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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士釗與陳獨秀的詩書唱和

2020-05-13 20:00顏坤琰
文史春秋 2020年6期
關鍵詞:鶴山章士釗江津

顏坤琰

章士釗與陳獨秀兩人交往密切,早年曾一起革命,陳獨秀創建中國共產黨后,兩人因政見不合而分道揚鑣,但在個人感情上仍然彼此關心,詩書往來不絕,私誼長存。1932年,陳獨秀被捕,章士釗多次出庭為陳獨秀辯護,時人稱章士釗“有古義士之風”。章士釗晚年在《與黃克強相交始末》一文中曾說:“吾弱冠涉世,交友遍天下,認為最難交者有三人:一陳獨秀,一章太炎,一李根源。但吾與三人都保持始終,從無詬誶?!标惇毿阒噪y交,主要是因為他個性太強。對于陳獨秀的個性,章士釗曾說:“陳獨秀……言語峻利,好為斷制,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輒不見容于人?!庇终f陳獨秀如“不羈之馬,奮力馳去,回頭之草弗嚙,不峻之坂弗上”。此評論中肯,非深知陳獨秀者是道不出來的。

抗戰時期,陳獨秀息影山鄉,章士釗寓居重慶,兩人詩書往還,簡牘不斷,相互關心,相互慰藉,譜寫了一段晚年友情愈篤的佳話。

爬山涉水探望陳獨秀

1938年3月,南京汪精衛偽國民政府成立,漢奸梁鴻志等人欲引誘章士釗入伙,遭到嚴詞拒絕。為了擺脫梁鴻志等人的糾纏,9月,章士釗離開上海遠走香港。冬天,在香港的章士釗接到國民參政會通知,請他赴渝出席國民參政會。12月,章士釗抵達陪都重慶,最初住在國府路政樂廬,數月后,國民政府安排他住進了重慶上清寺中山三路聚興新村五號,陪他同住的是大兒子章可(妻子吳弱男仍住在香港,二夫人奚翠貞帶著章含之在上海)。家里有廚師、勤雜人員等侍候,全部開支由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負責。這里是政府的一個高級招待所,五號是章士釗住,六號是賀耀祖住,七號是程潛住。三家都是湖南人,因此相互間走動較為密切。日常往來的騷人墨客有沈尹默、于右任、潘伯鷹、高二適及汪東等。這群飽學之士還組織了一個岷江文會,又日“飲河詩社”,不時聚在一起吟詩作賦,唱酬應答。

一天,章士釗讀到潘贊化寫的《訪仲子鶴山坪》詩后,想起了遠在窮鄉僻壤的老友陳獨秀,他感慨萬千,立馬賦詩一首《和贊化訪仲子鶴山坪依韻》:

江津已是楚人隈,百里鄉音狎往來。

猶向林丘尋舊雨,各禁云鶴試詩才。

布衣卅載欣無恙,大弩千鈞孰為開?

知我向平情未了,愿隳門弟自相媒。

詩中寫了潘贊化早年參加革命,熱心為他兒子章可執柯作伐的事,更寫出了章士釗想到江津拜訪陳獨秀等舊友、共述衷曲的心情。

潘贊化,安徽桐城人,曾與陳獨秀共同組織愛國學社,辛亥革命后擔任過蕪湖海關監督。他也是章士釗的朋友,當時在江津國立第九中學任總務主任,陳獨秀的小兒子陳松年在他手下工作。他喜愛詩文,寫過不少詩詞,經常去看望陳獨秀。章士釗正是通過他不時了解到陳獨秀當時的情況。

