水也連忙討好說:“媽媽!我也學勤快!”于文忠感慨地看著鶯囀,道:“我說當家的,你可真有感召力呀!來不來的孩子們都被你征服了!”

4

開春,小江就時常感到心情躁動,眼睛就忍不住常常往春兒姐妹們身上瞄。他越來越覺得姐仨個愈來愈漂亮了,各個像出水的荷花光鮮亮麗。他有意識地討好她們,或者偷偷地窺視她們……有了這些雜念,所以,他的學習成績很快下滑了。老師發還小考試卷時,對他大發雷霆,批評他考的太差,并勒令他馬上回家去把家長找來。他在不該回家的時候回了家,回了家后才看到一副不該看到的畫面。

小江回到家門口,猶豫地推推大門,里面閂的緊緊的。想喊,終于又忍住了。他不是害怕新媽媽的責打,而是潛意識里不想看到新媽媽對他的失望。他在門口逡巡許久,最后繞到自家房后,從院墻外跳進院里。他期待能在后院看見新媽媽,因為平時新媽媽沒事總是在后院的園子里忙活??墒墙裉爝@會,后院一片靜悄悄的。微風輕輕的吹拂著各種蔬菜的葉子,發出輕微的簌簌聲響。他躡手躡腳來到自己住的房屋后窗前,撬開窗戶,跳進屋里。由于他們住的房子以前是一排簡易工棚,墻壁很薄,間壁墻就更薄了,再加上年久失修,有一個地方墻皮脫落,漏出了磚縫。

忽然,爸爸的聲音清清晰地從隔壁屋里傳過來:

“鶯囀,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保證,今后再不賭了,還不行嗎?”

哦!小江明白了。原來新媽媽還在為爸爸賭博的事惱火。小江忍不住將耳朵貼在墻壁上,仔細地聆聽。又聽爸爸說道:“鶯囀,你看你就這么強!你聽我的,起來吃口飯好吧?”

哦!小江明白了,怪不得今早是爸爸做的飯,原來新媽媽在跟爸爸慪氣呀!一股孩童的好奇心促使他貼著墻壁仔細聆聽,正因為他的耳朵貼在墻壁上,才使得他有機會發現了這個磚縫,磚縫很小,他瞇起一只眼往那屋瞧,只能看見直線空間,靠里面的炕上情景卻看不見。小江找出一根釘子,把磚縫摳了摳,這一摳竟然摳出很大的一個洞。但見新媽媽躺在炕頭,蒙著一條毯子,臉沖墻,對爸爸的祈求不理不睬。而爸爸則匍匐在她枕旁,低三下四地一個勁說小話。

“鶯囀,你可不敢再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可是你自己遭罪!”

新媽媽忽地掀開毯子,露出一張嬌俏無比的臉龐。那嗔怪的聲音聽起來又糯又嗲:“別在這貓哭耗子了!我看你是成心想氣死我,然后再找一個可心的,任由你想干啥就干啥……”

爸爸辯解道:“媳婦兒你這樣說可屈了我的心了!我對你……可以說,蒼天可鑒!”爸爸的表白新媽媽置之不理,她又將頭蒙住,沖著墻。就見爸爸急的手足無措,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得,得,我看出來了,你這口氣不出,你是不會原諒我的。那就動用你的家法懲罰我好了!我絕無怨言!”

“這可是你說的?”新媽媽驀地坐起身,捋捋凌亂的頭發,愈發顯得嫵媚迷人?!拔宜憧赐噶?,對待你這副的,好說好商量就是不行!非動真格的不可!”說罷厲害地瞪了爸爸一眼,便下炕坐在八仙桌前對著鏡子梳起頭來。

新媽媽的頭發又黑又亮又密又長,偶爾她出門,便把長長的頭發編成一根長長的粗粗的辮子,直拖到屁股下面。因此,遠離她們住宅的三工區住戶的那些家庭主婦們,不知是褒是貶地給她取了個外號——柳大辮。平時在家里,她就把頭發挽起來,如烏云疊翠一般,不過在她干活時,往往帶上一頂白色的圓帽,就像飯店的服務員似的。她的手也是那么漂亮,柔軟白皙而纖細,小江奇怪,新媽媽一天到晚總干活,可是她的手卻保養的那么好。只見她一手捋著頭發一手拿著木梳慢慢地梳著。那動作既嫻靜又優美。于剛才慪氣時判若兩人。與此同時,爸爸走到窗前拉上了窗簾。明亮的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墨綠色的綢布,給屋里蒙上了一層森嚴肅穆的氣氛。新媽媽在鏡中看到爸爸走到她身后,忙將頭發用手挽了幾挽,挽成一個墮馬髻,襯出一側的長脖細頸愈發顯得高貴。她轉過身來,神情立刻又嚴肅了,像位女法官,而爸爸此刻卻淪為罪犯,筆挺挺的跪在新媽媽面前受審。

