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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令·葡萄園

2020-05-26 12:04任林舉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華龍葡萄園葡萄

任林舉

1、孟春之月

黃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區已然邁過冬天的門檻,草木之氣開始萌動,有一些性躁心急的主兒,已經搶先一步在地表吐綠,或在枝頭綻紅,而此時的東北大地仍舊在皚皚的白雪覆蓋之下,悄無聲息地沉睡著。

昨夜一場大雪剛剛落下,紛紛揚揚,又在原來的鋪蓋上加了一層新被。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在那些寒冷的早晨,母親隨手所做的一個慣常的動作。似乎有一雙眼睛,一直站在高處把望著,將地上的一切盡收眼底——春天的腳步還遠著呢!但左思右想,終不忍把睡在雪里的生靈們喚醒。仰望天空或放眼四野,我能夠感覺到,冥冥中有一顆慈母之心,原如雪一樣的純凈晶瑩和雪一樣的廣闊無邊!

是月也,立春。時間乘坐著陽歷的馬車正喊著字號進入二月,但我們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任它多么湍急的轔轔之聲也只能順著雪的裂隙或破洞,抵達被文化污染、腐蝕的城市。這里是雪野,這里是山間,華龍山莊5000畝葡萄在厚厚的積雪下躬身而伏,緊貼著大地的胸膛,除了地心的跳動和春天的腳步,什么聲音都無法將它們打擾。

雪,白得如凝固的光芒,堆積在山谷。一群烏鴉從山的那邊無聲地飛來,幾度盤旋,終于還是找不到落腳之地,無奈,只能又飛向遠方。在它們眼里,這是一片汪洋恣肆的大水,但它們卻無法判斷這水是不是在流動,會不會一旦流動起來。其實,這漫無邊際的白,也是會流動的,不過它們只在那些葡萄樹幽暗的夢里,以水的形態不停地流,不停地洗濯。

北方的雪是肩負著某種使命的,它要一直把那些幽暗冰冷的夢洗得潔白、透亮和溫暖時,才會悄然離去。

但凡事皆有利弊,如此潔凈的雪,醒時夢里地呵護、凈化,竟寵得這些葡萄有了潔癖。據說,有幾個葡萄品種只“認”這里的山水,雖在本地表現優異,則無法適應其他地域的環境。強移,則不活;有勉強成活者,則無果;有勉強掛果者,則質次。

是月也,雨水接踵而至。這個節令之所以叫雨水,有令詞如此描述:“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水矣!”但在正月未盡的北方,即便如此令人振奮的消息,仍不可信以為真,更不可據此有所行動,否則定要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傳說中的雨水,此時也許正馱在北歸大雁的背上,飛行在三千里之外的天空。真正的到來,時日尚早。身處如此這般的苦寒之地,不但要懂得盼望,更要學會冷靜、韌忍、等待和堅定不移地信。

2、仲春之月

握著彩筆不停書寫季節的那只手,已然把“冬”字寫完,現在正應該寫到春。但春天從哪里起筆,又在哪里收官,如今寫到了哪筆哪畫,仍然很難判斷。說到,也可能驟如一場春雨,猝不及防,“唰”的一下就到了。

二月初二,“龍抬頭”,華龍山谷的主人孫廣輝帶人特意去了一趟大雪覆蓋的葡萄園,親手扶一扶葡萄里的長者——擁有幾十年樹齡的老藤。人老為“賊”,樹老成精,幾十年的樹在靈性上,估計還成不了什么氣候,但也堪稱鎮園之寶,見證了葡萄園的歷史,所以,孫廣輝對它們自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和心愿。

葡萄屬龍,能潛隱,能升騰,能入地,能凌空?!秴问洗呵铩ぶ俅杭o》說,舊歷二月,魚龍之類的鱗族正逢天時,“其音角,律中夾鐘,其數八,其味酸”。葡萄是植物里的龍,當然,二月的天時也合于葡萄的運官。按照古禮,這樣的月份、這樣的日子,應該為“龍族”安排一場隆重的祭祀,但民間并沒有那么多的排場,一切從簡。簡化來簡化去,簡到了關起門在自家吃一頓豬頭肉,就算舉行了一場“祭祀”儀式。

從前,也有人在二月初二早晨,用長桿敲打自家的房梁,以此儀式把蟄伏著的“潛龍”喚醒,讓它出淵,讓它“在田”,讓它一躍飛天,行云施雨,潤澤萬物。孫廣輝的葡萄園之行,并不是祭祀,但以他溫熱的手扶一扶葡萄園中的老藤,它們就被喚醒了,老藤一醒,年輕的葡萄們也都接到并交換了醒來的信息,但它們都不做聲,只是在暗中讓芽苞一點點膨脹起來,就等著春風從遠處趕來,為它們掀去那層厚重的雪。

一行人沿著自己在雪地里趟出的小路魚貫而返時,發現小路邊緣的雪已經開始融化,但他們不知道熱量從哪里而來,是從地下?還是從天空?抬頭望一望遠方,明亮的陽光、潔白的雪和天地間蒸蒸騰騰的水汽融為一片,誰先誰后,誰主誰次,更是讓人難以辨別。突然,遠方隱約傳來隆隆的響聲,立即有人停下來豎起耳朵,凝神聆聽。

“是月也,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咸動?!比找怪蟹?,陰陽力均,兩種力量在不可知的暗處較勁,爭奪領地,所以青天白日也時有異音,但那還不是真正的雷聲。孫廣輝向同行的人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繼續前行。此地的司雨之龍剛剛抬起頭來,腰肢還沒來得及伸展,哪個雷公敢冒然揮錘?哪個電母敢擅秉天火?哪個蟲兒敢亂喊亂動?

