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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籠沙

2020-05-25 09:11阿列
飛魔幻A 2020年2期
關鍵詞:綠光泥人姑娘

阿列

作者有話說:作者最近咳嗽,不想說話。

代淥為尋綠綠竹散落的十三枚精魄,常至各界。有次她追著一枚偶遇的綠綠竹精魄,從妖界一直追到不落地。

不落地是處無人看管的沙漠,沙下埋著無數迷失于此的妖魔白骨,縱使代淥是只萬歲的岳澤之靈,行走其間也非易事。那枚精魄飛過一座沙丘,代淥急急忙忙爬上去,風終于小了一些,她看到天地交界處,隱約有一人影,精魄緩緩地朝人影飄去,代淥覺得好奇,也沉默地跟著。那人影原來是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手里擊打著一面脫了漆的小鼓,寬袖翻飛沾滿塵土,黃沙已經沒過鞋面。

他手中鼓聲一停,卻見精魄化作一抹綠光落在他的掌心。

代淥便知道他是用這抹精魄將自己引誘至此。

“姑娘,在下燕聊,有事相求?!蹦悄凶犹鹌岷诘囊浑p眼。

即使掩蓋了沙子,代淥也能看到他的腳被枯藤束縛住了,動彈不得。在不落地待得太久,最后都會被沙下的巨藤吞噬,誰也逃不掉。

“事成之后,這枚精魄就是姑娘的了?!?/p>

代淥干脆利落地問:“你說吧,何事?”

燕聊望向代淥身后的茫?;哪?,好一會兒,才道:“求姑娘替我殺一個人?!?/p>

【一】

葉隴城的夏是多雨的,屋檐下永遠掛著細細的雨簾,墻角潮得要長青苔。好不容易等到陽光挑開這晶瑩的簾子,街上便熱鬧起來,從早至晚,葉橋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歸色的生意也好起來。

她的鋪子離橋頭不遠,站在橋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門口掛著的黃布上畫著的彎月,風來時,黃布卷起,像是黃沙掩蓋了月牙。天晴時,歸色在門前支個小攤兒,擺上一排排泥人,也不吆喝,偶爾敲一敲手里的鼓,引幾個路人來詢問。她的泥人極巧極精致,胖娃娃彎腰執荷葉、簪花少女青紗為衣漆木為欄、躍馬少年眉飛色舞……最令人稱奇的是她的獨門絕活“月泥人”,明明是泥土所做,卻瑩白如玉,據說是用月色曬出來的,也有說那其實是白瓷——可月泥人質地遠不如白瓷細膩,故而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歸色能用月光曬出白泥人。

天一晴,她的一攤子泥人不過半天就賣完了,得了滿兜的錢,便穿過街到對面買碗竹葉熟水,一邊看人來人往,一邊慢悠悠地啜,日頭正曬,她微微瞇了眼,要睡著般。有人在她旁邊落了座,她并不理睬,依舊看她的人群、喝她的竹葉熟水,但不一會兒便感覺到那人熱切地望著自己,不由得拿眼一覷,是個男子,果然正盯著自己。歸色瞪他一眼,他心虛地別開目光,假裝低頭喝茶掩飾尷尬。

歸色最厭惡別人盯著自己看,霎時間也沒心情了,放下碗便往回走。關門時,她卻見那男子跟了過來,就站在她平日擺攤子的地兒,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畫的那彎月。

她“砰”的一聲關上門。

次日又下起雨來。

她的鋪子很窄,其實不過一扇門寬,走過狹長的過道右拐,才是真正的屋子,擺了許多泥人,再進去,是個天井,其中擺了個大水缸,落滿了雨水,叮叮當當。臨街的店租金很高,她不需要太大的攤子,租這么間房子,既可省些錢,又可趁天晴時在天井中曬一曬泥人。今日雨很大,她不擺攤子了,將門板卸下,就在門檻內放張小木桌,專心地給新制的泥人縫衣裳。