“說,這是第幾次了?”

“第三次?!?/p>

“頭一回怎么懲罰的你?”

“罰了半宿跪!”

“第二次呢?”

“打了六十板子!”

“頭兩次你都怎么說的?”

“今后一定改……”

“那為什么還犯?”

爸爸啞了,低著頭,一臉的晦氣。

新媽媽那雙深邃而美麗的大眼睛緊緊盯著爸爸,俊俏的臉蛋布滿寒霜:“怎么不說話?嗯?”

就聽爸爸期期艾艾地說:“鶯囀,其實這回不怨我,都是李德金他們非拉我去玩的。我要是不去,他們就諷刺笑話我……”

“笑話你什么?笑話你怕老婆?是不是?于是你就逞英雄,把我的警告當成耳旁風?是不是呀?嗯?說話呀?”

“不管怎么說吧,錯誤我犯下了,要殺要剮隨你便!”爸爸的語調里竟然含著一絲悲壯。新媽媽哼了一聲,隨即板下臉來,“這么說,你還覺得委屈唄?你一而再,再而三犯我家規,分明是不把家規放在眼里。你這是明知故犯,挑戰我的權威。今個絕不能輕饒你。自己說個數,該打多少?”

只見爸爸下意識地往八仙桌上溜了一眼。小江奇怪什么時候桌上擺上了一塊板子,有二尺來長,一寸多寬。小江不禁為爸爸長吸一口氣。

“說話!該打多少板子?”新媽媽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分貝,語調里充滿了威嚴和不可抗拒。

爸爸的臉色刷地白了,說話的聲音里也帶著怕意:“隨,隨媳婦兒,愿打多少就打多少……”

“那好,把衣服給我脫凈!”新媽媽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商量。

爸爸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可憐巴巴地望著媳婦兒,雙手無奈地解著衣扣,一件一件,脫了衣服又脫褲子,最后連遮羞的褲衩也脫了。赤條條地站在新媽媽面前,垂手侍立,等候發落。小江頓時感到說不出的難堪。一時間,他甚至想沖出屋去,到那屋跟新媽媽求求情,讓她原諒爸爸一次??赊D念一想,那樣的話,大家都難堪死了,今后還怎么互相面對?

新媽媽轉過身走到長條凳前,用繩子將爸爸的身子牢牢地和長條凳綁在一起。使其動彈不得。然后站起身,款款度到八仙桌前,拿起那塊板子。走到爸爸的屁股前站下,幽幽言道:“這可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我做妻子的心狠!”玉臂一揮,啪的一聲,爸爸的光腚上便現出一道白印,隨著啪啪啪不斷的板響,一道道的白印便呈現出青色,紫色,醬紫色。

爸爸終于忍不住,低聲呻喚起來。

新媽媽邊打邊數落:“我讓你沒記性!我叫你屢教不改!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豁出來給你償命,也不能讓你把這個家敗壞掉!”

爸爸疼得滿頭冒汗了。徒勞地拼命掙扎著。嘴上不住地叫喊:“鶯囀,求求你別打了!哎呀呀!春兒他媽媽……”

“你別給我提春兒,枉為春兒三個一天天沖你叫爸爸,你就忍心光顧自己樂呵,就不顧她們的感受嗎?姑娘們一天天大了,姑娘大了都好美,你看我舍得給她們做一件新衣服嗎?我不是想到小海哥們大了,都要成家,娶媳婦嗎,這得多少錢?你掙的那點錢有數,你不得平時精打細算地過日子,能攢下錢嗎?你可倒好,開資后不回家,偷偷地耍大錢去了,一下子就給我輸了二十多塊錢,二十多塊錢呀,差不多夠我一個多月的開銷了!”新媽媽說到這,聲音有點哽咽,愈發用力地掄起了板子。

