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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橋仙

2020-03-28 10:52朱天文
視野 2020年6期

朱天文

人長得好看,到大學來,更是以為每個男孩對自己有意思。跟自個兒訂了不少原則,只準和女同學看電影,團體郊游可以,單獨約會不可以,這個那個一大堆,原來都是沾沾自喜。所以才開學,就跟海東青逛淡水鎮,龍山寺吃茶,興盡到夜晚回住處,那天下著細雨,登窄窄的樓梯上來,忽然想到衣物曬在陽臺沒收,趕緊收下,已經濕了半邊。他問了幾次有沒有關系,當然他不是真的關心,我其實也不在意。

那時節初秋,蓋著新制的被子睡,夜真是軟涼。

后來去他宿舍,叫動物園,租的是農家四合院子,顧客都是學生,每人有一個動物綽號。追問他的綽號是什么,扯了半天,才說叫蟑螂,難怪不肯說??墒恰鞘抢ハx呀?我們家把練瑜伽術的稱蟑螂命,很經死的緣故,看他那樣瘦,大概是真的。

他宿舍之大,令人不禁要問問他開支如何,我水源街住處才一旋身的大小,已經要一學期一千五百塊,原來他竟是常常一個饅頭吃三餐的。那墻角又堆了數打可口可樂跟啤酒,是他朋友很多。這樣的危險過日子,怎么能夠?他的屋子是客廳,也是臥室、廚房和畫室,偌大的房屋,不知拿來隔間,過生活無心到這種地步。一面墻壁掛了幅黑白攝影,空白的天空,和一棵枯凋的大樹,樹枝根根伸向天際,看了令人動魄,洪蠻世界的荒荒然。他說在紅毛城照的。那邊我去過,淡水河口一片漁船,紅毛城的荷蘭人建筑顯得頗凸出,可是也不曾見過這樣一種風景,才曉得畫家所見的世界跟我們不同,他心中自有一番條理的。

我喜歡去動物園,是他的畫冊圖片多得要命,每次都看不完。有一張長城圖片,單照一段城道,人在上面走,穿著汗衫,一個男人拿著半束劍蘭,提個籃子,看著像去掃墓,時節卻不大對。一般照長城,多是遠距離拍攝,意在配合山勢,非常磅礴,然而到底是始皇的遺跡,與我無干,如今將人加進長城來特寫,才是現世生活的親切。另外一張不知紐約還是芝加哥的夜景,像一碗七彩的冰糖碎子,咬在嘴里透涼,而且還嗤嗤喳喳的響。

他不時也來水源街,但我房間太小,他人又生得長大,只好把房間打開,將椅子占著走廊的一點空間坐,結果還是一屋子他的兩只長腿。我挨著床沿,規規矩矩的坐著,動動就碰到他鞋子,愈發覺得蟑螂的頭角崢嶸。

“國慶日”放假,沒有回臺北,在小屋里用功,看自己能有一間房間,不知多充實。他來找我聊天,說后山景致很好,兩人就一起逛山去。出門才發現他淋著細雨來的,我又懶得上樓取傘,浪漫一番也好呢。

路上是開不盡的野花野草,隨手拔來隨手扔去。一種菊色小花,家中叫爛鼻子花,小時候媽媽嚴禁采它,會爛鼻子的,長大了見到這花,想都不曾想碰它,他竟去采來給我,真是叫人驚異。溪里長著水芹,他說臺灣只有淡水出產,水芹非要生在活水中,不扎根,玉白的根飄在水下,葉子綠晶晶的。去人家芭樂園里。已經收成過了,剩枝頭幾個青綠的摘來吃吃,一口一口的很澀。雨忽然大起來,兩人躲到一棵樹下,漫天漫山的風雨夾著落葉,落到他身上,也到我頭上。他說馬來西亞的叢林,落葉好幾尺深,下面積成了水,可以摸到魚。從樹林望穿出去,兩只白鷺乘著風雨滑翔至稻田里。他橘紅色夾克在風里頭吹得好鼓,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歲月實在靜好,無限得很,我們也只是惜之不盡。

那天中午趕上了自助餐,湯正好是水芹做的,一鍋濃綠濃綠。

第二天看報紙,臺北市竟然大晴天,整版全是報導“國慶”盛典。我忽覺惘然,仿佛昨天在仙境,今天謫到人間來,而天上人間是這樣的沒有界限。往后再領家人游后山,花卻不是那時候的花,樹也不是那時候的樹,他們說,瞧你信上怎么夸張的?連我也都懷疑那天。

到了學期中,漸漸忙起來,彼此陰錯陽差的很久沒有碰面。我去動物園兩次,沒遇著,隔著紗窗張望,一片黝黑,見我送他的玻璃制的風鈴,掛在窗口,使勁的吹一口氣,風鈴碎碎的叮叮叮響起來,也算打過招呼。