光線忽而暗下來,歸色抬頭,是昨日那男子,撐著一把黃傘立在門前,雨水在他的傘上匯聚流下,有幾顆滴落在歸色的桌上,恰恰打濕了泥人。

那泥人剛做好,一沾水,微微變了形。歸色氣極,手一攬把泥人通通護在胸前,瞪著男子。那人滿臉歉意,將傘往后一傾,“嘩啦啦”,水都落到他身后去了。

“這幾個,我都要了,幫我包起來吧?!?/p>

歸色道:“衣裳還沒縫好,你明天再來取吧,先交一兩銀子當定金?!闭f著,她起身拿了紙筆來,立了據,寫到買方姓名時頓了一下,詢問地抬起臉。男子笑笑,從她手里接過筆,彎腰寫下兩個字:燕聊。

歸色收了銀子和字據,繼續低頭忙活,可光線依舊暗淡,燕聊沒有離去的意思,杵在門口看著她干活。雨越發大了,“嘩嘩嘩”,像是天上的河水都落到人間來了。

歸色好心地道:“你進來避避雨吧?!?/p>

等他跨進門,歸色才看到他的袍角都被雨水打濕了。

燕聊抖抖傘上的雨水,把傘靠在門邊,因怕遮了光歸色沒法干活,便側身貼著墻角站立,過道窄小,他身材高大,這么站著實在有些好笑。歸色給他搬了個小凳子,讓他坐在自己對面,彼此無言,走道中雨聲來回穿梭,燕聊的目光從歸色身上移開,望向過道盡頭,那兒有微弱的天光,蒙蒙的,夢一般不真切。他又看向歸色,看得出了神。

天色漸漸暗下來,歸色不得不回屋取燭火,等回到過道時,卻發現桌上的泥人不見了,屋外雨已停,燕聊的黃傘被遺落在門邊。

燕聊偷了泥人跑了!

歸色氣惱地踢了雨傘一腳,把傘柄踹成了兩段。

燕聊再來時,葉隴城的夏已過去了大半。他是傍晚時分來的,街上余熱未散,學堂歸來的孩童三三兩兩打鬧著跑過,早早吃過飯的小商販們張羅著攤位為夜市做準備。歸色吃了碗湯面,倚在門口看落日把整座城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長街的盡頭處慢悠悠地走來個熟悉的身影,到了歸色面前,停下。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氣氛十分詭異。

燕聊瘦了,長袍罩著他顯得更加修長,腰間倒還是鼓的,歸色暗自盤算著如何討回上次的錢。燕聊見她兩眼發光地盯著自己的腰,紅著耳朵虛咳一聲:“姑娘別來無恙。上回不辭而別,實在是對不住?!?/p>

“不辭而別沒什么,畢竟你我也不相熟,不給錢就帶著泥人跑路比較可恨?!?/p>

燕聊忙遞過些碎銀子來:“事出突然,竟忘了留下銀兩,還望姑娘原諒?!币姎w色拿了錢后神色稍緩,他又問道:“上次我落在這兒的傘……”

歸色心里一驚,忙道:“在屋里呢,我去拿,我去拿?!闭f著回頭就跑,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地出來,拿了把粉色的油紙傘塞到燕聊手中:“喏,你的傘?!?/p>

燕聊有些懷疑:“我的傘似乎是黃的……”

“時間久了,變色了唄?!睔w色強行岔開了話題,“隔壁湯面很好吃,我請你吃一碗?”

燕聊的目光瞥過歸色身后門內疑似斷成兩截的傘,笑著點了點頭。

【二】

燕聊是個大主顧,隔三岔五就到歸色攤子上買泥人,時間一長,左鄰右舍傳起他們的流言,都說燕聊看上了歸色,要不一個大男人買那么多泥人做甚?

