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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賞家》的“賞”

2020-05-08 08:38王干
長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鍵詞:鑒賞家知音汪曾祺

王干

一 ?“欣賞的語氣”

按照敘事學的觀點來說,小說敘事人的態度決定了小說的語境和腔調,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腔調,不同的腔調背后隱藏著的是作者的人生觀和美學趣味。當然,這個作者不等同于作家自己,敘事學有一個專有名詞,叫“隱含作者”。隱含作者和真正作者的關系比較復雜,即使作者刻意去隱瞞自己的立場,也不難讀出作者的潛在的“聲音”。美國文學理論家韋恩·布斯提出,隱含作者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價值觀、審美趣味等傾注作品之中,在敘事文本的最終形態中表現出來。

汪曾祺早年小說的敘事常常是用獨特的人稱視角來進行,《復仇》、《小學堂的鐘聲》等都是采用的絕對視角,也就是敘事學上的敘事人的視角,作者與敘事人的身份是有意拉開距離的。但上個世紀80年代復出文壇之后,老先生有些返璞歸真了,他不再采用那種非全知全能的局部視角了,反而采用近乎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來敘述故事了,雖然在局部的敘述時不時回到個人的視角中,但整體上的敘述是作者自己,有時候和作家的身份保持同步。這種敘事人轉換的變化,是現代主義的外殼慢慢蛻去了,而內心里則是那個傳統文人的情懷歷經風雨之后顯露出來。

汪曾祺深受筆記小說的影響,而筆記小說的敘事人是全知全能的,講述人和作者是重合的,筆記小說不存在隱含作者的敘述。筆記小說敘事上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敘述者是帶著距離地陳述筆下的人和事,白描成為其重要的敘事特征,鄭板橋說的“刪繁就簡三秋樹”,就是白描的特征,刪去人物其他的聲音,只留下作者的聲音來掌控小說的局面。汪曾祺的小說是深得白描三味的,但又不是簡單的傳統的白描,在白描之中又融入了現代主義的某些元素。

這些元素讓汪曾祺的有了自己的腔調和語氣,這種語氣就是他自己說的生活是很好玩的,就是他要提倡的抒情的人道主義。如果用“賞”來概括汪曾祺的作品,也許不免有些簡單化,但如果用“賞”來形容汪曾祺對筆下人物和生活的態度,倒是非常確切。他的《大淖記事》剛出來的時候,有人對他筆下的詩意表示疑議,舊社會的生活怎么可以那么有味道,那么詩情畫意,確實是,建國以后,在《大淖記事》之前幾乎所有的作品在描寫舊社會生活場景時,幾乎都是我們在電影上經常見到的鏡頭:黑云密布,陰風怒號,悲慘而痛苦。而大淖的人們,居然是那樣的開心快樂,甚至縣政府也不是黑暗腐敗,還貌似執法整治歪風邪氣,這在當時頗為不同凡響。

其實,這只是作家的生活態度和文學精神的具體體現。同樣描寫右派下放改造生活。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汪曾祺的《寂寞與溫暖》就大相徑庭,張賢亮的苦難敘事,對生活的愛憎是分明的,而汪曾祺的《寂寞與溫暖》則很難讀出苦難敘事的沉重來。

同樣喜歡寫故鄉,魯迅的筆下的故鄉是這樣的: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

而《鑒賞家》的開頭則是這樣的: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

對照兩個作家的敘述腔調,我們不難發現,魯迅是冷的,冷峻,冷酷,而汪曾祺則是溫的,溫和,甚至有點溫潤。這種敘述態度的形成與作家對待生活的關系有關,魯迅的冷峻是與他一直秉持對國民性的批判有關,因而他對筆下的人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對祥林嫂、阿Q、閏土、孔乙己、呂緯甫等不可能采取欣賞的態度,即使對閏土哪怕少年時代月光下的閏土欣賞有加,但對中年的閏土則也變得冷峻(不只是閏土的麻木)起來,他對閏土的生活狀態是冷冷地批判。而汪曾祺的溫與他的“人間送小溫”的文學思想有關,他對作品的里人物不僅包容,理解,更多的時候還是帶著欣賞的口氣,以至于一些當代文學史家對他在《受戒》中的“欣賞”的態度表示懷疑,王彬彬在《我喜歡汪曾祺,但不太喜歡<受戒>》一文中說“汪曾祺在《受戒》中以欣賞的語氣把民間這種吃教的精神表現的淋漓盡致”,似乎有鼓勵“吃教之嫌”。其實,不僅在《受戒》中,汪曾祺對筆下的人物的一些不合常規的言行活動\奇技淫巧帶著欣賞的語氣,在其他的小說里,汪曾祺也是常常帶著這種欣賞、把玩的腔調來敘述小說,這使得他的作品不像魯迅那樣愛憎分明,那樣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所以王彬彬按照魯迅的標準來要求衡量《受戒》,自然不太“欣賞”。