章士釗是什么時候去探望陳獨秀的呢?筆者所看到的資料有三種說法:一是袁景華著《章士釗先生年譜》載“一九三九年58歲……和潘贊化到鶴山坪訪仲子(陳獨秀)”;二是白吉庵著《章士釗傳》載“章士釗到重慶后,也曾去江津看望過陳獨秀:不時遣其子章可去問安,書信往來不斷。這年夏天,陳的住宅被竊去衣被等物十余件……”三是水如編《陳獨秀書信集》中提及陳獨秀于1940年8月3日給成都楊朋升的信中寫道:“……敝寓昨失竊,竊去衣被等十余樣……”從白吉庵的行文看來,他認為章士釗是1940年去探望陳獨秀的。但是,在同一本書《章士釗傳》的附錄《章士釗年表》里,他卻又給出了另一種說法“1941年……是年曾到江津看望過陳獨秀”。鑒于這三種說法都沒有給出有力的歷史依據,章士釗探望陳獨秀的具體時間有待厘清。但這件事本身是確鑿無疑的,地點江津鶴山坪也是確鑿無疑的,有章士釗的詩作為證。

王葆齋,安徽金寨人,畢業于安徽武備學堂。國民革命軍北伐時期,任三十三軍軍長參謀長。北伐結束后,王葆齋于1932年回皖,先后任合肥首席縣長、蕪湖專員和貴州獨山專員。王葆齋在職期間利用手中權力,曾經3次營救過中共地下黨員。王葆齋與陳獨秀出于鄉誼,關系密切,陳獨秀的革命思想和行動不見容于當局,屢遭當局忌恨。一次,當局企圖加害于他,王葆齋聞悉后,立即沒法透信給陳獨秀,使其免遭毒手??箲饡r期,王葆齋在重慶主持安徽旅渝同鄉會,與隱居江津的陳獨秀時有過從。于是,章士釗便找到王葆齋,約他一同前往鶴山坪看望陳獨秀。

《安徽文史資料選輯》第二輯《陳獨秀生平二三事及其他》一文載:“據王葆齋生前談,他曾和章士釗相約去江津看陳獨秀。事先由章士釗找了蔣介石侍從室,取得同意,才去江津。在江津與陳獨秀晤談后,陳送他們一程,不再前走,說,我只能到此為止,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這也足可說明,陳在江津是不自由的?!?/p>

陪同章士釗、王葆齋前往鶴山坪看望陳獨秀的還有潘贊化。當時他在江津長江對岸的德感壩國立九中任職,與陳獨秀來往頻密,熟悉去鶴山坪的路徑,章士釗自然要約他同行。他們從江津乘木船逆江而上,到五舉沱碼頭下船,章士釗已是六旬老人,體力有些不支,長長的15公里山路便以滑竿代步。來到鶴山坪石墻院,見到40年交情的老友,自然是悲喜交加,諸多往事襲上心頭,免不了一陣歡欣和激動。在書房擺談了一陣后,陳獨秀帶著他們來到院外的山野間,指點河山,明察風物。章士釗滿足了探視老友的心愿,因不能在此久留,他們要返回江津過夜,兩位老友就此依依惜別。

章士釗返回重慶后,心中對陳獨秀念念不忘,石墻院對面山上的飛仙洞,荷葉田田搖曳的荷塘,展翅高飛的鶴群,清翠欲滴的竹林,還有那呼嘯而過的山風,依然在他腦海里翻騰,于是他展紙提筆,作詩《懷獨秀鶴山坪》:

幽人忘老住江隈,門對飛仙洞口開。

獅子風翻千里吼,鶴見云送近山來。

清荷接眼渾生愛,惡竹橫胸定欲裁。

氣類試看潘正叔,衰年異地莫輕哀。

章士釗的朋友,也是章士釗《孤桐詩稿》的保存者李根源,在這首詩的后面注解道:“先生與陳獨秀文舊篤,故贈詩頗多。鶴山坪在江津縣,距飛仙洞甚近。正叔謂潘贊化?!?/p>

這首詩的首聯和頜聯,寫了陳獨秀居住的環境:江邊,面對飛仙洞,風大,仿佛看到鶴在云中翱翔,寓意剛毅堅強的精神:頸聯寫了他們當時眼前的景致:尾聯則以潘贊化勇于面對現實、在抗戰時期的艱苦條件下盡心竭力做好力所能及的工作精神,安慰并鼓勵老友陳獨秀莫要頹喪莫要悲哀。