很快七夕近了,葉隴城習俗,在七夕時女孩子要拜月乞巧,各家各戶還會買各式各樣的小泥人擺在家中——大多是嬌俏可憐的姑娘像。除了歸色,城中還有許多做泥人的師傅,有些平日雖不靠這門手藝吃飯,一到七夕前后,自有人上門求去,于是也紛紛出來做泥人,做個十天半個月,能得平時兩三月的收入。歸色也忙起來,已經有五六家托她做泥姑娘。到了七夕前一夜,街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姑娘們結伴上街挑小泥人和各式小玩物,歸色卻仍舊窩在家中。

燕聊來時,門前攤子已經收了,歸色不知去了何處。他站在門口本想喚,隱隱看到走道那頭有微微綠光,遲疑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他當然知道不請自入非君子所為,可關于歸色,他有太多想了解,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往里走,冷氣越發明顯、綠光也越發明亮,等走到屋子前,他看到梁上掛滿了小圓盤,風一吹,“叮叮咚咚”,響聲清脆,而地上擺滿了無臉泥人,個個身著華服、頭戴珠翠,綠光便是從泥人身上散發來的。

屋里不用點燈。歸色踮腳解下一個小圓盤,小心翼翼地扣在泥人頭部,用力一壓——燕聊這才看清,那些圓盤是一張張栩栩如生的小臉,映著綠光,十分瘆人。一陣風過,他只覺渾身一涼,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歸色被一嚇,手上力道沒掌握好,把泥人的頭捏扁了……

“我看門虛掩著……”燕聊進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想起什么似的,舉起手里的食盒,道,“給你買了點骨頭羹?!?/p>

歸色“哦”了一聲,放下泥人提裙走來。燕聊有一瞬間想逃,可歸色只是接過食盒,喜笑顏開地道:“多謝多謝,進來坐坐?!?/p>

里頭沒有椅子,燕聊自然坐不了,站在一堆泥人中間不敢動作,怕一不留神碰碎了。歸色坐在階上自顧自地吃,燕聊抬頭看掛著的一串串人臉,有的手掌那么大,有的只指甲蓋大小,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閉眼像是睡著了……太可怕了,他暗自摸了摸胳膊上豎起的汗毛,看向低頭專心吃東西的歸色,忽然覺得她像極了地府的閻王,周圍這些泥人都是鬼,受控于她掌中。

吃飽后,歸色滿足地揉揉肚子,回屋繼續干活。最底下的人臉摘完了,往上的她踮了腳吃力地解繩子,好不容易拿下來一個,脖子酸痛得要死。

旁邊有一雙手替她取下了剩下的人臉,衣袖垂下時,觸到她的側臉,她愣在原地。

“真不知你是怎么把這些掛上去的?!毖嗔男χ讶四樳f給她,她沉默地接了,蹲下身挑選合適的泥人。一尊、兩尊……人臉貼到泥人頭上,指尖輕輕一撫,毫無痕跡,仿佛那臉本來就長在上面。燕聊不禁嘆道:“巧奪天工也不過如此了?!?/p>

歸色猛然想起什么,警惕地看向燕聊:“屋里沒有點燈,月色又照不到,你如何看得見的?”

“借著綠光?!?/p>

“你能看到這些光?”歸色瞪大了眼。

“嗯,不過貼上臉后,光就消失了。你別這樣看我,我確實能見到些常人見不到的東西,但我絕不是什么妖邪惡鬼。自小因著這雙眼,我被當成異類排擠,后來我便不敢再讓人知道這事?!?/p>

歸色釋然,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懂你,咱是同類?!?/p>

大概因此心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愫,歸色主動和他聊起來,把泥人搬到天井時還告訴他:“外頭都說我的月泥人是月亮曬出來的,其實啊?!彼室忸D了一下,燕聊抬頭看看四方夜空中的月,又詢問地看向她,她笑起來:“其實啊,就是月光曬出來的。你看這些小人兒,這會兒有的紅,有的黃,還有的黑,曬兩個時辰,就會變得瑩白如雪?!闭f著她招招手,示意燕聊把耳朵湊近:“你知道為什么會變白嗎?因為某些東西一旦沾上月光,就永遠是月光的一部分了?!?/p>

說著,歸色笑起來,一陣一陣的呼吸撩撥著聽者的耳根。燕聊拉開點距離,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道:“有些東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甩不開了?!?/p>

他這句話,令歸色臉上的笑意漸失,而后斂眉低頭,眼底都是悲傷痛苦,仿若想起十分恐怖哀慟的事。他有些不舍,看了看滿天井的泥人,柔聲道:“忙完了,我們出去逛逛?”