然而,春天的腳步確實在一天天逼近。遠雷如鼓,所有的草木都感知到了空氣中那隱隱的振動。趁雷聲未起,抓緊把春天里應該做的一切事情做好,備耕、備肥,修理農機……適當,也可以先播下生命的種子。等玄鳥至,雷聲起,就只能日夜為山上的葡萄奔忙和操勞,除此,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能干,保持充沛的體力和精力要緊。若是在古代,就會由國家出面提醒:“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贝蚶讜r,不可以行房事,否則,生子會落下先天缺陷。這雖然有一點恐嚇的意味,但用意還是慈善的,有利百姓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

世間萬物,相互感應,相互制衡,莫不為利,莫不為害。到了該侍弄出產糧食和果子的土地時,就只能專心侍弄這種土地。

3、季春之月

三月里的清明是一場盛大而又紛亂的集市。宋代的《清明上河圖》只用簡捷的線條勾勒了挑擔、拉車和閑逛的男女,并沒有畫出天風、地氣和原野上自由交配的牛馬,更沒有畫出盛裝而至的玄鳥和戴勝。大雁在河邊鳴叫,身前是水,身后是冰。三三兩兩或三五成群結伴郊游的人們,既為掃墓,也為踏青;既為懷念,也為道別,憂傷與喜悅如影隨形,如在天空里奮力拍打著光陰的白鶴之翼。

突然有西洋的“天籟”之音,隔空而來,名《斯卡布羅集市》。歌里有癡情的女子思念遠方在或已不在的愛人,柔腸百結之際,突然想起拜托那些被販運到集市的花兒,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如果在集市上遇到了他,請告訴他一聲,他曾經是她深愛的人——唉!逝者如斯夫,錯過的機緣哪肯輕易回頭?但執著的思念和無悔的深情,總是讓人心動、心疼,真情的淚就如春天的雨水,比金子還貴??!春雨即降,萬物化育,這個春天就開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好頭,楊柳的枝條,很快便泛起了綠色。

三月的陽光持續照在地上,連淅淅瀝瀝的春雨也有了陽光的溫度和質感。一個個寒冷的日子相繼融化,某一個夜晚過后,曾獨霸一方的冬天突然消逝得無影無蹤。華龍山莊的葡萄們,足足忍受了一個冬天的寒冷、寂寞和死神的威脅,滿懷的苦情,還沒來得及控訴和清算,冰冷的身子就被春風穩穩地抱在懷中,冷透了的心和僵硬的腰肢便無端地在春天里融化了、酥軟了。

“是月也,生氣方盛,陽氣發泄,句者畢出,萌者盡達?!眮碜约竟澓蜕鼉炔康臎_動和力量已不可遏制。葡萄藤上一天天膨大的芽苞,向園丁們暗示,一種植物的體內正在發生著奇妙的變化,成長和綻放的欲望隨著樹液流速的加快而愈顯急切。

從下一個月起,華龍山莊幾百畝葡萄園里的葡萄將陸續上架,孫廣輝拋開手頭的事情,來到葡萄園,與作業的員工們一同感受春天的情緒。他們的身影在陽光下移動、變化,由長而短,又由短而長;最后,終于與大地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于是,孫廣輝在一點點變黑變冷的春天夜晚,又回想起那些嚴冬一樣的艱難歲月。

2004年春,眼看著一個曾如日中天的企業滑出了健康發展的軌道,他狠狠心,咬咬牙,張開雙臂,將一個正在慣性墜落的星體接在手中,因為他覺得幾代人花心血打造的一個高端葡萄酒釀造和進出口企業,在自己這一代人手里葬送掉,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和恥辱。但當這個巨大的球體落到手中,經過仔細盤點才發現,這原是個千瘡百孔的燙手山芋,呈現在眼前的“潰瘍”遠比他的光暈多得多。巨大的債務、每況日下的經營狀態和幾十號生活沒有著落的員工,如千金大石壓在他的胸口。雖然他也感到了“體力”不支,“嗓子發咸”,但他還是堅持著沒有倒下。他認了一個死理,男子大丈夫就要一諾千金,愿賭服輸,不能只要權益而不要責任和包袱。債務要還,員工要養,經營也要重新起步。于是,他把自己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并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到外邊租便宜的房子住。雖然最多的時候一年搬了五次家,他仍沒有動搖過自己的信念。除了自己,他不得不動員幾個貼心朋友也也拿出自己的全部家當,押這個他堅定看好的企業和事業。最艱難的時候,與這個事業相關的所有人——自己、妻子和孩子、親人、朋友們、朋友們的妻子……每個人都把身上的錢,包括買衣服、買書本、買“胭脂”的零用錢都奉獻出來。

當岳母將自己攢下的一元、一角、五元、十元面額的零錢裝了滿滿一“方便袋”交到他手里的時候,他忍不住流了淚。他感動,感慨,不僅僅因為友情和親情,而是覺得人之為人,就是要懂得同情和信任,在別人危難、危機的時候伸出援手。從此,在他公司服務過的員工,他一個也不讓走,并且寧可自己一分錢不花,也得保證他們的工資。想到這里,他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員工們此時正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后,腳印踩著腳印。