為陳獨秀延醫治病

陳獨秀身患沉疴由來已久。還在“五四”時期,陳獨秀因第二次被捕入獄,“久失自由,因而發生胃病”:1920年代,他又兩次入獄,加上為革命風風火火地奔波勞累,致使未能得到徹底根治的胃病不時復發,這期間他還得過傷寒病。之后,陳獨秀又患上了高血壓,至1932年第五次被捕時,病狀已很明顯。他致書章士釗,請他找一位上海名醫來南京獄中為他治病。

章士釗賡即約請上海名醫黃鐘醫師,專程赴寧為他治病。當陳獨秀蟄居江津之初,上述兩病又時刻糾纏著他,且有加劇之勢,病情正如當時他的老友汪孟鄒向胡適介紹的那樣:“近得他來信,說胃病復發,血壓高之老病亦發,甚至不能低頭寫字?!彪m然老友鄧仲純醫生常來為他治病,但效果卻總是不太顯著。鄧仲純說,重慶有名醫周倫、曾定天二人對治療高血壓病有獨到之處,建議陪他去重慶治療。于是陳獨秀便給章士釗去信,請他聯系重慶的名醫為他診治。章士釗找到了重慶最好的西醫醫院——寬仁醫院,這是基督教衛理公會派出的美國人馬加里醫生和英國倫敦傳道會醫生創辦的重慶第一家西醫醫院,坐落在下石板街戴家巷口。1939年初,為躲避日機轟炸,寬仁醫院奉命部分遷往市郊的歌樂山云頂寺山麓,在那里設立醫療分部。

1940年1月4日,陳獨秀夫婦由鶴山坪到江津縣城,等待章士釗的消息。不久,章士釗來信說,為陳獨秀看病的醫生去了歌樂山,要陳獨秀推遲幾日到重慶。1940年2月6日,受北大同學會委派來照顧陳獨秀的何之瑜陪同陳獨秀、潘蘭珍夫婦到了重慶,直接住進了章士釗為他聯系好的寬仁醫院。

春節要到了,章士釗請陳獨秀一行人去他家過春節。當時章士釗已從國府路政樂廬搬到中山三路聚興新村5號住。陳獨秀搖頭說:“亂哄哄的時候,飯都吃不好,還過什么春節?!闭率酷撝狸惇毿闫?,也不勉強他。兩人談到成都的楊朋升,章士釗說:“楊先生給我刻的印章樣本,我已收到了,你替我謝謝他?!标惇毿愀锌卣f:“楊先生真是熱心人,三番五次地支持我,我現在欠債太多?!闭率酷擖c點頭說:“你安心養病,不要想那么多,出院后,到我家住一陣子?!标惇毿泓c頭說:“我這次來,打算在醫院住十日,在朋友家住十日?!?/p>

這時何之瑜進來,叫他們說話輕些,醫生要來給陳獨秀檢查。

陳獨秀住2號病房,醫生認真仔細地檢查了他的血壓、心臟和腸胃,醫生看病時臉部表情凝重,對陳獨秀說:“你的病,不在藥好藥孬,根治在靜養?!焙沃ぢ犪t生話中有話,便跟隨醫生走出病房,對醫生說:“陳先生是個名人,請醫生一定要盡力?!贬t生說:“知道、如道,記得陳先生以前在北大干過什么事?”何之瑜說:“任過北大文科學長?!贬t生點點頭,說:“聽陳先生自己說,他是坐牢時把身體坐壞的。陳先生這個病與精神不穩有關,回去一定要安靜休息,不要再過問政治?!焙沃c頭稱是,問:“你看陳先生的病很嚴重嗎?”醫生凝視著何之瑜,低聲說:“你是他的學生,可以告訴你,陳先生可能活不了3年?!焙沃ご蟪砸惑@,問:“有這么嚴重嗎?”醫生說:“陳先生的心臟不能再擴大半指!”何之瑜頷首道:“請醫生千萬不要告訴陳先生和陳太太?!?/p>