爸爸的慘叫也愈發凄厲。求饒聲像爆豆般接連不斷?!跋眿D兒呀,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

“你少跟我花言巧語!你這套我早受夠了。你不是惡習難改嗎?你不是把我話當成耳旁風嗎?算了,我也懶著跟你置氣了,明個,我帶三個姑娘走,你別看我沒工作,沒房子,就憑我這么吃苦耐勞,到哪還混不到一碗飯吃!”一句話,連這屋的小江聽了都急了,新媽媽不能走!她們姐妹也不能走!他在心里喊著,卻聽爸爸也憂傷地說道:“好媳婦兒!你千萬別走!你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丈夫犯錯,該打該罰,全由你!只一件,千萬別離開我!”

新媽媽道:“既如此,為啥不把我的話放到心里。???舉家過日子,哪個女人愛操這份心?讓外人知道,媳婦打丈夫,還以為我多惡毒呢!你捫心問一問,你做的對不對?單說我自從嫁給你,你這屋里有啥?不是我省吃儉用,養雞喂豬,開荒種地,過江東割柳條,回家來編筐編簍到市場去賣,咱家能到今天這樣嗎?南江沿有那么多荒地,跟你說了多少次,讓你放假休息時去開墾,種點啥,就是不去。一門心思就知道賭,賭,賭!你想把這個家敗壞掉是咋地?我跟你過日子圖于啥?圖于跟你受窮遭罪嗎?或者,讓你有朝一日輸的把我賣掉嗎?”新媽媽說著說著竟低聲的啜泣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傳來新媽媽的啜泣聲:“我這是怎么了,著什么魔了?于文忠,你,你恨我吧?”

爸爸的聲音道:“媳婦兒,我哪敢恨你?!?/p>

新媽媽道:“嘴上說不恨,心里怎么想誰知道!”

爸爸說:“媳婦兒,丈夫不光不恨你,還挺感激你的!”

新媽媽的聲音道:“賤皮子!挨了媳婦打,還要感激媳婦?世上哪有你這么賤的男人?”

爸爸急道:“不是,是你的那番話感動了我!”

新媽媽道:“什么話讓你感動了?”

爸爸道:“就是你指責我的那番話唄?!?/p>

媽媽道:“我說什么了”

爸爸的聲音道:“你說,小海他們大了,都要成家娶媳婦……由此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的,并且不偏心……”

5

于文忠和柳鶯囀磨合了數年,把感情磨到一起了,也把于小海、于小江、和柳春兒、柳霜兒、柳滿兒磨成大孩子了。

有一天晚飯時,孩子們發現于文忠的面前擺著一壺燒酒。

最小的滿兒笑嘻嘻地問,“媽呀,咋讓俺爹喝酒了,這不破了咱家的家規嗎?這可不是您的性格呢!”

柳鶯囀板著臉解釋道,“你爹每天在煉鋼爐前煉鋼太累了,天天晚上喝一兩,能解乏兒?!?/p>

春兒一撇著嘴,拌個鬼臉。

于文忠捏著酒壺,品著酒香,嘆道:“我老于身邊有嬌妻陪伴,膝下有愛女圍繞……,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大兒子小海一聽父親這么贊美老婆和姑娘,唯獨把他們哥們拋之在外,知道父親瞧不起他們三個臭小子,嫌他們長得不濟,不顯山露水,不出人頭地,可你咋不看看你自己?種子不壯,能長出好苗來?想到這,他忍不住了,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撂,悶聲說:“你是知足了,身邊有嬌妻愛女,可我們哥們呢?算什么?被遺棄的角落?不齒于人類的狗屎?自己先天不足,還這么得意洋洋!我都替你愁得慌!”

嘿!這下不得了啦!

于文忠震驚了!柳鶯囀震驚了,姐姐妹妹們都震驚了,兩個弟弟也嚇傻了。

于文忠的臉漲得通紅,還來不及憤怒,先被慚愧裹住了嘴巴:“你,你,你……”忽然筷子一撂,雙手捂住了臉,大家都看得見,他的肩膀在劇烈地顫動,于文忠無聲地哭泣起來。

柳鶯囀憤怒了,騰地站起身,罵道:“大花子鬼!有你這么損父親的嗎?俗話說,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還沒嫌你父親,你一個當兒子的,倒譏諷起老子來了!真是有日子沒教訓你了,你就無法無天了?你還知道你姓啥不?你給我起來!”