是月也,樹木始華,云霓始燦,此后,應該不會再有寒冷的日子了。

4、孟夏之月

此月,滋養萬物的“生氣”盛在南方。五行中,南方屬火,也是太陽履職盡責的方位,所以,古代的皇帝在這個月要住在正向朝南的房子里,出行則要乘坐朱紅色的車,駕著紅色的馬,打著紅色的旗幟,身著紅色的衣服,佩戴著紅色的飾玉……一片如火如荼的顏色。而北方的原野上,此時卻遍開低矮、無香的迎春花。一朵朵小而細碎的花兒,密密地擠在一起,色澤明黃、熾熱;成簇,成團,成片。如果春天是一朵火焰,它們就安靜地燃燒在春天的底部,像黃得發白的焰心。以這個顏色為根本的季節,勢必會越來越熱烈,越來越鮮艷。

是月也,“為天子勞農勸民,毋或失時?!备骷壵?、官員、主管、戴勝、布谷紛紛都忙碌起來,發文的發文,動員的動員,提醒的提醒,鳴叫的鳴叫。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其實,到了這個時節,就算是北緯40度至50度之間的北方,應該下地的種子也已經基本播完。布谷們急忙急火地鳴叫時,農人們已經荷鋤從田里歸來,在心里暗暗地核計起下一個節氣的事情。此時,唯有田間水稻的秧還沒有插,唯有山上的葡萄還還沒有正式上架。華龍山莊的葡萄園里,果農們正在緊鑼密鼓地忙著兩件事——

一是為葡萄們加肥。肥是秋天之前已經發酵好了的農家肥,農歷二月、三月運送到位,四月挑溝埋肥。因為山坡路陡,各種農機一概無法使用,就只能靠人工作業,一鍬一鎬地挖,一鍬一鎬地埋,好在灌溉用水可以靠電動機從低處提上來。

二是趕在葡萄上架之前,為葡萄打幾遍波爾多液和石硫劑進行防護。這是一種由石灰、白礬和硫酸銅按一定比例勾兌出的混合溶液,因為對人來說沒有毒性,所以不算農藥,但這種液體卻具有很好的殺菌防病作用。葡萄開花前后多打幾遍這種溶液,葡萄就不會得“雙霉”和“黑霉”等常見果病,也就免得預防不夠,發病后再施灑農藥。

十天后,華龍山莊數千畝的葡萄園中,葡萄紛紛上架,橫的是線,豎的是藤,中間星星點點的淡綠與鵝黃是剛剛并發出來的葡萄嫩芽,它們像五線譜中間跳躍的音符,無聲,卻以不斷變化著的色彩和形態,演繹著一場春天的交響。

就在這時,日本間松商社的人像是收到了定時的指令一樣,從大洋彼岸趕過來參與華龍的生產和管理。北方的農民淳樸憨厚,凡事以情義為先,所以總覺得那些日本人不是人,而是一些有著人類形體的機器,因為他們的心腸不是肉長的而是程序做的,他們只按程序辦事,凡事不因為情感所改變,也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從上世紀的90年代中期,華龍山莊就一直與日本間松公司合作,為他們提供濃縮葡萄原汁,所以他們最最了解日本人的稟性。日本人進口華龍的葡萄汁,并不是華龍出去找市場找到了日本,而是日本人滿世界尋找他們想要的東西,一路找到了中國的東北,東北的通化,通化的柳河,柳河的華龍。

中國古代稱日本人為倭人或倭寇,中日戰爭時稱其為鬼子,其中自有一些仇視和貶損的意味,但這一“鬼”字確實敲中了日本人心性的命門。他們的鬼,不僅僅表現在專門能發現世界上什么東西好,而且也總能千方百計讓最好的東西為自己所用或想方設法擁有。其他的就不再說了,但說與葡萄有關的話題,葡萄汁或葡萄酒。自上世紀30年代在通化建立葡萄酒廠以來,他們就沒有忘記過這個地區的野生山葡萄資源。在他們搜集到的資料中,這一資源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幾十年來,保持了不間斷的需求。

需求,自然也不是無條件需求,而是要苛刻地控制產品的品質。春天,他們要到柳河及周邊市場調查政府對化肥、農藥的監管情況和違禁農藥的去向,確保供應基地所用的農資安全可靠;夏季,他們要到葡萄園里進行實地調查,發現違規行為立即采取處理和懲戒措施;秋天他們不僅要對產品的“農殘”和重金屬含量進行270余項檢測,還要突擊監察華龍的生產設備和生產流程是否存在污染。

20年間,華龍人在和日本打交道的過程中,以對手為師,從抵觸到自強,從憤怒到平和,從處處受制到牢牢掌握主動,終于練就了靠自身素質維護自己尊嚴,靠質量和信譽征服對手的本領。日本人要求綠色無公害種植,華龍已經逐步推行有機種植;日本人要求“農殘”和重金屬含量不超標,實行270項檢測,而華龍,對出口和國內消化的葡萄原汁一視同仁,每年要自己檢測533項。20年的韌忍和修煉,成就了華龍穩固的品質和價值體系,當初的土蛹終于化成彩蝶;當初的種種束縛,終于化為一種自由的境界。

是月也,螻蟈鳴,蚯蚓出;其蟲羽,其音征。當我們又聽到了那些曾經一度沉寂的聲音,當我們又看到了那些曾一度消失了的色彩和飛翔,我們才有理由相信,沉默與蟄伏,并不意味著消失與消亡,而是孕育著重生,或悄悄地積蓄著更大的能量。