【三】

梁下掛著的一串串人臉晃晃悠悠,外頭風雨很大,歸色坐在屋子中央,拼命地捏著泥人。掛著人臉的綠繩子慢慢伸長,每長一寸便生出一張新的臉,歸色焦急地抬頭看看,手指動得越來越快,可那些藤條還是很快地長到了她的頭頂,繞過她的脖子、手腕,那些人臉忽而都放聲笑起來,尖銳刺耳。她惶恐不安,不停地掙扎,綠藤困住她,慢慢地縮緊,勒入她的皮肉中,她疼得大哭大叫。好一會兒,風雨之聲漸歇,她重新睜開眼,房子不見了、可怕的藤條不見了,眼前是滾滾黃沙,她站起來,赤著腳一直走一直走,腳上起了泡、滲出血,她不敢停,依舊走,想走出這荒漠。

歸色醒來時,剛過正午,日光涂亮了窗戶紙,遙遙有人聲,是長街的熱鬧,近了有清脆的叮咚聲,她知道是風吹打著梁下的泥人臉,這聲音她聽了好幾年,再熟悉不過了。葉隴城多雨,很適合綠藤生長,人臉也結得多。

打水時,歸色看見水中自己的臉蒼白如紙,不禁伸手摸了摸。自那夜與燕聊同游長街回來,她幾乎每天做噩夢。

可明明那晚她玩得很盡興。長街的燈熏暖了每一個行人的臉頰,她跟在燕聊身邊,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看過去,黃蠟鑄成的魚龍鳥龜悠悠浮在水上,瓜果雕成的亭臺樓閣,糖畫兒水球燈,她買了許多,逛累了,挑個地兒吃饅頭。

“人生當如此?!毖嗔膰@道。

歸色咬著熱乎乎的饅頭,邊嚼邊問:“如此?”

“人活在世,總有些緣由,有人為了功名利祿,有人為了安穩舒適,就連市井屠夫,若問他們為何而活,大概會回答為了父母妻兒。正因各樣的緣由,人間才會這么熱鬧?!?/p>

歸色想了想:“我沒有親友,也不圖名利,我只是想活下去?!?/p>

燕聊笑道:“活下去便是對的,活著才能做想做的事?!?/p>

可是對歸色而言,活著僅僅是活著,想做的事只有活著。她有些茫然地望著一街人流,又看看燕聊,忽然問道:“那你呢,你活著的緣由是什么?”

燕聊一愣,隨即移開目光,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我與你一樣,已經無父無母,也無心于功名,我活著,是為了一名女子?!辈坏葰w色開口,他岔開了話題:“想請你幫我做個泥人?!?/p>

“什么樣的?”

“長喙藍眼,渾身淺綠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紋?!?/p>

“尾……尾上?這不是人吧?”

“是只鳥?!币姎w色面有慍色,燕聊忙笑道,“別氣,我曉得你只做泥人,不做泥鳥泥獸。我想托你按著這幅畫,做個約兩尺高的泥姑娘?!闭f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張小畫。歸色展開看了看,臉紅了。

畫上姑娘分明是自己。

那晚她一直想著,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她從未這么困惑,也從未這么激動,像是在荒漠里呆坐了半輩子,忽然前方有光亮起,她要去追那亮光,即使不知道那亮光是何物,至少她不再只是呆坐著,她知道要行走和奔跑。

也許就是因為她不再滿足現狀,不想再死尸般活下去,所以不得不直面內心被深埋的過往,只有跨過去,她才能追到那亮光。

歸色從未如此用心地做泥人。

燕聊給的那幅畫被她掛在墻上,每日天蒙蒙亮,她已在天井下探身舀水缸底的泥土,從早到晚,她的指尖都沾滿泥。兩天過后,人形初成,她照著鏡子給泥人雕臉,一刀一筆,刻得十分認真。梁下的人臉越結越多了,等她做好泥人時,綠藤已垂到她的耳朵處。