柳鶯囀一把奪過小海手里的筷子,“你以為你大了我就打不得你了?”說罷過來一手揪住小海的耳朵便去了春兒她們的住屋……

于是十八歲的大小伙子小海被繼母柳鶯囀按在炕沿上狠狠地打了一頓。

十八歲的大小伙子該有自尊了,可是小海在繼母柳鶯囀面前不在乎自尊,他遵照繼母的命令脫掉了褲子,任憑繼母咬牙切齒的責打。繼母打的越狠,他心里的背負的恥辱感仿佛越輕……

小海獨自趴在葦泡子岸邊的沙灘上。這里是他們兄弟姐妹經常光顧的地方。每當他們干完累活,重活,埋汰活,都要就近跑到這里來洗涮。這里留下了他們童年美好的、天真爛漫的回憶。此刻,他因為屁股被母親打得狼藉不堪,只好趴著。把臉側著貼著暖暖的沙灘上,腦海里慢慢地過著慢鏡頭,他是被母親攆出了的,那是鶯囀氣急之下,責打過后仍不解恨做出的大義滅親的舉動。雖然小海心里怨憤父親,但是對母親鶯囀卻不敢有半點違拗,這與其說是懼怕,倒不如說是敬畏。鶯囀攆他時說了一句話令他心涼半截:“你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大逆不道的兒子!”

她不再認我是她的兒子了!小海深深地陷入了被親人遺棄的悲涼之中。但是他不為自己的言行后悔,他就是痛恨親生父母,為什么把自己打造成這副模樣?使得他到了一定的年齡不能大膽的追求自己的所愛?不能像其他男孩子不帶羞愧地融入到青春的快樂之中?在班級,每個男同學在女同學面前都是那么的揮灑自如,唯獨他,自慚形穢地遠離她們……雖然她們的容貌遠遠趕不上自己的姐妹們……

此時,夕陽已默默地沉入西天,一抹晚霞的余輝像春兒俊臉上的紅暈,投在他的臉上,遠處的江面度上了一層迷離的光亮,近處的江面由于密密層層的蘆葦的遮掩,再加上不時傳來陣陣蛙叫,仿佛夜幕提前籠罩了岸邊,沉靜,襯托了一聲廠賴格外地響亮。

“小海!”身后一聲柔和的女孩的聲音。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大姐春兒。說起來春兒只比他早出生幾天,但是無論氣質,言談舉止,或者見識,或者謀略,還有身高,還有成熟程度,她都是他名副其實的大姐。此刻聽到熟悉悅耳的聲音,小海心里立刻覺得充實了不少,也溫暖了不少。

“就知道你會來這……”春兒坐在小海身邊,隨意地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疼得小海嗷地一聲?!鞍ミ线?!大姐,你輕點……”

“怎么?輕點?似你這樣不忠不孝,忤逆犯上的渾球還知道疼???”

“大姐……”小海欲言又止。

“你別叫我大姐!我不認你這樣的弟弟!”春兒說著扭過臉不理他。

“怎么你和咱媽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咱媽說不認我這樣的兒子,你又說不認我這樣的弟弟!難道我就這么面目可憎,十惡不赦嗎?”

“難道你還不覺得嗎?瞧你剛才說的話!咱爸傷透心了!臉色難看的嚇人!飯也沒吃,一個人躲到屋里不出來!”

“大姐,我就是不服氣!憑什么我應該有的卻沒有?”

“你應該有什么?我怎么聽不懂你話的意思?”

小海不吱聲了。把臉埋在沙子里。

“你給我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我,給我說清楚!你應該有什么?”

“說就說,大姐,我今年十八歲了吧?我只比你小幾天吧?我是不是到了應該追求幸福的年齡了?”

“你想追求幸福就追唄?又沒人攔著你!”

“我倒是想??!可是父母把我打造成這副模樣,誰稀的勒咱?”