5、仲夏之月

是月也,草長鶯飛,花香蝶舞。這是北方四時中最有生機和活力的季節,百念萌動,萬物生發,欣欣向榮。先賢說,人在這個季節充分享受季節給我們帶來的恩惠:“可以遠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處臺榭”;但同時也是一個最應該注意靜心、反省和收斂的季節?!坝侮騽e群,則縶騰駒?!比A龍山莊的果農們開始忙于為葡萄們做著除芽、定位的工作。

事物、人生、社會處于低級階段、低級形態時,一般都是在“做加法”,以積累和聚斂為本事,追求速度,追求產量,追求財富,追求盡可能多的擁有;但進入高級階段以后則必須要做減法,只有冷靜、警醒、克制、自律、收斂、簡化、舍得,才能滋養自己的品格,才能提升自己的品位。

華龍山莊的葡萄種植技師宋士忠,從小與土地和葡萄打交道,沒念過太多的書,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但他卻知道,葡萄的產量一高,再好的葡萄品種品質都會打去一定的折扣。所以,他最近幾年一直在孜孜以求的并不是提高葡萄產量,而是如何合理限產。所謂的合理,就是在產量和品質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既滿足人們對品質和效益的雙重心愿,又要猜準某一年上天的心意和想法,在諸多不確定性中尋找一個確定性,在不可兼顧中尋求兼顧,為難為之事,或為不可為之事。

宋士忠帶領果農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空,一直保持著一種近似于朝拜的姿勢。他們要把葡萄樹上多余的芽苞用指甲一個個剔除,行話叫“摳冬芽”或“抹芽”,每顆葡萄樹只保留兩個枝條,每一個枝條上只保留一個芽眼。如此一來,葡萄園中的葡萄在一個生長期里,就會一直保持著不枝不蔓,不過量結果,更沒有多余的枝葉和果穗與結果枝爭陽光,爭養份。

陽光如灼熱而透明的潮水,從人們的背后一浪接一浪地打過來,又在他們的身體上凝結成了水滴,人們慣常稱謂的汗水,便順著他們的脖頸和臉龐一滴滴滴下來。落到土地上的時候,很快便無聲地化作了氣體,返回空中,然后再乘著陽光返回到人們的背上。像一次接一次打滑梯的淘氣小鬼,不斷地重復著前一次循環。

一轉眼,兩個古老的“節”,相繼到來了。一個是芒種,與植物有關的節;一個是端午,與人有關的節,經常在五月初相遇,到來的時間最多差不過一周。因此,它們就經常被人們過到一起,漸漸地,都把原有的意義也過丟了。城里的人,吃完粽子去劃龍舟;鄉下的人,吃完粽子去干農活。芒種,芒種,就是有芒的莊稼即將開始播種的意思,比如說,東北的水稻這時應該插秧了。葡萄不是莊稼,也無芒,但會在這個月里開花掛果,也是一個重要的節期。

是月也,螳螂生,始鳴。古書里叫,現在叫伯勞,北方叫胡伯勞的鳥兒,開始出現在葡萄園里。小時候我經常與這種鳥兒打交道,因為其性情暴烈,每每捉到,怒而大叫,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停地表達憤怒,過夜即死。但我一直不太知道應該怎樣評價這種鳥兒,應該叫做剛烈,還是叫做粗莽、愚笨。這鳥兒也著實奇怪,飛行時如蜻蜓一般,直直地拍打翅膀,根本不會那種富有節奏的翱翔,飛一陣,找一根倒插在田里很突兀的木棍落下,一呆就是半晌,定定地。

現在,伯勞就落在離人們不遠處的木樁上,側著頭,好奇地望著葡萄園里的人們忙來忙去,就像我從來猜不透它在做什么,可能,它永遠也猜不到人們在那里揮汗如雨究竟是為的哪般?

6、季夏之月

說話間,北方已經進入真正的雨季。北方的雨季,很奇特,不同于南方的陰雨連綿,往往,白天艷陽高照,曬得人睜不開眼睛,夜晚卻雷雨交加。雨水和陽光各自占據著固定的時段,你來我往地拉著鋸,樂此不疲。更樂的卻是草木和莊稼,白天“充電”,晚上“加油”,沒有誰愿意放棄這個可以瘋長的機會。于是,樹木抓緊抽條、放葉;莊稼比賽似的扎根、拔節;田地里的野草們則像殺不絕的鬼子兵,撂倒了一茬又長出了一茬。

只幾天的工夫,華龍山莊的葡萄園就有了一些“荒”的跡象。葡萄園的荒,完全不同于普通農田,土地上野草的伺機瘋長和同根同藤上的新生枝葉,似乎都能對正在生長著的葡萄構成影響或威脅。因為,華龍的葡萄園里不允許打除草劑,所以,他們就只能加大人工投入,組織人力進行一輪輪的人工除草和打“水杈”。

此時,葡萄樹上小葡萄粒兒就像一個個小氣球,被誰手執小果梗悄悄地吹著氣,就一天天膨脹起來,樣子飄逸輕盈。前些天,它們還只是死死硬硬的一小粒兒,如化不開、碾不碎的石子,現在卻一點點柔軟起來,晶瑩起來,像一枚枚半透明的玻璃珠子,表面也添了許多光亮。如果那吹氣的不肯停下來,還不知它們最終要膨脹到多大。然而,承載著它們的果穗卻一天天沉實起來,盡管果穗上的主梗在不停地變粗,但其彎度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堅決地垂向大地。