后來再見他,已過一個學期,“大寂之劍”座談會上,文社好朋友總算又聚全了,散會后便呼嘯至動物園喝羊奶。他這時有一個女朋友,大家叫她小芙,皮膚很白,白到透明,留直發,眼睛黑沉沉的,鼻子是阿波羅式挺和高,沒有女兒氣。我一下就喜歡上她,可是偏要來與她比。她笑起來哈哈哈的,笑紋特別深,坐在地板上盤著腿,替大家涂起司,倒羊奶。他把杯子遞過去,還沒有說一句話,她便倒滿了一杯傳回來,房子里只覺他都是她的人。但是他的AB型,使我更在比斗之上哩。小芙是B型。

前兩天,跟天心去得恩堂配隱形眼鏡,出來沿羅斯福路逛,到雙葉買書。我身上沒口袋,錢放她那邊,一路吃喝是她掏錢付。逛到百貨行,一定要為我選副耳環,這挑那挑都不中意,很抱歉似的,其實我本來就沒有要的意思,看著她覺得很好玩,好像是男朋友。買牛角糖,她一口氣要一袋,十五塊錢,我說一袋兩人吃還不夠嗎,“難得出來逛,要吃就吃個過癮?!钡降孜沂窃谕饷孀∷蘖艘荒甓?,學會精打細算,夏天經常一頓自助餐只花五塊錢,現在居然零食十五塊,怎么可以。這更成了一對小夫妻,妻子疼惜丈夫賺來的錢,丈夫只覺一個一個錢花來叮當響。

羅斯福路的紅磚路,路邊賣水煮花生的,攤子上蒸騰著熱氣,槭樹落葉深黃,晴空悠長,秋天在這兒才是秋天,他的紅夾克和酒窩,該是這里的。

建筑系讀五年,聽說他畢業就要出國。暑假回來,碰到小利,問他海東青出國了嗎。他說海東青暑假才在南部結婚,現在仍住淡水,就在山腳下租房子,小芙已有七個月身孕,當下聽著真是呆掉了。小利也好玩,以為我是被道德觀念拘束,一直強調著:這是當然的呀。

爺爺講過一個故事,說張騫通西域,溯黃河直上,走到盡頭,見一女子在浣紗,問她此地何處,那女子也不回答,拾起一塊浣紗石給他,要他回去,問過某老人即可明白。原來張騫已經到了銀河,那浣紗女乃是天上的織女呀。如今才想起“國慶日”后山,我其實已來在銀河,只是不覺,而那不覺也正是無比的好。我的震驚也是如張騫罷。

以后每次下山看電影,路過就去他們家。兩人過日子像在扮家家,小鍋小灶,缺椅缺桌的,連雙人床都是自己搭的。

我問小芙結婚的感想,她笑笑說:“他還是浪子?!?/p>

一回我興致很好,借了寢室同學的口紅當胭脂,細心涂抹好了,即跑去他們家,借口要幾張淡水的照片,做系刊插圖。海東青正在看《三國演義》,地圖攤得一桌。他跟小芙笑說:“你看她今天兩頰紅紅的,很好看?!蔽亿s快搭腔,說冬天里跑步就會成這樣。底片是小芙找才找出來的,我覺得心虛,趕快告辭了。想到此番的來,必然是驚艷:心中仍舊高興。

我那風鈴,現在掛在他家的門口,出出入入碰到它,總要叮叮叮的響呢。

生命與生活無關

/顧城

中國話,“生”是一個字,“活”是另外一個字。一個人“生”而成為生命,這是自然的。然后就是“活”?!盎睢背蔀橐粋€意識之后,就面對了死。于是就期望不死而永遠活下去。這時就不再是自然的了,假話就出現了,惡事就出現了,甚至為了活而無惡不作。

——每個人他“生”的自然和“活”的不自然之間沖突是不解的,直到“活”的完結。

我經歷了這個故事,我精疲力竭,“生活”變得無法持續。我就像鬼魂一樣坐到一個樹樁上,我看見男孩子和女孩子背著身子去上學,頭發黑黑的而玫瑰開放著紅的顏色,非常漂亮。他們像花兒一樣漂亮,花兒也像他們一樣漂亮,我感到了春天。是春天使這一切有了顏色。

這個春天在我的生命里醒來的時候,我想起了很多更遙遠的事情,比童年還要遙遠,比出生還要遙遠——雨水落下來,有一個開滿白色花朵的池塘,一葉花瓣被幻想吸引,墜到水里,漂到這個世界上開始了我的生活。就像雨水在它離開云朵的剎那失去了所有記憶一樣,他沒辦法避開面臨這個陌生現實的恐懼。但是在一滴雨水接近一滴雨水的時候,它們相互吸引,微微變長?!谝粋€人和一個人相愛的時候,在一個人接近一首歌的時候,在那些鳥兒對我叫的時候,在河灘覆蓋著我巨大情感的時候,這個時候,生命會發生變化,恢復我們對來源的記憶——我們來自云朵,云朵來自海洋,海洋來自河流,河流來自雨水,我們曾千百次分離又聚合一起。

這是我們的生命,與生活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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