“這么說你看上誰了?”春兒問。

小海賭氣地說:“我看上誰有用嗎?平時在學校,就是很一般的女生都瞧不起我。何況我心目中的圣女……”

聰明的春兒馬上明白了小海的內心里的苦惱。此時此刻,作為他的大姐,她又能說什么呢?春兒不傻,她也知道自己長得美。平時在學校,面對那一雙雙覬覦而渴望的眼睛,她的反應是蟾光依舊。既不竊喜,也不自傲。而是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每一束艷羨的目光。因此,在眾多男同學的心中,她就是高高在上的皓月,可望不可即。

“你一天天別盡胡思亂想的好不好?你才多大呀?”

“可我就是不甘心你離開這個家,跟著那個人好?”小海說這話時鼓氣囊腮的,好像是春兒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

“我跟那個人好?你的話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就是今天上午來的那個同學唄!”

春兒聽了這話,遲疑了片刻,恍然道:“哦!你是說這個呀?”說著又笑了:“你真逗!他只是我同班的一個普通同學,是我們班長,文藝隊的隊長,今天來咱家是動員我重新回到班里文藝隊去的?!?/p>

“那你怎么不去?文藝隊不是挺好嗎?男男女女,說說笑笑的,多有意思呀?何況那人長得又帥……”

“小海!說什么呢?我不許你跟我扯這個?再說,還沒畢業,還沒工作,家里一大攤子事,我可不想早早地就被婚姻絆住手腳!”

“可你早晚不得離開這個家……”

“咋的?你想讓我守著老媽老爸一輩子呀?”

“我怎敢有那想法?可我就是不甘心。假如我長的一表人才,假如我聰明絕頂,那我就會瀟瀟灑灑地活著,瀟瀟灑灑地追求幸福,瀟瀟灑灑地追求我的所愛……可我,老天為什么這么歧視我?為什么把我打造成這樣?使我干什么都底氣不足,干什么都唯唯諾諾,低人一等!”

“你呀,一天天的盡胡思亂想!”春兒別轉臉去,兩眼望著西天的晚霞,陷入沉思中。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但是一個正當青春妙齡的姑娘坐在身邊,從她身上散發出的肌體的馨香,借著習習晚風一陣陣傳入小海的鼻腔里,心火正旺的大小伙子要說心里不躁動那是瞎話。他側著臉見這位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姐姐坐在沙灘上,離自己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得,于是便雙手支撐著,想做一個什么動作,但屁股的疼痛立刻終止了他的企圖。嘴上情不自禁的呻吟一聲。春兒聽到動靜,扭頭一看小海那苦不堪言的表情,春兒那顆柔情似水的一顆閨心似有不忍。她低頭看著小海,柔聲問道:“屁股還疼嗎?讓大姐瞧瞧!”

待小海扭扭捏捏地褪下褲子,看著他被母親打的青腫不堪的屁股,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伸出纖纖玉手,小心地輕輕地撫摸著。嘴上卻說:“相貌的先天不足,可以后天在品行上彌補。像你這樣整天的怨天尤人有用嗎?有多少身殘志不殘的例子在那擱著,你怎么不好好學學?何況你的身體還健壯,不過就是個子不高罷了,就這么自暴自棄?算了,我不跟你講大道理了,咱媽在氣頭上攆你,過后就后悔了,讓我找你回家。但咱媽的脾氣你知道,你回去得給她個臺階,首先向咱媽咱爸承認錯誤,“

“我不……”

“怎么?一犟到底?“春兒那雙好看的眼睛緊緊盯著小海,見他嘴上硬著,可是臉上卻呈現出重重復雜的神色。里面有卑微,有自棄,還夾雜著些許覬覦的渴望。春兒的性格是溫柔的,綿軟的。她何嘗不明白小海的心理?這么多年朝夕相處,吃飯在一起,干活在一起,他對自己早已萌生了深深的愛慕。但又苦于自身的條件,苦于兩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怎么好意思向她表白自己的一番心意?想到此,女性的羞怯突然使得她紅了臉。但只一剎那,她就豁然了。她搬著小海的肩膀坐起來,一張嫵媚的俏臉久久地盯著他看??吹眯『P睦镆魂囮嚢l慌。過了好一會,春兒夢幻般的聲音似遠而近,似近而遠地飄入小海的耳際:“姐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我們是不可能的。姐也可憐你,也想幫助你。但是無能為力。姐今晚就舍出臉來滿足你一個小小的欲望吧?”說罷便解開衣襟,把小海的嘴巴按在自己鮮嫩欲滴而又豐滿的乳房上。小海還沒來不及反應,就糊里糊涂的似赴巫山云雨一般。片刻功夫,春兒推開他,重整衣襟說:“咱們就到此為止。以后你可別再胡思亂想了。好不好?”