她陪著泥人在月光下坐了一整夜。四四方方的天井那么小,小到不能看見她想見的人,卻又裝得下一輪白月,白月那么遠,遙不可及,但若她能飛,翅膀一拍,至少能夠到遮月的云。她思索著自己活著的理由是什么,又想到燕聊說的話,他活著是為了個女子……歸色把臉埋到膝蓋上,抑制不住地傻笑。

她等啊等,燕聊遲遲不來,于是只好自去尋找。她只知道燕聊住在城西,不得不到處打聽,終于有個好心的魚販聽到燕聊的姓名時,勸她別找了:“燕家早就沒落了,只剩燕公子一人,聽說瘋瘋癲癲的,平日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他呀——”說著,魚販手起刀落,拍暈一條魚:“沒人愿意搭理他?!?/p>

歸色生氣地走了。燕聊哪里瘋癲了,你們才是瘋子!

【四】

冬天到時,每日清晨,水缸的水面上都會結一層薄薄的霜,燕聊要的泥姑娘放在房檐下,也沾了霜露,太陽升起來時,歸色將泥姑娘抱到天井中。以往的泥人只須曬月光,這個不會發綠光的泥姑娘,卻要仔細地照看著,要曬日光,要避雨。

晴朗的冬晨,她伸著懶腰走出房間,看到失蹤了許久的燕聊就站在屋檐下,拿袖子給泥姑娘擦拭臉上的霜水。

“燕聊!”歸色小跑過去,壓不住嘴邊的笑意,“你去哪兒了?”

“有事出了趟遠門?!毖嗔男π?,不動聲色地收回袖子,目光又落回泥姑娘身上,溫柔平靜得像此時屋頂融著霜露的陽光,“做得真好?!?/p>

歸色把泥姑娘搬到天井,燕聊亦步亦趨地跟著,生怕這泥姑娘丟了。

“就這么稀罕?”

燕聊點點頭。

“那我多給你做幾個?!闭f完,歸色的臉燒起來。燕聊卻搖搖頭道:“一個足矣?!?/p>

歸色心里甜滋滋的。燕聊心情也不錯,幫著她擺了攤,臨走前問道:“我家中不方便,沒有地方擺放這泥姑娘,可否寄在你這兒,我每日來看看便好?!?/p>

歸色點頭,不一會兒又喊住他:“每日都要來啊?!?/p>

燕聊果然每日都來。他是真喜歡歸色做的這泥姑娘,來的時候必定在泥姑娘前站一小會兒,有時替泥姑娘整整衣裳,歸色看在眼里,覺得他像是在給自己整衣裳,又羞又喜。她想,燕聊對自己是有心的吧,或許他過于靦腆,不好開口,只能這樣頻頻暗示,不如就讓自己捅破這層窗戶紙?主意一定,她整整一宿未眠,想著該怎么說好,燕聊會怎么答,自己又要怎么應付,倘若他直接說要娶自己呢?歸色把頭縮到被子里,癡癡地笑。

可她沒來得及把想了一夜的話跟燕聊說。

葉隴城的冬天很少下雪,雨水倒不少,這日歸色醒來,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聲音,便知是下雨了。天色昏昏的,又冷了幾分,她披著斗篷來到前屋,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大跳。

綠藤上的泥人臉掉了一地,有的碎成好幾片,密密麻麻,更可怕的是,泥人臉上的表情無一例外是哭喪著的,其中一些甚至流著眼淚。

霎時間,歸色仿佛墜入了萬丈冰窟,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緩過氣來。她走過去,一片一片地拾撿,那些掉落的泥人臉在她觸碰后,很快散成沙土,不一會兒,屋里便鋪了一層黃沙。歸色痛苦地抱住頭,努力回想著哪里出了問題。

近幾日一切如舊,除了替燕聊做那泥姑娘,泥姑娘的臉不是用綠藤結出來的,而是她照著自己的模樣刻的。她轉身,天井中的光灰蒙蒙的,雨還不停,泥姑娘在檐下多少會被淋到,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替泥姑娘拭去臉上的雨絲。驀然,她頓了一下,隨后難以置信地抱起泥姑娘,一遍又一遍摸著泥姑娘的臉。