正月里的一天,包惠僧來看陳獨秀。包惠僧當時在國民政府內政部任參事,薪酬低且有職無權。陳獨秀躺在病床上勸他說:“不要再認死理,找找人,搞個一官半職?,F在物價這么高,守在那里總不是事?!卑萆貞艘宦?,說:“先生來重慶一趟不容易,出院后,我來接你去我家住幾天?!碑敃r包惠家住陳家橋。陳獨秀說: “年老多病,行動不便,還是不去了。本來打算到行嚴(即章士釗)家住幾天,也不想去了?!卑萆畣枺骸霸趺床蝗チ??”

陳夫人潘蘭珍插嘴說:“重慶太吵,先生煩燥得很,天天吵著要回去?!?/p>

2月20日上午,陳獨秀離開醫院,沒有去章士釗家住,直接乘船回到江津。經過寬仁醫院兩周的精心治療,陳獨秀的病似有好轉,于是,回到江津的次日,他懷著喜悅的心情,給楊朋升去信說:

在渝病院中曾寄上二函,已達左右否?渝市醫院,不易(宜)久居,弟已(于)昨日午后三時回抵江津,乘船八小時,病勢并未增劇,想已稍稍減輕矣。知注特聞。

互相關懷唱合不絕

原住在江津鄧仲純家的陳獨秀,一來因天氣燠熱,不利養病,二來因夫人潘蘭珍與鄧仲純妻相處不睦,1939年7月,在江津富紳鄧蟾秋、鄧燮康叔侄的幫助下,遷居江津大西門外10多公里的鶴山坪施家大院(江津一中校長施懷清家)。但因施家兒童吵鬧,不利陳獨秀靜養,8月,應清朝進士楊魯承遺族之請,遷居楊魯承舊居石墻院,一面幫助整理楊氏的文字學遺著手稿,一面專心寫作《小學識字教本》。進入秋天,綿綿秋雨動相思,陳獨秀不由得懷念起老友章士釗來,他寫了一首五律《簡孤桐》,詩云:

竟夜驚秋雨,山居憶故人。

干戈兮滿地,何處著孤身。

久痛心初靜,論交老更肫。

與君共明月,起坐待朝暾。

陳詩在懷念友人的同時,又寫出了在戰亂中無處安身的焦慮。貧病交加是當時陳獨秀真實生活的寫照,包惠僧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文中說:“他們院里堆了一大堆土豆,是陳獨秀和潘女士種的。他們用的家具是些破桌子破椅子,生活很苦?!钡⒉灰蛏畹钠D困而沉淪,“與君共明月,起坐待朝暾”,不僅表達了陳獨秀對與章士釗友情的珍惜,更表達了他對抗戰勝利充滿期望。

收到陳獨秀的這首詩后,章士釗很快寫了《答獨秀》的詩:

仲子絕豪望,獨居鶴山坪。

聞看嶺頭云,偶作寄友詩。

世局未可聞,病久卻相宜。

總持靜者心,收攝一切奇。

往事在俄頃,后事吾豈知!

還訊山中人,爾鶴吐何詞?