春兒問罷,見無回應。低頭一看,見小海把臉埋在沙堆里。身子劇烈的抽動。??!他在哭!“你怎么了?”

小海突然翻身跪在春兒面前,抽抽噎噎地說道:“姐!你太好了!你太善良,太偉大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會振作起來的!我今生今世攤上你這樣一位姐姐,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那,咱們回家吧!”

小海立刻乖乖的站起身。于是在夕陽的余暉下,春兒領著小海從江邊往家走,就像一個大姐姐領著個惹了禍不敢回家的小弟弟一般……

小?;丶蚁蚋改赋姓J了錯誤,道了歉。于文忠別著臉不理他,柳鶯囀端坐在椅子上,將他叫到身前,就像老師訓斥犯了錯的學生似的,又把他結結實實地教訓了一通。最后勒令他寫一篇檢討書,如果認識不深刻,檢查不徹底,她不會原諒他,她將記恨他一輩子!

小?;刈约何萑チ?。他要連夜寫檢討。今后他在這個家有沒有地位,就看這篇檢討書了。

6

于文忠早早地躺下了,心中翻江倒海。這個夜晚,他的心情被兒子小海一下子砸了個粉碎。他活到今天才明白,原來自己在兒子們眼里是如此不堪,可見他于文忠活的是多么的失敗啊。

大兒子今晚一番譏諷,雖然令他氣憤,可也使他想了很多很多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使得他又重新認識了自己。枕邊的嬌妻,之所以能陪他,這是在特殊的環境下,鶯囀她不得已的選擇。要是以后鶯囀的三個女兒都出息了,一個個都飛出于家,離開這個草窩,落到了一棵棵梧桐樹上,那時,鶯囀還能跟自己嗎?想到這,于文忠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天很黑了,屋里沒開燈,于文忠把自己埋在朦朧的暗夜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著。忽聽門一響,一股幽蘭般淡淡的馨香就傳進他的鼻孔。他知道,鶯囀在外邊忙完了,終于邁進了這個不知她喜歡不喜歡的屋子里。

“怎么不開燈?”隨話音,燈一下子被扭亮了。于文忠從被窩里抬頭一看,只見鶯囀站在地上,摘掉了白色的圓帽,立刻一縷長發就披散下來,她用手挽了挽,盤在了頭上。又不經意地脫掉了外衣,立刻豐滿的胸部就凸顯出來。燈光下她的身形是那么的高挑,那么凸凹有致。她的面貌是那么嬌美,那么明媚。她今年有三十七、八了吧?艱難的生活重負竟然沒有磨損她的美貌,反而越來越年輕了。那股憂患意識重又襲上心頭,他把被子蒙上了頭。

“還生小海的氣吶?”鶯囀伏到于文忠的枕邊,吐氣如蘭,鶯聲婉轉地勸說:“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對于他的過失,他已經領受了應有的教訓,再說,他也跟你承認了錯誤,你就別往心里去了!???”見他無動于衷,又說:“你別聽孩子一通胡言亂語就自卑,你有什么自卑的?橫豎我柳鶯囀看得起你就行唄!你怕啥的?”又搬搬他的腦袋,含羞道:“我先去洗一洗……??!”那嬌柔的聲音似乎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

此刻,對面屋里三個女孩子也沒消停。姐仨躺在被窩里,在黑暗中各自睜著大眼睛,不知想著什么。過了好久,還是滿兒忍不住開了口:“哎,我說兩位姐姐,你們別故作深沉好不好?說說話,都……”

霜兒道:“你想讓我倆說什么?說你不樂意學習?還是說你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就知道玩?”

滿兒道:“我現在就是想學習,可也得老師好好教???學?,F在三天兩頭放假……”

“那不正好嗎?隨了你的愿,”

“隨我什么愿?二姐你說清楚?”

“有時間瘋??!”

“二姐!”滿兒正色道:“我對你已經忍無可忍了!怎么你說話就跟大哥今晚上的話一樣不招人聽呢?”