即使是月泥人,也不會有這么細膩的質地,這簡直就是少女的皮膚……而且,而且……歸色的手指顫抖著往下,用力按住泥姑娘的胸口,雖然微弱,但確實有心跳。

她睜圓了眼,盯著泥姑娘的眼睛,好半晌,慌慌張張地放下泥姑娘,從屋子里搬來火盆,點了火。

這泥姑娘成精了,活過來不說,還吸食了綠藤的生命!歸色努力壓下心頭的震驚與憤怒,心想一把火燒了,看你還作妖不!

泥姑娘剛被扔進火盆,燕聊便闖了進來,氣喘吁吁,渾身滴著水,看得出來跑得很急,傘也來不及撐。

他瘋了一樣撲過來,從火堆里搶出泥姑娘,用袖子撲滅了火,又輕輕地、溫柔地吹去灰,護著珍寶般把泥姑娘護在懷里。

歸色站起來,見他著了魔似的,心中更亂:“這是妖物,你給我?!?/p>

燕聊的一雙眼發紅,歸色從未見過他這樣,冷漠中帶著恨意的眼神,隨時會攻擊的姿勢。

“你敢傷她分毫,我殺了你?!?/p>

雨勢更大,“嘩嘩嘩”,水漫過了第三級臺階。歸色卻什么也聽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拔覛⒘四恪?,她的耳邊不斷地回蕩著這幾個字,“我殺了你”。

她張開慘白的唇,勸道:“燕聊,這是妖物,你被他迷惑了心神,我燒了它你就會好的?!?/p>

燕聊卻笑起來,眼底都是嘲諷:“妖物?你才是妖物,掛在梁上的那些繩子才是妖物?!?/p>

“是,可我不會傷害你。燕聊,你不是也喜歡我的嗎?你說你活著是為了一個女子,你托我做的這泥姑娘,與我一模一樣?!彼醢蟮卣f,“燕聊,你看,我在這里,這泥姑娘是假的,你丟了它?!?/p>

燕聊撫著懷中的泥姑娘,低下頭,無盡溫柔地說:“這是我夫人?!?/p>

【五】

燕家在沒落前,生意做得挺大,燕聊在十七歲時娶了妻,妻子喚卻娘,小夫妻相處和睦十分恩愛。燕聊父親早逝,不得不很早就挑起家中重擔,成親時雖年少,卻已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三年前,葉隴城鬧了一場很大的瘟疫,燕聊的母親不幸去世,卻娘也因病留下滿臉的疤,從此不敢見人。燕聊并不嫌棄她,反而更加愛惜敬重她,一年后卻娘產下一子,可孩子沒能熬過那年寒冬,夭折了。卻娘是個心思細膩又多愁善感的人,兩人好不容易有個孩子卻沒了,自己的身子又這樣弱,容貌也毀了,終日郁郁惶惶,一會兒怕燕聊拋棄自己,燕聊若是因生意耽擱晚歸了,她便要惱;一會兒哭自己可憐的兒,拍著孩子的小棉襖自言自語,竟有些瘋癲,不過兩三個月,也跟著去了。

燕家的沒落從燕老太太去世起,至卻娘死后第四個月,家財盡散,燕聊消失了一年多,再回來時,已全然變了個人,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再不是那個八面玲瓏又愛笑的商客了。人們都說他也瘋了,短短兩年失去了所有親人,能不瘋嗎?大概是跑到哪座野寺當和尚,又被趕回來了吧。