詩的前面部分陳述了陳獨秀無奈的現狀,與陳獨秀相比,章士釗當時的處境是比較優越的。但他畢竟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士,對時局的發展并不了解,而曾經的革命領袖陳獨秀雖已息影政壇,但他有洞察時事的智慧,因此,章士釗在詩中提出了欲知今后戰事如何發展的反問。

陳獨秀在石墻院住了一段時間后,冬季來臨,他又覺得這里山風凜冽,寒氣襲人,不宜養病。此事傳到章士釗那里,章士釗覺得陳獨秀的處境實在太差,又患有多種疾病,需要改變環境才行,于是邀陳獨秀來重慶與之同住,并附去《勸仲甫移居》詩一首,詩云:

山中消息使我驚,血如山重耳雷鳴。

深山寒氣不任受,友勸移居非惡聲。

我忝廩食專一室,足有隙地招友生。

記否昌壽里中味,黑衣白虱相縱橫。

抹除四十年間事,爾我再起用筆耕。

連床雖無蘇張伴,老潘隔江仍可面。

溥泉官大不可喚,沐波勤口定常見。

干戈滿地兩禿翁,幾時聚散何須算。

囂俄小說應重翻,快來與我共筆硯。

這首詩寫得文情并茂,情真意切?!坝浄癫龎劾镏形?,黑衣白虱相縱橫”,說的是當年(1903年)他們在上海昌壽里共辦《國民日日報》的事。1934年,陳獨秀、章士釗的朋友王森然出版了一本《近代二十家評傳》,其中記述了陳獨秀、章士釗等在一起的生活往事,其形貌躍然紙上:

先生在滬與章秋桐(章士釗)、張溥泉、謝曉石公立國民日日報。與秋桐蟄居昌壽里之偏樓,對掌辭筆,足不出戶。興居無節,頭面不洗,衣敝無以易,并亦不浣。一日晨起,秋桐見其黑色袒衣,白物星星。密不可計。秋桐駭然日:仲甫!何也?先生自視,平然答日:虱耳!其苦行類如此。

此時他們共同的朋友蘇曼殊、張華飛都已作古,再也不可能有1914年在日本時與蘇、張連床在一起休憩的美好過去,唯有老潘(贊化)隔江而住,可以隨時見面。潘贊化與章土釗都勸陳獨秀換個生存環境,最好是去重慶與章氏同住,如同當年在昌壽里?!皣潭恚ㄓ旯┬≌f應重翻,快來與我共筆硯”,這兩句詩表明章士釗對兩人的重聚充滿了期待。但陳獨秀卻沒有接受章士釗的盛情邀請。

1941年8月2日,陳獨秀鶴山坪寓所被盜,消息傳到重慶,章士釗甚以為念,作《獨秀遇盜詩》一首,表示慰問:

亂世百不道,盜道亦互輕。

朱門不敢動,翻劫鶴山坪。

坪中伊何人,寂寞一陳生。

陳生曠無有,殘稿東西橫。

并此且略去,賦意吾難名。

恭元不可賀,好爵非所縈。

吾異洛陽守,賊曹非所令?

聊以詩慰之,為媵故舊情。

此情不可市,敢日壓子驚。

詩的前半部分譴責了亂世盜賊亦不道,然后轉而對陳獨秀作了一番安慰。次年,聞被盜之物追回了部分,章士釗又有《寄獨秀》詩云:

西風吹徹古渝州,遙望幽棲動客愁。

長物有時令盜惜,不才何用遣官憂。

河山嫩與人期老,蜀洛看同水并流。

偶憶何郎歸骨句,未知曾過幾春秋?

1941年,日機對重慶進行了狂轟爛炸,章士釗上清寺寓所被炸毀,弄得章士釗居無定所。陳獨秀了解到章士釗這一境況后甚感憂慮,特致信關懷問候。對此章士釗深受感動,慨嘆之余,專門寫了一首詩《獨秀書來以吾寓被轟炸為憂》,以示對老友的不勝感激,詩曰:

飯顆山間訊,渾疑禹穴荒。

盯猜應不遠,欲殺似難防。

人鬼艱為界,蟲魚愿徒鄉。

洞門新活計,歧路舊佯狂。

賈誼欲無舍,周頤何處墻。

卅年梅福里,回首自凄涼。

這首詩表明了章士釗的達觀和大度:日機想炸就炸吧,我們防不勝防,好在“賈誼欲無舍,周頤何處墻”,充其量淪落到我們當年在梅福里辦《國民日日報》時那般處境。從中可看出陳、章二人交情之深,友誼之厚,即便身處困境,仍然互相關懷,互相慰藉,并以早年參加反清革命的事跡來共勉。