除罷“荒”,緊接著就要為葡萄測肥。葡萄如人,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可以靠著慣性一個勁兒地往前跑,想停都停不下來,但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原來身體內缺欠了好幾種必要的養份和元素。葡萄們在陽光和雨水的刺激下,在盛夏季節的瘋長,很容易掩蓋它們營養上的失衡,如果不及時監測、調整,到了采摘季節發現品質欠佳,再怎么努力也來不及了。特別是磷、鉀肥,一缺,葡萄就可能靠氮肥的“吹噓”長成不甜不酸沒滋味的“傻大個兒”,產量是虛高起來了,可是品質卻一下子“水”了下去。

華龍山莊雖然一直注意養護他們葡萄園的地,每年春天和秋天都續加大量的農家肥,園里的葡萄一般不會營養失衡,但他們還是要堅持定期監測,適當補充。他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有一年因為不可預測的原因造成葡萄品質大面積下降,十年的苦心經營就會毀于一旦。他們從來不敢在品質上打一分一毫的折,冒一分一毫的險。

農歷6月的葡萄園,不僅僅需要陽光和雨水,更需要它的主人向它們傾注全部的心思和美好的情感。葡萄們也會把感受到的一切都儲存在它們通透和多味的心里。

是月也,腐草為螢。流螢在夜晚的草叢中紛紛升起。仿佛黑暗而柔軟的湖底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便有無數明亮的氣泡溢出來。我們并不知道這一湖水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下邊的流螢和高處的星星有什么關系。有一些明亮的氣泡飛著飛著就在黑暗中熄滅了,有一些卻在上升的過程中,突然拐了一個彎,開始了起起伏伏、幽幽閃閃的平行移動,似乎有一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在黑夜的葡萄園里提著一盞發著微光的小燈在四處巡察……所到之處,有一些不知名的蟲兒開始鳴叫起來,像是問候,又像就一些問題進行著交流。

7、孟秋之月

不知不覺的,天就起了涼風。但那風里面夾帶著的涼,并不是來自于清早的白露,也不是來自于昨夜的幽暗,而是來自一個更加遙遠、神秘的居所。從立秋的那一天開始,天空里的涼意就不可逆轉地一天天明晰起來,縱使艷陽依舊如火,還是驅不散那憂愁一樣絲絲裊裊的涼。

涼風一起,葡萄園里的葡萄就變了顏色。對于從前那種結結實實的翠綠,應該怎么理解呢?叫少不更事吧!秋水因冷而凈,而澄澈透明,但也因此而透射出憂郁的況味。然而,葡萄的心境卻是很難猜測的。每一粒葡萄臉上初露的酡紅,不知道是緣于對夏日陽光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緣于對未來某一時刻的畏懼。也許,這是一個生命進入成熟期的必然表現——有渴望,也有羞怯;有透徹,也有暗昧;有留戀,也有忘卻;有袒露,也有設防,有勇氣,也有恐懼……對于葡萄來說,越來越大的晝夜溫差,就相當于人生中的冷暖炎涼和起落波折,預料到了生命進入“老境”后的苦澀,便開始拼命地吸納營養,積累糖份,讓生命變得甜一點兒,再甜一點兒,是為抵御,是為沖淡。

其實,不事收斂的騰云至雨和一往無前的甜甜膩膩,都不是生命的本意和應有的況味??煽康钠焚|和成色無不來自于反與正、陰與陽、逆與順、難與易的博弈與制衡。誰敢相信不是為了抵御熱而生的冷和不是為了抵御冷而生的熱?誰敢相信不是為了平衡苦澀而積蓄的甜和不是為了消解疼痛而施行的撫慰?誰又敢相信不經過煎熬、掙扎和抗爭而得來的愉悅和自由?

持續的秋旱降臨在羅通山區,華龍山莊的數千畝葡萄開始以植物特有的方式忍受著干旱的煎熬。白天的酷熱和夜晚的低溫,像兩把鞭子一樣輪番抽打著它們,讓它們不得不將根系扎得更深,更緊更牢地“攥緊”大地。深深地呼吸,一口冰冷,一口灼熱,在它們沒有被這溫柔的苦難摧毀之前,完全可以理解成為一種生命淬火的必要程序。它們被綁在棚架上的葉子,如十字架上的頭顱,不管是垂下還是昂起,都是高傲和有信心的。光從它們的葉脈上折射出來,仿佛一個神秘的微笑,一閃即逝。也許它們心里是清楚的,它們生命的產業不僅限于這一世,此季過后,它們還會有另一次的復活和另一程的生命里程。此時,它們只需要滿懷柔情和憐憫地計數著這一世的苦、這一世的痛、這一世的誘惑與迷茫,以及這一世的遭際。默默地忍耐著,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然后,無聲而又莊嚴地對天空和大地宣告:“成了!”

8、仲秋之月

北雁南飛。蒼涼的鳴叫,劃過長空,如看不見的手,直抵蒼穹,輕輕一撩,曾經天天飄來飄去的那些浮云,就被拂得干干凈凈,一絲不剩。天,湛藍,幽深,像海一樣,深得無底;像沒有雜念的心一樣,空曠而寧靜。實際上,夜晚的天空,從來都很熱鬧,只是在那些有云有霧的季節里,我們的目光經常被遮斷?,F在,更有一番別樣的光景。月亮會離我們很近,一推窗,似乎就有一張明媚的臉,老早候在那里,等著與我們說話。而星星則一直是比較自我和比較貪玩的,它們總是三三兩兩或三五成群在面對面閑聊,手拉手散步,或圍成一圈兒在跳著一種隊形奇異的舞。