其實他并不是去當和尚了。歸色向山神打聽到,燕聊自小能看到陰陽兩界之物,卻娘死后,他替一些精怪做事,學了些小術法,想下地府尋老母與妻兒,但幽冥永隔、生死難逾,憑他一介凡夫哪能自由來去人鬼兩界?后來,他不知從哪里看到了歸色做的泥人,那些泥人到了買主手里,會從頭頂生出細細的綠枝,纏著買主的手臂一路往上直至心臟,而后在心臟上生根發芽,一兩日枝條順著血流遍布全身,綠枝與買主共生一世,但并不妨礙買主性命。旁人看不見那些綠枝,燕聊便知那不是尋常之物,細細打聽之下,有人告訴他,那是有人將不落地黃沙下的巨藤種子養在泥人中,種子在人間撒播生芽,寄生于人,但因其無害,不會受到僧道驅除。以往,還有人把死魂養在埋了種子的泥人里,死魂附著巨藤種子慢慢生長,可得復活。

歸色才醒悟,燕聊與她并不是偶遇,買那么多泥人,也只是為了養卻娘的魂。綠藤纏在她胳膊上,已經開始干枯,她的頭也越來越重,層層山林是軟綿綿的綠油油的棉,她一個不小心,就會栽進綠棉中。

雨后的山路濕滑難行,燕聊的腳印清晰可見,歸色從葉隴城一路追來,強撐著往前,最后終于在一棵小樹旁發現力竭的燕聊。

他望見歸色,吃力地扶著樹起來,還要逃,歸色匆忙中被腳下石頭一絆,摔在雜草堆中。

她暈了很久。綠藤的生命被泥人吸食殆盡,連帶她也痛苦不堪,醒來后也只能捂著心口躺著,動彈不得。她瞧見眼前跳躍的火光,火堆邊是抱著泥人的燕聊正在撥弄柴火,天已經黑了。

燕聊沒有丟下她。

她不說話,假裝睡著,燕聊也不說話,四周靜得恐怖。等男子的鼾聲輕輕響起時,歸色咬著唇起身,悄悄地偷取他懷里的泥人。逃了一天,他累極了,睡得很熟,歸色成功地把泥人拽出,并拈起手指取火畫陣。泥人開始掙扎,歸色一把擰下她的頭,丟到陣中燒掉,火中隱隱地有哀號之聲,聲音雖不大,但是刺耳,很快便把燕聊吵醒了。

歸色把泥人身體也扔了進去。燕聊大叫一聲,欲撲向法陣,歸色緊緊抱住他,艱難地喊道:“那是妖物!會害你性命的!”

火慢慢弱下去,哀號聲也消失了,泥人法陣,好像都不曾出現過,地上只有一攤草木灰燼。

燕聊反手狠狠甩了歸色一巴掌,歸色早已沒什么力氣,被打得摔在地上,滿口腥甜,眼前的景物轉來轉去,她忍不住吐起來。

燕聊朝她走來。她咧嘴一笑,蜷身化作一只鳥,銜著綠藤飛向黑夜之中。

“我與卻娘初見于十四歲那年,我隨老仆乘船南下買貨,卻娘在某處碼頭賣竹編的小玩意,她在人群中,身上微微發著綠光,我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到我船前叫賣時,沖著我甜甜地笑,我買了只鳥,長喙藍眼,渾身淺綠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紋,比鳳凰還好看。我給她錢時,她推開了,說,公子生得這樣好看,讓我多看兩眼,這鳥兒就送與你了。年少沖動,就為了讓她多看我幾眼,我執意在停船的鎮上以貴出一半的價錢買了貨物,多逗留了幾天。卻娘天天到船前來尋我,送炒栗子、送饅頭……賣竹編賺得的錢,全給我買吃的了。我說我住在葉隴城,想帶她回去,她說好,但要先問過娘親。這一去,竟沒再來,我又找不到她,只能獨自回葉隴城。后來她的臉漸漸在我的記憶中模糊,可那瑩瑩綠光我不曾忘卻。十七歲那年,我在七夕夜又遇到了她,滿街燈火璀璨,她在人群中,身上有綠光,那么惹眼。她不記得我了,若不是那光,我也認不出她?!?/p>

歸色道:“你要我殺的人,是歸色?”