1941年6月1日,章士釗在《初出湘》一詩中,追述了他與陳獨秀早在1903年就開始的友誼。詩中寫道:

我與陳仲子,日期大義倡。

《國民》既風偃,字字挾嚴霜。

格式多創作,不愧新聞綱。

當年文字友,光氣莽陸梁。

陳獨秀困居山鄉,精神孤寂,疾病纏身,生活艱難,希望與外界溝通,與老友神交。章士釗深深理解并同情陳獨秀的遭遇,便常常以詩來抒發自己對老友的牽掛和懷念。所以,在陳獨秀晚年,他與章士釗的詩書往來就比較頻繁。下面的兩首《寄獨秀》,就是章士釗當時心境的寫照。詩曰:

其一

四十年間事,輕風并作聲。

驍騰梅福里,蹩蹩鶴山坪。

也聽詩流落,何妨世濁清。

禿翁森兩個,隔水話無成。

其二

屏跡衰顏慣,懷哉愿薄游。

地宜違賊火,屋欲近書樓。

吾意親靈岳,平生本楚囚。

應須同放棹,一訪石船秋。

從現在保存的詩文看來,在陳、章兩人的唱和中,主要是章詩多一些,這恐怕與陳獨秀晚年生活艱難,處于貧病交迫之中有關,再者就是陳獨秀忙于撰寫《小學識字教本》而無暇作詩,與友朋交往常以短簡代詩。

1941年,章士釗應湖南老鄉、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交通警備司令兼桂林行營交通總指揮蔣鋤歐之邀到桂林游玩。7月下旬,章士釗攜三夫人殷德珍同行,抵桂后就住在市內城東側塘前街蔣宅。章士釗此行的目的一來是為了躲避重慶炎熱的夏天,到風景秀麗的桂林避暑,二來是借此機會可以與他在桂林的侄兒見見面,以解平日思念之情。

章士釗到桂林后與一些文化名人如柳亞子、朱蔭龍、封鶴君等人常相過從。經柳亞子的介紹,章士釗認識了當地的朱蔭龍,并向他學習填詞。在朱蔭龍的指導和幫助下,章士釗在桂林近半年的時間里填了很多詞。

桂林有座獨秀峰。章士釗在游覽時由“獨秀峰”想到困居鶴山坪的“懷寧客”陳獨秀(陳獨秀是安徽懷寧人),在峰前久久徘徊,不忍離去。隨后便填詞一首《念奴嬌·獨秀峰懷古》,表達了自己對友人的懷念。詞日:

靖江王府,三百年不靖,究緣何物,更溯人前,都說是,太守風流欲絕。半壁河山,寄奴經濟,氣節胡從說。讀書堂下,試問誰是人杰?

步到獨秀峰前,低徊身世,想起懷寧客。自異求同冰炭性,人已一時應滅。今日遲來,坐觀池水,干我無毫發。此巖千古,不須妄記年月。

一行人在沿漓江西上的時候,章士釗在漓江山水甲天下的優美景色中,睹物思人,想起了重慶諸友,便寫下《念奴嬌·懷重慶諸友》,詞日:

漓江西上,是幾時,不見渝州煙雨。聞說日長陰洞里,賊火今年如許。四面山明,一肩人瘁,人被山留住。卻懷諸友,此時分散何處?