一到秋收季節,華龍莊主孫廣輝就不是坐在辦公室里指揮若定的“老板”,而是一個普通的技術人員或果農。他曾給自己做了一個規定,每年要參加一個月的田間勞動,均分兩期,一期是在春天,半個月;一期是在秋天,半個月,都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通過兩季的為民、為農,他便可以對自己的葡萄園、園里的葡萄、侍弄葡萄的果農、生產、管理過程以及其中的快樂、艱辛和可能出現的問題了如指掌,或心中有數。其實,沒有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一樣會不管是黑是白,在他的葡萄園里轉悠。有時,他什么都不為,什么目的都沒有,一身土、一身泥地轉,就是為了心中那份放不下的惦記,叫熱愛也行。

孫廣輝只身走在夜晚的葡萄園,周身的感覺是沁涼的。如果不是時時有葡萄的芳香從暗影中陣陣傳來,肯定會在某一時刻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被浸泡在冷冷的水中。

“夜涼如水”,在這個時節可不是虛飾之詞。盡管這里的山間已日久無雨,但一到了夜晚,也不知從哪里聚集來這么多的水,每一片樹葉和草葉上都均勻地布滿一層細密的水珠。人走過,鞋子、衣服甚至頭發,統統都被打濕。

中秋節前后,華龍山莊進入了葡萄采摘季節。早熟的“公釀一號”和“左優紅”亟待收采,再遲,就可能造成葡萄的脫粒兒和破損。如果是在國外,也許三個工人開三臺機器,在葡萄園里往返穿梭十次、二十次,葡萄就直接變成了葡萄汁運回釀造基地;但這里不行。因為國內還沒有這種自動化程度很高的機器,就是有,華龍莊園的葡萄園也用不了。他們大多數葡萄都生長在坡度接近45度的山地,機器根本上不去,上去了也無法正常作業。整個采收季節,華龍的果農們堅持手工采摘,手抬肩扛把一筐筐葡萄運送下山。

另外,華龍的經營理念也讓他們從一開始就拒絕考慮機器化作業的可能。華龍的幾個主要葡萄品種:“公釀一號”、“左優紅”、“公主白”、“北冰紅”都屬于山葡萄品系,雖然經過多年的馴化升級,在生長適應性和品質特性上已經不同于野生山葡萄,但畢竟它們是來自大自然的精靈,堅持還原原始生長條件,堅持有機種植和手工采摘、手工清洗,對于保持和發揮它們的天然特性仍然有明確的效果和現實意義。孫廣輝說,這才是對自己那些葡萄的尊重和善待。

八月里最后一個節氣是秋分,經過了一個夏天的較量,陰陽二氣再一次打出平局,地支均分,晝夜等長。轉眼,梁間已悄然不見了燕子的身影,甜言蜜語終于敵不住寒意的逼迫,“伊人”已乘秋風而去也。

是月也,雷始收聲,入地,則萬物循之而遁。但人不能走,人是季節的更夫,苦樂炎涼都得堅守?!抖Y記》里說,這個月份可以建都邑,可以挖地窖,可以修糧倉,但華龍莊園只肯把全部心思用于他們的葡萄原汁上。

9、季秋之月

節氣到了寒露,春夏秋冬“四幕話劇”已完成三幕,到了更換背景的時候。首先,舞臺上的雁叫、蟲鳴等一應伴奏都已經停止,就連“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叫起來不知疲倦的蟋蟀都已經不再發聲。仿佛有一個可以控制的開關,被誰咔嚓一聲關掉了,季節突然就進入沉寂狀態。

接下來,最后一批“演員”匆匆而又無聲地離場。晚歸的大雁,飛得更高了,它們在天空中的影像已經縮成隱約的一串黑點兒,轉眼已無蹤影。秋雨來臨,卻下得無聲,竟連敲打屋瓦的聲音也顯出幾分遙遠。夜色里,成千上萬只“長白山林蛙”,趁著冰涼的秋雨,往山下遷徙,它們成群結對地越過華龍山莊的葡萄園,一躍一躍地奮力前行,向低處的河谷移動,進發。

這個月,孫廣輝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葡萄的榨汁環節。從葡萄的清洗、壓榨,到去離子處理、沉降處理、熱浸處理以及裝罐儲存等等,幾十道工序,他一道不落地巡視,監察。經過十幾年的積累,華龍山莊已經建立了從種植到加工、儲存、釀造等一系列嚴格的管理體系,每一道工序的工藝標準孫廣輝都了然于胸。其實,標準的建立或照搬并沒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孫廣輝把標準當成企業的命。他心里最清楚,如果自己哪項標準沒有嚴格執行,就可能造成嚴重的后果。一旦產品的質量上出現些許的紕漏,就可能遭到第一大客戶——日本間松公司的索賠。千萬元級的索賠,相當于“一棒子”讓企業斃命。這是對弈,是生死攸關的戰斗!雖然,他平時對自己的員工關愛有加,如同家人,但在管理上,從來不看哪個人的面孔,只用標準說話。誰沒有認真執行華龍制定的標準,誰就是陷華龍于困境或死地的“仇人”。

冬日將近,長白山區的智者和策略家——亞洲黑熊,開始大量進食,為度過這個冬天而積累體內的能量。之后,它將尋找一個安全可靠的地方開始長達近6個月的蟄伏。期間,它將根據生存的需要自動調節自己的身體,降低體溫,降低心率,降低新陳代謝,一直到翌年三、四月份復出。而此時,它們正在抓緊最后的時機,武裝自己,見到什么吃什么,只要能為自己增添營養和力量,來者不懼——各種植物的芽、葉、莖、根、果實,以及蘑菇、魚蝦、林蛙、野鳥,有時也會挖到一窩螞蟻或得到一巢蜂蜜。