“是?!?/p>

“可以。明日我再來,綠綠竹精魄可得給我了?!?/p>

“一定?!?/p>

【六】

葉隴城是多雨的。門一推開,潮濕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長長的走道里不知什么東西滾動,骨碌碌,代淥彎腰撿起一塊,是圓圓的小泥人臉。她往里走去,屋子破敗不堪,滿地黃色的泥土,長長的綠繩子拖到地上,上面結滿了泥人臉。繩子的上端束縛著一只奄奄一息的鳥兒,長喙藍眼,渾身淺綠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紋。

綠藤靠吸食歸色存活。歸色在無盡的折磨中,生死不能。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她解脫。

代淥燒了綠藤。鳥兒在火光中抽搐了一下,微微張開眼,很快又合上?;馃M時,灰燼混在滿地泥水里,微微泛著綠光。

代淥用小瓷瓶把灰燼裝起來,帶回了不落地。燕聊已被黃沙埋了半截身子,低著頭打盹,代淥喊醒他時,他的眼中一片死氣。

小瓷瓶被打開,那些灰燼被倒在燕聊面前,燕聊眼里終于有了光,輕輕笑了笑。

“歸色是你害死的?!贝鷾O分不清他此時是悲是喜,蹲身望著他說,“卻娘不是人,不過是綠綠竹的精魄附在腹中死胎上,有魄無魂的一具行尸走肉,她的情感都來自你十四歲那年遇到她的執念,她生下的孩子也是沒有魂魄的,注定活不了。你看到她身上的綠光,不過是這枚精魄?!贝鷾O從他脖子上取下掛著的精魄,攏于掌中:“卻娘是精魄回應你的一場泡影罷了。非人之物,難過二十,精魄總有無力再支撐肉體的那天,卻娘死了,你利用歸色的泥人給她續命,不承想到最后,犧牲了歸色,造出個妖物。歸色也是傻,拼了命替你除妖,最后落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被綠藤折磨得那么慘?!?/p>

燕聊靜靜地聽她說。

“一只貪戀人間的鳥妖,于岸邊偶遇少年,少年要帶她走,她說要問過娘親,其實是來不落地取巨藤根,凡人吃了,可長生不死——她想要和你長生的。不落地的巨藤,連我都不敢輕易招惹,歸色不過幾百年道行,竟敢獨自來挖其根,也是勇氣可嘉了?!?/p>

燕聊笑了笑。

歸色反倒有些意外:“你一點也不吃驚?十四歲那年你遇到的不是卻娘,是歸色啊?!?/p>

黃沙慢慢沒過燕聊的脖子,沙子把他的睫毛都弄臟了,他沒法睜開眼,索性閉上:“我知道的?!?/p>

看到歸色化鳥而去,那鳥和當時姑娘送與他的一模一樣。他在火灰里翻出被燒得燙手的精魄。泥人中的種子、歸色掛在梁上的綠繩,都來自不落地的巨藤,為求真相,他一路來到不落地。

一個無知的凡人來不落地,找死而已。他在荒漠中迷了方向,最后被巨藤纏上,成為巨藤的一部分。大抵因此,燕聊看到了巨藤的記憶,看到當年歸色被巨藤綁住時是如何掙扎,看到她的心臟如何被巨藤貫穿,看到她日日夜夜受著無盡的折磨,在痛苦中忘了自我、忘了過往,只記得要活下去,要活著走出不落地。巨藤真的放她去了,代價是貫穿她心臟的那條藤蔓不能死,是歸色要如奴隸般為巨藤把種子撒到人間。

離去時,她重新化為人形,她對巨藤說,要變成意中人喜歡的樣子。

彼時,燕聊已遇到了卻娘,于是歸色變成卻娘的模樣。

再后來,他們于葉隴城重逢。燕聊剛看到她的模樣時,很是詫異,以為她是卻娘。

到底是卻娘活成了她,還是她活成了卻娘?

臨走前,代淥問:“你愛的,到底是歸色,還是卻娘?你要我殺歸色,是因為恨她,還是因為自己嘗到被巨藤吞噬的痛苦,想讓她解脫?”

燕聊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地說了句:“何必貪圖長生,一世足矣?!?/p>

走出很遠后,代淥回頭,那人已被黃沙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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