誰管獨秀峰高,延年魂在,讀得書如故。作客漫將詩骨換,稍稍尋聲按譜。潭水深汪(旭初),東陽瘦沈(尹默),誰與商今古。開緘試看,渠依新學言語。

詞中不僅懷念陳獨秀,還懷念他已壯烈犧牲的兒子陳延年,贊他英魂千古。

后來,章士釗讀到一首沈尹默答陳獨秀的詩。此詩使他不由再次思念在鶴山坪的陳獨秀?;叵氘斈觋惇毿隳沁尺屣L云的英雄氣慨,聯想到此時陳獨秀的落魄景況,章士釗真是感慨萬端,寫下一首《讀尹默答獨秀詩》:

久闊陳生訊,忽見沈子詩。

意如矢過楹,只恨拙言辭。

凄絕鶴山風,遙對鷹崖吹。

誰云不識路,翻怯相逢時。

我行入衡岳,頻夢相扶持。

盜賊既塞途,老病心亦危。

當年豪意嚴,津梁已告疲。

不須重搔首,天意吾安知。

傳噩耗詩詞寄哀思

章士釗請來的寬仁醫院的醫生看準了陳獨秀的病,他一語成讖。陳獨秀回到江津鶴山坪石墻院后,因住在偏僻山鄉,缺醫少藥,醫療條件極差,雖經當地土郎中及好友鄧仲純醫生多方醫治,甚至弄了些農村流行的偏方來服用,但終究回天乏術,奇跡未能出現,離開寬仁醫院后,他只活了2年零3個月,于1942年5月27日病逝于江津鶴山坪石墻院。當時,章士釗在上清寺范紹增公館與陪都上層人士玩興正濃,忽報老友仲甫遽歸道山,章士釗頓感悲痛異常。隨后的一段時間,章士釗足不出戶,整日悶悶不樂,有時翻閱他的那一堆書稿,仿佛想要從中找尋JLIJ,那些與陳獨秀交往的蛛絲馬跡。數日后他終于振作精神,以濃墨重筆,深情地在“孤桐用箋”上寫下了《憶舊游·陳獨秀挽詞》,詞章全文如下:

記傾心癸好,返國丁年,爾我同攜(歲次癸卯,君返自東京同講革命)。未計危樓窄,有紅燈似豆,白虱如脂(君羊毛和衣半年未換,春盡脫去,白蓋黑地)。此情未堪追憶,風雨晦冥時。嘆瘦骨峻峋,言皆斷制,態絕猶夷。凄其。系人處,是結客千金,菲食牛衣。博飽餐來慣,看焦麻飛落,手蘸無遺。好漢不求人諒,艱苦自家知。略師友平生,斯人亙古無此期(君乏食時購胡餅兩枚充饑,芝麻落地以手拈取送入口內,傅沐波屢見之)。

章士釗回首往事,寫出了一個活脫脫的不畏艱困、秉性剛毅的革命家形象,寫出了他心中真實的陳獨秀。

1943年6月,章士釗的一部重要著作《邏輯指要》由重慶時代精神社出版,了卻了一樁心愿,章士釗自然感到心情舒暢。7月,重慶酷暑來臨,章士釗應豐都門人冉仲虎之邀往峨嵋山避暑,同行者有潘伯鷹。舟行至瀘州,被該縣士紳挽留,一住就是月余。9月初,天氣漸涼,章士釗諸人的游興已盡,故終止了峨嵋之行。

章士釗在瀘州期間寫下了許多詩詞,后由門人冉仲虎編輯成冊,題日《游瀘草》。該冊集詩詞約50多首,由大同印刷社印行,流傳于世。其中有一首《過江津懷獨秀》系懷念陳獨秀的七絕,感情真摯,悲惜之情溢于詩外,詩曰:

鶴山曾此住幽人,鶴去人空剩古津。

我是山陽江上客,怕嫌聞笛失尋除。

可見陳獨秀病逝鶴山坪一年后,章士釗仍然心懷老友,船過江津,遙望康莊前坡的一座新墳,觸景生情,無限哀傷。據當時在章士釗身旁侍坐的潘伯鷹記云:“舟過江津,行丈(章行嚴,即章士釗)有詩吊陳獨秀鶴山坪葬處?!闭率酷撘袡诎哪优瞬棇⒅稳轂椋骸罢扇酥坌羞^,倚欄久哀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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