是月也,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樹木的葉子先是黃了,有些還紅了,如火,如血,那是它們對生它們、養它們的樹木的最后誓言。然后,它們也會學著候鳥的樣子,飛離,只因為沒有翱翔的翅膀,紛紛飄落到地上。無所謂忠誠,無所謂背叛,生命的本質里含有太多的無奈。如今,只有那些失去了葉子的樹木如一個個深陷重圍的英雄,一動不動地恪守著初衷,它們光禿的枝干突兀而倔強,在蒼天的映襯之下,顯得有一些孤獨,有一些悲愴。但我一直堅信,繁榮再現于另一次輪回的春天,那些葉兒、鳥兒仍會回到它們的懷抱。

是月也,寒氣總至,民力不堪。秋天差不多已經失去了最后的領地??罩械乃涞酱蟮睾筒菽局?,直接凝成了白花花的霜,但山上仍有霧纏繞,那是陰陽二氣較力時,戰場上留下的最后一縷“硝煙”。

10、孟冬之月

天還是原來的天,地也還是原來的地,卻因為“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間氣息難以通達,季節才進入了不同的狀態,有了不同的命名。人活一口氣,天地之間也是一口氣,不交則不合,不合則不通,不通則閉塞,閉塞而成冬。原本情投意合、如膠似漆的一對好夫妻,如今卻互不相擾,各復本位,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天地間充盈著無法驅遣的寒冷之氣。風,依然無形,但卻成了一只憤怒的手,走到哪里就撕扯到哪里,脆弱的事物被它們撕裂,能夠發聲的事物發出呻吟,生有感知神經系統的事物感覺到了疼痛?!笆窃乱?,天子始裘?!笨胺Q“人精”的古代帝王率先用動物的皮毛把自己包裹起來,他應該最知道,不管世道、人心還是變來變去的情感,一進入冬天都會給人帶來痛苦的感覺。

剛剛入冬的冷,往往讓人難以忍受。之所以難以忍受,并不是因為溫度有多低,而是因為它在人們還沒有思想和情感準備的情況下,搞了突然襲擊。很多人記憶和感覺里仍滿是溫暖,便被冷猝不及防地攫住,于是就難免本能地把脖子縮進衣領,用單薄的衣衫裹緊自己和自己那顆顫抖的心。只有華龍山莊的葡萄們,還坦坦然然地懸掛在枝頭,仿佛寒冷對它們并沒有太大的影響。第一場霜凍之后,葡萄樹上的樹葉已經落得干干凈凈,而那些葡萄卻依然飽滿、潤澤,像某種生命的圖騰一樣,被藤蔓高高地擎在空中。

也許,這是一群貪玩兒的孩子,因為太過貪圖枝葉間的嬉戲和歡愉而忽略了節令,索性就將錯就錯,權當季節未曾變更;也許,這是一群大意的乘客,因為沉浸于對往昔的回憶或對未來的想往,而錯過了遠行的列車,那就在幻想中再加上一個沒有指向的期待吧!事已至此,又何懼他光陰荏苒、地老天荒;也許,這是一些忠貞的情侶,因為太過留戀和珍重與藤蔓之間的生死相依而拒絕離棄,那就矢志不移,恪守塵緣吧!寧愿在共同廝守中相擁而成冰;也許,這是一群頑強的戰士,因為心里暗暗地銘記著某個指令而不敢懈怠,此時的堅守或堅持,與使命有關,與信念有關。

其實,最后的結局終究還是要到來的。小雪的節令一過,天空果然飄下了雪花。自此,天空將不再有彩虹出現;不再有潔白的云朵翻卷飄移,也不再有雨水落下,天空的心情郁結時,看起來就像在高處鋪了一片沒有縫隙和邊際的霧,雪花,則是一些憂愁的碎片。但對于葡萄園里的葡萄來說,雪倒像是一種神圣的儀式。雪一下,暗棕色的葡萄藤和油黑油黑的冰葡萄就如圍上了白色的圍巾或披肩,俊俊俏俏的,樣子又美麗又憂傷。半個月或20天以后,它們將被“冬采”的果農們采下,運走,遠嫁天涯。此一去,不肖說山重水復,前路茫茫,再相見,已然是經歷過幾遭幾劫之后的另一世塵緣。

11、仲冬之月

終于,華龍山莊的葡萄在滴水成冰的隆冬季節被采摘完畢。如今的葡萄園是徹底的空了,光禿禿的架干、光禿禿的拉線、光禿禿的葡萄藤在無云的天空下縱橫交叉,形成一個個、一排排的“十”字,但放眼偌大的葡萄園,卻讓人想不到“物”的存在。是月也,冰益壯,地始坼。寂靜中,山下河谷中的冰面綻開了裂隙,遠遠地傳來驚心動魄的脆響。季節已經到了六陰寒極之時,地下的蚯蚓交相纏結,如繩,因為陽氣始生,尚未運動,所以它們暫時還只能屈首下向,靜靜地規避著最后、也最囂張的嚴寒。

這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長的月份。古歷里說,此月最宜于砍伐樹木和割取箭竹,因為此時的樹液停止了流動,神經傳導組織也處于關閉狀態。這時砍伐樹木,它們不會感覺到疼痛,這個時候砍伐樹木,按理說也不應該算做“殺伐”。華龍山莊的技師們,要趁這個難得的時機抓緊時間給葡萄剪枝。緊隨其后的,是本應該躲在屋子里“貓冬”的果農們。他們要冒著嚴寒小心地把綁在架子上的葡萄解下來放到地面,淺淺地壓上一層土。雪一下,就會把葡萄們嚴嚴實實地掩藏起來,免得它們暴露在寒風里被意外凍傷。