其實,這正是汪曾祺成為汪曾祺的地方。作為一個追求“和諧”的作家,汪曾祺對待生活的態度和魯迅是不太一樣的,魯迅作為一個啟蒙者思想家,是不可能去用欣賞的口氣去對待生活的,他要么在前線吶喊,要么在彷徨中思考。而汪曾祺不是一個在場的思想家,他是生活在生活中的生活家,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是他的文學觀,因而“欣賞的口氣”才成為他的敘述主調,也才有《鑒賞家》這樣的名篇出現。

二 ?“知音”新說

知音體因一本大眾文化的刊物《知音》而成名,如今這本刊物雖然因網絡上更多的同體的網文興起而逐漸式微,但知音體卻成為大眾文化傳媒研究一個有趣的話題?!惰b賞家》當然不是知音體,但《鑒賞家》為知音這個中國古老文化的典故創造新的傳說。

賞,是兩個方面組成。賞與被賞,賞是主動的,被賞是客體??腕w是文本,主體是欣賞者?!惰b賞家》寫的是水果小販葉三欣賞大畫家季匋民的故事,是一個位置低的人對位置高的欣賞,如果在仕途,下面的人欣賞上面的人,那叫馬屁,那叫奉承,而在藝術上,低位者可以毫無顧忌“欣賞”比自己學問高、地位高的藝術家的藝術作品,這叫知音。知音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人格的一個理想追求,魯迅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說的也是知音難尋。

葉三其實就是一個知音。葉三是個水果販子,他和汪曾祺筆下那些非典型的市井小人物一樣,也是非典型的水果販子,是帶點藝術氣質的市井人物,“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別的賣果子的不一樣。不是開鋪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來了?!边@是一個有想法有“格”的水果販子,他是按需供應水果,今天的詞來說,有點私人定制的味道。古語說,寶劍送英雄,水果不是寶劍,但葉三的水果送的也是他懂的人。

當然,能夠贏得大宅門的信任,還在于貨色靠譜?!八墓硬挥锰?,個個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里已經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里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過小的全都剔下來,賤價賣給別的果販。他的果子都是原裝,有些是直接到產地采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里悶熟了的。他經常出外,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歡到處跑。四鄉八鎮,哪個園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樹,他都知道,而且和園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親家一樣了?!獎e的賣果子的下不了這樣的功夫,也不知道這些路道。到處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鄉風,可資談助,對身體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為路走得多?!?/p>

這樣一個見識廣的水果販子和全縣的第一個大畫家成為知音,他是季陶民最欣賞的鑒賞家。季陶民身上有傲氣,瞧不起那些附庸風雅的權貴們,因為他們不了解藝術,不理解自己的藝術追去所在,而葉三這個另類,卻句句話都能說到他的心坎上,小說有這樣一段對話: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里有風?!?/p>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亂的?!?/p>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

“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p>

季匋民畫了一張小品,老鼠上燈臺。葉三說:“這是一只小老鼠?!?/p>

“何以見得?!?/p>

“老鼠把尾巴卷在燈臺柱上。它很頑皮?!?/p>

這短對話讓我想起了《警世通言》里《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描述:

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撫琴一弄。

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

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

上述引文的段落是我根據汪曾祺的行文風格分段的,可以發現二者的有異曲同工之處,《警世通言》里寫的音樂,寫普通樵夫鐘子期能聽懂士大夫俞伯牙的高雅藝術古琴的演奏,也是一個卑賤者和高貴者的平等的藝術交流,伯牙是高明的藝術家,子期則是藝術水平很高的鑒賞家?!惰b賞家》寫的繪畫,季匋民有士大夫氣,四太爺,是貴族,葉三是小販,類似樵夫,兩人身份的差距類似伯牙和子期的距離,但兩人精神上的溝通則是零距離。汪曾祺通過《鑒賞家》寫了知音新傳,當然,知音一詞后來有些變俗了,鑒賞家更符合汪曾祺的風格。

汪曾祺身上的文氣深厚,化用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不留痕跡,葉三和季匋民的故事可以在俞伯牙、鐘子期的“知音”故事里找到原型,如果僅僅如此汪曾祺還只是“改寫”或“故事新編”,汪曾祺的魅力在于融會貫通,不留痕跡。小說的后半段,寫日本人辻聽濤出大錢收購季匋民的繪畫,葉三堅決不賣,小說的結尾寫道:

葉三死了。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里,埋了。

讀到這里,不禁有些動容,真正的知音,也是真正的鑒賞家。普通小販葉三的故事,居然讓我們想起了唐太宗和《蘭亭集序》的故事,唐太宗酷愛王羲之的書法,尤其酷愛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為了得到他的真跡不惜動用朝廷的權力將它騙到手,最為荒唐的是,臨死前,居然讓《蘭亭集序》真跡陪葬了,世人再也不能目睹這樣的偉大的作品了,而在昭陵中沉睡千年。我們在感慨唐太宗對藝術的癡迷的同時,又有些憤慨封建帝王的貪婪和無恥。葉三對藝術的癡,和唐太宗一樣,但作為一個普通百姓,其癡并不顯得貪婪,反而更為真誠和可愛。汪曾祺可謂化腐朽為神奇,傳統文化常常被成功地轉化。

三 ?自我博弈

汪曾祺的很多人物來自記憶,在生活中可以找到原型?!惰b賞家》的人物有原型的,里面寫到的四太爺季匋民,高郵人,原名王陶民,是和劉海粟同時代的大畫家,只是寓居高郵不為更多的人所知,現在有些作品還被藏家關注。葉三,則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曾在高郵查詢有無此人的原型,沒有找到這么一個理想的小販的鑒賞家,顯然,葉三是虛構的。虛構和非虛構混在一起,正是汪曾祺的魅力,也是小說的魅力?!惰b賞家》其實是可以作為小說的虛構和非虛構如何有機結合的經典教材。

季匋民其實也不是現實中的王陶民,我在高郵工作時,做過高郵的文史資料收集研究,了解過王陶民的生平,也見過王陶民的作品,其實和小說中的季匋民還是有著不少的差異。這個季匋匋民是借“四太爺”的外殼,灌的是汪曾祺自己的繪畫理想和藝術精神。比如,小說里寫季匋民喜歡喝酒就水果,一邊喝酒,一邊作畫。這多半是汪曾祺自己的寫照,他經常畫畫寫字時就著酒,還喜歡在墨水里加酒來調節濃淡?!凹緞褡類郛嫼苫?。他畫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復堂(李魚單),但是畫風和復堂不似。李畫多凝重,季匋民飄逸。李畫多用中鋒,季匋民微用側筆,——他寫字寫的是章草。李復堂有時水墨淋漓,粗頭亂服,意在筆先;季匋民沒有那樣的恣悍,他的畫是大寫意,但總是筆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凈,而且筆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參用了張大千,但更為舒展。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p>

我見過王陶民的荷花作品,也見過汪曾祺的荷花作品,汪的荷花比王陶民更像李復堂的。因此與其說季匋民佩服李復堂,不如說汪曾祺佩服李復堂,這也是汪曾祺沒有使用王陶民原名的原因,因為王陶民的作品有不少是山水長幅,而李復堂則以花鳥短制勝。汪曾祺的繪畫多花鳥小品,少山水潑墨,也和李復堂一樣的。如果把汪曾祺和李復堂的畫作進行比較,就會發現,汪畫對李鱓的繪畫精神一脈相承,甚至有的題款也受到李復堂的影響,比如“南人不解食蒜”就是直接從李復堂那里化用過來的。

汪曾祺還在小說里化身葉三,與季匋民對話。葉三作為一個小販,充滿了藝術家的氣息,他買的水果,四時八節,應運而生,新鮮,又出自最好的產地,堪稱藝術節令品,他是把生活藝術化了。但在葉三身上我們卻能看出汪曾祺的影子,汪曾祺是個藝術家,但是更多的時候是把生活藝術化了,孟子說,“君子遠庖廚”,盡管原義是說的仁政的問題,但后來被士大夫視作高雅的借口。汪曾祺不遠庖廚,喜歡下廚房,喜歡買菜,喜歡做美食家。小說里面葉三關于水果如數家珍的種種見解,其實是汪曾祺的生活心得,是汪曾祺的對“水果”的欣賞?!惰b賞家》里面有兩重鑒賞,容易看到的是對藝術的鑒賞,而在另外一個層次還有對水果的鑒賞,其實是對生活的鑒賞,當然也不難看出汪曾祺對自己生活藝術化的欣賞,筆墨紙間隱隱流露出淺淺的自得。

可以這樣說,《鑒賞家》是汪曾祺小說中“自我”色彩最強的一篇,他化身生活,他化身藝術,他化身季匋民,他化身葉三,他自己和自己對話,他自己和自己博弈,最經典的就是葉三和季匋民的關于葡萄和風的對話,其實汪曾祺的內心里多么渴望有這樣一個葉三。這篇小說寫于1982年,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小說的主流價值觀對汪曾祺的小說并不看好,汪曾祺內心的孤獨和渴望,大有“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感慨,但汪曾祺不是怨天尤人的風格,他化作了《鑒賞家》這樣自我博弈、自我欣賞的名篇,而我們今天以“欣賞的語氣”來閱讀汪曾祺的時候,其實也是一種鑒賞家的心態:生活是很好玩的。

責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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