霜兒道:“大哥的話怎么不招人聽?他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于是姐倆的話題又轉到小海身上。

“哎,二姐,你說大哥今晚干嘛發那么大的火?”

霜兒道:“青春期的躁動唄!有想法,有追求了唄,一照鏡子,發現自己先天不足,于是就怨天尤人了唄!”

滿兒道:“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哥為啥沖咱爸發火。他把自己的長相不好歸罪于咱爸身上了?!币妰晌唤憬悴唤铀脑挷?,沉默了片刻,不無悲天憫人地自言自語:“說起來,大哥他們也夠可憐的了!人那么實在,那么好,卻長的那么不濟。以后,哪個姑娘肯嫁給他們呀?”停了一會,又笑著說:“哎,我告訴你倆一個秘密吧。昨天小水悄悄跟我說,小妹,你說我長的這樣,以后能不能找到對象?嘻……當時把我逗的,真想笑,可我拼命忍著不笑,”

“你當時咋說?”霜兒問。

“我說,小哥你別害怕,如果你真的找不到對象,小妹我嫁給你行不?”

“哎呦呦!說這話真不要臉!才丁點個小人,就說這種話!”霜兒譏笑道。

“誒,人家就是逗他玩玩,誰還當真呀?”

“滿兒,以后這種玩笑不許開?”大姐春兒認真嚴肅地教訓妹妹?!罢f者無心,聽者有意。再說,我們雖然兄弟姐妹們不是一個姓,但畢竟在一個家庭里長大的。外人會把我們當做一家人看待。而事實上,我們現在確實已經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說話要注意分寸!”

霜兒道:“可是他們不一定這樣想。哎!大姐你想想,憑著咱姐妹們的花容玉貌,一年四季朝朝暮暮地與他們相處,每天聆聽著咱姐妹們的嬌音婉轉,伴隨著咱姐妹們的身影婀娜,他們心里若沒有想法才怪呢!就是咱姐妹罵他們,他們也會覺得是一種享受呢!”

春兒道:“霜兒你別把自己抬得這么高!也不要從心里歧視他們。想一想,當初咱們母女落難時的情景……多虧了咱爸容納了我們,我們才有了一個立身之地。過來后,他們兄弟一點歧視咱們的意思都沒有,一心一意地跟咱們相處。咱們家才能過的這么和睦,咱爸,咱兄弟們都是好人。值得我們尊重?!?/p>

滿兒道:“是??!大姐說得對??墒窃蹕屢蔡萘?!小海哥都那么大了,氣頭上說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咱媽扒光了褲子打屁股!多難為情呀?”

霜兒道:“這點我沒異議,正因為咱媽不拿他們見外,才這樣做!她是把哥幾個當成自己親生的了?!?/p>

滿兒道:“可小海哥并不這么認為,他心里始終把咱們看做兩姓旁人?!?/p>

霜兒道:“有何為證?”

滿兒道:“你看他看咱大姐的那種眼神,就是欲求不敢,欲罷不能。要是一家人他能這樣呀?”

霜兒道:“哎喲,沒看出你個小妮子,還這么有心機呀?這種事我怎么沒注意,而你怎么就觀察到了呢?”

滿兒道:“你一天天就知道憤世妒俗,玩世不恭的,哪能注意這個?

霜兒道:“你今年多大了?”

滿兒道:“我十四了唄!”

霜兒道:“???你都十四了?怪不得,十四歲,正是青春少女情竇初開的年齡……”

滿兒才覺出二姐的戲耍,馬上翻身起來騎在霜兒的身上,嘴里說著:“好啊,你又埋汰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于是,姐妹倆一陣瘋鬧。剛開始兩人嘻嘻哈哈,像是姐妹間的戲逗??珊髞硭獌喊褲M兒掀翻在身下,并把她的一只胳膊扭到背后,滿兒頓時急了,連蹬帶踹,說話就變味了,

“你給我松開!”滿兒嚴正地命令二姐。

“說,以后還敢不敢跟二姐無理取鬧????”霜兒也不示弱。

“你給我松開!”滿兒的聲調提高了好幾分貝。

“說,以后還敢不敢無理取鬧?”

“誰跟你無理取鬧了?是你先撩的我!”

“是你先動的手!”