最肅殺的季節,最可能、也最有必要想往和期盼一些美好的事情。在古代的這個月份,國家就會發布命令,讓負責釀酒的官員抓緊監督釀酒。因為所釀之酒要用來祭祀,從事的是一種最為神圣的事情,所以釀酒時必須懷著敬畏之心,凡事慎之又慎,精益求精:“秫稻必齊,曲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边@是釀酒的好時節,華龍山莊也在懷著敬畏之心著手釀制自己的“華龍一號”。精選葡萄,清洗設備,優化流程,嚴格標準……凡事盡心,但他們釀酒并不是為了祭祀,而是為了供奉,為四方的黎民蒼生擁有一種闡釋生命的味道而用命。

葡萄從藤上摘下來后,已經是一串串深紫色的冰珠。告別母本,被運回華龍的加工基地之后,立即進入了清洗和壓榨流程。一串串完整的葡萄從機器的一端進入,歷經一系列程序后,汁液從另一端流出來,紅得鮮艷,如血。望著從輸送管道流走的紅色液體,突然覺得,有件事情我暫時還沒有想明白——這鮮紅的漿汁是葡萄的血液還是葡萄的另一種生命形態?記得《圣經》里曾有這樣的話:“這是我立約的血,為你們流出來的?!睘榇?,這鮮紅的汁液讓我內心生出了莫名的敬畏。雖然,我并不知道這話的確切含義,但我卻因此而知道,數千年以來,葡萄就一直在以它們的血液或漿汁,或者以這漿汁釀成的酒,滋養著我們的身體和精神。

是月也,陰陽爭,諸生蕩。

先哲告訴我們,當事物正處于運動和變化之中,要懂得靜虛守元,審時度勢。君子之行要更加中正得當,要深居簡出,修養身心,摒棄聲色娛樂,禁止嗜好和欲望,不可妄動、妄為,耐心等待著陰陽爭斗的局勢平定。

12、季冬之月

雪花兒從天空洶涌澎湃地落下來,其情其勢,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瘋狂。冬天的氣數已盡,即將與歲同終。大寒一過,天地間的陽氣便一點點恢復和強盛起來,但冬天卻并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無聲地退出依然占領著的舞臺,還要借助手中的余威、余力和已到極致的寒冷,壯一壯已經需要支撐、渲染的聲勢。說來,這已是最后的宣泄、最后的高潮、最后的狂歡、最后的尊嚴或最后的憤怒。一只蠟燭燃燒到最后的時候,總是要跳一跳火焰,忽忽悠悠地跳躍、閃動幾次,似乎依然能放出大光明;一個行將滅亡的帝國,在即將破裂的時候,總是要發出巨大的聲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炫示出最后的繁榮和奢華,仿佛它依然如日中天。

有一只野兔從山上的樹叢跑進了葡萄園,它可能是迷了路,找不到以往覓食或經常出沒的路徑。雪太大、太厚了,彌合得溝壑與壕塹看起來都像平坦的路。這一地一望無際,平坦如氈的大雪,讓野兔感到十分茫然。它向南跑了一會兒,停下來,佇立許久;換個方向,再向西跑一會兒,再停下來,像是在思考,像是再選擇??雌饋?,到處都有路的時候,選擇走哪一條路確實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然而,當同樣被大雪“壓”得透不過氣來的人們,正在陽歷的元旦和農歷的春節之間感慨冬天的漫長和煎熬時,客居南方的大雁已經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在遙遠的洞庭之濱悄然動身,開始一站站向北回歸;蟄伏于泥土深處的蚯蚓,也察覺到了大地深處的陽氣已動,開始回首上向,一分一寸地向地表靠近。

華龍莊主孫廣輝站在大雪中瞭望他自己的葡萄園,心里突然生出了很多的感念。他在想,如果沒有這片山、這道水,沒有這漫長的冬天和漫天的大雪,還會不會有長白山的山葡萄,沒有山葡萄還會不會有他的葡萄園和冰紅酒。這一系列的關系理完之后,他又往回想,他的“華龍一號”不正是這北方大山和北方大雪的抽象或象征嘛!

于是,孫廣輝想到了要以他的葡萄酒承載、傳遞長白山的精神品質和長白山的味道。他似乎在彌漫的雪原上看清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從這個月開始,他要在自己的企業里全面推行那套他一直持懷疑態度的日本管理認證體系,在種植、加工和釀造環節創造人與自然的和諧。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用童工,不用老人,不用身有殘疾和患有疾病的人,要通過這套新的管理理念和管理體系的實施,讓葡萄園里工作的人和葡萄都能受到最好的照料,都能夠快樂幸福,也要讓他的酒里除了美好的味道之外還多出一種元素,叫情義。

孫廣輝走在正午的街上,此時太陽剛好運行至女宿的位置,地上的影子黝黑,色如身上的棉衣,但碩長,長于自己的身體。如果他只是在這一天里走,那黑暗的影子必定是越走越長的;但他如果在一個月、一年或更加久遠的時間里行走,那影子很可能會越來越短。對這些,孫廣輝心里有一些好奇,也有些不很在意,他只是感覺在這四野皆白的冬天里,腳踩在黑而堅硬的路面上,向前走,心是踏實的。

是月也,數將幾終,歲且更始。舊事已過,一切都將是新的了。其實,人并不需要刻意走向未來;未來,從來都是自己走來的。

責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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