滿兒在霜兒身下使勁拱了拱,試圖翻過身來,霜兒早有準備,把身子使勁往下壓。春兒見狀,忙說:“霜兒你快點下來!小妹要急眼了!”霜兒晃著腦袋說:“你急眼一個我看看?我就不怕你急眼!要想二姐我饒了你,也行,說點好聽的!”滿兒此時小臉憋得通紅。又拼命掙了掙身子,還是掙不脫二姐的壓迫,突然嗷嗷地大哭起來。馬上引來了母親柳鶯囀,訓斥道:“真是沒一個讓我省心的!都這么大的丫頭了,一點不懂得自尊自重,讓哪屋的兄弟們聽見,成什么樣子?”

滿兒道:“二姐欺負我!”

霜兒道:“誰欺負你了?誰敢欺負你呀?你的后臺多硬???咱可惹不起!”

鶯囀道:“霜兒你當姐姐的,就不會讓著點妹妹?”

霜兒道:“是啊,我是該讓著妹妹。不過前提是妹妹得尊重姐姐!”

春兒見二妹太執拗,忙說:“霜兒,你這么跟咱媽對付,想沒想過影響?要是他哥們紛紛效仿,咱媽還怎么當這個家?”

一句話,霜兒啞了口。從滿兒身上下來。滿兒立刻掄起雙拳,照著二姐的肩上,背上一陣狠擂……

7

日子像燒鍋屯南邊的江水一樣悄悄流逝。

春兒,霜兒,小海,高中畢業了,響應號召,下鄉去了嫩北農場。

小江聽說雞西煤礦招工,背著家人報了名,不久便傳來消息,死于礦難。

夫妻身邊,只有滿兒和小水了。滿兒變得有城府了,以前那種天真爛漫的勁沒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里,除非喊她干活,出來后也是一臉嚴肅,不茍言笑。小水也不像以前那么貼乎這個小妹妹了,和她有時說話也是彬彬有禮的,再也不那么隨便,那么無所顧忌。

鶯囀常常在傍晚獨自一人到嫩江岸邊逡巡徘徊。開始于文忠曾經悄悄地跟蹤幾次,后來被她發現,苦笑道:“難道我就那么軟弱嗎?”于文忠就長長地吐了口氣。

黃昏,于文忠下班回來,見桌上擺著飯菜,不見鶯囀,便喊滿兒。滿兒答應著從對面屋過來,問:“爸,有事嗎?”于文忠問:“你媽呢?”滿兒道:“誰知道,大概又去江邊了吧!”停了一會,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媽媽最近老去江邊干什么?”于文忠道:“傻孩子,你媽那是想你大姐二姐了!有可能也想你大哥和二哥?!睗M兒聽了這話,便無語了,默默地回自己屋去了。

于文忠獨自吃完飯,看天色不早了,柳鶯囀還沒回來,便起身來到江邊,往北走了老遠,都快到江橋了,沒有發現柳鶯囀的身影。于文忠踅轉身,又往南走,遠遠的一棵大柳樹下,一個高挑的倩影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那么幽長。走近了,于文忠發現她嘴里喃喃自語著,便走上前去,問:“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呢!嘴里嘀嘀咕咕說什么呢?”柳鶯囀臉一紅,“不告訴你?!庇谖闹夜虉痰刈穯?,柳鶯囀無奈,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又取出一只鉛筆,低頭在上面劃拉了一陣。于文忠感到十分新奇,百般央求,柳鶯囀才把那張紙遞給他。于文忠展開一看,是一首詩。

黃昏嫩水憂,伴我向南流。

浩渺浮舟葉,蒼茫旋鷺鷗。

沙沙風蕩柳,瑟瑟草鳴秋。

無意踟躕處,云邊露玉鉤。

于文忠道:“??!沒看出來,我媳婦還會作詩呀?”

柳鶯囀望著波光粼粼的江水,道:“以前跟著死鬼丈夫學過幾天。不過是濫竽充數罷了?!庇谖闹艺f:“看你這首詩寫的這么郁悶,是不是想姑娘了?”柳鶯囀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好久才悠悠說道:“孩子們也不是充軍,干嘛想她們?有你在我身邊,我誰也不想?!闭f罷便挽起于文忠的臂膀,沿著蜿蜒的大壩,看著腳下滔滔奔涌的江水,夫妻倆踽踽而行,無限感慨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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